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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风哭泣

时间:2023/11/9 作者: 长江文艺·好小说 热度: 17310
任晓雯

  我是在急诊内科看见他们的。

  回想那里的日夜,我鼻腔滚起汗液、尿溺、消毒水、方便面的混合气味,还有一种过期冻肉融化了似的气味。我途经输液室和留观室,侧身挤过摆满临时病床的走廊,踮着脚避开面盆、尿壶、草纸、脏衣、行李箱、废弃的成人纸尿裤,便要看见那扇磨砂玻璃门。我推门,走进去。

  急诊内科十一张床铺。最靠里的六张,是“老慢衰”滞留病人,被家属抛弃在此,没钱,没证件。第七床的老冯,得急性脑梗而来,待了大半年。他的护工告诉我,冯家两个儿子算过账,药费病床费三千多,保险费与护工费相抵,远比养老院便宜。

  我的母亲在第八床。五天前,她吐血便血,被送来做全套检查。胃里破了个洞。她不肯手术:“检查浪费四万多,再要花钞票,让我死掉拉倒。”我依了她,让她止血、输血、打营养针。

  老冯的护工,是一对一“特护”。日薪照行情是一百,冯家给了一百二。她反倒不满:“冯家忒精怪,多给只零头,以为优待我。也不想想,市面上都是外地人,粗手粗脚,哪有李阿姨我服侍得贴肉。再讲了,人家都给护工租床的,为啥不给我租床。李阿姨我情愿要张床。天天睡躺椅,腰也断脱了。”她自称“李阿姨”,除了玩手机,便是说东家。冯家大儿子做老板,在联洋养了个女的。跟自家阿弟关系不好。两个媳妇打相打,衣裳扯碎了,奶都露出来。

  趁她出去小便,母亲捽了我手,悄声道:“我不要黄毛娘姨。”她把在医院门口纠缠病人的野路子护工,统称为“黄毛娘姨”。她们多将头发染枯卷碎,像有人统一规定她们发型似的。李阿姨最时髦,黄发底下,卧两道纹青了的细眉。她的两截头睡衣裤,面料缀有红黄小碎花,腰腹裹得一轮轮的。那小碎花的一轮轮的身影,复又踅进门来。我乜斜一眼,附耳对母亲说:“好,我们不要黄毛娘姨。”

  唯有受医生责问时,李阿姨才显露对东家的忠诚。她那带了本地口音的大嗓门,在房间里咣啷啷震荡:“急诊室费用忒贵,啥人没事体待在这里。冯家觉得脑梗容易复发,不要进出折腾,也是替你们医院着想,”被逼急了,说,“李阿姨我也寻不着冯家人,他们把工资直接转我卡里的,”又说,“讲句公道闲话,冯家是给医院交钞票的,边上不交钞票的老头老太,医院哪能不管。”

  每日亭午,护士长过来,逐床翻拨“不交钞票的老头老太”。他们个个还活着。她似乎失望了,白板一样的面孔,因臼齿紧咬而显得更为宽阔。她为他们准备午饭。几撮肉松,一碗淡粥。想到吃粥以后,他们会此起彼伏打铃,索人垫便盆、擦屁股,她便眉心微拱,鼻孔喷出气来。

  那个不知姓名的年轻人,是午餐时分来的。一病房的劣质豆油味,夹杂剩饭重温的馊热。怏怏不动的老人们略有活络。李阿姨先听见响动。她暂停剥食橘子,小眼睛往斜兜里一睃,继而缓慢地、坚定地,又送一瓣入口。护士长也听见了,捏调羹的手往回抽,拱了两只肩胛,朝门口扭过脖颈。

  我放下方便面,微欠起身,见一张推床被看客拥进来。床上仰了个残衣破裤的男孩。床后随了个脸色跟瓦楞纸似的女孩,一手扒住床沿,一手缩在袖口里。那袖子一径颤抖。

  护士将床推靠停当。女孩那只缩着的手,倏然探出来,钳住她。护士道:“医生跟你讲过几遍了,没办法的。邹医生是我们这里的顶级医生。还好拖不了很久,你守着吧。”她甩甩胳膊,没能甩脱女孩。

