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想把太阳送到乌沙镇,送给我父。可是飞机火车汽车全都不给带。但我今年一定要把这事办成,想尽天办法也要办成。”
“送什么?送太阳?”
“哦,我忘了告诉你,”你放下手中通红的小龙虾很郑重地对我说,“太阳是一只狗。”
那天的饭局是宝来组织的,宝来是我们罗城老乡群里的活跃分子,那天据他自己说是他和他女朋友订婚的日子,虽然他好像隔上两三个月就会换一个女朋友,但我们还是一如既往地给他面子,虽然这回他的女朋友都没有露面,我们二十多号人还是全都拥到了老谢龙虾店——没办法,红包都交过了。
“你们两家只隔了一个乡镇,你们都还不认识啊?”宝来在开喝啤酒之前急急慌慌地这么对我们俩说,估计他自己也知道,一旦开喝了,那场面绝对不是他能够控制的,哪怕他是当天的准新郎,所以该说的话得提前说。
其实,你一开口我就知道你是哪个镇的了,我知道你家所在的那个乌沙镇,那个长江边上的小镇,那里的人说话文绉绉的,比方说“爸爸”,他们一律说“我父”,我一听他们这么说,就要联想起基督教教堂里神父修女之类的,他们整天念叨着,主啊,神啊,父啊,阿门。
还好,你并没有在胸口前划“十”字,而是用两只手继续掰那只小龙虾的长腿,露出它那红壳里的白嫩的肉。那天晚上有点热,我们吃着喝着,就都往挂在壁上的摇头电风扇下靠去,这样,我们就靠在同一个电风扇下,我吃龙虾喝啤酒时还一直想着“太阳”,我没有能立即将“太阳”和一只狗联系起来,我最多能将头上摇来摇去的电风扇与太阳联想到一起,因为它们都是我们的头顶上方的一个圆,且,都在移动。
“我百度了一下地图,从我们这里到乌沙镇,有一千五百九十八公里,公里呀,一公里等于两里,”你说着,又狠狠地扯下一条小龙虾的腿,“三千多里哟,这真是个问题。”
“那只有千里走单骑了。”我终于也憋出了一句文绉绉的话来了,刚好前几天我从网上看了一部电影,名字就叫《千里走单骑》。
你那天晚上穿着一件白T恤,胸前画着一个可爱的狗头,那狗头不像是印出来的,而像是从你的胸口钻出来一样,狗的两只眼睛很黑,乌溜溜的,你的眼睛也很黑,我一下子就对你感觉不错,我就拼命地在脑海里搜索词汇,想在你面前冒几个泡泡。大学语文我没怎么学,高中时语文成绩又不好,这让我看起来脑子运转有点吃力。
“走单骑?骑什么?骑马吗?”
另外一个电风扇下,响起一阵喧哗声,准新郎宝来也像电风扇一样摇晃着头,他站起来,手举着啤酒杯,像举着一只麦克风,“今天,是我的好日子啊,我应该高兴,是不是,你们也应该高兴,是不是,你们都应该喝得,像,像这只小龙虾,是不是。”这之后,他说了什么我再也没听进去。
“騎自行车,或者骑摩托车。”我说。
“嗯,那么远,屁股会不会骑烂?”你黑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神情不像是开玩笑,“哦,我明白了,你是说骑你的那辆快递车?”
我刚要说话时,宝来插进来了,他举着他那杯泡沫丰富的啤酒,对我晃动着,“炸了,我们俩炸了!”
我看到宝来两片嘴唇以上已经是一片麻木了,两只少肉的耳朵垂子红通通的鲜血欲滴。“你喝高了,不能喝了。”我对宝来说。
“炸了,我们俩炸了!”宝来一把扭住我的衣领,“你不喝就是看不起我,嗯?你喝不喝?”
我看看宝来,又看看你,你冲我嘟了一下嘴巴。我一仰脖子,喝光了。
宝来也喝光了,他摇晃得越来越厉害了,他打着嗝,指着我说,“记着啊,你们有业务来找我啊,20%的提成啊。”宝来在什么精品家具大卖场工作,欧式,美式,中式,黄花梨,紫檀木,鸡翅木,他每天都在微信里发布这些,我知道这活儿不好干,我看宝来够呛,他说的那些家具新潮流我不懂,反正今天这个饭局是我们众筹他买单,我懂得这个意思也就行了。
“还真是的,你天天骑着电瓶车送快递,肯定屁股上磨出老茧了,哈,你这是个办法!”
“为什么是一只狗呢?多麻烦啊,要是换成手机啊,衣服啊,你送给你父不就容易多了么?”
“那不一样。”你回答得很干脆,“那不一样,你养过狗么,小时候?”
我有点惭愧地摇摇头,只要有人问起我小时候,我一律惭愧。
“我小时候养过狗,你知道吗?我特别喜欢狗,小时候,我父知道我喜欢狗,为了给我讨一只狗,在大冬天的早晨,对了,他那时就是骑自行车的,他骑了五十多里地,专门用一担稻子给我换回了一只狗。”
我在脑子里想象着她描述的那幅画面。
“现在,我父老了,不能动了,他要有个伴,所以,我要送他一只好狗,陪着他度过晚年。你知道,我们那个村子里,跑得没剩下几个大活人了。”
“明慧,等我赚了个大单,有钱了,我就到你那个什么楼盘买一套房子啊,不,我买下一幢来,给你,你,还有你,给你们每人发一套。”宝来在桌子那头对你这边喊,“怎么样?”屋子里响起一片笑声,我也咧着嘴笑,我想象得出来,自己那样子一定傻瓜极了。
“好啊,”你对宝来说,“你要是去买呀,本姑娘每套给你减免十万。”
我隐约听到宝来介绍过,说你是什么高档楼盘的销售专员,现在好像不时兴叫经理了,比如我吧,我现在就是一家快递公司负责城南中山路一带的收发件专员,不管是经理也好,专员也好,说白了,就是让你觉得你自己在这个城市里也是个人物。
我在那一刻,不知是不是因为胃痛,反正胸口那里扯了一下,又扯了一下,我就在那个时候强烈地喜欢上你的,嗯,是严重喜欢,我看着你白T恤上的狗头,看着你黑黑的乌溜溜的眼睛,看着你嘟起的小嘴唇,听你大大咧咧快乐地说话的声音,我觉得自己在摇晃。
“太阳可以陪我父说说话。”
我把眼光从你的嘴唇上离开,试图寻找出从你嘴唇上刚刚跑走的话,“什么,说话?”
“你别以为狗不会说话,其实,它们什么都懂,你说什么它都懂。”
“好像经过训练,有的狗会做算术,一加二等于三,它就会叫三声。”我努力稳住自己。
“你知道不,如果一个人一天到晚找不到一个说话的对象,他会疯了的。所以,我父需要一只狗,一只能够陪他说话的狗。”
你这样一说,我就觉得这事变得严肃起来,并不是一个玩笑话了,“嗯,确实,一个人一天到晚不说话是不行的。”
“老人和小孩子都一样的,都要伴儿,”你说着,把椅子往后推了推,站起身来,“你加我微信吧,我的微信头像就是太阳。对了,你的全名是?”
“周,周杰伦的周,杰,李连杰的杰,文,文章的文,周杰文。你要走了?”
“周杰文,”你小声念着,像在回忆什么,你把眼神聚集起来,又仔细地看了我一眼,“厉害,你父会给你起名字,让你跟周杰伦扯上了,我要走了,我们头儿叫我过去,有个大客户,在等着我们呢。”你说着,也不和准新郎宝来打招呼,迈着你的两条饱满有力的大长腿,丝毫也不拖泥带水,踩过四周的喧闹声,消失在门外。
“我父……”看着你的背影,我模仿着你的姿势和腔调,把这个词说了一遍,喝了一小口啤酒,然后,偷偷地在胸前划了个十字,“阿门!”
