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一谈,1969年生于河南商丘,1991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著有短篇小说集、诗集多部。曾获首届林斤澜优秀短篇小说作家奖、百花文学奖短篇小说奖、《上海文学》短篇小说奖、“南方阅读盛典”最受读者关注作家奖等。
刚才有个姑娘,想买从烟囱上拆下来的砖头,买七十二块,有零有整,我们工头要了她五百块钱。”
雨落下来,开始是凌乱的,后来变得有节奏了。他站在胡同口,默默看着几个工人站在烟囱顶端挥动铁锤,碎砖卷起的烟尘在雨雾里四散飘落。这根大烟囱是在他三十五岁那年竖起来的,如今三十四年过去了,街道和周围的建筑物变了又变,胡同也在变,那些临街的平房变成了一间间小商铺,而胡同里面那些老旧的房屋,等待着随时被拆除的命运。
去年春天的一个傍晚,他也是站在这个位置,两个二十岁左右的女生走过来,停下脚步,专注地望着烟囱。一个女孩说:“顾城十二岁的时候写过一首《烟囱》的诗歌,你还记得吗?”另一个女孩说:“记不全了。”问话的女孩轻声念道:“烟囱犹如平地耸立起来的巨人/望着布/满灯火的大地/不断地吸着烟卷/思索着一件谁也不知道的事情……”女孩眯起眼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几个老街坊走过来,一边说话,一边感叹。
“拆了烟囱,咱们这条胡同也快拆了吧……”
“还真舍不得。”
“住楼房也挺好的。”
“我不稀罕楼房,我愿意住在这儿。”
“听说,前面那个寺庙也会被拆掉。”
“不可能吧?”
“那座寺庙上百年了,我奶奶小时候就在里面烧香。”
“唉……”
“拆就拆吧,我们也拦不住。”
他在一旁听着,没有加入对话,心里有些伤怀。
雨更大了。他往房檐里面挪了挪身子。一个戴黄帽子的工人边抽烟边跟路人打趣:“这年头,啥事都有啊。刚才有个姑娘,想买从烟囱上拆下来的砖头,买七十二块,有零有整,我们工头要了她五百块钱。”工人龇着牙,伸出五根手指头,“这姑娘没还价。买这些旧砖头干啥啊!”
雨打湿了路面,现在正在慢慢溅湿他的鞋面,他只是看着,没有把脚缩回去。春天的雨是温润的。他伸出手,触碰着雨丝。他这样想,如果时间在这个季节停下来也是挺好的,时间停下来了,一切也都停下来了,大家也都安生了。
他叹了口气,眼神有些恍惚。三年前,妻子去世之后,他看待世界的眼神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他突然发觉自己老了,虚弱了,思维的能力被生生掠去了一大半。家里有三面镜子,一面在墙上挂了二十多年,一面放在桌上,一面摆在女儿的房间。他收起了桌上的镜子,放进了衣橱;那面固定在墙上的镜子,拆下来可能会裂掉,所以他尽可能视而不见——他不想在镜子里看见自己乱蓬蓬的头发和日渐衰败的脸。前年秋天,女儿出嫁后,家里只剩下了他一個人。女儿希望他把那间空房租出去,拿租金报名参加夕阳红旅行社,去外面散散心。女儿暗示过他,要是他还想找一个老伴,她会不太乐意,但也不会阻拦。他没有把空房租出去,也没有找老伴的心思,他只是想,女儿的房间在,屋里的摆设在,他什么时候想女儿了,可以打开房门进去坐一坐、看一看,这样会好受些。
昨天晚上,他一个人看电视剧,一个躺在病床上垂死的男人对女儿说:“人这一生,十年是一张,花一张少一张,我还没花完七张,老天爷就把我的账号给封了……”男人的话像一块大石头,堵住了他的胸口。他关了电视,坐在院子里,坐了很长时间,觉得自己就像一根孤独的干木头。人这一生,既无常又没意思。他抬起头,看着夜空的月亮,好像看见妻子临死前痛苦的脸。他现在唯一遗憾的是:三年前,看着妻子躺在病床上活活受罪,他毫无办法,只能偷偷抹眼泪,像个废物。
这一夜,他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的。半梦半醒的滋味已是常态,他吃了两粒安眠药,总算睡到了天亮。他望着灰蒙蒙的窗外,不知道接下来的这一整天该怎么过。吃饭、睡觉、看书、看电视、出去散步,无非就是这些。女儿出嫁前,他为女儿做饭洗衣,等女儿下班推门回家,叫他一声爸爸,心里有实在感。现在女儿出嫁了,他感觉自己的脚和手悬空了,生活的重心消失了,他不再有心情推开厨房门,做饭、吃饭的时间不再规律,他也不愿意主动去街坊邻居家串门聊天——都认识几十年了,还能聊什么呢?
简单洗漱后,他走出家门,走进胡同口的小吃店,买了一根油条、一份咸菜,喝了一碗豆腐脑。他抬起头,烟囱在一夜之间完全消失了。现在,他的视线已经没有烟囱阻挡,可以望得更远,可是又有什么意义呢?
天空彻底放晴了。他把被褥抱到院子里,挂在绳子上晾晒,做完这几个动作,后背竟出了汗。他在椅子上坐下,拿出一根烟,一个女孩的身影出现在眼前。女孩推着一辆自行车,摇摇晃晃的,车筐里有不少东西。她停稳自行车,走到邻居家门口,开始敲门。她轻声敲了两下,等待了几秒钟,又敲了两下,不经意回头看见了他,淡淡一笑。
“姑娘,这家人不常在城里住,现在可能在郊外。”他说。
“哦……”她后退半步,看着他,问道:“叔叔,那你家是47号,对吗?”她的声音很好听。他点点头。女孩从车筐里拿起一个用报纸缠裹的东西,慢慢走过来。他站起身,看着女孩,觉得女孩的年龄比自己的女儿小一些。
“叔叔,这是给你的。”女孩把手里的东西递过来。
“什么?”他有点意外。
女孩打开报纸,他看见一块红色的砖和一张烟囱的照片。砖面上写着一行字:豆瓣胡同四十七号。他接过红砖和照片,心里不是很明白。
“叔叔,你在这儿住了多少年?”
