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是时间的奴隶。早上的城市动荡不安,公交车蜿蜒而去。谢嘉在桑拿一样的车厢里有点东倒西歪,一边努力维持平衡,一边与身后浑身汗臭贴得很近的男人保持距离,无论在哪里都得跟别的肉体保持距离。她打量着周遭的男人和女人,不知道他们多大年纪了,有什么朋友,在哪里长大的,身体是否健康,晚上会不会习惯去喝一杯,鬼才知道这些。
一
56路公交车纵穿整个罗城,小城市的公交車就是一条蛔虫,来来回回。它并不严格按照站牌停靠,在偏远的地方,招手即停,只要你能靠自己的力量挤上去。如果你想下车,在到达之前,你的嗓子不干涩黏腻,扬起嗓门喊一声,司机就会给你开门。
今天是在幼儿园第一次上班。下车之前,她透过玻璃看到了天空:湛蓝,云彩边缘渐渐细下去,像是棉花糖的绒毛边。幼儿园的大铁门紧闭着,侧门开着,只容一个人过去,一个保安在门口逡巡,另一个负责检查证件,棕色大玻璃杯放在左手边,他猛喝了一口,一手拿着盖子,一手擎着均匀铺满茶垢的玻璃杯。
新来的老师?
是,上周女园长已经面试过了。
请进吧。
她有点喜欢那个女园长——清爽、干练,一个律师,开幼儿园是她的第二职业。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职介所。她背对着所有人,在阳台上打电话,是个中年女人的样子,中长的头发,只有发梢部分是黄色。偶尔她会踱步,转过身来,能看到微胖的脸,细密的雀斑,口红很烈,嘴巴速度很快地一张一合,是律师的语速。电话停下来的间隙,她进房间跟谢嘉打了个招呼,她略带歉意地一笑,似乎和职介所的人很熟,跟旁边的职员抱怨了句:“今年真累,打了二十起离婚官司了。”
谢嘉是上周把简历投过来的,死马当活马医,没想到这么快接到面试通知,电话沟通好,在这家私人职介所见面,听工作人员的意思,好像是园长正好在附近,又或者是他们是相熟的朋友。
女园长挑剔的目光把谢嘉扫了几遍。无聊地坐了好久的谢嘉顿时紧张起来。
女园长:“你在哪里长大的?”
谢嘉脑子里转了好几道弯,泰安?噢,不是。桃园?也不是。她清了清嗓子说,在寺北柴长大的。
那是个什么地方?
我奶奶家。我小时候住在奶奶家。
你在罗城有朋友吗?
有一个。
你有信仰吗?
信仰?你是说宗教?谢嘉看到园长点头,羞赧地摇摇头,我奶奶可能信点佛教,我没有。
你晚上会习惯喝一杯吗?
不会,很少吧,才刚毕业,很少有机会出去喝酒。
……
谢嘉觉得不是面试,而是很随意地在中介所的露天阳台上聊天。园长说了好几个离婚案例给她听,那真是她不懂的生活,但听起来,园长干劲十足,每一个都在把握之中。她一时有点羡慕她说话的语气,把“我”咬得特别松弛,毫不费力,但又中气十足,这种声调不管她说什么,你都不由自主地相信,不容推却。
最后园长说:“下周一来上班吧。56路车在烈士陵园下车,下车就能看见我们园的指示牌。我们提供住宿,方便老师值班照顾全托的小朋友。还有,以后你就叫我孟姐吧。”
事情这么快就解决了,没有预想中的困难。她回到跟何林的住处,简单收拾了一个手提箱,都是她想带在身边的东西。黄色的挂钩,手指形状的,熊猫图案的睡衣,这是一件遭人嘲笑的东西,还有食品料理机,套上白色的防尘袋,还有一本《鬼怪故事集》,她不确定是否必要,但是她经常把它塞在旅行箱里到处走。
无论如何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她终于从幼师毕业后无处可去的尴尬中解放了。晚上她跟何林出去喝了一杯,还有好几个朋友,先前她说只有一个朋友,是因为他们都是何林的朋友,还有,她觉得一个女孩子有很多朋友好像不是什么可以大张旗鼓去说的事,她有她的谨慎。这个地方的人们,都喜欢在家里喝一杯,在外面喝酒的地方并不多。他们开着一辆破车,沿着沂河开了好久,最后转入一家悬在河上的饭店。外面的夜景让人沉迷,波光粼粼把灯光打碎,窗户正对着河水,她看得一清二楚,偶尔会有灯火通明的游船经过,喝醉的人隔空,哈哈大笑着打招呼。何林开车,一直喝苏打水,并为大家服务,负责出去买一种薄荷烟,不知道谁提议的,肯定是个女孩,他出去了好长一段时间,应该有半个小时之久,没有人看表。但是谢嘉尽可能迅速地醉了,本来指望发生一些不管这种那种,总之就是放纵之类的状况。等她试图有所感觉的时候,非常失望,除了喉咙像在燃烧,没有别的感觉。