2
接下来我要说说她了。
我还记得第一次给她送快件的情景。那天也是我接手老陈的片送件的第一天。九点多一点,我驾驶着公司配备的快递专用电动三轮车,滑行到她所在的那个高档小区的一幢别墅前,停下,取包裹,按门铃,过了好长时间,门才打开,一个女人长发盖脸,倚着门看了我一眼,冷冷地问:“换人了?”
我赶忙递上名片,“你好,原先的陈专员换到别的段了,从今天起这片由我负责收发件。”
她接过名片,扫了一眼,收下包裹说,“以后你给我送件固定在每天上午九点到十一点之间。”
“什么人哪!”回到公司,我对老陈说,“那个女人什么人哪,还规定我送件时间!”
老陈笑嘻嘻地说,“美女约会你你还发牢骚!”
美女?老陈这一说,我才发现自己只顾发名片了,没有注意她长得怎么样。
老陈说,“那个女的很奇怪,几乎每天都有快递,天天都要去送一次,大客户,优质资源,所以,你最好不要得罪她。”
听了老陈的话,我以后争取每天都在她规定的时间段内给她送件。同时,经老陈提醒,我偷偷地打量了她,还真是一个美女,锥子脸,小蛮腰,就是脸上的神情很衰,她大概是化了烟熏妆,一脸的聊斋景象。每次当我按响了门铃,她总是要过好一会儿才出来,出来后,整个人倚靠着门框上,像是站不住似的,冷冷地接过包裹,很快关上门,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所以老陈为她送了两年快件也不知道她的一丁点多余信息。不过,老陳也不关心这个,一个送快递的,操心那么多有什么用呢?何况老陈快四十岁了,对这个世界就更没有什么好奇心了。
我毕竟还年轻嘛,所以,我还是比老陈多了一点好奇心的。我研究了她的快递单,也没什么重大发现,感觉她每天接收的多是服装之类的东西。
有一天,我将快递件送到她手里后,听到她“吱呀”一声关上了大门。我转身骑车欲走时,发现我那辆三轮车出了点问题,电机启动不了,我就蹲下身子去鼓捣电源开关,鼓捣半天也没找出什么毛病。这时,我听到大门又“吱呀”一声开了。她拿着包裹袋,“啪”,扔进了门边的垃圾桶里。这没什么奇怪的,奇怪的是,她是坐在轮椅上办这件事的。她看见我正看着她,愣了一下,脸色一变,迅即转过轮椅,背对着我,电动轮椅载着她往庭院深处游去,像一尾受惊的鱼。她匆忙中,连大门都忘记关了。
这让我第一次得以看见她身后那个大庭院的全貌,绿色的大草坪,各种盆栽花木,一棵大树,悬在树枝上的粉红色大摇椅,一只全身乌黑的大猫在树底下发呆。
我正张望着,不料她又坐在轮椅上径直驶到了大门前,她满脸怒容,“看什么!看什么!”
我一紧张,猛按电动车启动开关,这回竟然电路自动又通了,倒好像是我故意使计要窥视她的生活似的,我不敢解释,三轮车“哧”一下往前冲去,我赶紧跳上车,飞一样奔了出去。
第二天,她又有快件,我有点惶恐地按响了门铃,这回,她很快出现在门前,她不再艰难地倚着大门,而是坐在她的轮椅上,腿上蹲卧着那只大黑猫。这情景很有画面感,我觉得我好像在哪部外国电影里见到过。她看着我,收了件后,又拿出一个包裹来递给我,“给我扔到垃圾桶里去。”我一看,这不是昨天才送来的包裹吗?我迟疑地看着她,以为她拿错了,她却不理会我,一按控制键,电动轮椅转身滑走了。我想对她说,昨天我不是故意的,我是车坏了。我想了想,终究没有说。
看着她走远,我再低头看那包裹,竟然外封都还没有打开,我撕开包装胶带,抽出里面的物品,是一件连衣裙,新的,标牌都还在呢,而且是个国内一线品牌呢,才买的,怎么说扔就扔了呢?我朝大门里望了望,院门没关,说不定,她正在看着我呢,不管许多,让我扔我就扔,我一甩手,那件新连衣裙就进了垃圾桶。
从那以后,她隔一两天就让我替她扔衣服,什么事形成习惯就好了,久而久之,我也没觉得有什么好奇怪的了,有钱人嘛,毛病多着呢,就像宝来说的,有朝一日他要有钱了,他就每天早上买两碗豆浆,一碗放白糖喝掉,一碗放红糖倒掉,怎么了,人家乐意,你不服?
3
随后的几个星期,我通过微信,不断地发出邀请约你出来,看电影呀,吃龙虾啊,你都没理会我,你的微信上一直水波不兴,我天天看着你微信封面图像上的那只狗,把狗的两只眼睛都看得滴溜溜转了,也没见你回个信。我有点丧气,我侧面向宝来打听你的信息,宝来说,“我也不知道她具体什么情况,”他在电话里说,“猴子不上树,多打一遍锣嘛,你天天微信里多问候她几次不就成了?”
我没有按宝来说的做,你不是猴子,我也不想做个杂耍艺人,就在我差点要忘了你的时候,大概离上次聚会一个多月吧,有一天,你突然邀请我去看你的“太阳”。
“科学大道民主巷53号,”你说,“我们在胡桃里见啊。”
我向主管谎称生病了,早早交了班,直奔胡桃里。我走进那个逼窄的小巷子,天上下了点小雨,黄昏的地面上泛起了一层微光,衬托着霓虹灯上的“胡桃里”三个字散发出一种暧昧的气息,这个气息我喜欢,你选择这个地方,我觉得我们大概有戏。
推开门,走进胡桃里,我吓了一跳,屋里光线暗淡,来之前我以为这里是一家咖啡馆,而空气中也确实游荡着一股咖啡味儿,可是,在一张张卡桌之间,在磨制咖啡的吧台上,在光滑的地板上,还游荡着一双双蓝色的、灰色的、琥珀色的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我才看出来,它们是一只只猫,它们的眼睛像一只只玻璃珠儿镶嵌在它们的毛乎乎的身上,它们毛乎乎的身体又镶嵌在一个个黑暗的角落以及人们的怀抱里。
“欢迎来到胡桃里猫吧。”一个穿花衬衫的大学生模样的服务生说。
原来是“猫吧”,我嘀咕着,四处搜寻着你的身影。我的样子一定很滑稽,像在大森林里迷路的白痴,我伸长着脖颈,左看右看,生怕脚下会踩着一只这些自带巫术的软体动物。我以为靠窗的那个座位上的人是你,那个人也留着一条长辫子穿着一件白T恤。临到近了,我才发现不是你,那个人怀里抱着一只黄猫,猫像虎,她的眼睛也像虎,狠狠地虎视了我一眼。
在一片“喵呜”声中,我终于听到了你喊我。
“周杰伦,”你喊着,“嗨,在这里,周杰伦!”
