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们这个家族基本上都是穷人,他们分布于江淮一带,世代以务农、捕鱼为生。你也许在电视上曾见过这样的画面,在广袤的江淮平原上,有很多星罗棋布的小河流,它们交叉,汇合,在平原上流淌。
村舍掩映在绿荫之中,尖尖的红屋顶的房子。江淮一带的民居,大都是这种样式的砖瓦房,它们踏实,平安,祖祖辈辈在这里生活,于心平气和中偶尔也会露出一点不老实。那屋檐是上翘的,做成精致的流线型,俗称“飞檐”。那砖红色的墙和房顶,也透着中国民俗特有的“喜气”。
在这里,哪条河流不萦绕着村庄?河水是流动的,清澈见底。河水也可以饮用,常见人担着两桶水,轻快地走在村路上。夏天的时候,孩子们光着身子在河里嬉戏,妇女们在这里漂洗衣服,牧童躺在河边的草地睡着了。
这是真的,如果你走在江淮农村,你一定会看见这样的图景。世世代代的人民在这里生活,他们耕作,捕捞,通婚,生育;这是他们赖以生存的肥沃的土壤,这里埋藏着他们的生老病死,百年如一日、向前涌动的日常生活,人世的情感,悲欢离合,世态炎凉。
汽车载着你,驶过了这片土地,一窗子的蓝天和树木,在你眼前静静地伸展,延续数百里;春天的田野上,麦子和油菜花盛开了,一片黄,一片绿,色彩是那样的鲜明,饱满,招摇。
如果你恰逢走进了一个村庄,你就会看见,家家户户的门窗都开着,家家户户的门前有草垛,菜园子,猪圈;屋后有茅厕。
你还会看见一些人物,他们都是地道的江淮农民,他们害羞,含蓄,见了生人了,眼睛待看不看的;也有一些小孩子,蹦蹦跳跳地说着江淮方言,他们尾随着你,就像影子一样,跟着你从一户人家走过了另一户人家。
正是农闲季节,村庄好像睡着了。村庄是那样的安静,祥和,老人们蹲在草垛旁,抽着旱烟,有一搭无一搭地说起了农事。有一瞬间,他们的眼睛是看到阳光里去了,阳光是痒的,他们瞇缝起眼睛,笑了。他们的笑容是那样的单纯,很深很深的沧桑的皱纹,无尽的岁月从其间流过了。在那一刻,他们的笑容几乎是浮面的,惯性的,不触及感情的。
有一个农妇,从院子里走出来,怀里端着一盆猪饲料,她一边“噜噜噜”地叫唤着,一边朝猪圈走去了。
这时节,你是看不见姑娘的。她们大多躲在闺房里,静静地做着针线活。她们绣荷包,纳鞋底,织毛线衣,踩缝纫机……总之,一代又一代的姑娘,就是这样躲在闺房里,感觉到这个世界的变化莫测。时代在前进,她们手里的针线活,已由手工缝制改为机械操作——可是心思,到底还是从前的那些心思啊。才过了十八九岁,已到了说婆家的年纪了,她们有了自己的心事,无限的憧憬和惆怅。——这种事,到底是不踏实的。
她们大多长得很美,有的也不是漂亮,只不过是清楚,明朗,和平,她们的眉宇间有一种动人的姿态。当你走在江淮的乡间,看见一个姑娘迎面走过来,她衣衫整洁,神态矜持而从容;如果你打量着她,她就会低下头,羞涩地、迅疾地走过了。
你也许会觉得奇怪,一草一木,万物生灵,在这片土地上,呈现出一种别样的、活泼的姿势。它们是那样的和谐,具有某种朴素的美质。那是因为,你爱上了这片土地,你与它们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了。
我刚才说过,我们这个家族基本上都是穷人,他们分布于江淮一带。在一百多年前,他们从山东迁徙而至,辗转安徽,至江苏,从此安居了下来。他们婚丧嫁娶,生育繁殖,就这样度过了一个世纪。
我们家族的穷,是有渊源,有历史的,那是典型中国农民式的穷,单调,灰暗,没有幻想。他们以土地为生,穷也穷得安乐、坦然,仿佛生来如此,并不心酸。到了我爷爷这一支,情况略有改观。
我爷爷在三四十年代参加了革命,他组织了武装游击队,打土豪劣绅,也杀过日本人和国军。后来,他成为一名职业革命者,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解放以后,他被分了一官半职,最盛世的时候,他曾做过地委的组织部长;曾有消息说,他与市长这个职位失之交臂。——当然了,这也许只是谣传。
对于我们家族来说,我爷爷最大的贡献就在于,他把这个家族的一支带出了乡村,走向城市。他们是他的嫡系子孙,在城里出生,长大,接受教育。总之,这个家族就这样被分离了,其中的一支远离了土地。
到了我和弟弟这一代,我们已经完全地被改造了。我们开始过上富足的生活,有身份和地位。我们衣着优雅,谈吐精致,性情敏感而害羞。我们惧怕劳动,体质柔弱,总之,我们与那片土地的联结少了,淡了。我们的感情冷却了。
我们家族的其他人,仍滞留在本土,他们勇敢地、忠诚地面对贫穷,过着百年如一日的生活。偶尔,他们到城里来了,买台彩电,采购结婚用品,或者买辆手扶拖拉机,总不免要来我们家看看。他们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穿着崭新的衣衫,蓝卡其中山装的风纪扣,紧紧地卡在脖子上。他们的布鞋也是新做的。他们的神情多少有些腼腆和局促,他们从布袋里掏出旱烟,在腿上轻轻地磕着。一下子也不知说什么好。