她向对面船上的人挥舞着双手说:“你们好!”透过窗玻璃,她看到自己僵硬的肢体,黯淡的脸色。她想起从前爸爸也是这样回到家,趴在玻璃上敲打门窗,妈妈装作没听见,这似乎是最明智的反应。他跑到街上去呕吐,大半夜在街上大声呵斥路过的人。早上醒来,或者可能一夜只是闭着眼睛,在街上的某个破旧的椅子旁边,发现满身满脸秽物的中年男人,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反身加快脚步跑回家,坐在门口等他。那天晚上,谢嘉还是在等待,等何林折返带她回家,她觉得喝酒是一件没有意思的事,把一个人限制在笼子里,留在某个地方,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
二
幼儿园是座白色的四层独体小楼,一楼是沿街店面,出租给农用公司,主卖化肥和种子。刚才路过的时候,她看到了门框上绿色的logo底色和金色的名字,她只是有点怀疑,这附近也不是农业区,怎么会有农民到这里买,当然它有可能是一个中间商。幼儿园的办公室、教室都在二楼,三楼是老师住的地方,四楼是厨房,她看到一个中年阿姨在冲奶粉,往小碟子里分配饼干。
孟园长把谢嘉交给一个叫作许力的老师,她带着谢嘉从一楼转到四楼。许力说,园里有三个年级,三个班级,每个班二十五个小朋友,大部分学生下午四点放学,有十个左右的学生全托,晚上住在学校,每周回家一次。谢嘉隔着玻璃打量了一下教室里的孩子,跟以前教过的孩子没什么差别,她非常好奇,这些孩子们来自哪里,幼儿园好像跟哪里都不接壤。从四楼的天台看出去,后面是一个庞大的烈士陵园,她曾在娱乐新闻上看到一个导演在门口接受采访,他说近期都在罗城拍摄一部革命战争片。谢嘉不知道自己这么快应允到这里工作,有没有受到这件事情的暗示,她觉得一切都说不清楚。西边是一个欧式的大型商业街,往后一公里左右是一个居民区,东边紧挨着主干道,主干道东边是私立的九年制学校,她在老家的时候,一直听说本地有钱人把孩子送到罗城读私立学校。往延伸的地方看是一排排的厂房,应该是轻工业区,罗城是本地区的服装和小商品批发中心,这里的土壤非常特殊,适合制作成面砖,据说全国各地的地面砖都是这里生产的。南面就是市区了,远远看过去非常热闹,热闹就是一种感觉。
闷热的夏季连略微走动都有点费力,谢嘉的后背湿透了,在走廊里,她轻轻撩起衣服的后襟,有一些微风荡起来。许力在前边走动的声音婆娑着敲打耳膜,许力的背影看起来很硬朗,体型匀称,头发束得高高的,垂在脖根上,走起路来左右摇晃。她回头看谢嘉一眼,好像是想说点什么,但没有说出来,谢嘉觉得是被自己的拘谨给挡回去了。
谢嘉接手的是中班,她们在门口停留了一会儿,里面的小朋友在生活老师指导下,整理玩具区。许力介绍说:“你以后就在这间教室上课,上午是唱歌讲故事,然后是幼儿英语,下午是智力游戏,一般都是这样安排的,每天顺序有差别,每个月和每个周的课程有统筹安排,是园长跟老师们商量的。用餐的时候除了生活老师丁姐,罗欣会帮你的。喔,忘记给你介绍罗欣了,最后一排那个。”谢嘉看到一个圆脸的小姑娘,衣服似乎看着脏兮兮的,头发是谢嘉小时侯最讨厌的碗盖头,看起来年龄大过周围同学好多,还好像知道在说她一样朝着她们看。
“小朋友们早上好,安静一下,大家欢迎新来的老师谢老师!”许力拉着谢嘉,她很亲热地把手搭在谢嘉肩膀上。谢嘉在长达半年的实习阶段,已经熟悉了幼儿园的工作流程,她擅长讲故事和跳舞。没有比孩子们更好交际的人群了,她喜欢被孩子们信任和依赖,站在讲台上就给了他们一个要去尊重和信任的暗示。她一直觉得应付这项工作,只要耐心。她几乎对什么事都没有足够的耐心。许力走后,她就开始了第一次正式上课,一切都很顺利,她讲的是《大红狗》的故事,“我是艾米莉·伊丽莎白,我有一只大红狗,它的名字叫克利佛。克利佛刚来我们家的时候……”