我走到你身边,“我叫周杰文,不叫周杰伦,你乱喊,喊得许多人都看着我呢。”
你哈哈大笑,“坐!”你拍拍身边的沙发。
我坐下去,立即跳起来,因为与此同时一个毛绒绒的东西猛地向我扑过来。
“太阳!”你喊了一声。
狗坐了下去。我也慢慢坐下来。这时,我看清楚了,这就是你微信头像上的那只狗,应该是博美或泰迪之类的小宠物狗,我不懂宠物狗的种类,在我看来,它们全都一个狗样。
“猫吧里怎么会有一只狗?”我看着太阳说。
太阳警惕地看着我,凑到我身边嗅个不停,喉咙里还咕咕噜噜的,像是评价一块骨头的肉含量的多少。
你摸着太阳的头,“乖,这个家伙似乎是个好人。”你对它说。
“不是似乎,是纯种的好人。”我抗议说。
太阳似乎对我不太感兴趣,嗅了会儿就把头搭在你腿上,身子歪到一边去了。
“你知道吗?我和太阳有缘哦,我第一次来,它就黏上了我,它不理睬别的人,它可是这家猫吧里唯一的一只狗宝。”
你点了两杯猫屎咖啡,又要了两份披萨。
“太阳就养在这里?”我问。
“我会买了它的,我已经交了定金了,这里老板好讨厌,老是催着我带走它,可是我現在没时间照顾它啊。”你亲了一下太阳的小脸,这让我挺嫉妒的,我的喉咙里轻轻发出了一声类似狗类的呜咽声。
“你别嫉妒。”你说。
不幸被你说中了心思,我只好装着大度地喝了一口咖啡,咖啡里有一种怪味,我怀疑,是不是真的掺了猫屎,既然这里原料那么丰富,“我没嫉妒。”我说。
你安慰似的,用轻拍太阳的手也拍了我的手背一下,“我父需要太阳。”你说。
我只能犹豫着点了点头。
“你上初中的时候是不是上了报纸?周杰伦?”你忽然问我。
我愣了一下,“嗯,”我不自然地说,“你怎么知道,那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你忽然挤了过来,把太阳挪到了另一边,而和我坐到了一起,“我那天看着你就觉得眼熟呢,你和那时报纸照片上的样子没怎么变。”
你突然的亲昵,让我既高兴又有点不安,“那个记者,嗨!”我嘟囔了一句。
上初一的时候,“六一”儿童节的前几天,那天还没下课,我就被班主任叫了出去,说是市里日报的一个记者要采访留守儿童,他就推荐了我。
记者就在班主任的办公室里,他不停地问我,“是什么力量鼓舞着你,让你小小年纪就懂得照顾生病的爷爷,帮助年迈的奶奶喂猪种菜做家务?”
我不停地捏着我的上衣左下角,我不知道怎么回答那个记者的提问,在我看来,妈妈走了,爸爸也走了,家里没别人了,我给瘫痪的爷爷端水擦背洗脚是很正常的,帮奶奶喂猪种菜也是没办法呀,谁不想出去疯呀玩呀。
记者见我不太说话,又问我,“如果你想得到一件‘六一儿童节的礼物,你最想要什么?”
这个问题有诱惑力,我想了想说,“一辆好的自行车。”
“要好的自行车做什么呢?”记者穷问不舍。
我说,“我就可以骑着它,去找我爸爸了,我以前骑车去找过,可是那破车子总是骑到半里路就爆胎了。”
那次接受采访的后果是,几天后,我得到了一辆别人捐的名牌山地自行车,还有市报上大半个版的报道,标题是什么“全社会都来关爱留守儿童”之类的,文章配了一张大照片,也是那个记者拉着我摆弄了半天才拍好的,照片上,我骑着自行车(临时借了班主任的车),一只脚点地,一只脚踩着脚踏板,停在一棵大树(校门口的大枫杨树)下,抬头看着远方。记者在拍照时,不断地提示我,“你要想着,你现在就是去找你的父亲去的,你在心里喊着,‘爸爸,你回家吧!”记者说第二遍时,我真的流泪了。因此,那张照片上,我的两只眼睛湿漉漉的。谁都看得出来,我哭了当时。
“你父,后来,回家了吗?”你小声地问我。
我摇摇头,我不想和你和任何人说这个话题,我扭过头去寻找那只猫吧里唯一的狗,我情愿和你说说太阳。
你又坐过来了一点,离我更近了,我能闻到你头上好闻的洗发水的气味了,其中有几根头发撩拨着我脸腮。“你知道不,那年,我在我们学校阅报栏下读到那张报纸上写你的新闻,我,我都哭了,那天是黄昏,夕阳照在操场边上的阅报栏上,一切都金黄黄的,操场上没人了,你那时说的话好煽情啊。”
“有些话不是我说的,”我说,“都是那个记者自己瞎编的。”
“让我要哭的那些话肯定是你说的。”你坚定地说着,仰头靠到沙发背上。
我现在忘记了那天晚上,后来我们都说了些什么,我只记得,我们走出胡桃里时,下了一天的小雨停了。
“下次还陪我来看太阳么?”你对我说,“你要不喜欢就算了。”
“当然喜欢,”我说,“我喜欢太阳。”
“真的?”
“真的。”
4
那天我照例在规定的时间段内赶到她的别墅门前时,没用我按门铃,门早早就开着,她也没让我帮她扔衣服,她怀里抱着那只大黑猫,第一次,她冷冷的脸上呈现出另一种表情来,焦急的表情,原来她脸上对话框里也是设有表情包的么,“我家诺诺怕是食物中毒了,你能带她去宠物医院急诊吗?”她说。
那黑猫紧闭双眼,在她怀抱里全身抖索,脊背躬成一座拱桥样。
我脑子短路了,我不敢去接这座抖动的黑色的桥,我害怕我一碰它,它就“哗啦”一下垮塌了。
“快呀!求你了!”她又恢复了蛮横神情,但脸上流着一脸的泪水。
她这一声喊,我考虑不了别的,立即抱着大黑猫往我的坐骑上走去。上了三轮车后,没有多想,我径直朝“胡桃里”赶去,一来,那里距离这个小区不算太远,路又熟,最重要的是,我平时压根儿不关注宠物店信息,这临时我到哪里去找呢,我隐约记得上次去胡桃里时那里面是有专门的宠物医生的。
我将大黑猫窝在我的怀里,一路穿梭抢插在车流人流当中,有几次抢红灯时,差点被同样抢插的出租车刮擦上,我能想象出来那些司机是怎么样伸出头冲我的背影恶声咒骂的。等我赶到“胡桃里”时,谢天谢地,宠物医生正好闲着。医生用听诊器一听就确定说,“不是食物中毒,典型的肺炎嘛,医疗押金三千!”
三千?一个大活人治疗一个肺炎怕也要不了这么多钱吧。我这才想起她没给我钱,幸好,我才发了工资,我去付了款,黑猫也在后面的医疗室里打起了点滴,趁此时间,我从手机上找出快递单记录,翻出她的手机号码,给她发了个短信。“是肺炎,应该没事,四千元医疗费,我先给你垫着。”她很快给我发了个躬身作揖表示感谢的表情包,并写着:加我微信,我转钱给你。
我加了她的微信,她果然很快转账过来,金额五千,并留言注明含一千元误工费。
这让我多少有点不好意思,作为报答,我不断地通过微信向她直播大黑猫也就是她的“诺诺”的治疗情况:诺诺睡了,不再打寒战了,呼吸平稳了,医生在给它补充葡萄糖……
到了晚上,大黑猫差不多恢复正常了,我才离开胡桃里。一直到离开之际,我才想起这里有你喜爱的、将要献给你父的“太阳”,我又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太阳”正独自蹲在角落里,它好像不大认得我,冷冷地看着我,对我的呼喊毫不理睬。
后来一连三天,遵照她的指令,我每天都到胡桃里去一趟,代表她去探视她的诺诺。最后一天,诺诺出院了,我又负责将它送回去。
本来和她说好是在平时送快递的时间段送去的,但我提前去胡桃里办了诺诺的出院手续,因为那天上午我有好多收发件急待处理。我来到她家大门前时,还不到九点。按响门铃后,出来的不是她,而是一个男人,板寸头,高个子,左边眉毛上有一颗黑痣,我猜测是她的父亲。
她父亲的神情就是那种城里有钱人都有的神情,他看着我,是吊起眼睛看的,这让他眉头上的黑痣也跟着动了起来,可他眼里又全然没有我这个人似的,我估计他连我几个眼睛几个鼻子都没看清楚。他大概正准备出门,不耐烦地瞄了我一眼说,“又购物了!”我解开外套,露出她的诺诺来。他愣了一下,接了过去。这个时候,她驾着轮椅从后面狂风呼啸般横冲直撞过来,一直冲到男人面前,一把抢夺去她的诺诺,对着诺诺又是抚摸又是亲吻。
男人尴尬地在一边搓着手,说:“蒙蒙,我上班去了啊!”她并不理他,一心只在诺诺身上,男人“哼”了一声,出门,一辆小车随即滑行到他身边停下,他上车走了。
我一看时间,刚好九点,原来,她要我每天在那个固定时间内给她送件是要避开她父亲啊。我也要离开了,我掉转车身。破天荒地,我听见她在我身后说:“谢谢你!”
