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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度

时间:2023/11/9 作者: 长江文艺·好小说 热度: 17307
陈崇正

  没搬走之前,我的出租屋在西正路。这条街道被横穿的路切成几截,但碧河镇的人们提到西正路,一般都指被绿树覆盖的这一截。这里除了一家彩票店,其他店铺大概可分为三类,第一类是装修材料店,比如板材瓷砖五金空调之类。第二类是杂货店,廉价商品,质量都不怎么样。有阵子我拉肚子,上厕所又得下楼,于是在那儿买了一只绿色塑料马桶,准备在出租屋里应急,第二天就爆裂开来,还把我屁股划出一道口子,流了很多血,到医院时护士总用怪怪的眼神看着我。至于第三类,那就是这里有名的吃食,路边摊,但味道都不错。这几乎成了我将房子租在这里的最大理由。这两三百米的小街,聚集了猪脚饭、粿条汤、肠粉店、烧鹅店、牛肉店、砂锅粥等十来家小店,如果你能将地沟油之类的顾虑抛到一边,这里简直就是吃货的天堂。

  到了晚上,各路吃貨都活了过来,周遭的灯光暗淡下来时,西正路也开始变得热闹起来。我就是在这里认识徐灿的。那阵子我们几个人常常会在这里吃消夜、喝啤酒、研究彩票,有风流导演老苗,有理发师衣郎,偶尔还有衣郎的舅舅——碧河中学的老师,记不得名字,只记得饿纹入嘴,大伙都开玩笑说是短命的面相,鼓励他及时行乐,多结账买单。徐灿就坐在我对面,他喜欢用牙齿咬开啤酒瓶的盖子。其实旁边就放着开瓶器,但他偏不用,装作十分洒脱地将瓶盖从牙缝里吐出来,只听瓶盖啷一声落在地上,滚出老远。然后他笑嘻嘻看着我说,再来一杯?说的时候已经开始给我倒酒。他倒酒技术也很好,泡沫刚好漫上杯沿,他便停住了。

  这时我留心看他的手。手指果然如传说中修长白皙,只可惜这一双钢琴家的手偏偏长在他这样的小偷身上。他见我盯着他的手看,大概猜到我在想什么,便将双手在那颗光溜溜的头顶合抱起来,人往椅背上一仰,那双手就隐藏在脑袋后面。

  “我不再偷了,进去了两次,每次都挨揍。”

  我听说他在家具厂工作,于是问他能不能帮我打折买一张木床:“我要结婚了,需要结实一点的床,现在那床不行,人还没叫呢,床自己开始叫起来。”他摇摇头说,他们家具厂的家具主要做出口的,没有便宜货。“贵得不像给人类用的。”他建议我到附近一个商场去,那儿经常搞促销活动。然后又说,我结婚的时候他一定会到场,在我的婚礼上表演魔术。因为他见过我女朋友,看了一眼就觉得是个好女人。“你要相信一个小偷的眼光。”他感慨自己没有我这样的好运气。

  此后又喝了几次酒,一来二去就混熟了。他每次碰面都强调在我结婚的时候他一定要来喝喜酒。我说到时候给你发信息送请帖你可别说不来,他说他即使说不来,也一定会突然又跑来了,给我一个惊喜。于是我就当真了,办婚礼之前几天,给他发信息,但他回信息说不能到半步村参加我的婚礼。我以为他是开玩笑的,便回信息说不回来也可以,到时我用手机全屏显示一张你的黑白照片,摆在酒席上,香就不用点了,大家口中念念有词就好。他终于忍不住回了电话,声音很低,说哥们我现在惹了个大麻烦,真的回不了。他说话总是循环播放,一个意思需要重复很多遍。他说他现在正倒霉,厂里怀疑他偷了董事长的东西,他们正在搜查他,而他老鼠般东躲西藏觉得挺无聊,但又怕被抓到。