谢嘉把声音调得夸张一点,她很喜欢这只从瘦弱一下子长大到家里都装不下的巨大红狗,生活中有很多障碍,它还有一颗原来的心,它的能力与现实再也无法相称。孩子们模仿妈妈戴着围裙在厨房忙碌的样子,爸爸下班回家的声音,谢嘉想,幼儿老师对于孩子的世界来说,是不是就是一只大红狗呢,继续扮演一个孩子的心。大红狗的世界好简单,就像绘本一样的世界,色块鲜明,满身红色的狗占据一页纸的大部分版面,人物简单,一家三口,偶尔会有一些小伙伴,他们待的地方除了家就是学校、草坪、乡下的家,每一本都是一个暖心的故事。
谢嘉早上浏览过手机,娱乐新闻、招聘广告、店铺出租,特别真实又感觉好远啊,像在大海里游泳,近的是商业街上传来的开业爆竹声和许力的声音。
“罗欣……”许力的高嗓门,“帮谢老师分饭给小朋友。”许力帮着丁姐把餐车推到门口,谢嘉迎着接过来。
许力说:“我明天就要离职了,今天带你一下。”她很小心地把码成一字型的空碗盛满汤,放在蛋黄颜色的托盘里,依次排上一碗米饭、肉盘和两碟蔬菜。罗欣从餐车上取了水果放到小朋友旁边,她一边分一边数数。有小朋友对她说谢谢,她咧嘴一笑,露出一个空洞,她已经掉了两颗门牙。分完水果,她才坐到靠边的位置等着发饭。谢嘉帮着把份饭端到每个小朋友面前,她们轻声轻气地说谢谢,有个男孩拍拍她的腿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她说嘉嘉,然后给他一个鬼脸,他咦的一声笑起来,嘉嘉老师!他们很自然地传染了这个声音,谢嘉轻抚一下晃动的孩子们的头,让他们专心吃饭。
谢嘉工作的顺利解决,背后有许力着急离开的原因,她想了想那天应聘的情形,园长真是个淡定的人,没有提过一句幼儿园的情况,只是像两个偶遇的朋友,有一搭无一搭地聊一些生活话题,好像没有什么是需要严肃对待的。就像谢嘉现在的生活,可能最近天气太热了,她都来不及整理,她的事情,别人的事情,似乎也真是没什么可值得认真对待的。
“谢老师……”
许力在门口叫了一声,谢嘉走过去。许力偏开教室的门,靠在走廊的墙上:“罗欣……她是被家长丢在这里的,按年龄她该读小学二年级了。”
“很久以前的事儿吗?”
“两年了吧。罗欣爸爸,一个中年男人,穿着灰色夹克衫,带着她来报名上托班,是我面试的。问了几个问题,住在哪里?他说在商业街后面的平房里。我知道那一带有很多民房出租。他说自己在包装厂上班,他骑着一辆自行车来的,带着孩子的衣服和被褥。我问,刚开始就全托吗?他说不用,晚上他老婆会来接,还留了电话,预交了半年的学费和托费。当天放学,是孩子的妈妈来接的,我记得罗欣妈妈的样子,不是很漂亮,但说得过去,化了妆,她没有问我孩子第一天生活的情况,一般妈妈都会问一下的。陆续接送了一个多月,早上是男人,晚上是女人。最后一天,是男人来接的,他说以后想改成全托。夫妻两个太忙了。他说带她出去吃个饭,一个小时后送回来了。那天,我一直看着他的背影。夏天,穿那样的外套应该很热。就这样,他们再也没有来接过罗欣。谁都没想到会变成这样,那个男人当着我的面说,以后每个星期都会带她去吃个大餐,其实就是一份意大利面和一份抹茶冰沙。舐犊情深,这种人的心思啊,真是完全看不懂。”
谢嘉倾着身子,探进头去看了看,罗欣像个小大人一样,帮助吃完了第一碗饭的小朋友又盛了一碗,她把不小心掉到地上的筷子换了一副干净的。做完这些,她坐在原来的位置上,用左手的大拇指甲在右手的指甲上来回画圈。许力看着谢嘉,谢嘉感觉到了,虽然刚认识,她觉得那是一种熟悉感。当然这个马上就要消失了,就像升降天梯里的人们,如果碰巧有眼神交流的话,好像被围在一个家里,但一分钟后就散开了。
“你找了新的工作?”
“是,以后可能不做幼教了。”
“哦!那会想念这些孩子的吧?”