5
真的要谢谢“太阳”,如果不是“太阳”,我大概不会那么快就能把你这个精灵猴儿从高高的树上敲下来,一直敲到我的怀里来。
那天,我们又约好去胡桃里看望你的“太阳”。
我们刚进到胡桃里,在那样昏暗的光线里,你还是一眼就看到了太阳。太阳正被一个长得像秦俑一样的男人逗弄着,那人梳着一头脏辫,他一手高举着一片面包,一手不停地戳弄着太阳的两腮(如果狗也有两腮的话),嘴里叫道:“跳啊,跳啊!”
太阳跳了一下,脏辫男人的手随之抬高了一点,这样,太阳总跳,就总也够不着那片悬在它头顶上的遥远的面包。后来,太阳意识到这一点,就蹲下来不跳了,脏辫男人怎么戳它它也不跳。脏辫男人換了招数,开始吓唬太阳,抡起拳头要揍它,太阳吓得团团转,想要逃出脏辫拳头的包围圈,但是脏辫不让它得逞,总是在最后关头成功拦截住太阳,太阳的喉咙里发出无奈的叫声。
你生气地看着脏辫男人。按照猫吧这里的规矩,玩玩猫宠,本来就是这里提供的服务的一种,谁都可以玩,哪怕是唯一的一只狗,只要进了这里也不能例外。太阳大概看见你了,叫得更起劲了。你突然跑上前,一把捞起太阳,你冲着那个脏辫男人说,“哎,有你这么玩的吗?”
“奇了,怪了,”脏辫男人说,“你凭什么呀?我乐意,我高兴!你把它送过来,老子今天还就玩它玩定了!”
你紧紧抱着太阳,回击道,“我不会给你的!”
脏辫男人冲过来,要抢你的太阳。这个时候,我只好硬着头皮插在了你们中间,其实我一直双腿打颤。
脏辫男人立即封住了我的衣领,这家伙力气不小,我被他勒得透不过气来,我左右两边不停地摇晃着头颈,我虚弱而苍白无力地说,“你干什么,你干什么?”
太阳“汪汪汪”地叫了起来,这是我第一次听见它像一只真正的狗那样叫起来。你突然抄起桌上一只啤酒瓶,哐当一下敲掉了瓶底,将尖利的茬口指向脏辫,“放不放?我数三下,你不放我就做了你!”
“哟嗬,威胁我来了?”脏辫说。
“不要啊!不要啊!”我大叫着,对着你,我真的害怕你会冲过来。
眼看就要流血了,幸好,店老板过来了,他拉开了我和脏辫,在他的劝说下,脏辫搡了我一把,骂骂咧咧地走了。你抱着太阳,突然蹲下身子,“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去扶你,我把你拉到沙发上坐下,我给你递上纸巾。你仍然在哭,你边哭边说,“他们就这样对待我的太阳,原来他们就这样对待我的太阳!”
我走到吧台边对老板说,“今晚我们得带走那只狗,多少钱?”
老板看了看我说,“押金两千,租金一百,明天要送过来哟。”
靠,我做一整天活儿薪水才有一百多,这狗比人贵呀,我没吱声,直接付了押金,然后和你一起带着太阳,坐上了出租车,坐了一个多小时才回到你在城郊的那间城中村里的出租房。
你掏出钥匙准备开门的时候,突然又改变了主意,“对了,我们遛太阳去!”
在夜晚去遛太阳,我现在想想就觉得当时我们都挺疯狂的。
我们下楼在超市买了太阳喜欢吃的火腿肠和面包,然后,你在前头跑,太阳在中间跟,我在后头追赶着。你把我和太阳带到了一条河边。河边有草坪,有杨树,是那种大叶杨,风一吹就哗哗哗响,像是一群人在开会拍巴掌。
太阳疯了,它大概好久没这样疯过了,它跑得太快了,快得下坡时收不住双腿,连翻了几个跟头,它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后还继续来回奔跑。你不断地喊着太阳的名字,追赶着它,河面上,偶尔会跃起一只鱼,“啪”,像是河水也在应答你的呼喊。
我坐在草坪上,看着你和太阳。你疯得一身汗津津的,你也跑不动了,最后你坐到了我身边,你一下子靠在我身上,在黑夜里,我看见你的两只黑眼睛,亮亮的,我抱住了你,你也抱住了我。
“小时候,我每天上学,不管多早,我养的那条狗都会送我,一直送到学校,它自己跑回家,等我放学回家,天黑了,它又老远就去迎接我,它一见到我,又蹦又跳的,直往我身上扑,非要我抱它。”你说。
“那只狗也叫太阳?”
“聪明,”你说,“你怎么这么聪明呢?”
我没有说话,我感觉到这回你的头发大片地撩着我的脸了,我伸出手撩开你的头发,我捉住了你的脸,然后,我的舌头捉住了你的舌头。当我抬起头时,我看见太阳正蹲在一边,静静地严肃地看着我和你。
那天晚上,我们在你的出租房里,一起给太阳洗了个澡,然后,我就和你一起睡在你的床上了。
半夜里,我醒过来了,摸摸身边,你不在,我吓得一下子睁开眼,却看到你坐在我身边,正裹着薄被看着我。我看见你身上没有遮盖的部分,散发出一种柔和的亮光,我禁不住用手去摸,“真美。”我说。
你用手堵住了我的抒情。你的辫子散了开来,你低着头,看着我说,“我父会喜欢你的,要是你见到他的话。”
“嗯,我肯定会见到他,只要你同意。”我说。
黑暗中,你有些不相信我似的,轻微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你是对什么摇头,是说我不会见到你父亲呢,还是说你不同意我见你父亲。
“我想我父了。”你忽然说。
“哦。”我拉着你的手,想把你拉我身边来,你没有钻到被窝里,你仍然采取坐姿,将黑暗中的剪影对着我。我越过你的背影,能看见窗外远处闪闪烁烁的城中心的灯光。
“我父为了我和我弟弟,一直没有出去打工,他会好多样手艺,瓦工,电工,木工,他都会,他要是早点出去打工,他肯定能挣不少钱,可他就是舍不得我和我弟弟在家里没有人照顾。他不想让我和我弟弟成为留守儿童。”
“嗯,你妈呢?”
“我没有妈。”你说。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这样说,估猜你妈大概和我妈不一样,我妈是实在受不了我爸那德性,所以出去了就再不回来了,你父那么好,为什么你妈不在了呢?我不敢问你。
“我父会做饭,他腌的菜特别好吃,他还会做山芋干,将山芋蒸熟,捣成泥,再撒上芝麻粒,切成片,晒干了,超好吃,又甜又有嚼头,每天我和我弟弟上学,临出门都会抓上一把放在口袋里,当零食吃,你睡了吗?”