  如果我知道他当时正准备躲进女厕所,可能印象会深刻一点。然而,事情本来就这样,平凡琐屑,乏善可陈,跟生活中大多数事情一样被我们遗忘。我昏头昏脑结了婚,又到外面傻乎乎晃荡了两个星期,美其名曰结婚旅行,其实就是穷鬼摆阔花钱买罪受。从半步村回到西正路,我口袋空空还欠了一屁股债,满身疲惫,早已将徐灿这么一个人忘记得差不多了。他没有如约送来红包,也没有如约送来惊喜,我将他与生活中喜欢夸夸其谈的人归为一类。

  但办公室里的人却都在围观徐灿,他们围在一台电脑前面,正在讨论徐灿。我凑过去问,这个人我认识,他怎么了?

  “你认识?”我的主编大人转过身瞪大眼睛看着我,仿佛我忽然全身加载了闪闪发光的盔甲。他指着电脑屏幕上那颗光头:“这好办了!真认识这个人?神偷徐灿?太好了!我正愁网站的头条没着落,赶紧!赶紧采访去!”

  “去哪?”我一片茫然。

  主编大人搂着我的肩膀,把我带到一旁,十分兴奋地要跟我单独谈谈。肩膀被他的手这么一搭,一股寒意从胃里直接升腾到心里,完了,这个动作意味着无论什么棘手的任务我都无法推脱。我斜眼看了看我们主编,只见他三十而半秃(后脑到耳际还留有余地),愁眉紧锁,顿时觉得他也非常不容易。这家网站本来隶属于一个本市最大的报业集团。现在纸媒不景气,于是网站被独立出来,勉强维持了一年。今年为了节省租房的成本才从东州市区搬迁到碧河镇,集团领导的意思是反正网络嘛,万物互联,到哪都一样。集团领导擅长从宏观角度考虑问题,必要的时候总是将这个网站作为数字化转型的典型吹上天,不必要的时候就会随时威胁说不再拨款,要我们独立核算,自负盈亏。这个世界能吸引人眼球的东西越来越多,能维持关注的东西越来越少。我们网站新闻更新速度又跟不上微博和微信,所以只能靠所谓的深度报道和花边新闻勉强度日。上个月已经跳槽走了两个,公司又主动解雇了两个,现在剩下这么几个人,像浅水洼里的小鱼,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同事间经常内讧,大家都想跳槽,只愁自己没本事。所幸我必须面对的这些现实情况,我老婆倒是非常理解。她常常让我别急,她觉得我以后能成一番大事,至少她总是这么鼓励我的。

  我们主编用很简单的话就概括了我接下来要干的事:

  “这个贼,神偷徐灿——不知微博上谁给他起的名号,现在被关在清风家具厂的女厕所里,已经五天了,大家估计他要被饿死。家具厂第四车间的工人用微博发布了这件事,小范围内引发了热议,但目前还没有人进行深度报道,这新闻就发生在离我们不到十公里的地方,你要赶在外头大媒体到来之前去挖点料,等大网站的记者赶到的时候,徐灿估计都饿死了,除非——他吃屎。”

  说着,我们主编肩膀颤动嘿嘿地笑起来,样子十分猥琐。

  小偷、饿鬼、女厕所,这都是些什么无聊的破事!但我却只能赔笑着问,为什么被关进厕所里?主编说他也只知道一点点,所以才需要我去采访,“不去采访,寡人要你何用?”最后他阴阳怪气地暗示我,这单活如果没干好,就让我滚蛋:“我知道你刚结婚不久,也知道你很爱你的老婆,所以,为了家庭,为了这份工资,你得拼一下!”他就是这样为我打气的,感觉像战前演讲。

  徐灿的电话已经打不通了,早就没电关机,想来工厂女厕所也不可能有给手机充电的地方。还有什么办法,我只能往清风家具厂跑。如我所料,家具厂大门口的保安将我拦在外面,这时我才发现门口其实已经有几个记者在这里拍照,城市不大,纸媒记者也都是熟脸孔,偶尔出现新面孔,那都是新媒体的实习生——传统媒体这个老行当,愿意入行的人越来越少了。