想起来,大家都是亲戚,他们血液的一部分,也在我们的身上汹涌地流淌。他们都是地道的农民,在乡间生龙活虎惯了的,一向也是落落大方的,可是一旦离开那片土地,来到城里,他们全变了。面对似曾相识的亲人,他们变得紧张,生涩,他们那孩子气的、单纯的面容,——那些经过贫穷、岁月的磨难,在阳光和泥土里浸染了许多年而仍旧活泼的面容,在那一刻突然不安了,他们变得拘谨,缺乏自信,他们的神情几乎是死的,呆板的。
我们家族还有一些女人们,有时候,她们也会跟着自己的男人,来到城里。如果放在乡间看,她们也是体面人,她们衣衫得体,举止庄重,她们的容颜甚至称得上是清秀。你在乡间,到处会看见这样的年轻妇女,她们走在蓝天底下,田埂上,她们穿着素色的碎花布衫,步履轻快,神态安详。她们融入到环境里去了,她们与乡村的环境是那样的协调,和睦,亲为一体。
可是当她们来到城里,她们就显得有些土气了。她们走在街道和楼群之间,显得那样的格格不入,相形见绌;虽然也穿着西装,瘦身裤子,黑皮鞋,虽然她们的神态是那样的明净,祥和,看上去并不谦卑,可是你一眼就认出来,她们是乡下人。她们的容颜里有一种气息,那是一种土地的气息,它浸入到她们的肌肤和血液里去了。
这就是我们家族的穷亲戚们,当他们寒寒缩缩地坐在我们家的客厅里,这时候,你就会对他们怀有某种恻隐之心,或者心生怜悯;总之,那是一种很微妙的情感,不是喜欢,也谈不上讨厌,你只是觉得,客厅里凭空多了一件物体,显得有些异样。
常常地,我放学回家了(那时我念中学),看见家门口放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我就知道,家里又来穷亲戚了。我母亲向我介绍说,这是你表大爷家的三哥,这是你表婶。
我点点头,照例在客厅里站了会儿;他们也站起来了,非常局促地,他们的脸上堆起了菊花的笑纹,说道,这是小敏吧,才几年不见,就长成大姑娘了。
我母亲说,快坐下,她小孩子家,不值得这样子的。
他们便坐下了,扯扯衣角,不时地拿眼睛打量着我,一下子也想不起要说什么,低着头暗淡地笑着。我站在阴暗的客厅的拐角,看见窗户外一片灰色的天空,天快下雨了吧?邻居家的衣服在阳台上飘扬,有鸽子从灰天下飞过了。
我有些难过起来。客厅里的空气是那样的僵硬,生疏,我知道,那是因为我的存在。也不是紧张,只是黯然。长时间没有话语,脑子里是空的,身体完全多余。人都很善良,也有情感,可是完全不是这样子的,完全不是。
我离开了客厅,回到自己的房里,甚至觉得沮丧了。天真冷呵,手冻得青白,蜷缩着像只鸡爪子;很多年后,想起我们家的穷亲戚们,总能引起我生理上类似的反应。
我确实知道,在我和他们之间,隔着一条很深的河流,也许终生难以跨越。想起来,我们的祖辈曾在同一片土地上生活,我们的血液曾经相互错综,沸腾地流淌。现在,我眼见着它冷却了下来,它断了,就要睡着了。
对这一切,我们能有什么办法呢?
他们来我们家,至多也不过是坐坐,吃上一顿饭,说些家常话,就走了。每次也不是空手来,总是带些东西,新打的稻米,刚起的花生,都是自家责任田里产的,也不花什么钱,完全是一片心意。
卖粉丝的人家送来粉丝,做豆腐的人家送来豆腐。腊月的天气,已近年关了,他们骑自行车赶百十里的路,来到城里,单单是为卖个好价钱。大清早,他们敲开我们家的门,不由分说,撂下一笼豆腐就走了。
我母亲跟在后面,袖着双手,身体冷得直哆嗦,说道,送这个来干什么,快拿去卖了,给媳妇孩子添件衣服。
他们说,要卖的在这儿呢,这笼豆腐是单给婶子家做的,不卖的。是连夜赶出来的,你掀开笼布摸摸,还温着呢。快做了吃罢,虽不金贵,味道却好。过年过节也没什么好孝敬的,就这点心意,婶子快莫客气。
他们推着自行车就要走了,擤了一下鼻涕,拿手指在棉衣上蹭了蹭。又紧了一下围脖,拿头巾包住了脸,单只露出一双眼睛和冻得发红的鼻子。
我母亲说,中午来家吃饭呵。他们已经走远了。
他们中的大部分人,是不来家里吃饭的,因为敏感和自尊,这是我们家族的传统。我们家族的人,不管是穷人还是富人,骨子里都是尊贵的,这是从血液深处带下来的,没法子改变的。他们可以送你一笼豆腐,一麻袋萝卜,半只绵羊,他们是心甘情愿的,本心也是愉悦的。他们不想因为这个而接受感激。
我父母要是客气了,他們就会红了脸,说道,大哥大嫂,快别这样说。都是亲戚,换了别人家,我还不送呢。再说,以后也许还有事求着你们呢。——就当我留一份人情在这儿,将来你还我还不行吗?因笑了起来。
这说的是真话,真话也说得如此漂亮,地道,得体。这里头有“中国式”的人情世故,做人的精细和含蓄,微妙的利益关系……总之,一切全在里面了。
这时候,他们的神情也放松了,语气也轻快了,他们重新获得了信心;付出让他们如此愉快,付出让他们感觉到人的尊严。——这就是我们家族的穷亲戚们,他们淳朴,平安,弱小,也尊贵。
二
陈平子也是我们家族的穷亲戚,他是我爷爷的侄孙,属于父系的那一支。他父亲早逝,母亲不守妇道,丢下他们兄弟三个,随一个外乡男人远走他乡。那一年,陈平子已有二十岁了。
他是家族的长孙,为人厚道而沉默。略通文墨,大概是小学毕业吧,或者初中,我也不很清楚。他长相清秀,身材伟岸,虽是三十多岁的人了,看上去并不见老,显年轻。
他的衣着很朴素,甚至有点随意。有一年春节,他来我们家,竟穿着田间劳动服,还打了补丁,吓了我们一跳。我母亲说,陈平子,你就到这步田地了?也没件新衣服?