“哈,他们都还小,不懂事的。罗欣……麻烦你以后多照顾她一下。”
“我会的。”
谢嘉是脱口而出的,她并不知道如何照顧罗欣,她跟所有这里的人都只有一天的交情,以后会怎么样,她怎么可能知道。
一天的工作结束后,三个生活老师负责孩子们晚上的游戏和休息,谢嘉收拾好房间,开始洗澡,音乐放到最大,亢奋而嘈杂的音乐给人安全感,外边的所有声音都被吞没了。“砰砰砰砰”的敲门声响起时,她正准备睡觉。打开门,是罗欣,好像是揿了一道开关,她张开嘴巴就哭,任由眼泪顺着两颊一道道地滑下来。
“不哭,不哭,罗欣怎么了,告诉老师……”
“老师,我肚子饿。”
“你应该找阿姨要点吃的。”
“阿姨不理我。”
肚子饿得这样凄厉地哭也真是怪事,谢嘉搜索了一下房间,只有一些坚果,对特别饥饿的人来说,好像有点不对路。罗欣止住了哭声,撕开包装,嘴巴里发出咀嚼的声响。在停下的时候,她盯着谢嘉看,谢嘉即使装作整理衣服,也能感觉到。她问:“还饿吗?”罗欣点点头。
谢嘉过去敲许力的门:“许老师,罗欣说饿了,我那里没什么吃的,我想到厨房给她拿些点心。”
“我听到了。”许力带她走到厨房间,阿姨正在找罗欣,阿姨不满地说,我刚才去了下洗手间,她就过来找你们。谢嘉用微波炉加热了一杯牛奶和一份牛角面包。
“饿了就能哭得那么厉害?我第一次见到。”
“呃,你慢慢了解吧,也别对她太好了。”
“嗯?”谢嘉以为自己听错了,许力一边说晚安一边已经在开门。
罗欣丢开坚果,大口吃面包,谢嘉把牛奶递给她,她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好像是试一下温度,接着仰头就灌了一大口,嘴巴涂上一层乳白色。
“罗欣,知道爸爸妈妈去哪里了吗?”
“不知道。”
“那你的家在哪里啊?”
“记不清楚了。我家有水管,有哥哥,我爸爸弄纸箱子……”
“妈妈做什么?”
“妈妈,按摩,老师我会按摩。”罗欣一下子兴奋起来,两只手的食指、中指并拢,剩下的交叉在一起,就跑过来敲打谢嘉的腿,真有力道,可能是一天忙碌得过于疲劳了,手指所到之处,酸痛开始缓解,她突然觉得罗欣的动作太标准了。
謝嘉一时间有点鼻子酸酸的,把罗欣从腿边拉起来。罗欣就靠在沙发上继续啃那个面包,再次递给她牛奶的时候,谢嘉第一次发现罗欣空缺了两颗门牙。谢嘉模糊地记得自己是小学一年级开始掉牙的,很神圣的一件事情。小心翼翼地等待着下颚第一颗牙齿脱落下来,然后把自己的牙齿用力扔到房顶上,妈妈说,掉了牙齿后不要舔牙床,要把上颚落下的牙齿扔到低处去,把下颚的牙齿扔到房顶上,牙齿才会长得好看整齐。尽管她一一照做,自己的牙齿还是长得歪歪斜斜不成样子。
谢嘉问:“罗欣,你牙齿掉的时候,扔在哪里了?”
“我忘记了,可能我吞下去了。”露出空洞的门牙,她哈哈大笑,谢嘉也笑了。
那天晚上她们说了好多话,早上醒来的时候,罗欣就在谢嘉身边酣睡,谢嘉费力地想了想,几乎不记得说过什么。从这一晚开始,罗欣拒绝回到自己的房间。园长非常不满意:“这是破坏学校纪律,托班有阿姨照看,别的家长如果听说了,会提意见的。”谢嘉也不想跟一个孩子住一个房间,她跟罗欣讲了好久,罗欣点头同意。
晚饭过后,罗欣趁阿姨不注意,又来敲门。她什么话也不说,蹲在沙发上不肯走的意思非常明显。谢嘉就搬了一张小床放在自己的对面让罗欣睡在那里,罗欣从来不主动聊天,都是有问才答的,这样也好,谢嘉安慰自己,一来就有一个小伙伴。
除了罗欣,谢嘉觉得工作一切都顺利。结识了新的朋友和同事,比如园长,她经常一起陪留宿的老师吃晚饭,四楼的天台布置了餐桌,大家边吃边聊天,还能乘凉。许力虽然离职了,几乎每天中午都会过来看看她适应的状况,一起散散步,聊聊班上的小朋友,当然她们每个人都跟她说过罗欣。陵园附近的绿化充足,空气新鲜,午休时间出来散步,松柏苍翠,静谧而安详,还会有沉醉的错觉。周末她去买了两条新裙子,做了一个新的发型,理发店的发型师一直夸谢嘉是个漂亮的女孩,漂亮的女孩会有好运气吧!