“四十多年了。”
“这块砖……是从大烟囱身上拆下来的。”
“哦……”他还是有点迷惑。
“我想送给你。”女孩说。
“为什么?”
“我想……把烟囱的记忆留在你家里。”
他眨眨眼,忽然明白了。“好,好!”
“谢谢。”
他笑着摆摆手。“不用谢。”
“得谢谢你,因为你帮我完成了一次艺术活动。”
“艺术活动?”
女孩点点头。“在这条胡同里,住着七十二户人家,我买了七十二块砖,一家一家送过去,我已经送了四十七块砖,四十七幅照片了。”
七十二户人家。他在胡同里住了这么久,今天还是第一次知道这个确切数字。不过,他也知道,这几年,很多老街坊把房子租了出去,胡同里住了不少外地人。“姑娘,坐,坐,喝杯茶。”他搬来椅子,让女孩坐下。他在一旁倒水的时候,女孩说:“两个月前,我看新闻,知道豆瓣胡同前面的烟囱要拆除了,我就在胡同里租了一间小房子,准备这个艺术活动。”
“就你一个人吗?”
“嗯。”
“这些砖很沉的。”
“没事,为了艺术,我不怕累。”
艺术。这个字眼扎进他的脑仁。在他的意识深处,只有绘画、音乐、电影、雕塑和文学作品,才是艺术。他把水杯放在小桌上,再次端详手里的这块砖。“艺术……我不是太明白……”他有些不好意思,“你这是什么艺术活动?”
“从生活中来到生活中去的艺术。”
“从生活中来……到生活中去……”他小声地念着这句话,想起当年的上山下乡运动,从农村中来……到农村中去……他笑了笑,点上一根烟。
“叔叔,艺术是无处不在的,就像生活一样……艺术也和生活一样,也都会消失,成为回忆。”
女孩的话让他想了又想,还是没有完全理解。
“你在这儿租了房?”
“特小的房间,写字、放砖用的。砖放在外面,我怕淋湿了。我住在十五号院。”
十五号院离他这里不远。他点点头。
“叔叔,你拿着砖和照片,我想拍张照,好吗?”
“好,好。” 他发现女孩的胳膊肘有好几条划痕,还粘了不少红色粉末。
女孩拍完照片,站起身。“我得走了……对了,叔叔,我想把你邻居家的这块砖放你这里,等他回来的时候,麻烦你送一下,好吗?”
“没问题。”
“谢谢叔叔。”
女孩把那块砖拿过来放在桌上,脸上挂着笑,女孩脸上的汗珠似乎也在笑。他看着女孩推着自行车往外走,感觉到心情舒朗。他突然想起什么,对女孩大声说道:“姑娘,如果其他家没人,你就把砖头放我这里吧,我帮你送。”女孩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抿紧嘴唇,用力点了点头。
他摩挲着砖头和照片,内心五味杂陈。整整三十四年过去了。他住在这条胡同,在这里结了婚,有了女儿,女儿长大了,妻子去世了,这根烟囱见证了他从一个小伙子慢慢步入了老年光景。男人老了,心里的那股劲儿也消退了,他只是没想到,这股劲儿会消失得那么快,好像对他一点也不留恋,好像在他身体里生活了几十年,腻味了,想尽快逃離他。
他把红砖和照片放在书架上,琢磨着女孩的话:艺术和生活一样,无处不在……艺术也和生活一样,都会消失,成为回忆……他眯着眼,思来想去。
傍晚时分,女儿回到了家,给他带来了平常爱吃的带鱼。他非常高兴,在狭小的厨房里为女儿炒菜做饭。女儿看见书架上的红砖和照片,扭头说道:“爸,你也有这砖头啊。”
“一个姑娘送来的。搞艺术的。”
“她没骗你钱吧?”
“骗我钱?”他脸上带着笑,小声念叨了一句。
“我刚才听见他们在说砖头的事儿。”
“说什么?”
“说那个女孩怪兮兮的,还有人把砖头和照片扔出来了。”
他放下手里的刀,提高声音说道:“说这话的肯定是外地人,他们不懂,别听他们乱说,我觉得女孩挺好的,人家在做艺术。”
“艺术?”女儿笑出了声,“咱们这条胡同还有艺术?”
他不再说什么。锅里的油翻滚着,等着他把带鱼放进去。女儿一边翻看手机,一边说:“爸,我今天不在家吃晚饭了,老板刚发来短信,让我去陪客户。我走了。”他看着翻滚的油,眉头微微皱了一下。听见女儿的脚步声越来越远了,他叹了口气,伸手关了煤气,找出保鲜袋,把带鱼装进去,然后走进屋把保鲜袋放进了冰箱。
他洗手,不停地洗手,好像洗手是他今晚最重要的事。他顺手洗了一把脸,也不擦,让水珠顺着皱纹往下淌。天色渐渐暗下来,他听见了谁家的欢声笑语,心里更显空落。他打开电视,调了几个频道,又把电视关上了。屋里非常安静。他和妻子的合影照摆在衣橱上面,妻子笑吟吟地望着他,似乎在跟他说话:“我在那边挺好的,你放心吧。”此刻,只有抽烟能平复心情,他抓起烟盒,烟盒空了,他继续找烟,烟盒还是空的,他忽然气急败坏起来,一脚踢翻了小板凳,愣愣地站在那儿。或许过了两三分钟,他慢慢弯下腰,扶正小板凳,走出门买烟。大街上都是来来往往的陌生人。
夜色彻底笼罩了整条胡同。他没有目的地往前走,或许过了两三个十字路口,他随着人流右拐,穿过斑马线,接着往左拐去。不知不觉,他走到了护城河边,那里人头攒动,看不清人脸。他顺着栏杆走下去,在一个僻静地停下脚步。河面倒映着对岸楼顶上的霓虹灯,灯光组合出的图形随波荡漾,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晰。他看着河面,眼神开始发虚,那些光影似乎在向他发出暗示和诱惑,老伴走了,女儿大了,也没什么牵挂了,跳下来吧,跳下来吧……他闭上眼睛,脚底下轻飘飘的,有一股力量正在生成,想托举他跨过栏杆,耳边的蚊子好像也在为他欢呼,他感受到了轻盈,同时感受到了深深的哀伤……三四个相互追逐的孩子撞醒了他,他抓紧栏杆,身体半蹲下来,额头上汗涔涔的。他不敢在岸边继续停留,急急忙忙走到路边,拦住了一辆三轮车。