他说,有。不想穿。你让我穿什么?穿中山装,还是西服?我看见乡下人穿西服就烦,又不合身份,又土气。
这倒是真的,陈平子不土气。虽然穿打补丁的衣服,看上去也像个农民,可他身上有一种气质。气质是什么,我也说不清楚。总之,他相貌堂堂。有一次,我母亲叹道,这么一个帅小伙子,命却不好,又穷,又留不住媳妇。
陈平子三十多岁才结婚,是一个外乡女人,也许是买来的吧。家里盖了三间瓦房,也有几亩薄产。可是现如今,农民靠土地为生,已经很难维持了,过得磕磕绊绊的。只是穷。漫无边际的穷,再穷下去,就安心了,不再抗争了。
陈平子能吃苦,脑子也活络。他经营起庄稼来,可不省力气,又是耕种,又是收割,再是天寒地冻,他也要去田里看看。农闲季节呢,他就打短工,为人盖房子,砌砖,弥缝,他是个好瓦工呢。谁家遇上红白喜事了,他便给人出谋划策,关于风俗和细节,怎样闹新娘子,怎样讨喜钱不为过分;何时出殡,儿孙们站在哪里,媳妇们什么时候哭丧,他全懂。他给的建议也极妥当,富有人情味。
也是在红白喜事期间,他给人家当厨子。他置办酒席,从买菜,到烧汰,到洗涮,他里里外外一把手呢。你没看见过陈平子系着白围裙的样子,他干净,清爽,他在灶间忙碌,大声吆喝着。偶尔闲下来,他在庭院里站着,静静地点燃了一根烟。他倚在廊柱上,噘着嘴逗树杈间的鸟雀说话。
你能想象这样一个乡村青年吗,他贫穷,安静,有种不自知的快乐。他坐下来,看地上的一个小姑娘在画圆圈。他逗她说一些无聊的话,自己先笑起来。小姑娘也不搭理他。他又说,哎,给我讲讲新娘子。小姑娘说,有什么好讲的,呆会儿你自己看就成了。
陈平子笑道,你新嫂子长得漂亮吗?
小姑娘说,眼睛大,就是胖了点。
陈平子说,胖好。
小姑娘抬起头来看他,很不以为然地说,胖有什么好?
陈平子细细地眯起眼睛,一脸的坏笑,说,你小孩子家不懂得,女人还是胖的好。
他侧过头去看堂屋的酒席,下午的阳光落在门框里的地砖上。有一个男人侧过头来擤鼻涕。席间有人在猜拳,隔着圆桌,双手比划着,脸涨得通红。陈平子只是微笑着。
结婚已有一些年头了,陈平子还能记得,那天自己做新郎倌的时候,脸上寒缩的笑容。他在庭院里走着,看看这,看看那,说不上两句话,又被人扯开了。他觉得欢喜,可是那欢喜也是茫然的,空洞的,虚飘的,也不知该做些什么。身子被分成了几截,在阳光底下,只是忙乱,纷扰,有片刻的清醒,一点一滴的,全是不相干的。
他女人是两年前失踪的。她原本是外乡人,来无踪,去无影,陈平子也没去找。他知道她再也不会回来了。他带着五岁的女儿过活。——他原本再想要个儿子的。
陈平子觉得羞愧。有很长一段时间,他见人抬不起头来。他把自己关在院子里,一天天地晒太阳。他坐在屋檐底下,袖着手,身体蜷缩得像一只软体动物。晌午到了,他起身去厨房弄吃的,他女儿跟在他身后,抱着柴禾,往灶里擦火。
大约有一个星期时间,陈平子不敢回房睡觉。他女人瘦,干瘪,邋遢,陈平子喜欢丰腴一些的女人。起先,他嫌她不够好看,就有族人出来说话了。大意是,能娶上媳妇就不错了,哪里容他横挑竖拣的。漂亮能当饭吃?他陈平子漂亮,却打了三十多年的光棍!这话怎么说?也有一些年轻后生,对陈平子耳语道,你没经历过,关键不在胖和瘦……陈平子便笑了。
即便隔了两年,陈平子还能想起她的身体。她给与他的好处,她躺在他的脚头,她瘦小的怀里的温暖。
起先是因为自尊;也疼惜他自己;后来呢,就疼惜钱财了。这是真的,他娶亲花了两万多块钱,又是造房子,又是聘礼,他欠着债呢。
我听我母亲说,陈平子曾去过深圳,在建筑工地当瓦工,后因工头克扣工资,半年以后又回來了。说起深圳,陈平子总是摇头叹息。显然,他不太适应那个城市。他拘谨,贫困,没有尊严,也看不见希望。而且,他也不够狡智。
总之,这是一个农民在城市的遭遇。他失败了,带着羞辱,空手而归。他又回到了自己贫瘠的土地上。在这里,他被养育了三十年,他娶妻生子,他的祖祖辈辈曾在这里天马行空地生活过,死了也安静地躺在这里。
他又操起了老本行,做瓦工,当厨子。一切是那样的熟能生巧,他做活能做出乐趣来。每一道工序,他深谙它的拐弯抹角处。大到结构的掌控,小到细节的雕琢,他总是得心应手。
他有着一个工匠的责任心和道德感。况且,他是自由和快乐的;穷当然还是穷的。
他说着家乡话。爬上屋檐盖瓦,听着人们在说笑话,他也会插上一两句,咧着嘴不动声色地笑着。他是有点冷幽默的。
村路上有姑娘走过来了,他看着,并不像别人那样起哄,搭讪,垂涎。喜欢也是喜欢的,他觉得愉悦。已是春天了,从屋顶往下看,只见得遍地的田野,绿油油的,风吹过来麦子和泥土的清香,他感觉到一种饱满的、结实的气息。那是丰收、富裕的气息,他觉得安全。
他人缘极好,不是个枯燥的人,也知道人情味和做事的分寸感。逢着村人遇着婚丧嫁娶,他被请去当厨子,丧事是不收钱的,纯粹帮忙。喜事呢,不但收钱,喜糖喜烟都拿双份的。他说,我是厨子……托一只不锈钢盘直送到新娘脸上。只在这时,他才是恣意妄为和蛮横的。众人都笑。
家主就说,新娘子给钱吧。(我们当地的风俗,厨子的佣金是由新娘付的。)