  先勾搭了一下门口的保安,递烟是必须的,赔笑脸也是必须。保安抽了我的烟,也就说上话,很快他就成了我老婆的老乡。所谓老婆的老乡,完全是扯淡,因为无论他说他是哪里的,我老婆都会是他的老乡。做记者这一行,五湖四海我们都能说上一点,比如提到云南就说说香格里拉牦牛火锅好吃,请教一下树叶野菜啥的,云南人基本都是植物学专家;如果是湖南人就聊聊凤凰古城,听他们抱怨;如果是天津就聊聊作為首都的小弟很荣幸也很委屈,反正主要的工作要点就是让他们发牢骚。如果什么都不知道就聊聊城管和路况,反正总能找到共同话题,最好能引发愤怒的共鸣,就自然能套上话。这种来自无知的愤怒,总是能够摧毁一切。其次就是给同行递烟(许多青年记者都不抽,或者嫌我的烟太差佯装不抽,但不碍事,目的只在勾搭)。同行记者也要打招呼,跟他们好好聊聊,套一套边角料,这样能省时省力。如果该同行身边还带着一个实习记者,那就应该跟小年轻吹嘘一下我眼前这位同行新闻角度如何了得,眼光如何犀利独到,然后,还是发牢骚,抱怨现在记者行业都很艰难,你们入行太晚,没赶上好时候,要趁早考虑好,别入错行。

  以上的勾搭,都属于深度报道的必要程序。按照我们网站往常的工作惯例,所谓深度报道,不外乎道听途说再加上自己的想象。主编又来了两通电话催问进度,仿佛我是圣斗士,一到现场就已经把稿子写好。逼急了只有瞎编乱造,这本来是我的拿手好戏,我必须整合我们主编、门口保安、门口记者、对面小卖部阿姨、快餐店大叔的话和我自己的想象。但一想到我可能很快就要失业了,我这个胆小鬼还是感到压力巨大。回到办公室,大家都围过来问我怎么样。我一言不发,主编大人一声大叱,让他们该干啥干啥去,别影响我的思路。我第一次感受到来自他的呵护,赶紧打开电脑,打开文档,脑袋却如空白文档一样空白。在一片白茫茫里头,新的光就诞生于光中。

  “你知道,徐灿是个小偷,全厂的人都怕被他顺手偷东西,有时候本能偷了人家东西,自己还不知道。”我敲下第一行字,为自己的虚构能力感到脸红,但也只能继续写。“午饭时间,第四车间的徐灿逆着涌向食堂的人流走向公司办公楼。在清风家具厂,几乎每个人都认得徐灿那颗圆溜溜的光头。于是人群也自然给他让开一条道,更形象的说法是让开了一个半径两米的圆形空隙。”这样的情景与周星驰电影中的武打场面高度重合,确实让人感到难以忍受,但我必须将徐灿塑造成一个英雄一样的人物。

  “这回他偷的是王董事长的手机,王董把秘书和保安队长都骂了一通,就赶飞机去了。从第四车间巡视回来,王董的手机就不见了。王董很着急,但再不出门就怕赶不上飞机了,王董将秘书王倩和保安队长谢林威叫进来,他简单地描述了刚才的情况,希望低调处理,摸清情况,追回他的耳朵。”