他没有感受到死亡的解脱,也没有感受到继续活下去的理由。城市的光影在眼前晃悠,这些绚烂和迷人的气息跟他毫无关系。三轮车夫一路蹬踏,嘴里哼着小曲,他忽然很羡慕眼前这个靠卖力气赚钱的年轻男人,他有家人要养活,这是他继续生活下去的最大理由。事实上,在过去的年月里,他吃过很多苦,也没有赚过很多钱,日子一天接着一天,却是实实在在的。他闭上眼睛,想大醉一场。
他在胡同口下了车,多付了一倍的车费,三轮车夫很诧异,他摆了摆手。街上灯光明亮,胡同里显得灰暗,众多的飞蛾扑向墙上的灯泡。他忽然想去看看那个女孩,她住在十五号院,就在前面菜市场左边的小胡同里。他加快步伐往前走。十五号院是一个大杂院,大门敞开着,一条小狗蹲在那儿,朝他摇尾巴。他顺着亮灯的窗户往里走,一个女人正好推门出来,差一点发出尖叫。“你……你找谁……”她的声音在发抖。
“我住在前面……来找一个朋友……”
女人似乎认出了他,在暗影里点了点头,随后拉上了门。
他继续往里走,看见一小扇亮灯的窗户。他轻手轻脚走过去,看见女孩正在砖上写字,他的心脏竟怦怦跳动起来。女孩忽然伸了个懒腰,他急忙屏住呼吸,后退了半步。他再次慢慢靠前,移动视线,发现桌上的方便面、半瓶矿泉水和一包打开的饼干。他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有一刻,他想出去给女孩买点吃的,可是又觉得太唐突;他也不敢敲门,生怕惊扰了女孩。他犹豫了好久,最后决定转身离开。
他是带着笑离开的。胡同里没有了人影,也没有更多的光照,一块砖头绊了他一下,他没有像往日那样骂骂咧咧的,而是弯下身拾起半截砖头。借着胡同里的光,他看见写在砖头上的四个字:豆瓣胡同。门牌号不见了。他知道,这是一块被人扔掉的砖。他往家走,邻居家的灯光还是没亮,他在门前侧耳听了一会儿,没有听见其他声音。回到家,他在屋子里站了好一会儿,脑子里一直闪现着女孩的身影。他洗漱完毕,在床上躺下,女孩的影子还在眼前晃悠。隐隐的春雷从天际传来,好像又要下雨了。他闭着眼,嘴角带着笑意,等他慢慢睡着的时候,已是子夜时分。
雨在前半夜飘落下来,静悄悄的。第二天早晨,雨停歇了。他忽然在半梦半醒之间听见了女孩的声音:“叔叔……你在家吗?”他马上清醒了,急忙坐起身,回应道:“在!在!”他下床穿衣,揉了揉脸,用力整理头发,打开了房门,没看见女孩的身影。他走出屋门,四周静悄悄的,房檐上的雨滴落在手臂上,让他意识到刚才是在做梦。他落寞地走回屋,在床沿上坐下,再也没有了睡意。他在想,女孩把砖都送出去了吗?
他洗漱完毕,急急忙忙前往十五号院。女孩不在房间,五六块红砖摆放在窗台下。昨晚撞见他的那个女人,正在水池边洗涮拖把,她直起身,说道:“昨晚你就来过吧?女孩走了,今天一大早走的。”
“哦。”他回头看着女人。
“你认识这个女孩吗?”
他欲言又止,往门外走去。女人的声音跟在他的身后:“女孩真不容易,一个人把这些砖往各家送,还有人不领情,把砖扔出来。”他停下脚步,回转身。
“不要就不要呗,扔什么呀。”女人接着说。
“是!是!”
“窗台下的砖是女孩捡回来的。”
“她还会回来吗?”
“可能不回来了吧,屋里的东西都收拾干净了。”
“我……我想要那幾块砖。”
女人愣了片刻,笑起来,低头继续涮拖把。他紧走几步,蹲下身,使出全身的力气抱起湿漉漉的红砖,一步一步往外走。路边停着一辆三轮车,他把双手放在车座上歇息,调整着呼吸。这些年,他还是第一次干这种体力活。回到家之后,他把砖小心翼翼放在桌上,一屁股坐下来,大口喘着气,双手和双臂沾满了粉屑,在不停地发颤。他抓起茶杯,一饮而尽。眼前的红砖是实实在在的,他一路辛苦抱回家,可是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他想给自己一个解释,可是又实在想不明白。他兀自笑了,笑了很长时间。
红砖上的门牌号已经模糊不清。他努力辨认,隐约看见六十七号,这是老孙家的门牌号。其他的门牌号无论如何辨认不出了。他找出一张报纸,把红砖包好,走出屋门,走向老孙的家。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觉得这是他今天必须要做的事——非如此不可。老孙拉开门,脱口而出:“你这老哥们儿,见你一面真他妈不容易!”他指了指老孙,把手里的砖放在桌上。
“这是啥?”
“你扔出去的东西,我帮你捡回来了。”
“我扔出去的东西?”
“真想不起来了?”他解开报纸,红砖露了出来。他接着说:“烟囱在胡同对面立了三十多年,现在拆了,一个女孩买来砖,送给咱们留个念想。”
“我想起来了!”老孙一拍脑门,“那天我恰巧不在家,是我的新租户扔出去的,他不懂,还以为女孩有精神病,砖里有毒呢!”
他摇了摇头,看着老孙,说道:“老孙啊,我们应该感谢那个女孩,人家不图什么,就是想把我们过去的回忆留存下来,这是她的好意,这砖……也是艺术。”
“艺——术?”老孙拖长了音调。
“是艺术。”
老孙哈哈大笑起来。“我不懂,这砖头能有啥艺术。”
“我越琢磨,越觉得这是艺术。”他说,手指摩挲着红砖。
老孙瞪大眼睛,竖起大拇指,说道:“你这老哥们儿,真行!”