新娘从皮箱里取出红包,放进托盘里,仍回坐到床沿上。陈平子拆开看了,把托盘往新娘怀里一塞,紧靠着新娘坐了。他拿手臂抵抵新娘,轻声慢语地说(他的声音很是蚀骨销魂),你不给钱,是不是想留我过宿呀?闹房的人围了一圈,嬉笑着看热闹,也有乘机去摸新娘脸的,气氛更热闹了。
新娘子脸红了,禁不住别人笑话,又添加一份。陈平子仍不依不饶。就这样,一个讨价一个还价,彼此都不觉得过分,众人也欢喜。
总之,这就是陈平子的乡村生活。每次我父母下乡出礼,总是给我带回一些乡野趣闻,还有穷亲戚们的讯息,这其中也包括陈平子。他就这样在乡间度过了一年又一年。他慢慢地长大成人,他情窦初开了,他的青春期是一晃而过的,里头有很多细密的心思,他已经记不起来了。他结婚了,有了女儿,妻子走失了。他母亲早在很多年前就跟人野合了。他蒙受着贫困、羞辱和种种痛苦。可是在某个瞬间里,也有很多日常的喜悦,一点一滴地聚起来,成了欢腾。他享受着,并感激,并忘却。
陈平子很快从他婚姻的不幸里走出来了。他带着女儿过活,又当爹又当妈,虽辛劳,抱怨,倒也平淡,恬静。农闲季节,偶尔出去打打小牌也是有的。
他没有再娶,我想可能是出于经济考虑。日子照样地穷,债务永远也还不清。可是日子还是向前的,一天天地,女儿大了,上小学了。他说,借钱也要供她读书,读到她读不下去为止。
那些年他偶尔来我们家走动,我父母要是问起了,他也会说起生计。他说,卖了两头猪,还了后庄老杨家的钱,明年再还独眼龙的钱……他的口气是那样的淡然,尊严,听不出一点悲伤。他对生活是有希望的,适可而止的那种,不更多一点,也不更少。
我母亲劝他外出打工,早日把债务还了,积攒点钱再讨个女人回来。他坐在墙角笑了。显然,他对这个建议是否定的。他知道自己适应什么样的生活,应该呆在什么地方。他说,在乡间住惯了的……他摇了摇头。
我想,他和那片土地已经融合了。到底是什么使他们更深地联系在一起,彼此不分离?是相宜度吗?是感情?还是惯性?也许是因为胆怯吧?不上进,懒惰,保守,忠于贫穷,乡间能够滋养这种情绪的。
那时候,我并不理解陈平子,也不理解一个人对于土地的亲近感,是地久天长,一天天培养起来的。那几乎也是从血液里带下来的。试想,祖祖辈辈在这里生长,死了也融化成泥土的一部分。土地就像屏障,有了它,人世才安全,可以托付和依赖。屏障外面的世界与他们是不相干的。屏障里面呢,有广阔无垠的天地。每个人都辛劳着,有很多不如意,也坦白而快活。也生动,也自由。
这就是我的穷乡僻壤,穷人们在为生计发愁。更年轻的一辈人外出打工了,有的人滞留在城市,更多的孩子回到了本土。他们带回来新鲜的气息。一开始,他们的衣着和话语简直让那些老派的人看不惯!什么玩意儿!他们抽着旱烟,从胸腔里吐出愤然的气息。
天长日久,那些孩子们也长大了,本分了,年轻时的气盛和理想被那片土地吸收了。他们回归到日常生活里去。也看惯了很多东西,男盗女娼,刁民恶习……城市里的一切离他们远去了。摩天大厦,红歌星的演唱会,很有点异域风情的海滨椰林……那不是他们的东西,记得当然是记得的。
我父亲有一次说起家乡,以一种纯知识分子的口吻、很忧虑地;他说,现代化的进程会很慢,简直没有希望……不是因为贫穷,是人,是土地里固有的一些东西。
可是什么是土地里固有的东西,我当时也不甚明白。
那些年我十六七岁,就读于省重点中学。我在城里出生,长大;微弱的一点乡村记忆,也是随父母去“下放地”才有的。我并不以为,我与那片土地有太多的联结;诚然,我的祖、父辈曾在那里生活过,他们接受过土地的恩泽,可那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我不喜欢家里来穷亲戚。那些年,常有乡下人来我们家走动,七弯八拐,都够得上是“亲戚”了。有的我也没见过,甚至叫不上名字。
因为穷亲戚多,我们家总是门庭若市。隔三差五地,这个走了,那个又来了。有时候一天之内,家里来数门穷亲戚也是有的。
他们来我们家坐坐,送来一些土特产品,和我父母说些家常。有的是家里遇着事了:婆媳纠纷,兄弟失和;因为地界和邻里闹矛盾了,够得上吃官司的,来我们家托关系通融。甚至还有一些怯弱愚钝的穷亲戚,连儿女婚恋、进城买台彩电,也要来和我父母商议、由我父母陪同着去买。总之,为这类鸡毛蒜皮的小事来我们家的穷亲戚,络绎不绝。
而与此同时,我在另一个世界里生活,富裕,尊贵,有了知识和新的情感。做解析几何题,读叔本华传。夏天约女友们去吃冰淇淋,坐在沿街的橱窗里看风景。偶尔也谈些什么,交换着心事,吃吃地笑着。
我们相约,要离开自己的小城,考上北大和清华,去大洋彼岸的美国,开飙车,谈恋爱,生孩子。总之,要享受精神和物质,要像浮萍那样漂着,死了也要葬在美国。
而且我早恋了,是高年级的一个男生,打得一手好篮球。高挑,秀朗,家境优越。想起来,我这一生也经历过一些男子和恩爱,无数次的恋爱就像一场恋爱,因为男子都是一种类型的。他们生活在城市,向上,向善,文明和教养在他们身上投下了影子。我再没想到,在我二十八岁那年,我会遇上另一场恋爱,他生活在乡村,他与土地相关联。这是后话。