  对,你没看错,他的手机就是他的耳朵。但这件事还是有必要详细说明一下。清风家具厂隔壁,就是大名鼎鼎的百合手机厂。提到百合手机,现在应该没有人会不知道吧?但我们网站的读者(如果还有读者的话)多数孤陋寡闻,所以还是有必要跟大家科普一下百合手机最先进的技术:将人的耳朵切下来,换成电子耳朵,也就是世界上最先进最时尚的百合手机。这个创新还是比较科学的。如果说人的身体有什么没用的器官,外耳绝对是其中之一。外耳唯一的用处,就是在跟爱人亲热的时候有可能引起一点点快感,其他时候纯属多余;天气冷,还可能被寒风吹出冻疮来。但如果将它变成手机,那功能就完全不同。这是一对多功能的耳朵,既不影响收集声音,也不妨碍戴眼镜的人挂眼镜架;而且,它同时具备手机虚拟成像的全部功能。这款手机不但不用再担心音质,因为手机就是耳朵本身,它最厉害的还能脑内成像,智能语音输入,手势和表情互动,更厉害的是,据说不久的将来很快就能实现意念输入和控制,这是它最大的卖点。所以,当百合厂的孔董对王董说,在市场还没销售以前,可以免费给清风厂的所有员工每人一部耳朵手机,整个清风厂都沸腾了。居然没有人去计较百合手机厂是否将他们作为小白鼠,人们都相信科学技术会让我们的生活变得更加美好。

  很快百合厂的工程师就进驻清风厂,他们穿着白大褂,白大褂底下是淡蓝色的工衣。清风家具厂的员工们排队无痛切耳朵,就跟几十年前人们在耳垂上打耳洞一样,工人们对这样的小手术感到非常满意,因为它代表着最新的潮流。切掉耳朵的脑袋显得更为简洁,如同一个圆满的句号。这条新闻我们没有捕捉到,都是各大媒体报道以后我们才回过神来。在这件事上,我跟我们主编存在巨大的分歧。我当时就跟我们主编说,我们可以深挖一些,这事值得做深入的反思,从哲学层面思考这次手机技术革命背后的深刻意义,以及那种被解构的荒诞。还可以联系一些抽象画家……但主编大手一挥,认为我是在瞎扯淡。他语重心长地教育我,不要太学生气,思考问题要有前瞻意识。大家都说主编说得对,所以我就只能沉默。

  我们还是继续谈谈王董丢手机的事。王董说,他的耳朵绝对是在厂里,不会自己长了腿跑出去。“我手机里有所有客户的号码,还有许多重要的大人物……反正一定要找到!”王董丢了耳朵,不得不戴着一顶帽子。他越说越生气,把保安队长谢林威吓得连连点头。王董转头对秘书王倩说,现在去百合厂请工程师重新弄一对耳朵也来不及了,让王倩先把耳朵借他用两天,出差回来就还给她。王倩犹豫了一下,不得不将耳朵摘下来递过去。王董还问,手机没什么秘密吧。王倩摇摇头说,我的手机就用来打电话,用来给公司干活的啊,怎么会有秘密?有秘密也不会保存在手机里啊。我坐在电脑前猜想王倩说这句话时的神情,她一定已经想好了接下来几天应该戴什么颜色的假发,才能掩盖她没有耳朵的头颅。我像个小说家一样点了一支烟,窗外是下午三点钟的阳光,大街上有一辆摩托三轮车突突开过去,回响悠长。徐灿这样一个朋友似乎离我越来越远,在我的塑造中,他应该成为一个反抗强权的英雄人物,因为据我所知,整个厂都用上了耳朵手机,就只有徐灿一个人拒绝切掉耳朵。所以保安头子谢林威当然要怀疑徐灿,因为他与众不同。

  “你为什么不切耳朵?”

  “我又不是梵·高,我就爱我的耳朵!切耳朵在古代是刑法,别以为我没文化!”