他轻叹一声,说道:“在这条胡同里住了几十年,不瞒你说,我还是第一次思考艺术的事……”他摇了摇头,语调渐渐变弱了,“还真是第一次思考艺术的事……”他摸了摸红砖,站起身。
“这块砖,我收着了,你放心吧!”
“收好,收好!”
“这么快就走啊,抽根烟再走吧。”
他摆了摆手,默默走了出去。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的心情是平和的。摆放在书架上的红砖,被他擦得干干净净,上面的纹理和缝隙清晰可见。他欣赏着这几块红砖,嗅闻着砖土的气息,思绪会飘出去很远。但他还不知道女孩的名字,这是他心里的遗憾。这一天,女儿回到家,看见书架上又多添了几块砖,脸色马上变了,想把砖扔出去,他拦住了,两人为此争执了几句,女儿气呼呼离开了家,他喝了一晚上的闷酒。
他不知道自己是何时上床睡觉的。时间到了后半夜,他突然醒了,浑身不自在,肌肉酸胀难受。屋里的灯亮着,屋门半开着,酒瓶和酒杯滚落在地上。他闭上眼睛,知道自己受凉感冒了。感冒药在抽屉里,伸手就能够着,他没有去拿。他觉得恶心,肠胃不停地翻腾,头垂在床沿上干呕了好几次。此刻的夜晚是最寂静的,就像一大桶凉水,将他内心的孤寂和伤感冲刷了出来,冲得满屋都是,把他的眼眶也冲湿了。他想接着睡,就这样昏沉沉睡过去,再也不要醒来。
当他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已是下午时分。屋里的灯灭了。他挣扎着直起身,慢慢下床,穿上衣服,看见一个女孩站在门外。
“你是……”他走到门口。
女孩转身,笑着说:“叔叔,你醒了。”
他认出了女孩,却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扶着门框,浑身虚弱无力。女孩急忙扶住他,问道:“叔叔,你病了?”
“昨晚受点凉……”
“吃药了吗?”
他摇摇头,在椅子上坐下,拉开旁边的抽屉,取出感冒药。女孩倒了一杯水,他接过茶杯,没有看女孩,或者说,他在努力回避女孩的眼神。他吃了药,喝完杯中水,长长地喘了一口气。
“我是来给你送照片的。”女孩拿出照片,举到他面前。照片上的他,一手举着红砖,一手举着照片,笑吟吟的,他的身后是那堵垂挂着青草的老墙。女孩的身影和语气让他的精神好了许多。
“姑娘,你……你叫什么名字?”
“夏天。”
“夏天?”他以为自己没有听清。
“夏天,叫我小夏,或者小天,都行。”
“好……好……”他觉得叫她夏天更好听。
夏天突然发现了书架上的几块红砖,她抑制着呼吸,没有马上起身走过去。
“夏天,谢谢你……”他由衷地说。
“为什么?”
“你……你让这条胡同有了艺术……”
夏天低下头笑了。
“这条胡同,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不见了……”他的语气弱下来。
“我听说过几天,前面那座寺庙也要拆掉了。”
“唉……”
夏天抬起眼帘望着他:“叔叔,你喜欢这样的艺术吗?”
他点了点头,笑了。“喜欢,可是不太懂。”
夏天也笑了。
“我有一个女儿,比你大一些。”
“我今年二十五岁。”
“我女儿二十九岁,我要孩子晚。”
“哦。”
“我女儿去年结的婚,你还没结婚吧?”
“嗯。”
“你有男朋友吗?”
“他在荷兰。”
“河南?”
“他是荷兰人。”
他点了点头。“他做什么工作?”
“艺术,他是艺术家。”
“你做什么工作?”
“我没有固定工作,我现在做的就是我的工作。”
“我不是太明白。”
“我的理想就是做一名艺术家。”
“这工作能挣钱吗?”
夏天笑了笑,说:“这是一份需要花钱的工作,我做工赚钱,然后养自己的艺术。我和男朋友有共同的理想。”
他陷入了沉思。
“大学毕业后,我可以找到稳定的工作,可是我喜欢自由,喜欢想象,喜欢发现趣味和美妙的东西。我很感谢我的男朋友,如果没有遇见他,我不会选择这样的生活方式。”
他看着夏天,等待她继续说下去。
“你想看看我男朋友的艺术作品吗?”
“好!好!”
夏天从背包里拿出电脑,放在桌上,然后找到文件夹,打开一幅幅图片,给他慢慢展示。第一个作品:风车。他看见欧洲美丽的景致,鲜花,白云,羊群,树林,还有一排排风车,矗立在田野里,显得威风凛凛;风车转轮上面挂着一面面四方形的大镜子,风车转动,大镜子也在转动,不停地闪闪发光,白云倒映在镜子里,远处的羊群、汽车和行人,倒映在镜子里……他看入迷了,但在这一刻,他只是感觉到神奇,并不明白为什么要在风车转轮上装上硕大的镜子。万一镜子碎了,该怎么办呢?
夏天看出了他的疑惑,对他说,在艺术家眼里,这个世界永远是多维的,我们看得见美丽的大自然,但我们眼里的大自然永远是平面的,是局部的,或者说,我们眼里的美丽,包括忧伤,都是局部的,因为人类的认知能力是有限度的;而风车上的镜子,能帮助我们看见不曾看见的,帮助我们发现不曾发现的。当然,镜子是脆弱的,易碎的,而镜子里的这个世界,不也是扭曲、脆弱、易碎的吗?听完夏天的解读,他好像明白了许多。
第二个作品:水床。看见这个标题,他这样说道:“我知道水床,我在家具城看见过。”
夏天笑了笑,打开文件夹,点开作品视频:洁净的欧洲城市,晴朗的天空,绿莹莹的树林,男男女女在愉快地行走。镜头转向街道边的一个池塘,十几个工人拖来一块巨大的绿草皮,慢慢覆盖在池塘上面,他们蹲下身,用工具固定好草皮,然后闪到一旁。一个过路的男生首先被吸引过来,他前后左右看了看,试着踏上草皮,草皮一下子塌陷下去,随后又弹起来,他吓了一跳,后来觉得草皮是安全的,便索性躺下来,开始在上面打滚,草皮随着他的动作上下起伏,像翻腾的绿波浪。更多的行人走过来,在草皮上面走,草皮陷下去、彈起来,陷下去、弹起来,他们也都纷纷笑起来。
看着这一幕,他有一种既愉快又眩晕的感觉,他也想在草坪上走,也想躺下去,闭上眼睛,让阳光照在脸上,那些在眼皮上闪烁跳跃的光线,像水面静谧的波光。他闭上眼睛,内心里充满了感动。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工人们正在拉走草皮,那片池塘重新恢复了原样,四周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了,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我……”他迟疑了片刻,接着说,“我好像明白了你说的话……从生活中来,到生活中去……”他拿出一根烟,看了看夏天,又想把烟放回去。
“你抽吧,我不介意。”
他点上烟,眉头渐渐舒朗。“真是艺术家啊!只有艺术家才能想得出来啊!”他连连感叹,神情很兴奋,“我也想做这样的事,可是我老了,不行了……”他自嘲地笑了笑。
“你真想做吗?”