我还能记得在那些日子里,我和男友走在城市的街道上,看完了电影,谈完了理想和人生,他送我回家。家里的客厅里坐着穷亲戚。
我看见我的理想与现实怎样决裂地分开来,就像一个讽刺。我母亲叫住我,笑道,这是陈平子,你怎么也不叫表哥?我客气地微笑着,我自己也晓得,我的笑容是浮面的,假的,僵硬的。
陈平子从沙发里欠了欠身子,笑道,放学了?他轻声地咳嗽两声。我看得出他的拘谨和不自在。我想,我的冷漠也许足够让他寒心吧。
他是那样一个敏感而自尊的人,因为穷,一点细枝末节的好意和伤害都能感觉到。他倍加小心了。偶尔到城里,也是礼节性地来拜访,送些时令特产,只和我父母说些家常。他很少有事来麻烦我们家,也绝不留下吃饭。看见我和弟弟放学回家了,他就走了。他大约也知道,我们是冷漠的。下一代人的乡村情结是越来越少了。
我母亲过意不去,送他些旧衣衫。他讪讪地站在一旁,竭力推辞着。他不是客气,他是真的不想要。他觉得难堪了。
我站在一旁,因为他的存在,感觉到周围的空气是那样的黯淡,往下沉,直沉到泥土里去。原来,乡村和贫困是这样一种东西,它让人揪心,不愉快,无奈;它让人麻木,变得意志消沉。
在我的少女時代,一看见家里来穷亲戚,我就变得意志消沉。他们于我,就像一个物体的两面,一面是向上飞腾的,一面是往下坠落的。它们互相牵扯着,谁也脱不了干系。我感觉到我身体里的一部分力量走了,有一种东西沉淀了下来。
我向我母亲哭诉着,我不喜欢家里来穷亲戚,我也不想看见他们。我弟弟也嘟囔着。——他不喜欢和穷亲戚一起吃饭。
我父母站在一旁,暗淡地笑着。他们奇怪下一代人竟是这样冷漠无情,虽然和土地没有接触过,但是人毕竟是人呵。我父亲说,我也是农民的儿子,你爷爷现在就躺在那片土地上。在中国,谁敢说自己和土地没有关联?都是亲戚,何苦来?你们血液的一部分是相通的,脱不了干系的。
我冷冷地听着,没有搭话。我知道自己是要往前走的,会丢弃掉很多东西。我血液里有一部分东西是凝固的,它冷却了下来。那就如河流的分岔,很多年前,我们在同一条母河上流淌;后来分岔了,其中的一支汇入大海,另一支流向荒野。
我们每个人都无能为力。我对我父亲说,这是趋势,只会越来越遥远,你帮不了他们。与其看他们吃力,受苦,不如远离他们。这不是自私,这是善良。
我父亲摇头叹道,这不是帮助的问题——他们也不需要帮助;这是维系。你不懂的。也许有一天你长大了,需要回过头去追溯自己的来源……
我母亲说,每次家里来亲戚,必有一场大闹——她转向我和弟弟:你们撂脸色给谁看呢?你们叫人寒心哪!
我也觉得寒心。是冬天的晌午,阳光落在客厅里一片一片的。穷亲戚刚走,客厅里留有他们的气息:劣质烟味,局促不安的笑容,沾有泥土的脚印子。家里一片狼藉:碗筷堆在水池里,衣橱是打开的,穷亲戚没拿走的旧衣衫堆在床上。一切全乱了套。接济者的宽厚慈悲,被接济者的难堪困窘。我恨他们。
我蜷缩在客厅的角落里,捂着胸口。想起家族里的穷亲戚,只觉得无力,灰败。还在生着气,心一点点地往下沉。贫困卑微是那样消磨人的意志。天是冷的;因为没有吃饭(每次家里留穷亲戚吃饭,我和弟弟便恶意绝食),肚子是空的;因为发过脾气,所以觉得愧疚。阳光一片片的,全是不相干的。
我觉得我的理想被击碎了,在那一刻,他们是我的一部分现实。他们躺在我的血液里,是那样的安静,温绵,他们带我一点点沉了下去。
三
我底下要说的这则爱情,跟前两章没有太多关联。它们不是因果关系。
很多年后,我终于从我的小城走出来了。我没有考上北大和清华,也没能去美国。我生活在南京,谢天谢地,我理想的一部分得以实现了。我在过物质生活,也马不停蹄地谈恋爱。几乎是走马观花的,我和异性相处,也获得愉悦。
我不以为我的爱情是值得记录的,那都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我说过,无数次的恋爱在于我,就像一次恋爱。一步步地往前走着,说不定哪天就遇上了一个男人,那又会怎样呢?也许会擦肩而过,也许呢,会“携子之手”。总之,就是这样子了。
所遭遇的场景,两个人最初的喜悦,甚至说话方式,种种微妙的细节……事后想起来,都有可能是相同的。你和一个男人走过这条小街,和另一个男人走过那条小街;也许你带他们去过同一家购物中心——真的,已经记不起来了。
他们大体上都是一类男人,有的也不是好看,有的并不富有,但是——怎么说呢,真是一类男人的。很多年后,他们的面容也模糊了,想起来的时候就像一个人。所有的伤心和盟誓都过去了,人和人之间的温暖,那些感动和信任……也不值一提了。你只会在笑谈间一带而过。
恋爱就是这样子的吧?知道是在重复,也没多大意思,可是能上瘾的。愉悦当然是愉悦的。