  母亲道:“小伙子喘成啥样啦,有出气,没进气,听得人难过呀。医生给个办法,让他死得舒服点。”女孩听到“死”字,喉咙里一哽。护士乜斜了眼道:“办法?你替他付钱,就有办法。”母亲鼓了嘴,鼻孔嗤气。护士掰掉女孩的手,轰开看热闹的,走了。

  我挪回屁股,重新端起方便面。辣汤上的浮油、肉红的火腿肠、食品防腐剂的安息香味道,忽都让我恶心。一个男孩正在面前死去,我居然还要进食。满耳都是他哗啦啦的呼吸声,像在从真空袋子里抽气,抽得喉结翻滚,胸腔瘪瘪起伏。他四肢不能自控地拨划,仿佛一只企图正过身来的甲虫。推床被震得挪移,轮子嗒嗒厮磨地面。

  护士说他不会拖很久,是指十分钟、半小时,还是一天两天?他得的什么怪毛病?神经毛病,血液毛病,还是鬼附身。世间百万种古怪毛病,千万种古怪死法,不到最后时刻,不晓得摊上哪种。我感觉有一根刺,挑弄我心头长不熟的脓疮。我想起中风猝死的父亲,自己的胆囊管结石,母亲吐在水槽的鲜血。还有一些念头,宛如阴影投入浊水。也许该让母亲做手术的,也许。

  护士长收拾了物什,出门,又折回来,将方木凳子踢到女孩身后,在她肩头摁一把。女孩膝盖咔啦响,整个人直僵僵坠在椅子上。

  李阿姨将橘子皮扔进脚边面盆,问老冯:“喝不喝水,不喝就算了。”给自己倒一杯,咕嘟嘟喝。老冯脑袋在低洼的枕头里辗转,眼睛睃视新来的年轻人,嘴巴用力咂动。嘴角两点唾沫星子,一潽一潽。李阿姨放下空水杯,在被套上擦擦手,顺势掐他一把:“做啥,嫉恨别人死得痛快是吧。真叫你自己去死,你又不肯了。”老冯道:“大宝小宝啥辰光来看我?”从被沿探出手,被李阿姨一掌打回去,“老头子有啥好看的,面孔长花吗。”老冯不动了。屋内煞静。

  男孩喘得青筋条条爆起。他拧着脖子,仿佛拧一管生锈的水龙头。女孩朝他俯过去。他举手。那手不受控制地颤动。他浑身猛一抽,稳住那手,往前探,触到她下巴。一触之下,复又发作。女孩胸腔里炸起一声哭,眼窝却是干的。

  我胸口堵了痰,头脑嗡嗡然,仿佛有苍蝇飞。我跟母亲说,出去吃碗面。拎了公文包,小跑出医院,过四五条马路,拐进一家小餐馆。我要了两碗面,一碗盖浇的,一碗光的。又要了特加饭老酒,燃一支烟。

  店门上的塑料帘条,被油烟熏黄了,覆一层黏腻。阳光逮着缝隙,一条条扎在地砖上。我回想那个男孩。他张嘴喘气的样子,牙齿内缩,颊颐凹陷,酷似一个老人。膝关节也像老人那样凸大起来,肋旁骨一根根的。

  他身形尚未长宽,估摸是我儿子的同龄人。我闷了口酒,拿出手机,翻到儿子姓名,注视良久,将手机推回桌上。五年前,儿子随了前妻去美國。此刻,他的世界还是黑夜。我想象黑夜中的他,摇摇摆摆走进客厅,把尿撒在烟灰缸里。那时他五岁。又想象他躲在厕所,窸窣不绝。我撞进去,开灯的刹那,看见他揉成团的短裤,和一卷备用草纸。那时他十四岁。“爸,求你别跟姆妈讲。”那是父子最亲近的时刻,我们拥有属于彼此的秘密。很快,那女人离开我,再不让我见儿子。狠心的女人,遭天谴的女人。