  鉴于徐灿居然还知道画家梵·高,他还自称自己有文化,所以我把标题改为《英雄徐灿VS神偷徐灿》,然后开始往下写:“王董一走,徐灿的噩梦就开始了,正在气头上的保安队长谢林威让人把徐灿叫过来,好像还打了他。”我的想象是,徐灿一进门就挨了一拳,正打中鼻梁,鲜血直流。另一种可能是,进门的时候那一拳他躲开了,却被按倒在地踹了两脚。总之,挨揍是必然的,然后是逃脱。他们说王董的耳朵是他偷的,他说他没偷手机。谢林威又让人接着打,问手机藏在哪?徐灿暴怒,一脚踢向谢林威的睾丸,然后一跃上了办公桌,从低矮的推拉窗跳出来,跑进了女厕所,将自己反锁在里头。关于徐灿踢谢林威的睾丸,守门的保安有若干补充:其一是徐灿之前就踢过谢林威的睾丸,这是第二次;其二是徐灿以前只是偷东西,踢人睾丸的事他并不在行,这个动作是鲁哥教的。(鲁哥是谁?)鲁哥就是鲁哥,清风家具厂没有人不知道鲁哥。

  如果神偷徐灿被人关进女厕所,这样就太猥琐了(比如一脚踹进了厕所),显得不够曲折,所以故事里,“徐灿是自己把自己关进女厕所的。”清风家具厂的女厕所,散发出来的味道徐灿十分熟悉。以前他就曾经习惯性偷了别人的东西,被发现之后挨了保安的揍,还被保安罚洗半个月女厕所。这半个月,让清风家具厂的女工基本都认识了徐灿,因为第四车间的女厕所成为全厂唯一没有臭味,且散发着柠檬香味的厕所。以前女厕所前面的电线上经常停满了黑色的苍蝇,让整根电线都变粗了;而现在不会了,电线看得见红色的底色。厕所铁门以前老是关不上,现在也修好了,还配了一把小锁头。所以不难理解徐灿在踢了谢林威的睾丸之后直接跑进女厕所并将自己锁在里头——跑回宿舍显然太远,翻过围墙有技术难度,所以在第四车间和追来的保安周旋了一会儿之后,徐灿发现女厕所才是他的最佳选择。这间女厕所一共有五个蹲位、两个洗手盆、一个蓄水池、三只拖把,比职工宿舍宽敞多了。他把自己锁进女厕所,保安也就从外面给女厕所的铁门加了一把锁。就这样,女厕所内外都有一把锁,关得紧紧的,很难说得清这究竟有什么深沉的寓意。这种感觉就是一只老鼠,在人们的喊杀喊打之后,拼命逃窜,却不料跑进了一个老鼠笼里头。老鼠在笼子里左冲右突,奋力拼搏,只是它不知道,它已经永远不可能出来了。

  关于一扇关闭的门,我有一些自己的理解。三年之后我的妻子因为脑袋里长了一个肿瘤被推进手术室的时候,那扇门也关了起来。那个瞬间我感觉似曾相识,内外的两把锁同时锁住一扇门,出不去也进不来。你知道,我从那时开始陷入了极度的贫困,那种感觉像什么呢,好吧,就像年轻时我认为我还能再帅一点,没料到那已经是我最帅的时候。贫穷是一个无底的深渊,掉进去就没有明天。

  不感慨人生了,生活的质地如此无聊,无论如何虚构都无法变成彩色。我继续写我的稿子。“有人说那耳朵不是徐灿偷的。”我狡猾地写下这么一句,“有人”可以泛指一切人,也可以是我自己在问自己。如果不是徐灿偷的,那会是谁呢?鲁哥让人偷的?不是?那是怎么回事?监控?你们装了监控为什么不早说?但监控无法监视到董事长办公室,只能看到董事长那天早上要去第四车间视察之前,站在办公室门口表情丰富地打电话,打完电话他因为多年使用手机的习惯,将耳朵摘下来随手放进了后裤袋里,然后往前走了几步,停住,又折回办公室,十分钟之后才出来往第四车间走。这段视频谢林威反反复复看了多遍。他的分析是:假如手机是在这十分钟中丢失的,而不是在车间被偷,那么,这十分钟董事长回到办公室是去干什么?上厕所?没错!你的意思是说王董的手机是上厕所时从裤袋里溜进马桶里的?手机泡在马桶里,所以自动关机了,打不通。但最新技术的耳朵手机应该是防水的,不存在泡进屎尿里就自动关机的问题。王倩说,不是马桶,是连接塑料管的蹲厕。王董便秘,喜欢蹲厕,不喜欢坐厕。便秘的人十分钟是不够的。不过也许他什么都拉不出来,他太胖了。所以,耳朵掉进了蹲坑的塑料管里头,里面没信号,加上屎尿阻隔,就形成耳朵的天然坟场。秘书王倩和保安队长谢林威取了手电筒,趴在蹲坑旁边朝塑料管里面左看右看,但里面黑乎乎什么都看不到。一阵阵恶臭扑鼻而来,他们都觉得这样的分析过程有点恶心,不由得对着屎坑吐了几口唾沫。我如果没有猜错,他们应该用几张白纸,认真列出了丢手机的所有可能。但出于对睾丸痛感的考虑,谢林威还是愿意相信耳朵是徐灿偷的,他要将他抓回来狠狠揍一顿,至少也要踢一踢徐灿的睾丸。