他点点头,随后摆了摆手。“我哪行,我可没那脑子。”
“你可以试一试。”
他连连摇头,神情竟有些羞涩了。
“艺术也是生活实践,这种实践能让人更热爱生活。”
他看着夏天,眨了眨眼睛。
“想一想你最熟悉的生活环境,那里一定有你的艺术灵感。”
“我最熟悉这条胡同。”他肯定地说。
“那就从这条胡同想起吧。”夏天笑着说。
他静默了一会儿,忽然转过眼神,对夏天说:“怎么想都行吗?”夏天看着他,说:“按道理讲是这样的。这条胡同是生活区域,你可以多想能够简单操作,并且能够快速完成的事,不需要动用过多的道具,不需要改变现在的环境,却能让人感受到出其不意的新意和另一种胡同味道……”事实上,在讲述这段话时,夏天想到的是自己的父亲,她想帮助眼前这个男人,完成一次艺术实践活动。她的脑筋在急速转动,脸上渐渐浮现出笑意。
“你笑什么?”
“嗯……我刚才也在想艺术创意呢。”她有些小得意。
“说说看?”
“我想先听你的。”
“我……我能行吗?”
“不试怎么能知道自己行不行呢?” 夏天调皮地笑了。
夏天留下电话号码,收拾好背包,准备告辞。他想请夏天吃晚饭,夏天说,等下次见面的时候再吃吧。两个人约定,三天之后见面,各自拿出胡同艺术实践方案。他把夏天送出胡同口,看着她慢慢走远,消失在人群里,忍不住在心里说:“谢谢……谢谢……”他回转身,望着这条狭长寂静的胡同,脑海里闪回着下午观看过的艺术活动图片和视频,已经开始迫不及待地寻找灵感了。
豆瓣胡同。他看见钉在墙壁上的这四个字,突然有了第一个闪念:去超市买几十袋豆瓣酱,然后站在胡同口,分发给那些穿过胡同但不在这条胡同里生活的人,让他们牢牢记住,在这个偌大的城市,还有一条小小的豆瓣胡同。这个想法怎么样呢?他站在那儿,仰起脖颈,嘴巴半张,死死地盯着胡同标牌,整个人看上去像一个傻子。他越想越觉得这个想法既实在又巧妙。他兴冲冲走进小饭馆,点了一小瓶二锅头,一盘羊头肉,美美地吃起来。
这一夜,他睡得很踏实。第二天一早,当他走进超市,看见一袋豆瓣酱标价十二元时,心里又有了不踏实。买五十袋豆瓣酱,需要花费六百元,而他一个月的退休金只有一千八百元。他思前想后,决定给夏天打个电话。夏天告诉他,这个想法很棒,他听了非常兴奋。不过,他随后在夏天的语气里听出了迟疑:“将豆瓣胡同和豆瓣酱联系在一起,是艺术实践常用的方法,但是……这个艺术活动需要两个最基本的条件。”
“什么条件?”他有些紧张。
“既然是实物派送,派送数量最关键,如果派送的数量太少,参与的人数也会很少。”
他沉默不语,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了。
“叔叔?”
“……”
“你在听吗?”
“我在听……一袋豆瓣酱十二块钱,买多了我买不起。”他的语调可怜巴巴的。
“如果花费太多,可以先不做这个艺术实践,一定会有其他想法的。”
“可是……可是我很喜欢这个想法。”
“喜欢和实践,是两码事,”夏天笑起来,“我已经有构思了。叔叔,加油!”