  我抽光半包烟,喝掉两瓶酒,食尽冷了的面条。想再消磨片刻,到底记挂母亲。我拗断一次性筷子,慢吞吞起身,结账,往医院走。濒死男孩的面孔,渐与我儿子的重叠。面条在胃里膨胀,沉坠,拖着我的步子。酒精一冲一冲,冲开后脑勺,让整个头颅轻且空。我牙缝里的烟蒜气味,比医院的气味香甜一百倍。他们洒起消毒水来,跟不要钱似的。

  我停在过道,抽抽鼻子,走进急诊内科。还好,男孩已停止挣扎。一块白布及时遮盖了他。一只扁阔的脚钻出来,脚底泥黑,大趾朝天翘起,甲缝是灰色的。我去将白布一扯。脚看不见了,头发显出来。那是年轻人的头发,直愣愣,密匝匝,仿佛还在蓄势生长。

  他的小女友脸面倒大,两坨腮帮子肉,愁苦地往下坠。肩膀则向前倾耸,像是准备起身,屁股却被凳面粘住了。

  “呆着做啥呢,”我尽量柔缓语气,“该办的事办起来。”

  女孩背脊骨一颤,又一颤,“我没钱,”她声色沙哑,显然哭嚎过了,“推床是问黄牛租的,三百五十块钱,押金五百块。我都快下跪磕头了,才拿的折扣价。医院那边还没付钱呢,”她越说越快,似在向老师交代没写作业的原因,“他身上衣服还是新的,买了半年不到,医生就剪掉,说要插管子。我稀里糊涂同意的。医生说啥是啥,说没救了,我也没办法。肯定是看我们没钱,不肯救了。肯定是的。”

  我坐回母亲床边,查看吊瓶。

  “叔叔,我该怎么办。”

  我不言语。

  “我还是个孩子啊,怎么办。”她盯住男友尸体,俄顷,脱下外套,盖住他的头发。她看我,我扭开头。她便看住李阿姨,解释道:“我有点害怕。”李阿姨神情不动,青眉毛稍稍一挑。

  女孩的棉外套,是洗旧了的玫红色,打着皱,叠着缟白的遮尸布,仿佛底下只是个蒙头睡觉的人。她半哭不哭的,哼唧起来。

  哼一晌,李阿姨问:“大人呢?”

  “他是湖南的,我没他父母联系方式。阿姨,怎么办。”

  “找人借个钱,帮个手。朋友啊,同事啊,老乡啊,总归有的。”

  “对对,找帮手,找帮手,”女孩掏出手机,一抓不稳,从地上捡起来,衣衽边蹭蹭,又问,“找同事好,还是老乡好?”

  “随你。”

  女孩来回翻寻,打通一个号码,“喂喂,张小姐吗。我是芳芳啊……芳芳,就是租你房子那个……”

  李阿姨挥手,示意她出去打。女孩边说边出去。

  李阿姨道:“现在的小囡,娇生惯养。李阿姨我十二岁上死了阿哥,跟了姆妈两个埋掉他。十四岁上,姆妈也死了,我一个人埋掉她。靠啥人呀,啥人都不靠。这些年做护工,死人看了一个个。什么子女啊,亲戚啊,都是假的。等李阿姨我翘辫子了,随便哪能。掼到马路上,撒到黄浦江里,随便哪能。”她语气平淡,像在议论别家事。老冯在被底扭了几扭。她捘了被子,朝他颈窝里狠狠一掖,继而搓着手,沉默了。

  女孩的哑嗓子穿透走廊人声,刺进我耳朵。她在带着哭腔,解释男友的死亡。我咳一声,挟了公文包,跟母亲说,要出去买包烟:“吊针快完的辰光,你自己叫护士。已经快完了,看牢一点。”

  “屁股没坐热,又朝外头跑,”母亲唤住我,“最近跟强强打过电话吗。”

  “啊呀烦死了,强强很好。”

  母亲嚅着嘴,还想说。我快步出去。过便利店,买一包烟。又过一家,再买一包。我回到小餐馆,要了特价饭。喝到第四杯上,感觉心脏在喉管里跳动,杯子摇晃,继而整张桌面晃起来。我伸出酒水滴嗒的指头,到公文包里夹香烟。烟壳空瘪了。我站起身,直着腿,复往医院去。