  凭着道听途说,我拼凑出一个所谓的真相。但有时候虚构的真相反而接近事实的真相,这就是为什么很多人愿意相信稗官野史也不愿意相信历史教科书的原因。当然,本地的兄弟媒体对此有不同看法,他们认为手机一定是丢了的,随后发生的东州市长落马事件与这台手机的丢失也有因果联系。只是这样的新闻只存在两三个小时,就被人悄悄地删掉了。

  “徐灿没饿死,是因为有人从厕所窗口给他扔苹果。”我本来是想塑造出一个女主角,让这个故事荡漾一丝荷尔蒙的味道,但我刚结婚,所有对于爱情的美丽想象也发生了改变。所以我只能这么写:“如果没有猜错,应该是第四车间的女工,她们凑了一笔钱买了苹果和馒头,轮流每天从厕所窗口扔进去给徐灿。”她们在窗口主动介绍自己,喊徐灿,也喊自己的名字。按照她们的说法,她们一点都不心疼徐灿,这个小偷虽然看上去并不坏,洗厕所还能做得那么细致,但仍然不足以唤起她们的同情心。她们认为最重要的是这个厕所是第四车间唯一的女厕所,要是里头饿死了人,就没有女工敢进去解手,说不定整个车间都会闹鬼,所以,她们扔苹果这件事,完全是由于恐惧,而不是出于同情。

  关于如何恐惧如何成为生产力,最有发言权的主角并非民间的鬼怪传说,而是这座城市里的地产商。他们熟悉恐惧的魔力,常常把我们领固定工资的这撮人弄得好紧张,觉得谁没有房子就永远没有房子。所以这座城市里的人们购买房产,很多时候不是因为他们有钱,而是因为他们没钱,而又怕房价的上涨让他们更买不起房。又比如,很多人是以为害怕别人总觉得自己怎么還没结婚,所以才结婚的——这话是我老婆说的……当然,这样的高论是没法写进新闻报道里头去的。新闻不需要太多真理的探讨,而只需要你用侦探的手法去揭发一个阴谋。

  “手机一定是鲁哥让人偷的,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阴谋,鲁哥就是想发动工人闹事,罢工抗议,但按时打卡,希望厂方解雇他们,按照新《劳动法》,解雇这些老员工要按工龄支付经济赔偿,这批老员工很乐意拿到这笔赔偿。”接下来的情况是,王董从外面回到厂里的时候吓坏了,办公室门口围着很多工人,希望厂方解雇他们,赔偿损失。但他们不打不闹,按时打卡上班,警察来了又赶紧回到流水线上去工作,游击战术,有勇有谋,让别人抓不到把柄。他们开始是打着为徐灿抱不平的旗号闹开的,后来情况就变了。一些老员工被煽动起来,按照工龄计算他们获得的赔偿比新员工多得多,所以闹得起劲。王董从外面出差回来,厂里的场面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他躲进办公室里,给市领导打电话说,哥们啊,我的命就在你手里啊,赶紧来救我啊,他们起来造反革命了!电话那头的声音倒是异常镇定,当官的什么场面没见过。领导表示一定要安抚好情绪,别出人命,封锁消息,甭说什么记者,一只苍蝇都不能放进厂里去。王董哭诉说现在做生意的,都是弱势群体,员工一闹就必须妥协,现在网络发达,总不能没收人家耳朵手机吧,整个工厂的员工都没有耳朵,太他妈一目了然,要被拍了照片传出去那得多难看。领导说,删帖费还是要你们来承担,别装,不然把你的桃色新闻爆出去转移大家的注意力。