三
何林似乎早有准备,很镇静地说:“有事情路过这里,就顺便停下,过来看看,没想到路上遇见你。”
幼儿园因维修水管放假,人去楼空,只剩下谢嘉和罗欣两个人,空落落的。离吃饭时间尚有一段时辰,谢嘉就想出去走走,罗欣自然地跟在她后边。谢嘉就把罗欣拉出来说,问何叔叔好,罗欣遵照指示问好。何林就提议一起到附近走走,陵园门口是一个宽阔的广场,刚下了一场雨,地面上还有淤积的小水汪,不远处有一对打羽毛球的情侣,边打边嬉闹,咯咯的笑声一阵一阵。何林问谢嘉怎么最近都不打电话,谢嘉说,没什么事情,就想不起来打。有许多时间是沉默的,三个人在广场的一张长椅子上坐着,谢嘉觉得这个场景很熟悉,记忆中爸爸妈妈与她也曾经这样坐在某个公园的长椅上。
何林逗罗欣说话,叫什么名字呀,爸爸妈妈呢?怎么不来接你回家?罗欣瓮声瓮气地回答,似乎类似的问题遇到得太多了,有点不情愿地重复了一次给谢嘉的回答,然后就跑出几步远,蹲在花坛沿上看人打羽毛球。
谢嘉说:“听以前的老师说,罗欣是被后妈抛弃在幼儿园的,父母离婚了,爸爸进了监狱,亲妈都不知道去哪里了,挺可怜的。”
何林说:“那以后真是个麻烦。”
“是啊,我们园长也很头疼,这种小城市,连个孤儿院都没有。你也不敢送孤儿院啊,怕她家长来要人,据说爸爸是黑社会的,不好惹,万一来找你要人,会非常麻烦。”
三个人一起吃晚饭。罗欣一个人吭哧吭哧剥虾。
谢嘉跟何林聊到上次喝酒的事,她说:“我觉得特别丢脸。”
何林说:“你想多了,不就是喝醉吗?我觉得喝醉了酒很可爱啊。”
谢嘉说:“可是喝醉了什么事情都解决不了。”
“你有什么事情需要解决?”
“哎!罗欣这种事情都解决不了。”
“你就是个老师,那是园长的事儿。”
“我自己的事儿,也解决不了。”
“你想要干吗?”
“就是不知道要干吗!”
一切都是停滞的,空气里都是发酵的味道。
罗欣搭着两个人的手蹦蹦跳跳地往回走。幼儿园门口那段的路灯因为前一段时间的暴雨损坏了,黑黢黢的。可能因为刚才的聊天有点不欢而散,何林紧紧地牵住谢嘉的手,谢嘉没有拒绝,一直送到门口。何林在谢嘉转身进门的时候,俯身小声说,我爱你。谢嘉心里一阵暖意:“我也爱你。”黑夜里什么也看不见,她拉着罗欣就进去了。
爱情来的时候一点都没有狂风暴雨的力度,似乎是不明就里地走上正道了,经过一些简单的男女交往的步骤,他们在一起两年多了。何林早毕业一年,先在广告公司做了半年设计,后来就辞职在家,他爸爸妈妈在这里经商,每天忙得不可开交,有时候需要他搭把手。谢嘉毕业需要找工作时,很自然地选择了何林所在的罗城,住在何林家。过了一段两个人整天在家无所事事的日子,找一帮朋友来家里打牌,唱歌,扰民到邻居报警,驱车到乡下去烧烤,他们甚至还计划组团去周边没有开发的大山里探险,只不过被一些琐事推迟了,无限延期,没有排上日程。
妈妈打电话总是问起何林,像侦探一样督促着谢嘉把年龄、家庭、父母、卫生习惯等调查报告发给她。妈妈还专门来过一趟罗城,与何林的父母见面吃饭。她喜欢交代历史,我们谢嘉从小跟我一起长大,没有享受父爱,何林啊,你要照顾好她。妈妈从来不看谢嘉的表情,也不会观察何林父母的脸色。谢嘉最不能忍受母亲的突然转变,小时候她记忆最深刻的就是妈妈说,男人靠不住,你要靠自己,找不到合适的不要结婚。她刚一毕业,妈妈就像变了一个人。
谢嘉有一次问妈妈:“你怎么改变了对婚姻的看法?”