  女孩仍在门口打电话。一脸的讨好,就跟电话那头看得见她似的。我绕过她,进屋去。男孩已被推走。我舒了一口气。

  母亲蹙眉道:“嘴巴臭煞。你老早子烟酒不碰的,现在越来越不像话。高血压,脂肪肝,胆囊不好,颈椎也有问题,要是到我这个年纪,你可哪能办。”我响亮回复:“闲话忒多,能不能静一静。”母亲别过脸去。

  少刻,女孩进门了,汇报道:“有个老乡同意过来。”无人应声。她坐下,佝起背,手肘架在腿面,十指往前抓,仿佛抓向莫须有的推床。她的眼窝似两洼旱地,眼黑蒙了一层枯灰。

  “我太倒霉了,太倒霉了,”她慢吞吞说起来,“本来打算结婚的。他说要给我买大房子,拼了命赚钱,早上五点半出门,半夜十二点多回来。很多快递员做不过一年的,他做了三年。他身体一直很好。早知这样,不如回老家去,老家有房子的……”

  李阿姨打断道:“你那老乡呢,啥辰光来?”

  女孩一怔,“他说马上来,应该快了。”

  “讲是这么讲,这种事体,要盯牢的。”

  女孩猶豫着,走出门,很快抓了电话回来:“他关机了,关机了,怎么能这样,我们是老乡啊。”浑身斛觫,声音走调了。

  “看吧,我就晓得。”李阿姨黄毛脑袋一颤,为自己的料事如神而得意。

  “别哭,”我向女孩戳起指头,似要隔空定住她,“还不到哭的时候。”

  女孩抖得更厉害了,食指没法准确落在键上。乱按几下,到底哭出来:“手机没电了。”她仍然没有眼泪。哭声毛糙糙的,磨着我的耳朵。“事情怎么弄呢,”她边哭,边咳,边说,“我自己弄,不要别人帮忙,你们告诉我,我自己弄。”

  李阿姨道:“先把抢救费用交了,否则医院不给开死亡证明的。”

  “我觉得医院故意的,又检查又打针,折腾掉好多钱,才跟我说治不好。”

  “你自己要送进来。进了医院,就是任宰。当然啦,除非你比医院狠得出,”李阿姨努努嘴,“对床那只老太婆,女儿是安徽过来打工的,把老娘往急诊室一掼,跑了。上海滩这么大,哪里寻人去。医院又不好把活人直接拖到太平间,只好帮她养起来。”

  女孩用心听着。继而,用心的神情消失了。好像她已无力控制面部肌肉,又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她身体里冷却。酒精也在我身体里冷却。四肢绵软,头脑清晰,无数念头窜动。我打出一串结实的嗝。女孩转视我。我听见自己大声说:“我给你钱。”语罢,浑身一刺棱。

  母亲说:“做啥,老酒吃饱,昏头昏脑。”我俯下脸,颈椎咔啦响。我注视自己的手。它们两面熟红,宛如一对煮透又放凉了的螃蟹。我轮番动动指头,不知这双手为何摆在白床单上,自己又为何坐在这间闷臭的房子里。

  女孩像只贴墙滑走的老鼠,滑过来,站定。她足有一米七高。洗得松垮的T恤领口,拖出一线乳沟来,仿佛一道深渊。“叔叔,你说话当真哦。”她的细眼睛仿佛一对钩子。我被钩了一眼,顿觉良心有愧,赶忙避开她的目光,去翻床边柜。翻到手机充电器,举起来问:“要么。”

  母亲说:“他醉了,乱话三千。”

  女孩说:“大家好狠心呀,全都不肯帮我。房东不帮就算了,还催我交房租,说要扣我身份证。我连买瓶水的钱都没了。也好,不吃不喝,一了百了。”

  “哦,对不起,对不起。”我感觉是自己在催逼房租,继而感觉欠了她巨款。我把裤兜里的纸币硬币一并抓出来,又到公文包里摸索银行卡。“别急,我卡里还有很多钱。”

