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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徒

时间:2023/11/9 作者: 长江文艺·好小说 热度: 17293
作者简介:

  红孩,中国散文学会常务副会长,中国作家协会散文创作委员会委员,致公党中央文化委员。已出版长篇小说《爱情脊背》,短篇小说集《城市的海绵》,散文集《阅读真实的年代》《东渡东渡》《理想的云朵有多高》,诗集《笛声从芦苇中吹来》,文艺评论集《拍案文坛》等十余部,约300万字。文艺评论曾获得第二十二届中国新闻奖。

  胡二走进乡政府的前院,发现院中央有一棵一人粗的大槐树,他看了看各办公室的门牌,没有他要找的人。于是,他顺着西侧的甬路,又来到后院,发现后院的中央还是一棵一人粗的大槐树。他照样往那一个个办公室的牌子上找自己要去的地方,发现还是没有。他就想,村里的吴主任是不是在诳他,存心要耍着他玩,如果那样,他就回去找主任玩命。

  胡二所在的村叫营子,营子里住着二三百户人家。早先,这村是一片荒地,皇上经常到这一带狩猎,后来皇上觉得这平原地带狩猎不过瘾,就不来了。皇上不来了,地也不能闲着,许多城里的人死了,就纷纷运出来埋在这里。听老年人说,在北京朝阳门以东的很多地方,过去都是坟地,像许多村名如公主坟、孟家坟、何家坟、幺坟、苏坟,甚至是王爷那桐坟地都在这一带。

  营子的西北角有两块坟地,一个是胡家坟,另一个吴家坟。胡二和村委会主任吴歌的先人都是看坟的。本来,看坟人就很苦,从山东逃荒要饭过来的。等到了解放初期,胡姓吴姓的人已经占到村子里人口的百分之八十,大致平分秋色。可是,自解放前,村里就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胡姓吴姓互不通婚。这样,就苦了村里的姑娘后生们。还有一个规矩,就是胡吴两姓婚丧嫁娶彼此人去但不必花钱送东西。有个别年轻人企图破坏这规矩,结果遭到老年人的谩骂。

  胡二的父亲在村里过去是赶大车的,他们弟兄三个,还有两个妹妹。胡二从小缺心眼,上学也不太好,考试总给班上扯后腿,有一年老师实在受不了,就逼着胡二的父亲带着胡二到县医院开弱智证明。县医院的大夫看了看胡二,考了他几个问题,诸如一棵树上有三只鸟,一枪打死一只,问树上还剩几只,胡二当即就说还剩两只。大夫又问,一棵树上长俩梨,一个小孩看了干着急,问这是什么意思,胡二说,我要吃梨。医生说,这梨不是吃的鸭梨,而是一种比喻。胡二说,不是梨,那就是苹果梨。大夫听后,觉得胡二确实有点弱智,就给开了证明。有了这一纸证明,老师的压力减轻了,可胡二的父亲压力却大了。胡二的母亲死得早,一家五个孩子,大的刚上班,小的还在上幼儿园,真是愁死人了。

  胡二三年级的时候,就不上学了。他像一个浪鬼,在村子里晃悠。他喜欢看狗打架,也喜欢看馬撒欢儿。特别是看到马撒欢儿,马跑他也跑。久而久之,胡二奔跑的速度就很惊人。离村子不远,有个农场的果园,里边种植着苹果、桃子和葡萄。每当果子成熟的季节,胡二就常跳过铁丝网到果园里偷果子吃。护青的人虽然是小伙子,但奔跑速度远不如胡二。几次较量后,护青的没了主意,就申请单位给配了两条大狗。这下他们以为可以震慑住胡二了,可他们不曾想到,从小就与狗打交道的胡二对付狗有天然的本事,这就如同兽医,多厉害的狗,只要到了兽医室,全都老实。有人说兽医身上有瘆人毛,也有人说兽医杀死过无数条狗,身上有血腥气,狗见了都害怕。