“没,”我说,“我听着呢,你父会做吃的。”
“我父还会做木火箱,冬天冷的时候,他就用木板钉小火箱,箱子里放了泥钵,泥钵里是火炭,我和我弟弟拎着小火箱去上学,我和我弟弟的手是班上唯一没有生冻疮的,你又睡着了?”
“嗯,没呢。”我说,“我听着呢。”
“那你说,我说什么了呢?”
“嗯,”我说,“你呀,你在说你父呗。”
“我一定要把太阳送给我父。”
“嗯,一定。”
“你会帮我吗?”
“什么?”我一激凌,反应了过来,“当然,骑车送,你忘了,我是铁屁股呀,骑再远的路都不怕,不信你摸摸。”
“讨厌。”
6
你還记得不?那段时间里,我们几乎每天都要互相打电话,发微信,一周至少要去看一次太阳,然后,一起去你的出租屋,我们一起做饭,做爱,做梦,然后,在半夜里醒来,听你说你父的故事。
我喜欢你在床上的样子,每次我们爱爱后,你都低着头,乌黑的发辫散开来,铺在我的脸上,你用说梦话一样的口吻总结说,“我父会喜欢你的,要是你见到他的话。”你说这句话的时候,像一个神父在宣祷,满脸弥散着庄严的光辉。
可是你说这些话却让我每次都有点惭愧,我几乎没有想过我爸,在我妈卷起包袱去了城里再也没有回来后,我爸没多久也走了,他丢下我爷爷我奶奶我弟弟和我,他走了那么多年再也没有回家,开始的那几年,我经常站在村头的大坝埂上望着通往村外的公路,或者骑上自行车四处找他,我总以为他会在某一个早晨或一个黄昏时分突然回来。那时候,我天天想他,可是自从那个记者采访过我,写了那个什么“留守儿童”的报道后,很奇怪,我突然就不怎么想他了,慢慢地,我一点儿也不想他了,我连做梦都没有梦见过他。
我还是接着说说关于她的事吧。
自从救了她的“诺诺”后,她对我的态度明显好多了,我每次去,她都会敞开大门,坐在轮椅上,除了递给我要扔的包裹外,还给我递一罐饮料一个水果什么的。我照单全收,包裹扔进她家门前垃圾桶,饮料或水果扔进我的肚子里。可是,那一天,鬼使神差,我没把那件包裹扔掉,而是偷偷地带了出来。
我在僻静公园拐角处打开了包裹,掏出了里面的衣服。衣服在我的手里展开,是一件长裙,海蓝色的底上印着一条条小鱼儿,那料子我说不上来,想必是很好的,非常柔软顺滑,我比了比长度,应该和你的身材差不多,我于是就有了那个想法。哎,现在想起来,我真不该有那种想法!
眼看着你要过生日了,我给你订了一个蛋糕,我觉得我还要送你一件礼物,可你不让我买。看着眼前的这件长裙,我想象着它穿在你身上的样子,我想,你一走动,那些鱼儿都会随着你的曲线起伏游动,那多美呀!
你生日那天晚上,吃了生日蛋糕后,我拿出了这件长裙。烛光中,你一脸绯红,当场就换上了那件裙子。和我想象的完全一样,你一走动,仿佛就带动了一片大海在动,波浪轻轻涌动,水中的小鱼儿亮晶晶的,欢快地在你的曲线里穿梭游走。
你走了几步,伸开臂膀,对我说,“傻孩子,来啊,来我这里游泳。”
现在想起来,我还能强烈地感受到那个晚上的美好与疯狂。我的错误在于,我不该再继续犯错。可能是太喜欢看到你那种喜悦的神情了,也可能,我这个乡下人就是喜欢贪图便宜与好处。从那以后,我总是管不住自己,隔几天,我就要偷偷地将她丢弃的衣服带回来给你。她挑选的衣服好像就是特地为你量身挑选的一样,每一件你穿上了都是那样合身,美丽。我明知道这样很不好,很危险,可是,我像患了毒瘾一样,戒不了啦。
那天晚上,我派完件回到你的出租屋,你却不理我,你背对着我,固执地站在窗前,问你什么话你都不回答我。我不知道你怎么了。我竟然又愚蠢地拿出白天从她那里带回来的衣服,“你看,我又给你买了件新衣服,吊带裙,你穿了肯定好看!”
我摊开那件吊带裙,试着套在你身上。你忽然火山爆发了。你一把扯过那件衣服,摔在地上,你用双脚狠命地去踩,去跺,去碾。
“怎么了?”
“怎么了?怎么了?你问你自己!你这是新衣服?”
我看着你的眼神,我一下子明白了,你一定知道了我是怎么样得到这件衣服,以及之前的那些衣服的。我知道我不对,我一下子蹲在地上。我真希望我立即变成那些衣服,让你去踩,去跺,去碾。不骗你,我当时就是那样想的。
你果然冲了上来,你用你的拳头梆梆梆地一下下敲打在我的背上。我一动不动,我让你捶打,你打得越重我就越舒坦。
你打着打着,就停下了,你忽然趴在我的背上,你哭泣着说,“你这个傻瓜!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扳过我的脸,拼命地亲吻着我,弄得我一头一脸的泪水,你拼命地把自己贴在我身上,像是要用电焊将我和你焊接起来一样,“你这个傻瓜!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们上了床,风暴过后,你伏在我怀里,你对我说:“我看不得有人送我旧衣服。”
我想分辩说,那不是旧衣服,甚至都没有拆封。
你不容我分辩,你说:“那是别人不要的,是你捡回来的,那它就是旧的!一次没穿过也是旧的!”
你的逻辑似乎说得通,我只好沉默地抚摸着你光滑浑圆的肩膀。
“我给你说个故事,”你说,“小时候,我有个哥。”
我打断你,“啊,你还有个哥?没听你说过呀?”
“别打岔,”你说,“是堂哥还不行吗?他跟我差不多大,他家里穷,父亲在外打工多年,一直没有回来,可能是失踪了,我们读初中时,有一次上面来了一批捐赠的衣物,第二天要开大会在学校广场上发放,据说,还来了几个慈善企业家,他们准备现场认领几个帮扶对象,要是被他们认领上了,那可是天大的好事,从初中到大学的学费和生活费都被他们包了。老师为了让堂哥能被那些人认领上,就特意嘱咐他,第二天上学时,穿上家里特别破旧的衣服来。结果,到了开大会的时候,堂哥并没有听老师的,他就穿着他平时穿的衣服,旧是旧了点,但并不很破。他于是没被那些财大气粗的慈善企业家选上。老师很生气,问他为什么不听他的话?堂哥说,我不要这样被他们同情。”
你说着,看着我。我搂紧了你,“你这不是说我的吗,我什么时候成了你堂哥了?”
你脸上又有了生气,“哈,叫你哥还不好吗?你看,你当时告诉那个记者的那些事我可都记得清楚,我特别喜欢你说的那些话,你做的那件事。”
“怪我,我没有更多的钱给你买衣服。”我低下头说。
你笑了,“我不要衣服,我要房子,你给我买一套房子吧,不,你给我们买一套房子吧,好不好?”
你的表情好像是认真的,这让我紧张,按我目前的收入,要想买房比登天还难哪。
你好像讀得懂我心里的话,“按你目前的收入不行,按你以后的收入恐怕也不行。”
我沮丧地松开你,我觉得这个时候我还抱着你,我简直就是流氓。
你却抱紧了我,你笑着说,“要是有了我们自己的房子,我们就结婚好不好?”
