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用三十年的时间终于找到了和地球环境相似的土卫七十星球，又经过六十年的改造，让它适合人类居住，然后把人类送到了土卫七十星球生活。再一个九十年过去……
有物质就有分级，一条人工河把土卫七十一分为二，河西是普通地球人移民基地，河东是永生人基地。这个星球上，政治、经济、文化、社会各个领域的佼佼者，生理5A的男人、女人，在保持空天宇航局认可的优秀资格一年后，允许不借助任何辅助工具游过人工河到达永生人基地，取得空天宇航局长生舱在太空培育出的永生药一粒，吃下它，可以实现永生，可以遗传永生基因。多么诱人。但单单是这条河怎么才能逾越？这条河是天堑鸿沟，阻隔阴阳，大河一望无际，河东烟波浩淼，雾霭浓重，凡是有资格游过河去的精英们，没有一个再有消息，星球公开消息报道的是：失踪。是否永生只是一个谎言？还是一个秘密？也会有个别人被永生人基地派快艇遣送回来，不知是什么原因，快艇快得让人眨不得眼睛就飞走了，仿佛晃去了当事人的记忆，当事人对永生人基地的事情竟然一无所知。
我被遣送回地球人基地的一段时间里都在寻找自己的记忆，最后干脆在岸边开了一间回忆面馆，一边做生意，一边捕捉河上和河对岸的蛛丝马迹。生活继续了下去，是否遗忘过去憧憬未来是人类能够在支离破碎的生活中生活下去的内在动力？只是生活从热闹走向平静，我从冲击永生人前的众星捧月、花团锦簇般的生活，走向无人问津，一地苍凉。我曾经因保持了一年生理5A获得冲击永生人资格，在保持生理5A认证的一年里，精神上受崇拜，生活上得帮助，少男靓仔们给了我无穷的关注和关爱，我也同时被他们的公开和潜伏的爱人算计着，随时提防被暗害。生理5A，才是少之又少的极品，既拥有不靠任何手段就可以传宗接代的能力，又拥有不靠金钱地位就可以成为长生人的潜质，他（她）的后代，自然也是长生人。当然，他（她）的配偶必须是长生人，他（她）的后代才是你的后代。可少男少女们哪顾得了那么多，荷尔蒙驱使着，爱情鼓励着，前景诱惑着，不确定性蛊惑着，飞蛾扑火，是自古爱人的写照。
在我追寻记忆的那段时间里，心绪杂陈，从愈来愈高、愈来愈远、愈来愈危险的矛盾和利益的漩涡中分离，跃下，转瞬之间，刚才耳边还是风景的聒噪，如今只剩下静谧的地面；刚才飞天的蹁跹还近在咫尺，现只有碌碌现实在眼前，百感交集。是庆幸安全着陆？是遗憾利益远去？是回味惊险的刺激？是感慨落差的不适？莫衷一是，难以言表。
前一天
明天逆天就要渡到河东，成为永生人了，今天土卫七十星球的白日格外亮，亮到盛不下谎言。
“你就像一颗弥足珍贵的夜明珠，我只恨没有绫罗绸缎来包裹它，没有玳瑁玉匣来盛放它，没有雕梁画栋的金屋子来安置它，没有纯洁空灵的天空来映衬它。”逆天用诗的语言向我表白，我却在斟酌它的真假。
“这碗面色香味俱全，看是一碗普通的面，却和你一样是人间的极品，”逆天从形而上学转向家常里短向我表白，我揣摩着我简简单单给他做碗素汤面，是否真有极品的境界，夸得我倒挺受用。
“你在我痛苦无着饥渴难当时给我做了一碗好吃的汤面，我本想付你十倍的面钱，可你又做了很多碗面给我吃，照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道理，我应还你万镒的黄金才算公平，我又没有那么多黄金，只有用我的后半生侍奉你相抵面钱，还不知你乐意不乐意？”黄金耀眼的亮度击垮了我隐约的防守，我和逆天拥抱的一刹那，碰倒了面前的那碗面……
我第一次给逆天做汤面是他参加空天宇航局体检被刷下来时，逆天没能达到生理5A级，丧失了进军长生人的机会。我做了一碗面给他着实让他从沮丧中解脱且兴奋了半天，哪还有几个人自己做面？