  “你吃醉了,快点醒醒,在做啥呢。”母亲伸手阻止,输液管乱晃。

  女孩迅速接过钱,塞进口袋,压了一压:“谢谢叔叔。”她浅鞠一躬。白T恤下的胸部荡下来,淹没了我。我奋力向前,追逐一潮一潮退却的酒意。“你没钱吃东西呀,”我听见自己说,“我陪你吃点,然后咱们想办法把事体处理掉。”

  李阿姨哼嗤一笑:“活雷锋啊,李阿姨我这辈子没碰着过。”

  母亲道:“我儿子醉了,他平时不这样的。”

  “他怎样啦,我又没说他怎样。”

  母亲语塞,扭头对我道:“你看看我,胃里厢破了只洞,连手术都不做。医生反复劝我,说一定要做的。我还不是为了你,想到你以后日脚长,帮你省一点是一点。你倒好,对陌生人这么大方。”

  “我就想做点好事。你看那男小囡,可怜吧啦的,跟强强差不多年纪,就一脚去了。”

  “乡下小瘪三,能跟强强比吗。做啥拿死人跟我们强强比。呸呸呸,你给我把晦气呸掉。”

  我朝地上呸三声。

  “真正气煞我。平时酱蛋都舍不得吃。我要吃酱蛋,现在就吃,马上就吃。”

  “别吃,你胃里有个洞。”

  “看吧,我的亲生儿子,养得恁长恁大,两块洋钿的酱蛋都不给我吃。”

  我忙拿了只酱蛋:“你吃你吃,没人不让你吃。”

  “一只不够,我要两只。”

  我将柜子里的酱蛋、酱鸡爪、火腿肠,统统堆拢到床上。一小袋一小袋的,沿了她的身形起伏,乱纷纷往下滑。

  她翘起脑袋,审视它们,仿佛认不得它们,蓦然哽咽了:“做啥不肯好好过日脚,变成了一只酒水糊涂。在外头惹事体,不要以为我不晓得。就不能多想想我吗。我是没办法,就你这么个独养儿子,不靠你,靠啥人去呀。”

  李阿姨道:“大家互相体谅。你儿子是最辛苦的年纪,上有老下有小。为了省两只护工铜钿,天天围绕你,笃笃转,头头转。要是人人像他那么孝顺,我们这行当没饭吃了。你就随便他去,吃吃老酒,寻寻开心,搞点花头精。做人一定要想得穿,否则活着有啥意思。”

  “李阿姨,你是不晓得,他吃酒吃得忒猛,性命也要吃掉了。”

  我默默地,不知母亲为何吵闹。忽听女孩喊“叔叔”,讶然抬头,见她已站在门外,朝我翻撩手掌。我拎了公文包,追逐她而去。母亲“喂喂”不迭。那声音顷刻够不上我。

  出了医院,太阳已落山。门口的号贩子、床贩子、野路子护工、出租车司机,散去泰半。秋风冷硬起来,窸里窣落,往裤管和袖口里去。公文包一步一打腿,前后乱晃。一辆助动车擦身而过。马达轰轰中,夹杂骑车人的咒骂:“畜生,走路不看路,寻死去吗!”

  我嘀嘀咕咕回骂,略微清醒了,便要努力忆想,母亲怎会无端端训起我来。忽念到那该死的黄毛娘姨,一脸洞悉奥秘似的幸灾乐祸:“活雷锋啊,李阿姨我这辈子没碰着过。”这话啥意思,助人为乐还犯法啦。我就是心地纯洁的活雷锋。她想歪到哪里去。

  我对女孩道:“刚才隔壁床做护工的李阿姨,都快六十了,人老心不老,在医院里轧了个姘头。一只稀毛瘌痢的老头子,成天趴在门口,一张一张。她出去跟他讲闲话,要讲半半六十日。说是她表哥,啥人相信。还说出去打饭,跟了老姘头一道,打到吃第二顿饭了,都不回来。有一趟,老冯从床上翻落下来,腿上老大一块乌青,也没人管。”女孩木着脸,似听非听。她的额前碎发、玫红外套边角,都在随风刮剌剌颤动。我扭回头来,直视前方。“黄毛娘姨轧姘头,呸呸呸。”愤怒消退了,我暗觉扳回一局。