  村里的孩子对胡二的看法褒贬不一。

  有一年国庆,市里要搞群众游行。村里的场院上突然来了许多学生,说是练方队的。胡二见有这么多人,而且唱着“在希望的田野上”,肩并肩地走排面,他觉得有趣,就远远地站在一边也跟着踏步,一路向前走,走着走着,就走出个一顺腿,弄得学生们嗤嗤地笑。这时,担任训练的教官就会对学生们喊,不许笑,保持队形!教官虽然这么喊,可学生们还是忍不住笑。一次,胡二走着走着,裤裆开了,把他的隐秘处漏了出来,女孩们喊羞死了,男孩子们则大喊,胡二,跑一下,跳一下!胡二不知听得明白还是听得糊涂,就真的像马驹儿一样又蹦又跳的,弄得教官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国庆游行结束后,场院又恢复了往日的寂静。胡二觉得世界少了什么,他又在街上转悠,像个逛鬼。人们虽然嫌弃胡二,胡二倒也知趣,他很少去串门,遇到村里人他会胡乱地说段顺口溜,如“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老娘要吃咸烧饼,没有闲钱买笊篱。”村里若是有了婚丧嫁娶,胡二可乐坏了,他会跟着从头看到尾。村里人也不管他家出没出份子,也不管吴姓还是胡姓,遇到胡二,都会让他吃饭。胡二也不客气,吃谁不是吃呢!为此,村里人有事没事互相讥讽,常会说,找胡二去吧。

  日子像太阳一样,该升时升,该落时落,周而复始。转眼胡二就小三十岁了,和他年龄相仿的后生、姑娘都陆续结婚了。胡二有些着急了,他哭着喊着跟他爸爸要媳妇。胡二爹说,就你这个屌样儿,爹就是想帮你,可谁家姑娘愿意嫁呢?胡二说,他听人讲,城里有婚姻介绍所,只要交二百块钱就行。胡二爹说,我咋没听说有这好事。胡二说,他想进城。胡二爹说,你可算了吧,整不好还得登个寻人启事啥的。

  胡二才不管爹怎么说。他走了七八里地,糊里糊涂地跳上了进城的公交车。售票员问他到哪儿,胡二说到婚姻介绍所。售票员说,我们没有婚姻介绍所这一站。胡二问哪里有,售票员说,你坐到终点,再倒一路车,坐到东单,看看那一带有没有。胡二不再说话,他不管那么多,他只管到处乱坐,坐到哪算哪,只要人多的地方,就有可能有婚姻介绍所。

  胡二在城里走了多少冤枉路没有人知道。他回到村子,是三天后的事情。见儿子头发脏乱,满脸尘土,爹就问,你到哪疯去了?胡二说,到城里找婚姻介绍所去了。爹说,人家城里人的婚姻介绍所是给城里人办的,你又没有城里户口,人家给你办?胡二说,他去了好几家,人家都不给他办。最后,在一个胡同里遇到一家,说有个妇女是精神病,问胡二愿意不。胡二问精神病是什么意思,婚姻介绍所的人说,跟你差不多,一会儿明白一会儿糊涂,急了还咬人。胡二说,那可不行,咬人不成疯狗了吗?婚姻介绍所的人见胡二脏了吧唧的,就说你留下二百块钱先登记,等有了合适的就给你写信打电话。胡二说,我也不知道村里的电话号码呀,婚姻介绍所的人说,我们会通过查号台查到,你就踏实在家等消息吧。

  等消息的日子,胡二到婚姻介绍所的故事成了村里人的笑资。人们见到胡二就会逗他,城里来消息了没?胡二说,不着急,等漂亮的。人们又逗胡二,城里的女人哪儿漂亮?胡二答,脸白。还有呢?头发烫着卷卷。再往下问,胡二就开始胡说八道了。这样的日子,大约过去了半年,人们才不再拿胡二打哈哈。

  村委会主任吴歌和胡二是小学同学。吴歌比胡二聪明,多上了几年学。他想帮帮胡二,让胡二看场院。在乡下,场院是个好地方。三夏和三秋农忙季节,村上的人都到场院晒场,中午时分,人们回家吃饭的当口,就只有胡二一个人在场院溜达。场院有一排房,有几间放农具,最东头的一间是值班室。夏天,屋里不生炉子,凉凉的,蚊子是有的,点一盘蚊香,或者用艾蒿燃一些烟熏熏。冬天,屋里生个炉子,炉子四周用铁丝圈着,铁丝上烤着红薯、窝头、馒头,香香的,很诱惑人。胡二喜欢狗,门外养着一条,黄毛,算是和胡二做伴。胡二中午不怎么睡觉,他喜欢到场院边上的鱼塘里洗澡。仰泳、狗刨、侧泳,胡二都会,有时他也让大黄狗游上一圈。

  场院除了晒粮食,还堆了很多的麦秸和稻草。高的能有二三十米,村上的孩子很爱到这里边捉迷藏。也有的住户家里的老母鸡喜欢到场院寻找麦粒稻粒吃,吃饱了就在麦秸垛里刨一个窝,然后在里边下蛋。胡二每天都可以捡到三五个鸡蛋,吃不了,他就拿回家交给爹。反正鸡蛋是白来的,爹就拿鸡蛋换成钱买油盐酱醋,偶尔也放在韭菜里全家人吃素馅饺子。