  ……

  我一连发了三篇报道,读起来跟小说一样,添油加醋,把我听到的细节都发挥得淋漓尽致。主编每次催稿,基本都是在鼓励我的虚构创作。因为这三篇报道,我成为碧河镇媒体界的小名人。所有读过我新闻报道的人,都印象深刻,对所有细节念念不忘。此后主编每次见到我,都满脸堆笑,还说我结婚的时候他没来喝喜酒,现在补给我一个红包。我说不能补吧?他说没关系。确实也是没关系,我伸手就拿了,就当是稿费补贴。

  新闻总会变成旧闻,这个世界总有太多的事情能分散人们的注意力,太多事情总会不了了之。没有人注意工厂的罢工是如何平息的,也没人注意徐灿了,我听说他是自己打破厕所的镜子,还在手上刺了一道口子,假装割腕自杀,让大家把他送到医院抢救,这才逃了出来的。毕竟徐灿不是老鼠,女厕所也不是捕鼠笼子。但在西正路的砂锅粥摊上,他就坐在我对面,对这个情节完全予以否定。按他的说法,是第四车间的女工抗议长期没有厕所可用,所以保安只能把钥匙交给女工,开门把徐灿放出来。据他自己说,出来的时候神清气爽(大概是素食的缘故),只是搞不明白外头怎么那么吵,喊口号拉标语,简直就是在闹革命。他怕谢林威还来报踢睾丸之仇,出了厕所就去找董事长辞职。本来辞职的事也不必麻烦董事长,找副经理递个条子就行,而且大可以写上“世界那么大我要出去转转”之类的豪言壮语。但徐灿偏找王董聊了两个小时。聊啥?没人知道,但他走了之后谢林威就发现他的耳朵丢了,丢在王董的办公桌上:“在女厕所待了那么久,总得有点报偿,之前我没偷却说我偷,所以我只能来一次真的,这样才算扯平了。”他说谢林威同志的手机里头有太多好看的视频,女的都漂亮,众多男主角里头居然也有王董。只是当时王董气得大叫,动手把视频都删掉了。“不然可以给你学习学习,你们读书人干那活儿都比较单调。”他露出一个春光明媚的笑。

  他在印刷厂找了一份工,离西正路更近,吃夜宵买彩票也更方便。后来听说他竟然中了双色球二等奖,发了一笔小财,但也不思进取,跑去给人家看杂货店。谢林威理所当然被老板炒了鱿鱼,回老家去了。厂里有传言说谢林威是个同志,也有人说他实际上早就跟秘书王倩搞上了。老板谎称耳朵手机丢了,趁出差的机会将秘书王倩的手机借走了。王倩做事小心,但是手机里还是能发现一些秘密。所以有人看到谢林威走之前被揍得鼻青脸肿,王倩秘书在旁边哭哭啼啼,但也有人说不是感情的事,两人在老板不在的时候惹出那么大的麻烦,不付出一点代价是过不去的。但王董在借了王倩秘书的耳朵之后,他突然迷上了借别人的耳朵。手机作为一个器官装在人的头上,它记录了太多连它的主人都不知道的秘密。王董在此后几年中最大的乐趣,是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偷偷查看别人的耳朵。他经常猝不及防借走员工的耳朵,当然回头他会补上一笔加班费。如果员工不肯借,他也经常能让保安随手偷来。这些闪闪发光的耳朵,对于王董来说,就是一个秘密的海洋。