  我把女孩带到小餐館,问吃饭还是吃面。她要了麻辣豆腐盖浇饭。我要了酒。她筷子夹低着,将饭菜拨到盘沿,堆作一堆,跟兔子似的,小口小口吃。

  我掐掉烟头,重新抽出一支,“听你口音,川妹子吧。”

  她停了筷,点点头。

  “川妹子皮肤好。”

  她不吱声。

  “怎么称呼?”

  “嗯?”

  “你叫啥名字?”

  “雅雅。”

  “丫丫 ——有意思。丫头的丫?”

  “文雅的雅。”

  “哦,很有意思,”我顿了顿,“冷吗?现在早晚温差大。”

  “不冷。”

  我讪讪起来,“吃吧,不说了。”

  “没关系。”她眼见我点上烟,喷一口白雾,这才重新埋头吃起来。

  我就着烟雾,眯起眼睛,感觉她脑门奇大。婴儿才有那样的大脑门。还有窄薄的眼皮,被饭菜顶鼓了的腮帮,都使她比第一眼时年轻。她那件色彩乡气的外套,被拉严起来。拉链头不断擦碰下巴。

  “叔叔,你不吃饭啊,光喝酒。”

  “习惯了,”我又灌一口,“喝酒会上瘾的。”

  女孩推开盘子,撕一小张餐巾纸,对折,用边缘擦擦嘴巴,从纸巾后面轻声问:“外地人,能在上海火葬吗?”

  “当然可以啦,难不成扛回老家去?早就臭了,”我自觉好笑,正想笑一笑,见她神色不对,便转而问道,“你欠医院多少钱?”

  “大概……三四万吧,”她谛视我,犹豫了一下,“啊不,好像是两三万……三万肯定够了,三四万的样子。”

  我喝光杯中酒,不吱声。

  “把医院的钱结清,就可以了,是吗?”

  “前年给我家老头子办过。他拉屎拉不出,拼了老命拉,坐在马桶上就走了。死在家比死在医院麻烦,要到派出所领殡葬证,带好户口簿和身份证。”

  “我没他户口簿,也联系不上他父母。”

  我不说话。

  她盯住面前饭盘子:“不交钱的话,会怎样。”像在自言自语。

  “不交钱的话,会被扣在太平间。太平间也只能放个三五天。七天十天碰顶了。以后再怎样,我也不晓得。那帮只认钞票的人呀,啥都做得出。”

  酒气在眼球上蒙成雾。我一边说话,一边挥逐雾气。忽见女孩在哭。这回她流泪了,仿佛吃下去的食物,让她有气力真正哭一哭。我讨厌女人流泪,没完没了的眼泪水,能注满整只游泳池。我又干一杯。特加饭里有股饭菜烧焦似的苦味。

  女孩用袖管来回擦眼睛,瓮声道:“反正能做的都做了。我待他真的很好,每天给他烧饭,再晚都等他下班一起吃。他说我湖南菜做得地道,我特意为他学的。他要拼命赚钱,我拦不住。我反复跟他说,结婚啥都不要,买只玻璃戒指就好。我没要求他什么。工作辛苦的人多了去,就他得怪病。真是倒霉透顶,家公前阵子也病了,倒霉事都让我碰上。”

  “你太年轻,以为就你倒霉。世上有数不清的怪毛病,还有更多你想不到的稀奇死法。比如吧,有人,比你个头高得多的人,平时最擅长游泳的,都能站在浅水池里淹死。水只到他腰上。不动也不喊,就那么站着,悄悄死掉了。‘浅水晕厥,你晓得吧。我也是三年前,不,四年前,不,三年前,不不,反正我以前根本不知道,人会那样死掉。一点都不值得。再说了,你担心个啥,你还年纪轻,包你不出一年,就会再找男人。讲不定找个有钱男人。”