  这当然是胡二的秘密,他再缺心眼,也不会轻易告诉外人的。

  吴歌用胡二看场院,也不完全出于同学的情谊。他有他的心计,头一条,就是从公粮里抽出一些小麦和水稻,送给他的关系户。有的象征性地给点钱,有的就白送了。这样的事,吴歌也不背着胡二,他觉得胡二傻不拉几,不会清楚怎么回事。第二条,吴歌在村里有个相好的女人叫大花,她老公是个城里工人,腿有些残疾,一周才回来一次。这样,有事没事吴歌就往大花家里跑。时间长了,村里人难免说闲话,吴歌就约大花到场院的稻草垛里幽会。这事胡二知道,他觉得这两个人在稻草垛里藏闷闷儿很有意思,他就想着某一天,他也找个女人藏闷闷儿,看着那稻草垛一起一伏,很有诱惑力。

  某日,吴歌与大花在麦秸垛里藏完闷闷儿后,正赶上胡二路过,胡二突然对大花说,你总跟主任藏闷闷儿,你也和我藏回闷闷儿吧。大花一听,先是一愣,然后是浪声大笑起来,她指着胡二说,就你那德行,还想跟我藏闷闷儿,你也配啊!胡二说,有什么嘛,不就是两个人一上一下趴在一起,用麦秸盖住嘛,我也可以。大花说,我刚趴完,那地方还热乎着呐,你不妨也过去找找感觉。胡二说去就去,说话间他就真的钻到刚才吴歌和大花藏闷闷儿的地方。他左右摇了摇身体,用麦秸把头盖住,冲着外边喊,我藏好了,你们找吧。吴歌和大花才懒得理这个傻小子呢。他们相视一笑,前后脚离开场院,各回各的家。

  不知不觉,转眼日子到了1998年,那年長江发洪水。村里来了许多南方的难民。其中,有一六十多岁的妇女,带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儿媳和两个孩子,妇女说儿子被洪水冲走了。他们一家没什么指望,就出来找活路。对于这种难民,村里过去也来过,人们一般给点吃的,有的也给点衣物,然后劝他们离开。这次,这一家四口没到村里,直接到了场院,非让胡二给弄点吃的。胡二也是热心,回家也没跟爹说一声,就把米面油盐弄到场院值班室。一连三天,胡二请那一家四口吃打卤面,吃米饭炒菜,真的像过起了日子。有人把这事报告了吴歌,吴歌觉得胡二这事做得并不过分,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开始,胡二爹也没觉得怎样,后来听村里的人背后瞎议论,说胡二带着那一家四口过上日子了,吃三五天还行,要是日子长了,非把胡二吃穷了不可。胡二爹就去场院找胡二,让他把那一家四口轰走。胡二不愿意,胡二爹就索性把胡二锁在自己家里。这样过了两天,那四口人看没有着落了,只得拿着胡二爹给的二十块钱又到别的村子想主意去了。

  从此,胡二就开始发蔫了。即使胡歌和大花到场院里再藏闷闷儿他都懒得看了。至于老母鸡在麦秸垛里下蛋,他也是有一搭无一搭的。村上的人说,胡二中邪了,得赶紧给他说一房媳妇,否则,这孩子就糟蹋了。

  村上吴家有个盲姑娘,小时候是玻璃花眼,到了十八九岁,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姑娘眼盲,但手巧,能剪纸,还会织毛衣。村上人有喜欢管闲事的,接连给盲姑娘介绍几个婆家,男方都以姑娘眼盲放弃了。一个偶然的机会,盲姑娘到村供销社买酱油,不小心被石头绊了一下,摔倒在路边,正巧碰上胡二。胡二热心,把盲姑娘搀起来送到家。盲姑娘的母亲看着胡二,心说都说这孩子缺心眼,可骨子里倒也知道心疼人。她想着,何不把姑娘嫁给胡二呢?可是,村里的规矩,吴姓和胡姓彼此是不能成婚的,这可怎么办?