挂了电话,他在豆瓣酱摊位前站了好久。一位服务员走过来,问他需要帮忙吗?他问服务员,有没有小袋包装的豆瓣酱,炒一个菜用一小袋那种,包装越小越好。服务员笑着摇了摇头。他转身离去,嘴里一直念叨着。
天色暗下来,但时间尚早,他决定在胡同里转一转。蔬菜摊和水果摊前已经没有了人,小吃店里倒是挺热闹,两个小伙子光着膀子拼酒,嘴里吐出的尽是糙话。两条小狗相互追逐着,跑在后面的不小心撞上自行车,撞得挺厉害,躺在那儿半天没起来,跑在前面的小狗折返回来,在同伴身上嗅来嗅去,喉咙里发出嘤嘤的声音。如果胡同里的灯泡再多些,光线再亮些,小狗就不会被撞伤的,他这样想。
胡同里越来越暗了。前面几十米处有一家咖啡屋,透出红色绿色紫色混合的光线,他慢慢走过门前,看见一对情侣坐在里面接吻,忍不住笑了。若在以往,这一幕会让他难为情,让他心生感慨,觉得自己老了,与这个时代和城市格格不入了,被生活淘汰了。可是现在,他的思绪有了微妙的变化,看着眼前这对接吻的年轻人,他眼里的光柔和了,同时心里涌动着祝福,并发出了一声愉快的叹息。正当他准备转身返回的时候,咖啡馆门前悬挂的彩色灯泡吸引了他的目光。他突然有了新的想法,他想买一些彩色灯泡,挂在这条胡同里,每隔二十米挂一个,买十个灯泡就行,花不了多少钱,路人既可以得到光亮,夜晚的胡同也会显得有活力。他很兴奋,暗暗佩服自己的艺术想象力。
出了胡同,马路边有不少生活用品店和五金商铺。他花了一百块钱买了十个彩色灯泡,心满意足地往家走。一路上,他都在默记墙上哪个灯泡是坏的,哪个位置应该装上一个新的灯泡。他决定先把这个想法放在心里,等见到了夏天再告诉她。回到家,他一边洗澡,一边唱歌,唱到一半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唱过歌了。
为了等待这一天,他清扫了房间,理了發,剃了胡须,换上了干净的衬衫,去茶叶店买来了上等的花茶。他清洗好茶具,在桌上摆好两个青花瓷茶杯和一个茶壶。下午的阳光照在桌上,顺便把他的影子投射在地面上。愉快的影子。他的心里充满了期待。他点上一根烟,飘在半空的缕缕烟雾和光影混合在一起,在墙壁上变幻出缥缈无常的图形。现在的世界是静谧安详的,这或许是一个新的起点。
夏天来了,他先是看见了她的影子,急忙站起身,有点语无伦次了:“夏……夏天……你来了!”夏天背着包,手里抱着一个纸箱子。她把纸箱子放在一旁,用手背擦汗,说:“叔叔,天越来越热了。”
“快喝茶,”他说,然后急忙改口,拉开了冰箱门,“我给你拿矿泉水。”
夏天一口气喝了大半瓶矿泉水。他看着夏天,突然有点心疼。夏天坐下来,咯咯地笑了,说:“叔叔,你做事情真投入啊!”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看着地上的纸箱子,说:“这里面……”
“是我的道具。”夏天晃了晃脑袋。
“道具?”
“嗯。”
“我也买了道具。”他大声说。
“拿出来看看。”
他从抽屉里掏出一个纸袋,从里面取出彩色灯泡,一个一个放在桌上,动作非常小心。夏天一下子就明白了。“我……我想在胡同里挂上这些彩色灯泡……我觉得这些年,这条胡同的气氛太沉闷、太压抑了,我想改变一下。”他神情激动地说。
夏天抿紧嘴唇,点了点头。“你想挂多少彩色灯泡?”
“先挂十只,以后灯泡坏了,我再买。”
“嗯……”夏天在思考。
“你觉得怎么样?”他皱着眉,追问道。
“你想做一名胡同电工吗?”
“什么意思?”他非常迷惑。
“叔叔,你的想法很好,可是想法太具体了,或者说太有规律可循了。”
“我不懂。”他喘了一口气。
“你实施了这个艺术活动,后续会发生什么,大家都会知道的。”
“……”
“这种艺术实践,需要打破规律,出其不意,快速实施,然后快速消失。”
这一刻,他越来越不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说……我把灯泡挂上去之后,就是完成了艺术实践,即使后来灯泡坏了,我也不用去换新的,是这样吗?”
“差不多。”夏天郑重地点点头。
“可是……我还想着给胡同照明呢,胡同里光线太暗,路人不方便。”
“叔叔,这是另外一个话题。”
“我还以为,这个想法很好呢。”他点上一根烟,狠抽了一大口。
“叔叔,你会给灯泡接线吗?”
“我们家电线改道,都是我去做的。”
“好!”夏天一边说,一边打开纸箱子,从里面掏出一卷细细的电线,一个白色的瓶子。
“这是什么?”
“发光电线和感应液体。叔叔,我们可以合作完成胡同灯光装置。”夏天掏出笔,一边在纸上画图形,一边对他讲解:“这是胡同,我之前发现,到了晚上,胡同里会很暗,尤其是这一段胡同,差不多是中央位置的,五十米长,没有一个灯泡照明。我看过了,这个位置恰好有一个灯座,我们在那里接上发光电线,把电线拉下来,穿过地面,再把电线粘在另一面墙上,然后再把你买的彩色灯泡挂在胡同的两面墙壁上。做完这些,我们只完成了一半,我们要在发光电线周围的地面上喷洒感应液体,路人的脚踏在上面,电线和灯泡会闪闪发光,脚步离开感应液体之后,发光电线和灯泡会马上熄灭。”
他啧啧称奇,同时问道:“经过的人……会不会被吓着?”
夏天笑了。“不会害怕,只会惊奇。”
“那……那以后呢?”
“感应液体的有效期为六个小时。”
“你是说,到了后半夜,这个艺术实践就不存在了,就消失了,对吗?”
夏天点点头,笑了。他也跟着笑了。
他们决定今晚就做这个灯光装置。在等待黄昏降临的时间里,他们聊了很多很多。夏天告诉他,她想在那座即将消失的寺庙里做一次艺术活动,她的想法得到了一家艺术基金会的支持,基金会负责人承诺,如果这次活动成功,会和她签署一份长期合约。他为夏天感到高兴,同时忍不住问道:“你做这个艺术活动,我能帮上忙吗?”他很想感谢夏天。
夏天想了想,说:“寺庙差不多荒废了,你扮演一个和尚吧。”
“和尚?”他哭笑不得。
“扮演和尚要剃光头发的,算了,我再找人吧。”
他没有继续接话。夏天说:“做完这个活动,我要去荷兰见我男朋友……”她边叹气边把纸箱子里的道具拿出来,“我们分别三个月了……”
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叔叔,这些道具是留给你的,希望能给你带来快乐。”
“这是什么?”
“纸月亮。”
“纸月亮……”他摩挲着折叠起来的纸片。
夏天撑开纸片,纸片变成了一个圆圆的球体,上面还有一个开口,里面有一个灯座。她把一盏白色的小灯泡拧在灯座上,说:“这个灯泡可以连续充电,放在上面,按下开关,可以自动发光三个小时。”
“真好看!”