  “怎么会,不可能,我不在乎钱,我这辈子只爱他一个,我……”

  “好了好了,死掉个男朋友而已,能和死掉儿子比吗。儿子,宝贝儿子,你晓得吧。儿子只有一个,永远不会再有了。”说罢,我又尽一杯,将空杯摁到桌上。愣了眼,张了嘴,仿佛发现什么讶异之事,便吐出一声听不见的叹息。

  是的,我发现酒杯会自动满起。又发现店员倚在柜台前,留意着我,随时准备蹑足过来,替上新酒,开启瓶盖。女孩继着他的动作,接连为我斟满。我朝他俩戳戳指头,笑了,“小朋友,活络来。”

  女孩怔了怔,睃一眼那店员:“我不是小朋友,我都二十了。”

  “我儿子也十九岁半了。你晓得吧,他在美国,读最好的私立学堂,门门功课第一名。英文说得跟外国人一样。长得也跟外国人一样高。游泳、长跑、打篮球,样样拿得出手。十五岁就交女朋友了。我跟他讲,不要交洋妞,要交中国小姑娘,中国小姑娘又乖又听话。”

  女孩为我再满一杯。我伸手去够杯子,倏觉腹内汹涌,喉管火烧火燎。我有了从悬崖坠落的感觉。我探出手去,抓住她手:“怎么啦,怕我吗?”

  女孩往回缩,似要把面孔埋到外套拉链后面。

  “别怕,我把你当小朋友。你都能给我儿子当女朋友了,我可不是畜生。”

  “叔叔,你是大好人。”她的面孔和手又显出来。她将杯子推给我。

  我把她的手,连同玻璃杯一起握住:“我是个混蛋,但不是坏人。你信吗?”

  “我信。”

  “你信吗?”

  “信。”

  “你信吗,你信吗……”

  “好叔叔,借我点钱吧。”

  我一噎,打了个嗝。

  她抽回手去:“您是有钱人,儿子都在美国念书呢。就当随手丢了点零碎钱,帮帮我这穷人吧。我不会赖账的,我留个电话号码,您随时能找到我。”

  “借钱啊。这世道,借钱最难了,啥人肯借钱。我不是小气鬼,我也会做做好事。以前的老婆怪我小气,不是的,我是气不过她,故意不给她钱。我心肠很软的,我最大的毛病就是心肠软。她来求求我,我命都给他们。”

  “那您做做好事吧。我在八佰伴当营业员,工资六千多。我还有很多老乡,我会尽快凑齐了还您。”

  女孩递来一张纸。我接了,看到一串数字,不明所以,看了又看,眼球后方疼痛起来:“想我借多少啊?”

  “医院的钱总得还掉。”

  我不言语。

  “他吃醉了。”

  我想了想,意识到,是店员小伙子的声音。

  “對不起,我买单吧。”

  是女孩的声音。她嚓嚓掏钱。

  那钱也是我给的,刚才在医院给的。我笑了。女孩走去柜台,磨蹭片刻,回来搀扶我。我靠住她,缓慢起身,感觉有七八个脑袋压在脖颈上。我折下脑袋,瞪视地砖。在七八对眼睛里,地砖花纹重重叠叠。我努力把双脚放在砖缝上,让自己走成直线,一径穿过门口的塑料帘条。

  我像踩着沙滩走向海水那样,走进夜晚的风里。风是冷的,撞在皮肤上,又灼烫起来。疼痛从我的眼球背后,蔓延至整个脑部。世界随之摆晃。我抓紧身边的女孩,仿佛抓紧潮涌中的一枚浮球。

  “小姑娘,你晓得吧,如果强强在,我一定让他跟你轧朋友。你傻乎乎的,啥都不懂。不是说你不好,你很好,你这样的小姑娘,现在不多了。但是啊,爷叔跟你讲,你在社会上要吃亏受骗的。人心坏透了,你晓得吧。”

  “叔叔,您是好人,我会报答您的。”

  “我给你打电话。”