妈妈说:“没有。我的想法适合我自己,并不一定适合你。”
谢嘉说:“我不想做五金店的老板娘。”
妈妈打断她说:“店里有点脏,但钱又不脏。”
“你说话真难听。”
“唱歌好听,但没用啊!得能养活自己才可以挑剔。像我一样,我们全镇人民冬天穿的棉拖鞋都是从我这里出去的。我创造了价值。”
谢嘉说:“我还没找到想做的事,我想再试试弹钢琴,或者画画。”
媽妈说:“你本来就会啊。”
谢嘉说:“只会一点啊。我想做得更好一点。”
妈妈说:“早知道应该送你去学艺术,可是你又吃不了苦,坚持不下去……”还有一句话,如果不是她看到谢嘉脸色难看,妈妈还是会说出来的,每一次谈到年少时期的艺术学习,她都会提到的,老师说过的,你可能不适合走这条路。
谢嘉想过到南方去,就像那几个渺无踪迹的朋友一样,他们说去闯荡了。但她不知道去干什么。成绩一般,可以选择的出路有限,她喜欢音乐,但只会弹几首简单的曲子,学了三年画,也没有多少长进。学了幼教专业,也不过是妈妈的想法,觉得她单纯没有心机,跟孩子们在一起可能更融洽。当然她也没有反抗,她不知道除了幼教,还能报什么专业,对外贸易她不喜欢,金融、财会等等,她说起来都有点害怕,毕业以后都是跟钱直接打交道。周围的同龄人都出去打工了,并没有人叫她一起去,他们都知道谢嘉是不用打工的,她完全不需要,妈妈那么能干,怎么会舍得让她吃苦!
何林的父母也几次三番暗示想要他们考虑结婚的事情,何林和谢嘉一起跟他们岔开话题,我们都才刚毕业而已,结什么婚呀!
何林父母有好久不提此事了,何林自己来提,我们明年干什么?谢嘉每一次都回答不知道。何林还会继续问,那后年呢?生活里的选项真少。
谢嘉住到幼儿园后,这些选项就远了一点。园长严格要求过,不能带男朋友在幼儿园过夜。据说,以前有一个女老师带男朋友住在幼儿园的宿舍里,做事的声音太大,被起来小便的小朋友听到,回家跟家长聊天提到了,家长很光火,找到园长要退学。何林有几次要求在这里住下,谢嘉都坚决拒绝,只有一次放假例外,幼儿园又只剩下谢嘉、罗欣和保安,何林住了一晚。罗欣在,三个人玩得很开心,罗欣要玩躲猫猫,他们在整个楼上跑来跑去;何林没什么特长,做饭倒是有点天分,拼尽力气煮了一锅罗宋汤,泡饭吃,三个人吃得干干净净。晚上三人共居一室,罗欣体力消耗大,早早就睡着了。两个人各种心理障碍都有,稀里糊涂就睡过去了。
谢嘉在楼梯口的栏杆上斜倚着休息。楼梯口旁边是老师休息间,里边传出好几个人说笑的声音,好像还有罗欣,声音明显是压低的。
……罗欣,那个男生经常来吗?
是吧。
……那他有没有住到里面?
住了呀。
谢嘉快步冲进去,休息室里立刻平息了,若无其事的样子。谢嘉也只能压着火,总不能自己大张旗鼓。中午,谢嘉打电话把幼儿园的事告诉了何林。何林不以为然地笑了,那有什么呀,不就住过一次吗?放假期间,也是保护女生的安全。谢嘉挂断电话,就去找罗欣。一路上,她都在琢磨该如何开口。找了一圈,没有发现有她人影。突然想起今天是周一,园长在,办公室里也有说话声,走到门口,她就看到罗欣在园长面前站着。
孟姐的眼睛意味深长地盯着谢嘉。谢嘉心里一紧,不知道会怎么处理,是开除还是批评?她觉得哪一项都不想挨上。谢嘉说:“孟姐,我错了,你原谅我这一次吧。”园长脸色很不好看:“注意点影响。纪律就应该遵守。”
晚上,罗欣推门进房间的时候,谢嘉连眼皮都不想抬。谢嘉想过一百种方案,找个借口把她支出去,怎么也不能忍受罗欣继续待在自己身边。罗欣这次是主动走的,她收拾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回到隔壁的房间,谢嘉反而有点内疚。这件事,说不定罗欣也不是故意的。
谢嘉开始自己享有了一个房间,先是彻底打扫了一遍,然后买了束鲜花,整理了一下午,像驱除了一次瘟疫。自此之后,她略微明白了许力的那句话:“也别对她太好了。”其实仔细想想,谢嘉觉得自己也没有对罗欣有多好,她并不知道怎么对别人好。
何林还是经常来幼儿园找谢嘉,生意不多的时候,一待就是半天,但绝对不会再在这里过夜,放学立刻回家。
何林还是一样愿意跟罗欣逗着玩。
何林跟谢嘉说:“我一大男人跟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不能生气,她肯定不是故意的。”
谢嘉说:“你愿意怎样就怎样,我是再也不想理她了。”
“你是不是害怕她成为负担?”