“要是”,哪有那么多“要是”,我不做声。
“真的,我们会有自己的房子的,我是卖房子的嘛。”
“哧,”我冷笑了一下,“卖咸盐的喝淡汤,卖棉被的睡光床,我奶奶说的,自古以来都是这样的,亲爱的售楼部孙大专员!”
你没有搭理我的冷嘲热讽,你坐了起来,两手环绕住我的脖子,头抵着我的额头,目光热切地说,“等我们有房子了,我们结婚了,我们要生一堆孩子,我们再也不离开我们的孩子们,我们天天给他们讲故事,做游戏,陪他们玩,像城里人一样,好不好?”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你,我也回答不了你。你像是做了一个决定,那天晚上,你拼命地亲我,要我,要得昏天黑地。
天亮的时候,我出门走的时候,你还躺在床上,我没有叫醒你。可我没想到,当我晚上再回到你的出租屋的时候,你给我留了个纸条:“公司派我去外地销售一个新楼盘,大概三个月,太忙了,这段时间你不要找我,找我也找不到,我要做一笔大买卖,挣钱给我们买房子。房租我付过三个月的,你就住在我这儿,有空替我去看看太阳。”你在落款的地方,画了一个狗头的模样。
我打你电话,果然是关机的。
7
我每天都给你打电话,尽管你每天都是关机。
再弱智我也不会认为你在纸条上说的是真话。我把这件事的前前后后捋来捋去,最后,我觉得我还是坏在衣服事件上,是这事刺激了你,这样一想,再见到她时,我就认为罪魁祸首就是她。如果不是她有钱得瑟,天天买衣服又扔衣服,我就不会捡衣服送衣服,如果不是捡衣服送衣服,你会生气走吗?我认为你肯定是不愿意再理我了,所以弄出了这么一招,你那么鬼精灵的一个人,总是会做出一些鬼精灵的事情,比如说,分手的借口和方式都和别人不一样。
她还是几乎天天都有快件。
我不再接她递过来的食物或饮料,我也不接她递过来的要扔掉的包裹,对于前者,我说:“谢谢,我不要。”对于后者,我说:“对不起,我只负责送件,别的不在我的服务范围内。”
她奇怪地看着我,“我给你钱!”她说。
“谁要你的钱!你认为你有钱就了不起了么?有钱就能买到一切吗?你买衣服就买衣服,为什么要买一件扔一件?你有什么权利要我给你扔?”我突然像泼妇骂街一样骂起来。
她显然是蒙了,她大概永远不会想到我这样一个送快递的也敢冲她破口大骂,她一脸苍白地看着我,嘴唇蝶翅一样抖动着,半天也没有抖出一句话来。
我骂累了,骑上三轮车掉头要走,她喊了一声:“对不起!”
其实,我冲她发哪门子火呢,她这样说,我不好意思起来,“呃,对不起,我……”
她从轮椅上艰难地站起来,拉住我说:“我并没有认为有钱就能买到一切,那是我爸爸,他以为有钱就能买到一切,那我就想着天天花他的钱,狠狠花他的钱,我,恨他!”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恨她父亲,反正,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让我给她扔衣服了。
我想把她的事告诉你,可是,我没法联系到你,微信,扣扣,短信,我发给你的消息全都没有回音,我到你上班的公司去找你,那里的人奇怪地看着我,全都摇摇头。三个月时间快到了,你还是没有和我联系。
但我记着,一有空我就替你去看看你的太阳。太阳渐渐认得我了,你说得对,狗是听得懂人话的。我经常抚摸着它,对它说着关于你的事,我对它说,“等明惠回来了,我还带你去河边撒野,好不好?”它冲着我连叫了三声“好”,嘴角还咧出了一丝笑意。
有一天下午,轮到我大休,我又去了胡桃里,我把太阳给带了出来,我用我的快递专用车载着它,穿街过巷,它看着街上的人群,两只耳朵不断地调整方向,喉咙里兴奋得呜呜地响。到了长江路新街口时,它突然毫无征兆地大叫了一声,猛地跳下车拼命往机动车道上奔去。
这太危险了,我赶紧停下车,冲过去拦截太阳的愚蠢行为。在最初的冲动过后,太阳大概也害怕了,它在汹涌的车流中不敢动弹,只是对着左前方红灯前的一辆车子吠个不停。我抄起太阳,顺着它喊叫的方向看去,那是一辆保时捷,但看不清车里坐着的人。太阳还在叫着,我觉得有点奇怪,我于是往那辆车靠近,没等我走到近处,绿灯亮了,车流涌动起来,我隐约看清了车牌号码。
直到保时捷开出了很远,太阳才熄灭了它的喊叫,是谁让它如此兴奋呢?看着那辆车走远了,太阳突然像抽了筋,浑身无力,再也兴奋不起来,连我带它去河边放风,它也无精打采的。
天黑下来了,我抱着你的太阳,我问它,“你看到什么了?”
太阳张着嘴说不出话。
“难道你看见明惠了吗?她就在这城里?她根本就没有离开这里?”
太阳突然伸出长舌头,舔了我手心一下。
8
我立即行動起来。我先是再一次去了你之前上班的那家公司,这回我没有直接去打听你,我装成是一个买房的,侧面打听了一下。你的前同事,那个销售专员说,他们公司在外地根本没有楼盘,当我问她知不知道一个叫明惠的销售专员时,她愣了一下,表示不知道。她的神情很奇怪。这更加坚定了我的想法。你一定没有走远。
我花了好几条香烟开路,终于拿到了那辆保时捷车主的身份信息,信息显示,那辆车是一家公司的。我根据那份信息提供的地址,找到了那家公司。我就坐在我的电动三轮上,在那家公司门前蹲守着。我发现,以快递哥的身份蹲守是一个很好的掩护,以后,公安哥可以借鉴。那个时候,我的心情还是好奇占据了上风,我猜想你是赌气在跟我玩一个游戏,就像捉迷藏。我把自己当成了一个福尔摩斯。
蹲守了一天,在天黑时,我终于看到那辆车驶出来了,在车子驶出公司院门的一瞬,我看见车子里坐了一个男人,板寸头,左眉毛上落了一颗黑痣。
我一时有点蒙,车主竟然是她父亲。
我的电动三轮自然撵不上保时捷,我看着她父亲驾着车迅速地窜进了夜色里,很快融入了车流怎么也分辨不清了。看着闪闪烁烁的城市灯火,我忽然有了一个不好的联想。
我一遍遍地在你微信上发问:你在哪里?
你一个字也不回。
第二天,我请了一辆出租车,跟踪着那辆保时捷,结果,保时捷开进了一个高档小区,一晚都没有出来。这难不住我这个快递哥。随后的几天,我骑着快递三轮,到了这家小区,在小区广场边,一座仿造的凯旋门建筑下,我看到她父亲从车上下来,她父亲手里挽着的,是你。我没有像太阳那样喊叫。我只是看着你和她父亲走到林阴密布的小区深处。凯旋门上的仿造的雕塑中,有一个穿裙子的女神,露出了她的乳房,她身上的长裙子仿佛轻轻一扯就能扯落下来。我看着女神,我不知道我那个时候怎么脑子里想的还是那个女神,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回到宝来那里的。我不想回到你的出租屋里了。
我和宝来去了大排档,这回我们互换了角色,我揪住宝来的衣领,我逼着他跟我喝啤酒,一杯又一杯。
我在宝来的屋子里睡了两天。第三天,宝来摇醒了我,“明惠出事了。”他说。
“明惠是谁?”
宝来摸摸我额头,“你还没有醒?我说的是明惠啊,乌沙镇的那个明惠啊?”
“她怎么了?”