“雾霾天太多了,月亮都是灰蒙蒙的。我做了一个纸月亮,一个艺术月亮。”
“艺术月亮……好……好……”不知怎的,此刻的他很感动。
“十五号院前面有一条窄巷子,宽度正好和纸月亮的尺寸相符,你用一根绳子,把纸月亮吊悬在巷子中间,路过的人只有把纸月亮抬起来,或者移开,才能侧身通行,也就是说,谁想穿过这条窄巷子,就得抚摸纸月亮,转动纸月亮,和纸月亮来一个亲密接触。”夏天双手环抱纸月亮,噘了噘嘴唇。
他沉浸其中,想象着夜晚的那一幕,纸月亮悬挂在半空中,发出明亮静谧的月光,他的周身顿时寂静无比。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纸月亮……会不会被人偷走?”他忽然有点担心。
“有可能,艺术实践存在多种可能。”
“那就太可惜了。”他的眉头皱起来。
“消失也是一種美……”夏天意味深长地说。
“可是……可是……”
“叔叔,你可以想象纸月亮飞走了。”
他想了想,释然地笑了。
黄昏降临,他们在胡同口的小饭馆里吃了一顿简单的晚餐。他突然觉得,他一定要为夏天做点什么,或者说,他想先为夏天扮演一次和尚,然后再考虑灯光装置的事。他对夏天说:“我刚才看见一位老朋友,好久没见面了,我去跟他打个招呼,你慢慢吃啊。”他走出小饭馆,一路小跑,跑进了街边的理发店。他急乎乎招呼理发师,赶快理发,剃个光头,越快越好!
活到六十九,他从未剃过光头。秃瓢,秃瓢。他嘿嘿笑着,摸着光脑袋,脸上洋溢着满足感。当他走进小饭馆的时候,夏天正在低头打电话。他悄悄坐下来,看着夏天。夏天挂了电话,猛然间看见这一幕,嘴巴迅速张开,眼睛瞪得大大的。笑意在她的嘴角绽开,随后开始微微颤抖,她垂下眼帘,不想让他看见眼里的泪花。她深呼吸,深呼吸,深呼吸,把眼泪压了回去。
“叔叔……谢谢你……”
“快吃,快吃。”他把话岔开,嗓子眼里有一团棉絮。
两个人默默吃饭。过了一会儿,夏天告诉他,在寺庙里举办的艺术活动取名“青苹果”。他想,是这个季节吃的青苹果吗?
“叔叔,你喜欢吃青苹果吗?”
“喜欢吃。”
“我也喜欢。”
“为什么取这个名字呢?”
“我们去寺庙烧香,希望生活平平安安啊。”
他一下子就明白了。苹果。平安。
“我要买一百零八个青苹果。”
“一串佛珠好像也是一百零八颗吧。”
“叔叔,你好厉害。”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他在想,他在这两三年笑的次数,也没有这几天多。
“我们两个人,把青苹果摆放在寺庙的院子里,按照佛珠的样子摆出来,一个半圆形,或许再绕一个弯,两个弯……每一个走进寺庙烧香的人,可以拿走一个青苹果……可以自己吃,也可以送给其他人……”夏天的眼神望向半空中的某一处,神情相当安然,“拿走一个,少一个,拿走一个,少一个……青苹果被一个一个拿走了,这个艺术活动也完成了……”他手举筷子,完全听入迷了。
“叔叔?”
“……”
“叔叔?”
他醒过神,脱口而出:“我要去做衣服!”
夏天笑了:“我已经找到裁缝店,明天去做,两天就能做好。”
“太好了!”他激动地拍了一下桌子。
如果本愿是纯粹的,现实发生的一幕幕就是真实自然的。身穿僧服的他,心绪平和,轻轻擦拭着青苹果,夏天接过来,一一摆好。寺庙的屋和墙,已经斑驳不堪,缕缕烟雾从主殿前的大香炉里飘出来。在这个过程中,基金会的工作人员走进来,在墙上放置了一台微型摄像机,然后朝夏天挥挥手,离开了寺庙。又过了一会儿,一个老太太走进来,手里举着一把香,径直走到香炉面前,默默点香,默默上香,默默祈祷。老太太转过身,看见眼前的和尚,问道:“您是新来的法师吗?”他站起身,笑了笑。“唉……听说这庙要拆了,”老太太说,走到寺庙门口,接着说道,“这庙里好多年没法师了……”
他们两个人相互对视,沉默不语。十几分钟之后,青苹果摆出了佛珠的模样,夏天拍了拍手,边笑边说:“叔叔,现在摆好了,我们两个人等待吧。”
“好!”
他们坐下来,静静等待着。
最先走进寺庙的是一条黄色的小狗,好像是流浪狗,对周围的环境充满了警觉。它站在那儿,望着两个陌生人,一动不动。夏天朝它招手,小狗渐渐放松,绕着圈子走过来,走到青苹果面前,开始用爪子触碰。
“小狗狗,想吃就吃吧。”夏天小声说。
小狗抬头看她一眼,随后快速咬住一个,撒开腿跑出了寺庙。夏天抿紧嘴唇,看了他一眼,他点了点头,抑制着笑意。他在想,在寺庙里做活动,应该神情庄重。
随后进来的是一对年轻的恋人。他们举香敬拜,然后深情拥抱,在耳边喃喃低语。他们几乎同时看见了地上的苹果。“苹果!”女孩非常激动,眼泪差一点流出来,“这个寺庙太好了!平平安安,事事平安,太好了!”
“这些苹果,是卖的,还是送的?”男孩问夏天。
“送给有缘人。”夏天说。
这对恋人拿走了四个苹果,两个放进了背包,然后一人拿着一个边吃边往外走。他们在门口消失几秒钟之后,男孩跑了回来,在寺庙门口朝他们挥手,大声说:“谢谢!谢谢!祝你们事事平安!”
五六个小孩跑进来了,其中一个是老街坊的孙子,男孩一眼认出了他,嘎嘎笑起来:“爷爷成和尚了,爷爷成和尚了……”
他也笑起来。“你爷爷呢?”
“爷爷成和尚了,爷爷成和尚了……”男孩喊叫着跑出了寺庙。
男孩的爷爷走进来,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步一步往前走,身体是僵硬的,语气里含着紧张:“老哥,你……你这是怎么啦……出家啦……别想不开啊……”
他笑了笑,迎了上去。“我在参加一个艺术活动。”
“艺术活动?”老街坊满脸狐疑。
“我在扮演一个和尚。”
“真的假的?”