人类经过土卫七十智能九十年的改造，大脑异常发达，已可以通过意识无线接入云计算机处理系统，随心所欲生活。机器人无处不在，能够解决一切生理生活问题，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动有辅助静有享受；足不出户号令全球；足即出户智能代步。人类经过九十年地球恶劣环境的污染，再经过九十年土卫七十精细环境的适应，已是四体不勤，功能退化，生殖功能基本丧失，除了科技的进步，皆因惰性使然，像我和逆天这样坚持锻炼身体磨练意志崇尚自然的运动达人已是少之又少。我们想通过努力保持原始的野蛮气息，传承人类的自然之道，因为一切美好的事物我们都想留住它，比如爱情，比如生命，比如灵与肉自然结合的性爱。
逆天早就把婚礼的事安排妥当，婚礼举办得很盛大，能来的亲朋好友都来了，热闹非凡。只有举办婚礼的饭店后院那只狗没有庆贺我们的婚礼，那只狗泼皮无赖地躺在地上，放松的姿态让人惭愧，有人、车经过时泼皮又透出豪气，只用眼神轻轻地扫过相对它体积的庞然大物，继而闭上眼睛休息，一股藐视群雄的气概瞬间秒杀世界。
第一天
今天逆天就要渡河了，我把他送到河边，有的并不都是伤感。逆天在六年前，曾经保持了近一年生理5A，终因父亲被遣送到地球返回舱一事的打击，功亏一篑，败下阵来。土卫七十空间有限，但科学家的精密计算说服了伦理学家。从地球输送到土卫七十的精英分子经过九十年从自然繁育到人工繁育、智能繁育的过程，人数已接近星球的最大承载能力，计划生育上升为星球政策时为时已晚，为人类优生优育计，为星球长足发展计，每年都会有年满五十岁，没有取得长生药使用资格和潜质的人被遣送到地球返回舱，在这里接受模拟地球环境两年的训练，两年后用空天飞机发配回地球。地球已然是水深火热的污染环境中，顺风顺水的土卫人自然难以适应，最经受折磨的并不是心理，毕竟地球人和土卫人同宗同门，思想灵魂容易交集，最受折磨的是身体对地球环境的排斥，空气温度湿度亮度在土卫七十星球调适得恰到好处，人的毛孔舒服地张开着，吸纳着高科技之精华，再也经不起挫折和变化，再也经不住春夏秋冬的轮回、风雪雨雾的变化、沙石泥垢的侵蚀、乌烟瘴气的損伤，很多土卫人经受不住地球返回舱的两年适应期，过早地离世。逆天的父亲就在两年适应期内过世，母亲小了两岁，虽然坚强地在地球人基地茕茕孑立一个人生活，但再过半年，她也会被遣送到地球返回舱。在悲痛中，挂念中，相思中，担忧中，逆天放松了锻炼，一时的颓废造成生理5A退步到4A。
在逆天经过五年努力和重新保持生理5A的一年里都和我在一起，他没有负我，这着实让我感动，他去冲击永生人我又怎能不支持？感情不是奢侈品，你有我就有，你无我也有。我也在感情的支持下，从事自己热爱的证券行业，放弃了在面馆继续追寻回忆，明天多美好！
我是一个姿色平常的女子，只是在他困难时做到了陪伴，陪伴和支持，会让一个身处困境的人感念一生的。今天我送走逆天，后天我也有机会渡过河去，所以并不都是伤感。在忐忑中，逆天远离了我的视线，渐渐消失在河东的大雾中。
第二天
逆天离开后，我全部的状态就像一台快要散架的破拖拉机（这是我在历史书籍中了解到的地球一百年前的老物件），原来逆天是我精神的摇把，只有他的摇动，我才能打着火，加满油，彻底发动，添足马力。
等到明天吧，明天，我也会因从事证券经纪和经营的突出表现，获得冲击永生人的资格，明天多么遥远，今天度日如年。
第三天
只有有渡河资格的人才能从警戒处走过十米的长廊来到河边，我越往河边走得越快，越觉得河水像磁石吸铁一样吸附我，最终一头扎入岸边的水中。我拼命挣扎，却喘不过气，满鼻满嘴满腔河水下灌，又有群鱼乱咬、众蟹胡抓，疼痛难忍，窒息得神昏脑涨，痛苦难当，胡乱摸着一块石头，放弃希望，索性用尽最后的力气碰上去，顿时血流如注，血冲到岸底，后坐力冲得我直立上来，踉跄着站起，水竟只有没腰深，摸摸头也没伤口，刚才难道只是梦幻一场？