“她完了,她公司的一个老男人,看上了她,追她,她一直没答应,三个月前,她却突然答应做那个人三个月的情人,老男人答应给她一套小房子,结果快到期了,那家伙没有一点兑现承诺的意思,她就带了一矿泉水瓶的汽油去威胁那老男人,老男人以为她装的是假汽油,是威胁他的,结果,她真把老头烧着了,老头重伤住院呢,据说下巴都烧掉了,明惠也被抓起来了。哎,你在听吗?”
“你快扶我起来!”我吼道。
我一个人挣扎着去了你的出租屋。三个月到了,房东把你的生活用品捆成一团扔在楼道里。我拎着你的行李,拎到了半路上,我突然很生气,我一把扔掉了你的行李,“你才是傻瓜!”我大声喊着。
行李卷滚到了一旁,漏出了一只牙刷,绿色的,是你用过的牙刷,我不知道我怎么想的,我拿走了你的牙刷。
我还是忍不住打了你的电话,依旧打不通,我站在大街上,口袋里竖着你的牙刷,像竖着一根手指。
我开始口角生疮,嘴角四周长出一串串葡萄籽一样的颗粒物,我坐立不安,躺在床上的时候,我就拿起你的牙刷,堵在我的嘴上,就像你曾经用手指堵在我的嘴上。夜越深,你说的那些故事就越在我的脑海里活跃起来,特别是关于你父的。
其实,我是多么喜欢你絮絮叨叨地说着你父啊。我们挤在你那张窄小的床上时,你给我讲述你幸福的童年和你幸福的源泉——你父——的故事。你父亲完全不像村里别的那些粗暴的男人,他从没有打过你,哪怕是动过一根手指头,他还不反对你读初中时偷偷地搽胭脂涂口红,你父长得很英俊,村里有不少女人想嫁给他呢,可你父为了不让你受委屈,硬是没有再娶。你甚至还说过,你第一次来例假时,吓得躺在床上哭,是你父去叫了你姑姑来,让她告诉你该怎么办。我听着你讲述你父的故事,一点也不厌倦,听着听着,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你讲的就是我父亲,原来我们俩有同一个父亲。
现在,我回想着你讲述的那些故事,但是我想不出来你父的具体面容了,这不怪我,因为你一次也没给我看过你父的照片,也没有描述过你父的长相,我只能自己去想象了。在我的想象中,你父出现在乌沙镇,已经年迈的他,在村口的大树下,张望着公路的方向。“现在,我父老了,不能动了,他要有个伴,所以,我要送他一头好狗,陪着他度过晚年。你知道,我们那个村子里,跑得没剩下几个大人了。”我想起你第一次见我时说的话了。
又一个早晨,我起来后,看见那些葡萄籽一样的水泡泡已经蔓延到我口腔里面了,拉开窗帘,阳光刀一样砍进来,砍得我眼泪一直流。我摸出手机打电话给宝来,我说我要借他的摩托车用几天。
“你要借车做什么?”
“别废话,你就说你借不借?”
“借,我借,你脾气真大,”他随后问我,“明惠有没有新消息?”
“没有。跑了几次,公安不让见。你的车在哪儿,我现在就来取。”
9
“太阳,太阳。”我轻轻一呼唤,它就从猫吧里一个黑暗角落中窜了出来,急切地用它的小腰身摩挲着我的裤腿,“走,我们回乌沙镇。”
我在摩托车后桌上绑了一只塑料筐,垫上了一些废报纸,我拍拍后座,看着太阳,“上来吧。”
它绕着摩托车观察了一番,发现实在没有别的地方能安放上它,只好哼哼叽叽地从脚踏上往上爬,一纵身进了筐子里。
一路往北,摩托车的引擎在我屁股底下轰鸣着,城市在我们身后隐退。出了城市以后,我上了一条省道,路两旁全是高大的杨树,它们在哗哗哗地拍着巴掌,我总觉得,那些巴掌是你拍的,前面发生的那些事都是一个噩梦,并不是真的。真实的情况是,你先于我和太阳回到了乌沙镇,你现在就在乌沙镇等着我和太陽呢。
我通过手机百度地图搜索,从胡桃里出发到乌沙镇上,果真显示有一千五百九十八公里,我决定在一周内赶到。太阳是只不错的狗,它乖乖地待在后座上,一般我过一两个小时会放它下来走两步,给它一点吃的,遇到有清澈的河流溪涧,我们还会停下来洗个脸,我在上游喝水,让它在下游喝水。
我们经过集市,小镇,县城,村庄,当路上少有行人和车辆时,我便将摩托车时速提高到一百迈,风从耳朵边呼呼刮过,有关你父的记忆也风一样充斥我的大脑,好像我曾经和他生活在一起很多年似的。你父在风中变幻着各种形象,他有时是清晰的,他方脸浓眉,留着平头,穿着咖啡色的夹克,脚上套着一双黄球鞋,肩上扛着一把锄头,锄头把很长,锄头口很亮,这符合一个能干的负责任的父亲形象;有时,他嘴上会衔着一根香烟,那烟从他头顶上缭绕而上,吹来吹去,渐渐地,他的形象又模糊了。
我脑子里偶尔也会出现他唯一一次喝醉了酒的画面。是你说的,你父平时很少喝酒,其实,他酒量很大,他只是不喝罢了,他怕自己喝多了,会像别的人一样控制不住发酒疯,打你和你弟弟。但是,你考上大学那一年,你父高兴得喝了酒,而且喝多了,你父喝多了就坐在村口大树底下,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你对我说了你父喝酒这件事后,你父的形象在我脑海里就更真实了,我都想和他喝一杯了。
那天晚上在床上,我正抱着你低头亲吻你的头发的时候,你问我,“我有没有对你说过我父赌博的事?”你用手抚摸着我的头顶心,任由我亲着你,一边像电影旁白一样,对我说着你父的趣事。就像你父从不喝酒一样,他也从不赌博,虽然村里喝酒赌博的男人有很多。但你父还是赌了一次,那次是为了你能上县城一中,你父去给你找人托关系呢,谁叫你中考就差了那五分呢,你父找到了一个人,请那人吃了晚饭,那个人喜欢打麻将,晚上找不着人,三缺一,就硬留着你父陪他打麻将。上半夜,你父老是输,都快要把你的学费输光了,你父对你说,他当时全身都被汗湿透了,可是到了下半夜,他竟然又全赢回来了,顺带把你的一学期的生活费给赢回来了,真是传奇呀。
天黑了,我看到前方有一个村庄,便慢下来,骑进村子里,看看能不能在村子里找到借宿的地方。
听到摩托车声,一群小孩子拥了上来,他们看看我,说:“你不是卖苹果的吗?”