“呃……我又不是她的父母。”
“你是她的老师呀。”
“我又不是园长。”
“你觉得园长会负责到什么时候?”
“不知道,她又不是慈善机构。”
“可是总归会有人为她买单呀!”
……
放学后的这段时间,天还没黑,老师们忙着整理教室,准备第二天的课堂用具。何林带着罗欣在院子里给花草浇水,他用花洒喷向罗欣,罗欣笑得咯咯响,头发湿漉漉的。谢嘉打开窗户喊:“不要喷她头发,万一感冒了,你来照顾她吗?”何林说:“知道啦,知道啦,一会上去给她冲个热水澡。”谢嘉想起爸爸被带走那天,他耷拉着头,胡子和头发黏在皮肤上也是湿漉漉的,两个警察拉扯着他走出家门。人群跟着爸爸蠕动,把谢嘉挤在外面,除了在门口那一眼,她根本看不到他的眼睛。一个妇女拿着纳鞋底的针不管不顾地扑上来扎他,有人扔烂菜叶,菜叶挂在脑门上呼扇呼扇的,还有人跑上去,扔一个鸡蛋在他头上,蛋黄黏在菜叶上,像五彩的涂鸦。
谢嘉很羡慕罗欣,没心没肺,她从来没有这么快乐过,就算她被带离那个家,被妈妈无限宠爱,她也没这么快乐过,或者小时候有过,她忘记了。
有几天,谢嘉兴致不高,上课的时候脚踏琴怎么都跟不上节拍,中午吃饭的时候居然没有发现,班上两个小朋友打架,一个把另一个的脸抓出了一道血印。下午放学,迎来一场战争,受伤孩子的家长不依不挠地要找园长评理。谢嘉道歉、解释、保证,用了好大力气才获得谅解。晚上躺在床上,门口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她知道是罗欣,整个白天,她默默跟在旁边,把什么都看在眼里,她们好久都不怎么说话,就像有了默契,保持沉默。谢嘉让何林去公安局咨询过罗欣的情况,光凭一个名字,基本一无所获。谢嘉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是落在罗城的孤儿,而罗欣则像一根落在大海里的针。对比起来,谢嘉觉得自己很矫情。矫情是不快乐的源头,又不完全是。
年关将近,幼儿园组织了一场联欢晚会,员工不多,可以带家属,就像一个家庭聚会。园长表扬了谢嘉,作为一个新员工,在较短的时间内适应班级,跟家长沟通方面也形成自己的特色。稍后安排组织小朋友新年家园联谊,最大的难题是罗欣,她没有家,不会有人主动跟她联谊。最重要的是,如果她没地方去,最后就得硬性安排她跟着某个老师回家,谢嘉顿时觉得园长的表扬可能意有所指,谁都不想过年凭空添一个累赘,新老师或者跟罗欣走得近的老师可能要被安排。
万幸的是,临近放假,罗欣被一个善心的家长带回家过年。何林老早就通知谢嘉,他父母说今年让谢嘉在自己家过年,谢嘉妈妈也很高兴,让她放心在罗城过年,自己有一帮朋友一起过。谢嘉渐渐在年的气味里与何林重新恢复到以前那种无所事事的时光,何林的爸爸妈妈越到年底越忙,到客户家里催账、结算,没有一天着家。两个人都觉得过得很自在,看电视剧一看半天,下午去街上晃荡,有时候约一帮朋友来家里打牌。没有邀约的时候,两个人也一起在大白天睡觉。正是在睡觉的时候,园长的电话把谢嘉叫醒了,先互相拜年说了些吉祥话。
园长说:“嘉嘉,有件事得麻烦你。”
谢嘉说:“孟姐客气了,您说什么事吧。”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罗欣不是被一个家长领回家过年了吗,今天那家长打电话给我,死活要我把罗欣领回去,看来是闯祸了。”
谢嘉一听是罗欣闯祸了,心里就凉了几分,几天来的好心情灰沉起来:“园长,我在男朋友家,恐怕不方便啊。”
“嘉嘉,我都打了一圈电话了,就你在罗城,这事搁谁都挺为难的,我不是在老家吗,要是在罗城,我谁都不想麻烦,这事闹得,我真是没办法呀。”
谢嘉觉得自己再拒绝就有点过分了,只好说:“好吧,我明天按照地址去接她回幼儿园。”
何林忍不住抱怨:“罗欣跟你冤家一样啊,连过年都不放过你。好不容易有人收留她过年居然还敢闯祸。”
谢嘉依约到达地点,何林有事外出,谢嘉一个人乘公交车过去。老远就看到圆脸、锅盖头的罗欣,已经被同学家长领到小区门口等候了,像等不及赶紧退货似的。
“小谢老师啊,对不起,大过年的,我们实在无法忍受了。罗欣……我当初也是一片好心,她可能有问题的,你们老师以后要多注意她的行为,她会不会偷东西?可能是我想多了。”
“这?太不好意思了,我们没发现有过。我带回去再做处理。”
“好了,这个问题我也不方便多说。因为她跟我儿子吵架,我批评她几句。她今天拉在床上!真是跌破眼镜啊!我老婆一天到晚骂我,对不起,实在对不起。”
谢嘉知道他没有撒谎,汗津津的额头,应该是真动气了。接过家长手里的袋子,味道很大,看来衣服都没洗硬塞里边了,谢嘉尴尬地告别,和罗欣一前一后走着,先带她去幼儿园安置。
春节期间,附近的商店和餐馆都没有营业,两个人到更远的超市买回米和菜。谢嘉准备饭的时候,罗欣已经把衣服洗好了,堆在脸盆里,罗欣窝在墙角玩吹泡泡,看见谢嘉她就停下来,跟着谢嘉进进出出,一句话都不说。
“罗欣,为什么惹人家生气?”