  盲姑娘的母亲去找村主任吴歌,吴歌说法律虽然没规定吴姓胡姓不能成婚,可村里这规矩都有上百年的历史了,以前虽然也有青年男女越过雷池,但最终还是以悲剧结束。吴歌说,我可以出一个法子,你和大哥离婚,将吴姑娘改成你们娘家的李姓,这样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和胡二结婚了。吴姑娘的母亲说,这咋成,我一个快六十岁的妇人闹离婚,这不让人笑掉大牙吗?这得让胡二他爹想办法。

  能让胡二娶盲姑娘,胡二爹觉得不吃亏。可是一想到老辈人定的规矩,他又没了主意。具体说,吴胡两姓为什么不能结亲,胡二爹只是听他爷爷说过,如果吴胡结亲,三日之内必死双方族人。到底曾经出现过这样的事情没有,有的人说有过,也有的说是讹传。但营子村人家,没有人敢冒这个险。如今,事情被逼到这份上,胡儿爹想拼一次试试。他把胡二跟盲姑娘的事跟子女们一说,大家都说这事万万不可。胡二的小妹妹说,他们娘死得早,靠爹把他们拉扯大不容易。这眼看着爹刚过上几天好日子,不能就这么被胡二的事给搅了。胡二爹说,我倒是不在乎,只要胡二今天能把婚结了,我就是明天蹬腿我也认了。

  爹的话胡二听得明白,那意思是,吴胡两姓结婚他并不反对。有了这个底,胡二就来了牛劲,他去找吴歌。他明确告诉吴歌,他要和盲姑娘结婚了。谁反对也不行。吴歌说你结婚我恭喜,可是要破坏了吴胡两姓的规矩,我就无能为力了。你最好找乡政府的一个领导出面,让他给我打个招呼,写字条打电话都行。这样,将来村民问起来,我就说你们是奉旨成婚,出了什么问题,我都说得清楚。胡二问,乡政府谁说了算?吴歌说,只要有人说,谁说了都算。胡二又问,那我找哪个部门?吴歌说,找哪个部门都行。

  听了吴歌的话,胡二很激动。天不亮他就步行十几里地走到乡政府。到了乡政府,传达室的人见胡二傻了吧唧的,问他找谁,胡二说,我找当官的。看门人问他找哪个当官的,胡二说能给吴歌写字条打电话的人就行。看门人说,我们这院里的人都能给吴歌写字条打电话,你总得找个具体的人。胡二说,你行不?看门人一听笑了,说这院里就我不行。胡二说,你不行,那你给我找个能行的。说话间,看门人看到乡长助理正要去锅炉房打水,就说你找那个打水的人吧,他官大。胡二很高兴,就跟着那打水的人的影子往前走。正当走到锅炉房时,就听一个男的正和一个女干部模样的人打情骂俏,胡二刚要说话,那男的就把暖瓶丢在了地上。或许是热水溅到了女人的脚面,那女人惨叫一声直蹦,男人则忙不迭地帮女人脱鞋脱袜子,一个劲儿地赔不是。这情景,胡二看得目瞪口呆,他竟然把为什么到乡政府来全都给忘得一干二净。

  等胡二明白过来,机关里的人进进出出都来了。人们互相打着招呼,谁也没理睬胡二,好像他就不存在似的。胡二觉得很茫然,他一会儿到前院看看,一会到后院看看,他想跟人说话,又不知道跟谁说。就在胡二踌躇犹豫不知所措时,一个女干部领着一个七八歲的小孩走到院子里,女干部指着大槐树说,宝贝,妈妈让你猜一个谜语,方方的一张嘴,里边种着一棵树,打一字,念什么?小孩眨眨眼,说不知道。妈妈便启发道,嘴就是口,树就是木,口里边放一个木,这个字念困。困难的困。于是,小孩也跟着念:困难的困。

  胡二看着小孩和他妈妈,觉得有意思,不由也学了句“困难的困”。这时,小孩妈才注意到胡二,她见胡二有些傻,就想耍弄胡二。她指着胡二对小孩说,妈妈再让你猜一个谜语,方方的一张口,里边站着一个人,打一字,念什么?这回小孩不假思索地答道:念囚,囚徒的囚。妈妈听罢,用手轻轻地拍着儿子的头顶说,儿子真聪明,一下就猜出来了。

  对于小孩的回答,胡二听不明怎么回事。但从小孩母亲的话语里,她能感到囚徒这个词不是好词。他沉默了几秒钟,突然大声地喊道:囚徒,我是囚徒!小孩正和他妈妈说话,听到胡二的叫喊,下意识地扑倒妈妈怀里,哭喊着:妈妈,我怕,他是囚徒!

  “对,我不叫胡二,我就叫囚徒!”胡二在乡政府的大院里不停地呼喊着。乡政府的人个个面面相觑,他们不知道外面刚才发生了什么。他们也懒得理胡二这样的人。因为,在乡政府里经常会出现这种莫名其妙的人。谁愿意没事找事呢!

  选自《福建文学》2018年第3期

  原刊责辑 ? 石华鹏

  本刊责编 ? 朱勇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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