“真的。我没有出家。”
老街坊掏出两根烟,递给他一支,他看了看夏天,把接过来的香烟揣进了衣兜。
这群男孩坐在那儿,每个人都在吃苹果。一个男孩在寺庙门口大喊:“快来吃苹果啊!快来吃苹果啊!”喊到嗓子冒烟。很多人拥进来,他跟进来的老街坊解释,一个一个地解释,真像一个做错了事情的和尚。
青苹果,越来越少,越来越少,最后只在地面上留下淡淡的印痕。看着这一幕,夏天笑了,眼眶湿润了。
他们两个人,一路无语往前走。
走近熟悉的小饭馆,夏天说:“叔叔,我想请你吃顿饭。”
“不用,叔叔請你。”
“不,这次我请客。”
“好吧……”
小饭馆里的服务员,看见他进来,哧哧笑个不停。
一个说:“伯伯,你以后不能吃羊头肉了。”
一个说:“伯伯,你也不能喝酒了。”
他其实很想喝点酒,可是身上的僧服让他了却了念想。明晚再喝吧,他在心里说。
“葱、姜、蒜、韭菜、洋葱……书上说,和尚也不能吃这些有味的蔬菜。”厨师探出脑袋补充道。
他故意沉下脸,说:“有完没完?”
大家再次笑起来。片刻之后,夏天小声说道:“叔叔,我刚才收到短信,基金会的负责人说我很有想法,决定和我签约了。”
“好!好!”他由衷地高兴。
“你今天累吗?”
“不累,一点不累。”
“你想今晚做那个灯光装置艺术吗?”
“好啊!”
他们快速吃完盘中餐,此时的天色刚刚接近黄昏。他们抬着木梯,手拿工具,来到胡同中央。几乎家家户户都在做饭吃饭,四周无人。他们用最快的速度布置电线,挂上彩色灯泡。一两个路人走过来,好奇地看他们一眼,跨过电线,继续走自己的路。夜色渐渐弥漫,从光影里走过来的行人,走进这段胡同,好像消失在了黑洞里。他们把感应液体喷洒在电线周围,悄悄躲在远处,夏天手拿照相机,屏住呼吸,他紧贴墙根站着,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紧张。
一个女人走过来,他们看着她一步一步消失在黑暗里。二十几秒过后,彩色的灯泡突然在胡同里闪耀起来,女人发出一声尖叫,灯光灭了,接着又开始闪烁,女人再次叫出了声,不再是先前的尖叫,而是好几声惊叹。夏天连续拍照,抑制着笑声,他捂住嘴巴,可是笑声还是透过指缝传了出来。女人一会儿踏上感應液体,一会儿又跳出来,身影像在玩游戏,彩色灯泡一明一灭,绚烂的光影在胡同里回旋。
“真好啊!”他在心里说,“真好啊!”
女人大声笑起来。彩色光影消失了。周围安静下来。
“叔叔,你想试一下吗?”
“好!”
“你去吧,我给你拍照。”
“好!”
他走过去,越接近目标,他的步伐越小了。他闭上眼睛,一小步一小步走过去,好像在黑暗的时间隧洞里穿行,但他一点都不担心。五颜六色的光影亮了,在眼皮上面跳跃,他感受着,从内心深处感受着,时间仿佛虚无了,他的身体异常轻盈。夏天走过来,站在他的对面。他睁开眼睛,夏天咯咯笑起来。
他们穿过胡同,默默往前走。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叫声:“我操!”这个男人被突然而至的光影迷惑了,他来回走了几次,最后悠闲地坐下来,掏出一根烟,慢慢点燃。他和夏天,看见一团一团彩色的烟雾在胡同里升腾起来。
夏天的手机响了。她接通电话,用英语和对方交谈,语气里满是渴望。他一句也听不懂,但他知道,电话的另一端是夏天的异国男友。挂了电话,夏天的神情既兴奋又黯然,好像变了一个人。“我……我想马上见到他……”她喃喃自语。
夏天告诉他,这次去荷兰,三个月之后才能回来。他走在胡同的阴影里,心有不舍;但在分别的时候,他努力笑出了声。
“夏天,我很佩服你。”
“叔叔,我回来后来看你。”
“好……好……”他想说更多,可是已经无法表达。
夏天消失在夜晚的城市里,他顺着夏天消失的方向走过去,走了好久,似乎想追回什么。他的这身和尚装扮,引得路人纷纷驻足观望,仿佛在欣赏一位精神迷乱的出家人。
“和尚也会有心事……”
“和尚也是人。”
“修行不易……”
深夜时分,他回到了胡同口,豆瓣胡同的标牌在城市的夜色里依旧醒目。他在小商铺里买了一瓶二锅头,内心感慨不已:自己只是一个退休工人,想不到会和艺术扯上关系,真是不可思议,不可思议!他连连摇头,同时也在庆幸。
又有一个人踏上了感应液体。灯泡闪耀着,色彩回旋着。他脸上带着笑,手里拿着酒瓶,慢慢走过去。他仰起头,看着墙上的彩色灯泡朝他眨眼睛——这是我亲手买来的彩色灯泡,是我亲手挂上去的,他心满意足。眼前的胡同世界是灿烂的世界,他不出声地笑起来。
他走进前面的黑暗里,慢慢坐在地上,手举酒瓶,啜饮了一小口,让脑袋抵住墙壁,闭上了眼睛。现在是春天,女孩叫夏天,而夏天越来越近了。他笑了笑。又有人走过来了,好像是两个女人,一边走路一边聊天,他听见了,脚步声越来越近了,他等待着这一刻。两个女人踏出了光亮,大声尖叫着,后来开始啧啧称赞。他再次闭着眼睛笑了。一个女人发现了他,走过来,蹲下身,轻声问道:“大叔,你坐在这儿,没事吧?”
他摇了摇头,轻声说道:“我没事,谢谢你……”
两个女人走了,他渐渐坠入自己的梦。他看见一个女人穿过黑夜走过来,纸月亮挡住了路,女人踌躇片刻,先是抚摸纸月亮,然后抬起纸月亮;在她侧身而过的一瞬间,纸月亮照亮了女人的脸,他看得非常清楚,那是他妻子的脸……
选自《山花》2018年第4期
原刊责编 ? 李寂荡
本刊责编 ? 向 ? 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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