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大概不会否认,一切美好事物的毁灭都是悲剧。
荆歌的小说《看花如我》的女主角郑薇,正是这样一个悲剧性人物。她出身书香门第,父亲是“大学名教授,博士生导师”,母亲是资深文物工作者,而她自己是“无数人眼里的大家闺秀”,“才、貌,还有丰富独到的文物知识与见解,足以使许多专家和专业人士汗颜”。“她和古物之间,是有血脉关系的”,她描述文物的文字,使“人与物、人与时间、人与历史、人与宿命”,“找到了灵魂的回响和共振”。而这样一个女子,却陷入了与文物界大佬田东飞及其儿子田崇的畸恋,被田崇偷拍了几十张裸照,并发到了网上。
论年纪,田东飞是郑薇的父辈,且有家室;论才情,郑薇超然其上;而郑薇对田东飞从着装到对待古物的态度都并不欣赏,讥讽他像“土财主”,而他“从来都不掩饰”自己“就是喜欢钱”;甚至,“他也从來不说好话给她听”,“一副不要白不要的腔调”,可她却“没有理由”地就是要跟他在一起。“没有理由”是不可能被接受的说辞,如此执着的行为背后,一定有着强烈的主人公自己都无法逆转的潜藏动机。
我们大概也不会否认,人,是生来孤独的。
自离开母体的那一刻,孤独,就成为人的宿命。亲情,友情,爱情,这些人所能给予人的几种有限的“爱”,虽无法根除孤独,却能带来安慰。而优秀、超群,往往也意味着更多的孤独,因为能够到达那个高度的人必然是少数。郑薇对田东飞无法挣脱的迷恋,正是因为田东飞在古物鉴赏方面的卓越眼光。遗憾的是,郑薇对古物的挚爱与凝视,更多的是一种精神追求,渴望的是“我看花如我,花看我如花”的境界,而田东飞收藏文物,低进高出,本质上就是个投机商人。即便如此,他们仍是默契度极高的事业伙伴,是最好的同行者。甚至,田东飞对待金钱的那种绝然的纯粹的膜拜之态,对郑薇也构成了某种因无法企及而产生仰视与崇拜的诱因,这有些类似斯德哥尔摩症候群。可这种“看花如我”的单向度的情感状态,以及无法停止的自我审判,让试图摆脱孤独的她陷入更深的孤独。
与此相呼应的,是田东飞的儿子田崇对郑薇的“爱”,他的赞美,追慕,成为郑薇情感世界的一种补偿,一种平衡。比郑薇小九岁的田崇,在他的同龄人中,论专业,无疑也是出类拔萃的。可他与父亲田东飞的关系很是新异,他从父亲手中拿古玩要“买”,他在日本帮父亲淘古玩要收取“佣金”,父子关系已是纯粹的交易关系,金钱关系,这在中国的传统文化里是不可想象的。儒家文化的“三纲五常”强调的是秩序,是一种上天所决定的、永恒不变的主从关系,而田崇彻底挑战了这种传统。不仅仅是经济上,在情感上亦如此,他明知道郑薇是父亲的情人,却仍穷追不舍,直至在日本与郑薇一夜同宿。他乘郑薇熟睡偷拍她的裸照,原本的动机或许是出于欣赏,出于热爱,可他最后的报复行为,暴露出的不仅仅是一个人私德的败坏,更是旧秩序被打破之后与之相匹配的新的道德制约的空白。
我们的传统道德体系建立在分辨善恶的基础之上,并以由此生发的一切舆论、信念、习惯来调整人的行为规范以及人与人、人与社会之间的相互关系。尼采进而提炼出道德的两种基本形态:独立而勇敢的主人道德,谦逊而顺从的奴隶道德。我们在田东飞和田崇身上看到的是这两种基本道德的奇怪的混合模式,他们在追求自我目标时独立而勇敢(无耻而鲁莽)、面对利益和欲望的诱惑时谦逊而顺从。他们几乎摒弃了一切好与坏、善与恶的标准,他们的行为只围绕着一个中心点:自我的需求。简言之,他们实际上抛弃了一切的道德约束——田崇对郑薇的追求与报复是如此,田东飞为了弄到一个心仪已久的“沉香笔筒”,竟动员郑薇献身去为他公关,更是如此。这使得郑薇下决心要彻底结束跟他的关系,而田东飞其后的表现愈加让人大跌眼镜,他想重新追回郑薇,甚至表示如果郑薇不愿意继续他们的关系,还可以做他的“儿媳妇”,他以戏谑的口吻说“在你们之前发生的事,不能算扒灰吧?”
小说中,荆歌颇有深意地借郑薇的母亲提到上世纪九十年代初贾平凹的《废都》。三十年后,《废都》里迷失堕落的同时还有几分茫然和挣扎的“庄之蝶”,到了如今的资本时代,到了荆歌《看花如我》的当下,已蜕变成为田东飞,成为金钱的奴隶,甚至进一步异化为资本本身,因为他浸染了资本所具有的全部属性:一切以逐利为目的,自私冷漠到近乎邪恶——“蝴蝶”早已从田东飞的灵魂深处飞走了,可它还徘徊在郑薇的精神世界里,她还如庄周梦蝶般渴望着“我看花如我,花看我如花”的境界,却被同样“看花”的田氏父子撕碎。
“我看花如我,花看我如花”,这是人与物的对视,也是人与人的对视,它是一个理想世界的和谐两面。这种和谐,需要价值对等,而道德守护的正是人类普遍认同的价值体系,“德有邻,必不孤”;这种和谐,需要对视双方抛开心灵之外的一切羁绊,赤裸裸地站在上帝面前。如果除了现实,我们没有其他可以仰望之物,被资本异化被欲望扭曲的田氏父子的今天岂非必然?谁又能说田氏父子的今天不会是郑薇的明天呢?
荆歌如此轻柔地碰触着一个绝望的命题,没有丝毫虚张声势的悲观,结局却如此残酷。正是这草蛇灰线般隐藏于叙事之中的残酷性,让我们震惊的同时,看清道德崩坏之下的崇拜与孤独——田氏父子与郑薇从年龄上可视为三代人,他们之间构成了一种明显的崇拜链:田东飞崇拜金钱——郑薇崇拜田东飞——田崇的崇拜是混乱的,既残留着对父亲的崇拜也有对金钱的崇拜,还有一些稚气未脱的对女性的崇拜。而这个链条的顶端不是别的,是金钱!如果父辈的旗帜上只剩下一堆代表金钱的符号,知识、能力甚至亲密关系(爱)都不过只是攫取财富、满足欲望的手段,这个崇拜链必然会绷断——金钱如果真的具有如此巨大的威力(破坏性),郑薇、田崇他们在伤痕累累之后,极有可能抛弃田东飞,直接拜倒于金钱脚下,甚至,后来居上地,将田东飞这个“偶像”踢开,与金钱结合得更加紧密。而与此同时,人与人之间可以安慰孤独的情感(爱)之链将日益脆弱,甚至难以构建。
人类历史,也是一部崇拜史。崇拜,或源于孤独和恐惧,无论是自然崇拜,还是神灵崇拜,都有消弭恐惧和孤独的功能。人类从没有像今天这样陷入自我崇拜,崇拜并倚赖自己的创造之物:金钱、网络、人工智能……可在荆歌勾画的崇拜链中,我们看到的不是孤独的消弭,而是孤独进入孤独的死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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