这就是这么多年来我的现实生活,我沿着少年时的足迹一路狂奔,向前,再向前,很茫然地,也随手丢弃了很多东西。我知道自己是无情的。在我长大成人的这十年间,中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城乡差别拉大了,那就如一条鸿沟,彼此站在两岸遥相对望,静静地对峙着。它们各自往深处走远了。
至于我自己呢,一如既往地贪图富贵享乐。我沉浸在都市里,享受文明和现代化的一切。我一年年地虚度年华,上班,赚钱,身穿华服,谈恋爱。我没什么志向,也缺少幻想。
“乡村”离我越来越远了,就像梦境。谈不上有什么感情,也不很厌恶。总之,完全是不相干的。小时候被我厌弃的穷亲戚,十年间我也没有见到他们。有时候在街上看见一个乡下人,面色苍黄,扛着铺盖慌张地走着,我就会想起家族里的穷亲戚,有种恻隐之心。
我说过,个人是无能为力的,贫穷衰败是那样铁铮铮的事实,让人满心不悦。我不想见到他们。我们终将是擦肩而过的,很礼貌地,客气地,我侧过身体,我们各自走过去了。
我二十八岁那年,我奶奶死了。按照当地的风俗,我们把她的骨灰送回乡下,和爷爷合葬,这在民间叫“合坟”。家里举行了盛葬仪式,车队像河流,缓缓地驶出小城,流向乡村。
这是我二十多年来第一次回乡下,我得以看见了我的穷乡僻壤,还有穷亲戚们。那么多,他们穿着丧服,悲哀的脸在阳光底下静铸着,就像大理石雕塑。他们站在村口迎接,密密挨挨地挤成一团,也有探头张望的,也有弯腰系鞋带的。
他们迎上来了,拉着我父母的手,安慰着。有三五个壮劳力,拿着扁担、铁锹带头向田野走去了。我们跟在后面。也有一些穷亲戚过来和我搭讪,这其中就有陈平子。他叫我小敏,他说,你还记得我吗?常去你家的, 那 时你还小,有这么 高 吧——他用手比划着。
我说记得。我侧过头去看他,十多年过去了,时间在他身上没有留下太多的痕迹。他依然那么年轻,三十出头的样子。刚毅俊秀的脸庞是冷的,贴切的,也几乎没有表情。
他说,有很多年没见了,你都长成大姑娘了。
我突然羞赧了。低声地、愧疚地说道,小时候不懂事……
他似乎是没听见,把头侧向田野,眯缝起眼睛。他说,常回来看看。你爷爷就躺在这里,他的坟是我填的,现在你奶奶也来了。你父亲、叔叔也在这里长大的,那时我们玩得很好。
我低下头,拿手拨弄着鬓发。我的眼泪淌下來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心堵得慌,我的喉咙涩得发疼。我在阳光底下静立,陈平子站在身旁等我。他的影子打在我的身体上。
他说,别难过,人总是要死的。你奶奶活了八十多,想起来是值得庆贺的。
我说,是值得庆贺的……我抬起头来,在泪眼婆娑中,看见一片片的阳光,原野上的小径,村庄,一两户新贵人家竖起的楼房,还有村口的代销店。几个老农蹲在小店门口晒太阳,一个梳着抓髻的小女孩踮起脚,趴在小店的窗洞里,似乎张望、指点着什么。
风从村庄深处吹过来,是阳春三月的风,带有麦田青草的气息。虽是丧日,我的眼泪也让我觉得汗颜、吃力。我不愿意承认,我对这片土地有了感情。它从来就躺在我的身体里,它是我血脉的一部分。很多年来,它睡着了。
你没有到过乡野,你也不是乡村子弟的孩子,——假如你的爷爷奶奶没有葬在这里,你就很难理解这种感情。它几乎是一触即发的,不需要背景和解释,也没有理由。你只需站在这片土地上,看见活泼、古老的世风,看见一代代在这里生长的子民,你就会觉得,有一种死去的东西在你身上复活了。
它来得如此突然,你竟没有准备。你的躯体平静地支撑着,在晌午的阳光底下,也会觉得阵阵寒冷。你在田野里跪下了,衣衫和身体沾着青草的汁。你看着村人掘坟,把爷爷奶奶的骨灰撒在一起。坟被填上了,连同棺材,连同几件贵重的衣衫和物品也烧了,一起埋了。
只在这时,你才能感觉到,你身体的一部分也跟着走了。你和死去的亲人一起,把一些东西留在了这片土地上。
你跪在荒落的原野里,拉都拉不起。你哭了,不发出声音。拿牙齿咬住嘴唇,咬得疼,咬出血来。你蓬头垢面。在眼睛的余光里,你看见血脉相连的一家人:父母和弟弟,弟弟的儿子——他才三岁,也跪在原野上,向空中“咕嘟咕嘟”地吹气泡。还有叔叔和姑姑一家,还有那些穷亲戚们。
那些窘迫的、饱尝岁月和贫穷磨难的穷亲戚呵,那一刻,他们也跪在原野上,呈一字排开。他们悲戚,也平静。有一瞬间,他们的眼睛是看到阳光里去了,那眼睛里有老实和平安,有慈善,也有忠诚。——只在这时,你才会懂得,你和他们是骨血相亲的,你和他们“在一起”。
我們借一个亲戚家摆了宴席,由陈平子做厨子。我回去时,我母亲正和陈平子坐在里屋商量着什么。我母亲说,你也过来听听,风俗人情,将来用得着的。这是你表哥陈平子。
陈平子笑道,我们已经打过招呼了。
我母亲说,老大不小了,至今还是单身一人,她自己是不急的,可急坏了我们。这话是对陈平子说的,他立在床头柜前,一只腿微曲着。他略沉吟了一下,大约觉得不便说什么,沉默了。
我坐在床沿上,拿手指剔另一只手指的泥垢。我想起这么多年来,我在城市的浪荡生活。我不以为我是浪荡的,可是没有情感,走马灯似的一个个换男朋友,只为了愉悦、彼此取暖,也许还有刺激和享乐。不是浪荡又是什么呢?