下到水中，第一段是欲望之水。春美百媚生，水滑慰心情，救援船上的小哥体健肌硕，举止有礼，温文尔雅地侍弄着救援器具，诱人到船头吟酒品茗谈诗说情。我虽心生荡漾，但游向逆天的心很是坚定，第一段游了大致一个钟头，体力没有问题。
第二段是煎熬之水。太阳炽晒，水热烫皮，游一会就气短脸胀，力少心烦，救援船上的小哥哥抛下救生圈要搭我上船，态度暧昧，动作优雅，但我怎能舍弃逆天的召唤？在困苦中坚持了一个半小时。再下一城。
第三段是颓废之水。秋风秋雨愁煞人，救援船上羡煞人，身体疲乏，心力交悴，向往安逸，怎么就值得这样付出了？男人又不是只有逆天一个，有男女就有爱情，我还有爸妈等我回家，永生就那么有意义吗？在犹豫中游，在思考中游，在无数次想放弃中游。在我下意识地触及救援船帮时，一股寒流涌来，将我冲到距离救援船几米开外。救援船驶远，冰冷彻骨的苍凉之水来袭。
第四段是苍凉之水。苍穹灰蒙，朔风凛冽，冰冷水滞，让人心生退意。可四顾茫然无措，空无一物可凭，水下是否还有鲸鲨凶猛？水凉刺骨身心冷，只恨当初误我情，在挣扎中，在懊丧中，在恐惧中，在耗尽极限体力后，最后踏空那只脚，那只放弃希望的脚竟踩着了沙底，竟到了岸，我喜极而泣，悲极而泣，哭倒在岸边。
第四天
我昏昏沉沉在永生人基地过渡安置区的临时港湾房内休息了大半天和一个晚上，第二天起来洗漱整齐，正要出去走走，屋内迎来穿着医护服的体检医生，这不是享誉全球的心内科医生华山吗？我曾经带母亲看病挂过他的号，他不是去永生人基地后宣布失踪了吗？他彬彬有礼地为我把脉问诊，态度和蔼，举止得体，言语有度，对我提出的疑问婉言拒答，体检结束后走出房去。我有一种被惊天大谎欺骗的震惊。
我也来到屋外四处走走，那修剪花木的竟是地球人基地的著名园林工程师，他不也是宣布失踪了吗？园林工程师干着修剪工的工作，不卑不亢，神态自若；那负责巡查的保安不是地球人基地令犯罪分子闻风丧胆的刑侦专家吗？衣襟整洁，面容和善，与过去在电视报道中看到的模样相比，少了眼神的犀利，但依然言行严谨；来到餐厅就餐，饮食花样丰盛，色香味美，和地球人基地无大区别，只是那餐厅端盘倒水的服务员竟是原餐饮服务业巨商，举止优雅，气神笃定，履职尽责，不小心倾倒在身上的汤汁自然擦拭，腰上系着的虽然是普通围裙而不是高档腰带，也毫无违和感……这到底是什么情况？我已是满脑子标点符号。
每一个来到永生人基地的新人必须到文明植入中心去植入文明芯片。哦，这就是这里的人们文明有礼的原因吧？在文明植入中心排队等候处，负责引导的小伙子似曾相识，再细端详，我心狂跳地拉着他的手久久不离，那不是我的初恋和平吗？我泪奔如雨，泣不成声。我要抱紧他，他却尽是躲避。我努力拉他到角落里，他才与我对话。“你不是失踪了吗？”“那是宣传辞令。”和平平静地回复我。“我想你！”“我也想你。”“可我怎么看不出你想我，我刚才抱你你都不让抱！”“我是文明人。”“你是指植入文明芯片后的文明人吗？”“对，我大脑中有文明指令。”“你怎么不激动？你怎么不掉泪？五年了，你把我忘了吗？你又找女人了是吗？”“我一直在等你。”和平继续平静地回复我。“你骗人！你那么陌生地对我，你一定把我忘了，你一定又找野女人了。”我歇斯底里地喊道。“请你文明用语，这是个文明的星球，我这是文明的行为，请你相信我。”和平平静得让我讨厌。我清醒过来，“我已经结婚了，对不起和平。”“我不在乎，我等了你五年，你能来到这永生人基地都是我设计好的，是我爸爸帮了你。”“你说什么？”“我说是我让爸爸帮你你才来到这里的。”“你开什么玩笑？”“我没有开玩笑，文明程序里没有开玩笑这一项。你看看你的肩臂上是不是纹的有只蝴蝶？”“是啊！”我诧异。“那是你我五年前来到永生人基地，我留下了，你不愿留下，我刻在你肩臂上的图案，你为此还在医院养了两个星期伤。”“我怎么不记得了？”“因为每一个离开永生人基地的人都要被删去在永生人基地的所有记忆。”“怎么可能？记忆能选择性删去吗？”“这里的科技是发达的。”“那你刻图案为什么？”“我是为了让我父亲看到！蝴蝶是我的最爱，我父亲明白。”