  “欢迎打我电话,随时。”她的声音被风刮出老远。她猛然推我一把。

  不知多久,我意识到我的脸颊,贴在冰冷的硬面上。我喘气的声音,酷似一头野兽。我捏松了拳头,捶几下,发现是在捶自助取款隔间的玻璃门。我挣扎着翻转身去,扑向取款机,摸摸索索。忽一惊,双手乱掏,意识到公文包悬在臂弯里。这才松了口气。

  当我走出隔间,见女孩靠紧在门外。我朝她甩甩钞票。她双手捧住,迅速数点,“叔叔,只有两万。”我脑筋咔嗒,缓慢转动,“只好取这么多。再多,取款机不肯了。”我伸手。她往后一避,又上前来,支住我的手肘,将我往前推。

  我任由她推着。一刻,风停了,呼吸响起来。我说:“你觉不觉得,这马路像只游泳池。我们在水里厢走路,软绵绵,篤悠悠。你知道你像啥,猜猜看,猜猜看嘛……你像一只救生圈。”

  她松开我:“叔叔,我想上个洗手间。”

  我扭过头,见一大座水晶旋转门,正一扇扇地旋动,仿佛被切了片的圆蛋糕。

  “叔叔,这家宾馆挺高级,我想在里面上个洗手间。医院厕所太脏了。”

  “好,我也去。”

  “您不用去,赶紧回病房吧,耽搁您这么久,奶奶在吊针呢。”

  “没事,我也正想小个便。”

  女孩重新搀住我。我们像两粒嵌进蛋糕的巧克力,嵌进旋转门里去。继而穿过大堂,行至男厕门口。我扶墙进去,打开隔间门,像个女人一样,坐在马桶上,这才察觉膀胱胀痛。一杯杯特加饭,变换了颜色气味,从下腹热汩汩出来。我恍然清醒了些,又似更醉了。倾泻如注之后,是绵延的嘀嗒声。我摇头晃脑听着,想了想我那肥大的前列腺。“老太婆出尿,嘀嘀嗒嗒。”我笑了,感觉并不好笑。我挣了几挣,从马桶上起来,套好裤子,走出去。

  有那么几秒,我头脑空白。一个女人的尖叫声楔进这空白。噼啪脚步响。少刻,有人挟住我,将我往后拖。“做啥呀,放开,我在寻人。”“寻人?寻人寻到女厕所啊。”我被拖进大堂。另一个穿制服的过来。他的影子像一座五指山。我乖乖站远了,上下掏摸,又打开公文包,在夹层里翻到那张纸头。“我找……”我正反地看。纸上没有名字,只有号码。“等等。”我做个“嘘”的动作,拿出手机,拨了过去。忙音。搓搓眼睛,核对一遍,再拨。又是忙音。我愣了愣,跌足道:“她手机没电,关机了。”两个保安合力将我塞入旋转门。我喊道:“她叫,她叫……啊呦,丫丫,对,她叫丫丫,丫丫在哪里,我找丫丫。”“什么鸡鸡鸭鸭的,再吵就叫警察啦。”

  旋转门将我从另一侧吐出去。我趔趄着,一手撑住电线木头,一手捏紧潮乎乎的纸头。我满口苦臭,仿佛含了一脬宿便。胸腔在咯啦震动,肠胃在咕噜胀气,还有扑哧扑哧的呼吸声,仿佛一架旧风箱,越拉越慢。在我的肉体之外,世界过于安静了。路灯光跟水似的,淹了一地。万物淌起赭黄色的碎浪。

  那个推床上的年轻人在向我走来。他摘了遮脸的玫红外套,抛却蔽体的缟白罩布。他比我印象中略矮,头发也变短。过薄的双唇,仿佛一直在抿着。他不是我的儿子,也不是那年轻人。他是个完全陌生的少年,睨我一眼,霍然避远了。他浮板般的泡沫鞋底,从路面刨起一掌枯叶。叶子顺了下街沿,颠颠簸簸,一径过去。

  我目睹这一切,迎风哭泣起来。

  选自《芙蓉》2018年第3期

  原刊责编 杨晓澜

  本刊责编 胡 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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