“我不是,请问你们家有住的地方吗?”我问。
他们互相看看,小眼睛里满是警惕的神情,突然拔腿就跑。
我跟随他们到了村里,却没有一家愿意收留我们——我和太阳。村里的老头老太太看着我,像看着一头怪物,他们关上了大门,只留着一条门缝对我说,“小伙子,不是我们狠心,是我们不敢留宿,以前有个来借宿的小伙子,一晚上把我们一村的鸡都拿走了,我们这老的老,小的小,都不敢追出去,眼睁睁看着抓鸡贼大摇大摆地骑着摩托车走啦。”
那天晚上,我和太阳在村外的瓜棚里睡了一夜。棚顶的塑料薄膜破了,下半夜,秋露滴下来,凉冰冰的,我和太阳紧紧挨在一起,四下里虫子们叫得像头顶的星星一样密集,我侧过身,太阳睁着眼看着我,两只眼睛黑黑的,像你的眼睛一样,有一刹那,我把它当成你了,你还穿着那件印着狗头的T恤。
“嗨,我这个千里走单骑走得不错吧?”我说。
“不错,你的屁股是铁屁股嘛。”你笑着说。
我追过去要打你,迎上来的却是太阳的呜咽声。
我忽然发现,在送太阳去乌沙镇的这些日子里,我忘了后来的那些事,我只记得那之前你和我在一起的情景,你仿佛从没有从我身边消失。
10
我和太阳是在第七天的傍晚时分到达乌沙镇的。
镇子的前部还是有点人气的,有学校,蛋糕店,五金店,甚至还有一家婚纱摄影店,但是沿着进镇子的唯一一条道路越往里走,就越来越荒凉了,房子倒是不少,却大多紧闭着大门,很多人家的门前长出的杂草都有一人高了。我继续往里走,按照你给我描述过的印象寻找着你家。
我果真找到了那一座小寺庙,你说过的,从寺庙往东走两里多路就到了你家所在的村子。那座低矮的寺庙,周身涂满了佛黄,寺庙外面就是大片的绿色的油菜地,整个看起来,这景象就像小孩子们画的一幅彩笔画。
我将太阳从后座上放了下来,让它追着摩托车,我放慢速度,我们一路慢慢地往你的村子走去,往你父的村子走去。
到了村子里,天色更黑了,一团蠓蠓虫老是在眼前缠绕着。我熄了摩托车,带着太阳去寻找你父。你没有告诉过我,你家住在村子的什么方位,我只好去找人打听了,这时候,我才发现了一个新问题,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你父的名字。
我只好向村里的人不断地补充着寻人线索,一个男人,约六十多岁,他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是老大,她叫明惠,他姓孙,他疼他们,他女儿以前养了条狗,那狗是他骑自行车骑了五十多里路用一担稻换回来的,他一直没有出去打工,他不喝酒,也从不打麻将,他会各种手艺,瓦匠,木匠,漆匠,没有他不会的,他还会做各种好吃的,搓肉圆子,做山芋干,炸玉米酥,他是一个好男人,他老婆走了后,他一直没有再娶,虽然他很英俊,很多女人都想嫁给他,可他现在还是一个人生活。
那些被我询问的人全都露出了茫然的神情,“姓孙的?一个人在家?没有这个人。”连问了好几家,他们一律坚定地摇着头。
按你所说的,村子里拢共也没几户人家,现在还长年在村子里的生活的人更是扳着手指头都能数得出来,怎么会出现这个情况呢?我有点怀疑我是不是跑错了地方,这里是不是属于乌沙镇?
我最后在一个村民的指点下,在村口小卖部找到了村里的文书,据说村里什么事问他就能问清楚了,一来,文书那里有档案可查,二来,他是村里目前最年轻的成年人,脑子记事清楚,他才四十多岁,因为一只脚跛了,他就没出去打工了。村文书正在小卖部里看电视,类似于车载电视,小小的,屏幕只能框住他的一张脸。在我买了他店里的一条烟,两瓶酒后,他抬起头说,“孙明惠?”他想了想,点点头说,“有,有这么个人,你找她?她不在家。”
“不,我不是找她,”我说,“我找她父亲。”
村文书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笑了,“这么说,孙猴子也借了你钱?你就别费劲了,他都十几年没有回来了,还不知道活没活着呢,当年多少讨债的都空着手来空着手回去了。”
“孙明惠她父亲叫什么?叫孙猴子?”我问。
“那是他外号,这个家伙,瘦瘦精精的,歪头巴脑的,一副猴相,又抽烟又喝酒又赌博,他老婆讨厌他,跟一个外地来收棉花的贩子私奔了,孙猴子没了老婆,索性大赌,最后赌得欠了一屁股债,只好跑了,这么多年都没有回来。”
这太出乎我意料了,我看着太阳,太阳也看着我,突然,它“汪”地叫了一声。
村文书看见狗,说:“明惠那姑娘我知道,很懂事的,小的时候她也养了一条狗,她父天天在外鬼混不归家,就只有那只狗陪伴她,狗接送她上下学,那只狗比她父作用还大呢,可是孙猴子那家伙也太狠心了,他自己临跑走之前,还把那只狗拖到县城狗肉店里卖了,换了一顿大酒喝了。他带狗走的时候,我可是看见的,我说孙猴子你带狗到哪去啊?孙猴子还大言不惭地说,‘我带狗过好日子去。狗没有了,明惠哭得村前村后找了一天一夜。我对她说,是她父卖了狗,她还死活不信呢。明惠这姑娘性子急脾气可大了,我说是她父亲把她的狗卖了,她还拿土坷垃砸我呢,说我冤枉她父。”
你当年不相信这个文书的话,我也不相信眼前这个瘸腿男人的话,我觉得他一定在说谎,這个村庄里的人在集体说谎。我掏出手机再次去拨打你的号码,你手机还是关机的。明知你大概不会看到的,就是看到了大概也不会给我回复的,我还是给你的微信发了一张照片,照片是我和太阳的合影,请村文书帮我们拍的,我们的身后是村庄小卖部的广告牌。发了照片后,我又写了一句话,我说:亲爱的,我把太阳送到乌沙镇了,你就放心吧。
“那他家呢?他家在什么地方?”我问村文书。
村文书指着左边的一条小路说,“那里,你沿着这条小路一直往前走,看见路边最破的三间小平房就是他家了。”
我带着太阳,几乎是跑着去到你家的小屋的。
月亮升起来了。月亮照着你家的三间青砖黑瓦小平房。小屋的石头院墙已经倒塌了,石头上附着上了一层厚厚的青苔,院门边有一棵树,是桂花树,桂花还没有落尽,一阵阵的香气在黑暗中浮动。野草淹没了门前的晒场,高的有一人深,矮的也有一狗深。有一个长条木板凳,翻倒在地上,我把它拉起来,它的四只脚还是好的,我用手直接擦了擦板凳面上泥灰,坐了上去。月光下,你家的青砖小屋被蒙上了一层白亮的光辉,使它看上去并没有显得多么破败,反而,有一种朴素的美。太阳穿越过草丛,挤到了我脚边上,趴了下来,它出神地看着屋里,伸长着舌头,似乎品尝着月光下你家屋子里的气息。
我坐在长条板凳上,看着对面这黑暗的屋子。我好像看见大门开了,“吱呀”一声,你父走了出来。他方脸浓眉,留着平头,穿着咖啡色的夹克,脚上套着一双结实的黄球鞋,肩上扛着一把锄头,锄头把子长长的,锄头口子亮亮的,他把锄头脑上的泥巴刮去了,靠在了门边,然后,他走过来递给我一支香烟。我们点着了烟,并排坐在晒场上,各自的嘴上香烟明灭,那烟从我们头顶缭绕而上,间或,一朵两朵桂花在烟雾里落下来,轻轻地落在地上。
“明慧在城里还好吧?”你父问我。
“挺好的。”我说,我指指太阳,“这是她让我带给你的,她怕你一个人在家孤单,让它陪你说说话。这狗可聪明了,你和它说什么话它都听得懂。”
太阳表现很好,我说到这里时,它爬起来,走上前,冲着你父摇着尾巴,嘴巴张开,“汪汪”叫了两声。
你父点点头,他很高兴,他慈祥地看着我。就像你说的,我从他的眼神里感觉到了,你父,他真的喜欢我。那一刹那,我忽然想到了我父亲,很多年来在我记忆里走失的父亲,在月光下,我再一次觉得你父也有点像我的父亲,神情,体态,衣着,动作,都那么像,你父亲和我父亲这时成了一个人,他们都满怀爱意地看着我。
我热热地冲着你父喊了声:“我父,你好!”
选自《飞天》2018年第4期
原刊责编 赵剑云
本刊责编 朱勇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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