“他家妈妈骂我!”
“你先打人家儿子的吧?”
“不是,他妈妈先骂我的。”罗欣说着露出一张欲哭的脸。谢嘉看到了,心不知道为什么硬起来。撇开她,继续忙里忙外,搬一张小床进自己的房间,檢查了一下厨房的炉灶。房间里并没有传来哭声,一无所有的人就应该这样坚强。
忙完了这些后,何林也赶过来了。见到罗欣,何林就有点失去气度了:“罗欣你到底怎么回事,大过年的好好在别人家待着多好,折腾什么呢?你幸亏不是我家孩子,不然我今天非揍你一顿。”罗欣一声不吭,这也是她的一个特色,谢嘉亲眼目睹过,园长气势汹汹地教训罗欣一上午,罗欣一句不吭,结果是园长越说越气,忍不住上去给了她一巴掌,她才哇地哭出来。园长自己也快气哭了:“你要是早哭出这一声来,我也省了力气了。”谢嘉拉何林进屋里:“说这些都没用。既来之则安之吧。”
打开电视,过年的时候各种晚会特别多,气氛的喜庆,略去了罗欣带来的不快。晚上睡觉又成了大事,何林不走,谢嘉也不想他走,这么大一幢楼,她自己带罗欣没有胆量,罗欣也不走,一吃完饭就蹲在床上。
谢嘉又把小床抬进来,安置好罗欣。三个人好像没有什么话说,默默地看电视,直到罗欣睡着。谢嘉才跟何林两个人开始聊天,谈论电视剧,家长里短,聊各自的爸爸妈妈,最后说明年的打算,何林没什么改变,谢嘉也是,他们都觉得明年会延续一切。
但是罗欣改变了这个方向。开学的第一天,她听到罗欣跟同事们说了一件事,何林又住在幼师宿舍,并且她说何叔叔喜欢抱她,她一边说,一边笑嘻嘻地做出一种怪表情。谢嘉知道接下来可能要面临一些蜚语。这并不是多么可怕,顶一阵就过去了。
说出辞职两个字,她觉得浑身轻松,感受就像在陵园散步的那种空旷清新。同时她又无限忧伤,与某种困难的选择和生活擦肩而过。
孟姐很诧异:“为什么辞职?”
谢嘉没有回答,问她:“以后罗欣怎么办?”
孟姐说:“不知道。等她爸爸来接她吧,自己的孩子不会不要的。”
“万一等不到呢?”
“只要我的幼儿园开着,我不会把她丢大街上去的。”
“那万一不开了呢?”
“暂时没有关门的打算。哎,我都怀疑自己一直开着,是不是就是为了等她爸爸来接她啊。”孟姐尴尬地笑了笑。
“我也觉得是呢。”谢嘉附和了一句。
谢嘉一口气整理好东西,把那些她愿意随身携带的东西都塞进大行李箱里,房间一下子空荡起来。第一次,谢嘉用力紧紧抱住坐在墙角玩游戏的罗欣。
谢嘉拖着全部的行李走出幼儿园的门。身后响起罗欣凄厉的哭声,和许力走的那天晚上一样的哭声。她拉着箱子走过陵园,提醒自己应该一直往前走,不能回头。
逢年过节,谢嘉都会跟孟姐发短信或者微信,祝她一切顺利,身体健康,却再也没有像从前那样聊过天,毕竟离得远。她一直想问罗欣的下落,可是又很怕知道答案。
选自《天涯》2018年第2期
原刊责编 林 森
本刊责编 向 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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