我想起那些男人们,从我生命里像过客一样流逝掉了,我从不疼惜。也绝不回忆。我说过,我是要往前走的,会随手丢弃很多东西,最珍贵的,无关紧要的。
我拿爱情当作钱财一样算计,吝惜得很。我从不承认我爱过他们,一桩桩爱情走后,我全盘否定。我甚至不承认,我为他们淌过眼泪,失望过,伤心过……唔,眼泪还是要承认的。可是眼泪能证明什么呢?我打个响亮的榧子,或者摊开双手,耸耸肩——就这样,我走过去了。
这么多年来,我就这样过着可耻而堕落的生活。我把自己保护得滴水不漏。没有任何一样事物能让我感动,所有的欢乐和伤痛都是暂时的,有代价的,也几乎是浮面的。我知道。
我变得斤斤计较,做一切事情都会后悔,这其中也包括付出感情。
总之,在我二十八岁那年回乡途中,当我置身于乡野间,走上了一条小径;当我跪下了,目送着我的爷爷奶奶躺在这里;当我哭泣了,把手指插进松软的泥土里。
当我最终和乡亲们融合在一起,和他们搭讪,交谈,说一些最朴素的话;当我直面贫穷,感觉到心疼和隐痛;当我看见他们的贫穷背后,仍有着明净的、开朗的笑容……我确实知道,我喜欢他们。有一种古老的情感在我身上复苏了。
当我坐在母亲和陈平子之间,倾听他们的谈话;当我有时间来回忆自己的堕落生活,想起那些衣着优雅的男人们,和他们之间精致的、虚无的谈话,似是而非的微弱的情感……不知为什么,觉得那么遥远。我开始厌倦了,并皱眉头。
当我看见陈平子的裤管落在我的眼睛里;当他和我说话时,我抬起头来,礼貌地、客气地微笑着,而他却侧转过头……我就知道,有一些微妙的东西,在那一瞬间来到了我们的身体里。
那几乎是无法言说的,也没有理由。所有的解释都是不相干的。那是爱情,某个机关适时地打开了,存在于我和穷表哥陈平子之间。
我母亲迅速地分派了任务,陈平子掌勺,我和弟弟负责上菜、招呼客人、清洗碗碟。陈平子走了,我和母亲又坐了一会儿。我母亲说,天可怜见!四十多岁的人了,还没个女人。
我说,人倒是神清气爽的,看不出颓败。
我母亲说,女儿都十六了,也辍学了。浆洗缝补,能照应他了。
我黯然地听着,一时也找不出话语。我不知道陈平子怎样度过了他这四十年,这四十年中的每一天,而他的每一天都是和我相关的。他的贫穷、窘迫和屈辱,他的明朗和纯净。他终究是个普通男人,一辈子无声无息。我多么想听到他的一切,哪怕片言只字。我也想说起他,哪怕仅仅提一下他的名字。
可是我母亲走了。我在空洞的房间里坐着,内心里五湖四海,一片蓝天。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正在爱着,它和我以往所有的爱情都不一样。我不提防,可是内心有些紧张。我感到害怕吗?
很多年后,我也扪心自问,这段感情来得真实吗?它是否就像一个梦境?……在那正午的阳光底下,一切都被放大了,这虚弱的男女之情,一点一滴地聚拢起来,在一个春日的下午盛开了。它是否有足够的基础和保障?——它需要吗?两个处于隔离世界里的男女,他们相遇了。他们原本是不相干的。
可是在那春天的村子里,天地是旷远而古老的,人是连在一起的。古老的太阳直直地照着,身上滋滋地冒出汗珠来。一切都是微小的,呈细节性的呈现,触手可及的。
简单,远古,荒老。有着适宜的环境和情调,也有情感。敏感,微妙,善于感知……男女之间就是这样子的吧?
我走出屋去,陈平子正在庭院里忙碌着。他站在临时搭建的灶台前。他的背影坚实而宽厚。他的影子在太阳底下是小的。他回过头来看我,笑道,别站着发呆,快过来帮忙。这是第一次,他以这种放松的、亲热的口气跟我说话。
我踽踽地走上前去,立在他身旁袖手旁观。离着那么近的距离,气氛越来越不对了。我几乎想逃。
陈平子让我往灶台里点火,他看了我一眼,笑道,你会吗?
我说会。我着手捡柴禾,冷静地做着这一切。不再说话。我知道一件事情将会发生,而它已经发生了。这是事实。我不想逃避。因为发生在内心里,也逃避不了。我只是尽可能地避免在我和陈平子之间,人为地建立一种亲密无间的关系。我不喜欢,而且它也足够危险。就像一切恋爱的开始,在那半明半暗的一瞬间,我害怕。
陈平子走过来了,他蹲在我身旁,把秸秆往后拉一拉,说道,哎,烧火是这样子的。你把它往前顶,火顺着烟囱全跑了,我还怎么做菜?他笑了起来。
我也笑了,跳起来说道,我让弟弟来烧,我不行的。我去那边招呼一下客人。我抱歉地看着他,走了。自己也知道这一招很软弱无能的,没有杀伤力。
陈平子笑了笑。亲爱的陈平子,那一刻他是那样的无力和胆怯。他一定在自嘲吧?他在想,这么一个女人——一切都是他在自作多情吧?
我走出庭院,看见很多披麻戴孝的人们,哀哀地站着,坐着,一团一团的,也有低头抽旱烟的,也有说着话的。他们都是我的穷亲戚,乡亲们。他们的神情紧紧地皱着。春日的阳光底下,人大约是倦了,有人开始打哈欠。
我叔叔和他少年时的伙伴蹲在树荫底下,说起了陈年往事。从前他们是玩得很好的朋友,一起逃学,去果园里偷吃苹果,被人一路追着……想起来,这一幕就在眼前。他们吃力地笑起来。
我的眼里婆娑着泪水,我看着树荫底下的人们,以为自己隔着遥远的距离,很努力地,我把眼睛眯缝到阳光里去。我看着四周的场景,一片一片的,像静物写生。许多像虫子一样的细节,一些细碎的话语……我看着,听着,把它们记在心里。
我想,即使有一天我会留在这里,——为什么不呢?因为爱情。我常常为爱情做出很多荒唐、冲动之举,为什么这次就不能呢?