  在清风家具厂,隐私泄漏已经严重影响了性资源的动态流向。有一回喝完酒,徐灿又开始吹牛,他谈到了王倩的床技,赞不绝口。“我进家具厂,就是王倩私下把我弄进去的。但她后来就装作不认识我,不过你看着吧,家具厂迟早会是她的。”徐灿似乎有点伤感。街角汽车音响店传来程璧的歌声:“我已经虚度了世界,它经过我。疲倦,又像从未被爱过。但是明天我还要这样,虚度,我还要这样。”我想起没结婚以前我老婆喜欢听歌,有一天还在微信上转发过这首歌,那时她眼睛明亮,像两块打磨得发亮的磁铁。她说是在结婚之后,看穿了我是什么样的人,她不再喜欢听音乐了,却才突然喜欢上诗歌。但今天听到,有一些东西变得格格不入。那种感觉像什么呢?像身体里某个地方被扎进了一把匕首,没有手柄,被洞穿却永远拔不出来。

  我本来正打算在王倩身上挖点什么董事长私生子之类的花边新闻,但稿子还没写出来,我们的网络公司就倒闭了。这本来也没什么可惜的,可惜的是我再也吃不上西正路的路边摊了。那些掺和了罂粟壳(俗称大料)的浓汤和吃不出什么肉的烧烤,味道总让人难忘。我得不到救治的妻子躺在病床上的时候,视力越来越差,她让我给她读了很多中外诗歌。后来诗歌实在无聊,她让我给她读我写过的新闻稿,她说整天看着我忙忙碌碌,她想知道我究竟在写什么。我读了很多被主编多次表扬的稿子,她嘴角都挂着嘲讽的微笑。但读到神偷徐灿系列的时候,她呆呆地仰起了头,坚持让我扶她坐起来,用被子垫着后背,然后才让我反复读了三遍。她每一次都潸然泪下。我很疑惑,不明白这样纯属瞎编的无聊新闻有什么好感动的。她说,从子宫到坟墓,人总是那么孤独;但她希望自己也能有那么一个机会,成为一个健康快乐的女工,站在墙角用砖块垒成的高台上,给女厕所里被困的那个没有切耳朵的神偷扔苹果。显然,她通过想象代入将自己当成一个女主角了;显然,她还放不下世间的阳光和故事。但她还是坚决让我帮她把药丸塞进一只苹果的肚子里,因为她说吃药太苦了,她自己也没有勇气,所以需要我的帮助。我对她早就准备好了药片感到意外,这个整天乐呵呵的女人,此刻对于我而言居然有些陌生。我小心翼翼地照做了。我听到她抽泣的声音,我看到她的颤抖。她说我挖苹果的时候动作这么果断熟练,是不是早就想这么干了?是不是早就觉得她成了我的累赘?她就是这样总爱胡思乱想,对生活充满了假设。她那时眼睛已经完全看不清楚,只能哆哆嗦嗦摸索着,摸到那只苹果时她又捧在手里哭了很久,最终还是嚼烂吞进肚子里。

  虽然有医院的监控视频为证,但没有声音,画面里呈现出来的事件就是我把妻子毒杀了。不知哪个好事之徒竟然把监控视频传到网络上,于是我成了震惊网络世界的杀妻案主角。警察并不相信我的话,法官也不相信我的话。我突然悔恨当时应该狠下心切了自己的耳朵,手机如果成了我的头部器官,我就能够完美再现我妻子跟我说的每一句话。只有我知道妻子走的时候跟我说了一声谢谢,她活得太苦了。徐灿到监狱里看过我,他头顶竟然长出了一截头发,但坐姿一点没变——坐在椅子上,头往后仰,双手搭在后脑勺后面,看不見,但一定还是白皙而修长。他坐在我的对面说的第一句话是,你真他娘是个混蛋!

  选自《江南》2018年第3期

  原刊责编 李慧萍

  本刊责编 郭 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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