我努力回忆，那一个夏天和平父亲看到我肩臂上蝴蝶图案时不可言状的表情，我只猜測是男人好色，原来是别有故事，原来和平父亲对我证券知识的培训，对我调研业务的指导，对我标的公司的暗示，对我综合业绩的褒扬，我所获得的荣誉和利益，我获得冲击永生人的资格，这一切都是设计好的。我一半是感激一半是沮丧，原来我没有那么优秀，原来这是内幕交易！
第五天
整天我都在永生人基地寻找逆天，我在临时安置区的一隅找到他时，他正在收拾行李打算打道回府，“为什么呢？”我不解地询问质问拷问他。“因为永生疫苗只能在监督下现场注射到身体里，而不是原来想象的永生药，我本来是想把永生药带回地球人基地给妈妈吃的。”“你不是为了我？！”我悲伤地哭起来，我爱的两个男人都骗了我。逆天扶着我抽动的臂膀，抚慰我，最后给了我让我可以放弃永生的拥抱，他五体投地跪在我面前，把我像佛一样顶礼膜拜着，吻遍了我的身体，那一刻，还要什么永生？
第六天
“我要走了，你走吗？”逆天乞求我。“不，你要走了，我们分手吧！”我咬着嘴唇说。“不，如果六年前我们恋爱时，五年前我们同居时，你若分手，我们就桥归桥，路归路，凯撒的归凯撒，上帝的归上帝，除了留在你我心中爱的痕迹，一切都随风逝去。可现在我们有婚姻，已把爱恨置于世人的面前来评判，到处都有我们的消息，若是现在让你毫厘未取地离去，我有失道义。”逆天这番话前半段激得我爱恨情仇，后半段说得我心灰意冷。我咬咬牙，忍着不说话，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逆天却不依不饶：“我来时，下到水里那一刻，什么功名利禄，什么荣辱得失，都烟消雾散，只剩下天空水阔，云淡风轻，每日行走坐卧，惯看日出日落，笑对四季交错，生过活过死过，足够了。”
这种感受我也有，但我有顾忌。“可回去我会以证券内幕交易罪被判刑的。”“怎么会？ 你不知情，把不当得利退回就行了。”逆天解释道宽慰我。
可那样会波及到和平父亲的，我又怎么忍心？我纠结着，心乱如麻。
逆天已向返回基地记忆删除中心走去，删除中心大门敞开一刹那，他回回头，眼神在泪花中虚脱，仿佛把身体和灵魂都留在了我这里。我这里还能不能安放爱人的身体和灵魂？拥有总是伴生着烦恼。想长期拥有，想尽办法永远拥有，一旦失去会比从来没有时更加痛苦。
第七天
我穿上游泳衣，错过和平因缺乏锻炼和智能需要、已是半机械半肉体的手臂，那只手有着钢铁的凉度和爱情的温度，让我心生踌躇。在和平殷切期盼又隐忍克制的目光下，走进返回基地的记忆删除中心，我不敢回头。和平自是不会哭泣的，他和所有永生人一样，已经自制到不会哭泣。我是怕我倾盆的眼泪淹没我所有的自尊。“忘了问你，上次我为什么不愿留下被遣返回地球人基地？”我终于忍不住回頭，泪水中也看不清和平的模样，“我忘了。”和平是真忘记了吗？模糊是生活的部分本质，每个人和社会的历史往往因这样那样的原因，掩盖在故意呈现给世人的虚幻下。
我亦步亦趋走向基地深处，所有的记忆铺天盖地而来，压得我透不过气，恍惚中看到了一张世界地图，银河系里的一颗星，大陆腹地的一个人，海洋里的一条鱼，都是那么孤独，承载整个世界，那得多大压力，融入这个世界，那得多么渺小，我把目光和思绪从地图移开，忘了这个世界，才松了一口气……
选自《都市》2018年第2期
原刊责编 闫东方
本刊责编 朱勇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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