我穿过院墙外的一条小径,在一棵老树底下站住了。我看见院墙里袅袅地冒出炊烟来,我知道,那是陈平子在灶前灶后地忙碌着。他离我那么近,越过院墙的窗户,我甚至能看见他的身影。他弯着腰,正在自来水龙头前接水。
这个劳碌的、庸常的男人,我爱他。我迅速地盘算着我的感情走向,是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只有一个下午。吃完了饭,我就要和父母、叔叔一起回去了。车子已在村口等着。也许这一走,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和乡村短暂的联结就此消亡了。我又回到我惯常的生活轨道上去,继续和男人们周旋,过着麻木而堕落的生活。整个人的状态是无情的,没有幻想的,少活力的。我和陈平子的爱情就这么无疾而终了吗?
我们还没有开始,也许永远也不会。这并不遗憾。在我以往的情爱史中,像这样擦肩而过的人太多了。可是这次总有一点不同。……是不同的。它让我觉得疼惜。
在这多住几天,也许是一年半载,也许是一生。嫁给他,照料他的生活,和爷爷奶奶相厮守。很多年后,自己也葬在这片土地上。……你不要以为我是矫情的,绝不是。那是我某个瞬间的理想,它真真切切地存在过。它在那个春日的晌午袭击了我,击垮了我,让我觉得浑身乏力,让我觉得精神振奋。
呵,和贫苦人一起生活,忠诚于贫苦。和他们一起生生息息,最终成为他们中的一分子。这都是我的想象,可是这样的想像能让我狂热。
你再也不会想到这样的场景。一个城市女人倚在老树干上,她四周的环境是旷朗的,看不见什么人。蓝天白云,坚实的土地。有风从麦田深处吹过来,那泥土和植物温凉的气息,刺得她鼻子有点发酸。一只老狗蜷缩在草垛旁晒太阳。几只水牛躺在不远处的小河里。她间歇还能听见村人说话的声音,嗡嗡的,像有无数的飞虫在叫。晌午的村庄实在静极了。
在那静静的瞬间里,使得她能天高地远地想一些事情。她觉得自己格外清醒,她比任何时候都冷静,理性。她可以撇开自身的一切情感……是的,情感并不重要。在这个时刻,她尤其要追问,她这是怎么啦?这一切从何而来?它是否真实?她是否有能力去承受?她的情感虚伪吗?——她敢承认吗?
她想过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她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能找到答案吗?
她计划着怎样和现任男友分手。他在一家公司里做部门主管,文明,有教养;他们才相处了两个月,还没来得及厌倦。他如果问她分手理由,她就告诉他。他准会笑起来。她自己也笑了。
她转过头去,这才看见陈平子立在路口。她和他之间隔着一条小径,几十米迫近的距离。他在看她,她吃了一惊,他也吃了一惊。那一瞬间,一切都昭然若揭了。
这个男人,他爱她。这个春天的村子里,正在发生着一桩爱情。他等她已经很久了吗?他预备走过来和她说话,带她去村子里走走,看看她祖、父辈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他承诺过她的;可是一直犹豫着。他在犹豫什么呢?
她迅速地把头转回来。在刚才四目交接的一瞬间,他的神情是那样的仓皇。他装作很不介意的样子,笑了笑,掸掸身上的白围裙,东张西望着。他装作自己出来看看闲景,无意中撞见了她,那又会怎样呢?
他朝叔叔他们走去了。他站下来抽烟,听几句闲话,有时也搭讪两句;听不清说什么,反正大家都笑了。他自己也笑了。他和他们一起散了,大约是开席的时间已经到了。
她看着他走了。她甚至没有目送他,她的身体像树桩一样立在虚空里,他走出了她眼睛的拐角。她知道,他们再也没有机会了。男女之间就是这样奇怪,你没法解释的。你以为你们有很多机遇,无限的可能性……可是一次错过了,永远错过了。
她知道,他再也不会说出那句话来了,她也不会。一天的时间太短促了,一生也不够。他们没有勇气,也没有能力。她的眼泪淌下来了。很平静的一种哭泣,也不伤心,只觉得异常遥远,无力。
底下的事情就不重要了。在那所剩不多的时间里,我和陈平子又维持了正常的相处,很艰难的,我们也知道。我帮他上菜,洗刷碗碟,和他不着边际地搭讪着。有时也叫来弟弟,和他商量着回城时间。我说,我搭叔叔的车直接回南京。
陈平子客气地说,回来一趟不容易,怎么不多住几天?
我说不了,以后还有机会的。也知道这话是言不由衷的。
我的神情很放松,知道一件事情结束了,再也没有可能性了。我和他之间的一切……都完了。还没来得及开始。我和他之间的一切,又是漫山遍野的,盘根错节的,到处都是,到处都是。我所有的计划,我的理想……在那一瞬间里已经灰飞烟灭了。
我们是傍晚时分起程的,为了避免和陈平子告别,我提前半小时躲进车子里。我蜷缩在后座里,就像狗一样,把自己裹起来。有时候也会摇下窗玻璃,我想再看一眼我的乡村,它们与我有着血肉的联结。可是我没有能力。
我看见空旷的原野一片苍茫,这原野曾养育过我的祖父辈,也承载着我死去的亲人。我看见村人们陆陆续续地收工了,他们扛着锄头,走在混沌的天地间;走远了。我微笑着,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心收缩得疼。
我看见了陈平子走过来了。他走在一群村人之间,和我父母、叔叔握手告别。我摇上车窗玻璃。隔着墨绿色的玻璃和苍茫夜色,我越来越看不清他了。他就像一个模糊的影子,高高的个头,有容颜和思想,有生命,可他和我是没有关系的。
汽车载着我们,走过了颠簸的村路。一路的灰尘跟着我们,灰尘淹没了村庄,原野,树木……灰尘把一切都抹去了,我們的眼前一片混沌。我们一路疾驶,乡村就像风一般地掠过了。而且,黑暗慢慢地降临了。
选自《花城》2001年第5期
原刊责编 朱燕玲
本刊责编 鄢 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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