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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兰牧骑女孩

时间:2023/11/9 作者: 长江文艺·好小说 热度: 17858
作者简介:

  郭雪波,中国作协会员,北京作协签约作家,中国环境文学研究会副会长。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狼孩》《银狐》《火宅》《锡林河女神》《青旗嘎达梅林》《蒙古里亚》等;中短篇小说集《沙狼》《沙狐》《大漠魂》《郭雪波小说自选集》(三卷本)等十余部。曾获国家“五个一工程”奖、中国民族文学骏马奖、台湾第十八届联合文学奖首奖、首届国家生态环境文学奖等。内蒙古自治区政府文学艺术特殊贡献奖获得者。有作品译成英、法、日文出版。

  Sansenz adail sanjiida 啊咴乌尤黛!

  苦苦的想念你呀,想念你,啊啊咴乌尤黛!

  长夜无眠,只好月光下刷我铁青子的长鬃啊!

  啊咴——!乌尤黛——!

  ——科尔沁民歌《乌尤黛》

  骑着马,走草原,那个女孩儿问了很多人。

  你见过海姐儿奶奶吗?

  你认识海姐儿奶奶吗?

  有人摇头。

  有人奇怪地看看她,再搖头。

  有人索性不理睬,扭头走开。

  被问烦了,有人反问她,你找她什么事啊?

  向她老人家学一首歌。

  什么歌?

  《乌尤黛》。

  《乌尤黛》?嗨,草原上,每个蒙古女孩都会唱,不,蒙古女人。爷们儿更爱唱。

  是啊,其实我自己也会唱。可我们唱的,并不是真正的《乌尤黛》。

  真正的《乌尤黛》?那是怎么唱的?

  我不知道,只有海姐儿奶奶知道,只有她会唱。所以才找她。

  于是,蒙古女孩乌兰,又开始打马走草原。逢人便问,你见过海姐儿奶奶吗?

  有一天,她逢见放马的小伙子阿尔斯郎正亲吻放羊的女孩萨日朗,中间隔着一条铁丝网栏。两人从马背上,跨着网栏,吻得有些难度。开始时,放马的阿尔斯郎想摸摸女孩的脸,放羊的女孩一羊鞭打下那只手,轻嗔,别动手嘛。男孩似是受到了鼓励,索性伸手揽过女孩的脖子,就亲吻了她。不动手,动了嘴。放羊女孩萨日朗红透了面颊,打了一巴掌阿尔斯郎的脸,骑着马跑了,眼睛里流出泪水。

  寻找海姐儿奶奶的乌兰,骑马追上了萨日朗。安抚她。

  受男孩子欺负啦?

  你是——啊,你是旗乌兰牧骑的歌手,乌兰姐姐吧?

  乌兰点点头。

  我们都喜欢听你的歌。

  最喜欢哪首?是《阿尔斯楞的眼睛》?

  萨日朗羞涩地点点头。

  难怪刚才叫放马的小伙子阿尔斯郎亲吻了你。喜欢他吗?

  放羊的萨日朗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那你哭什么嘛。幸福的泪水?

  还没到时候嘛,又隔着那个该死的铁丝网栏,多别扭,像犯人。

  乌兰终于明白小妹妹掉眼泪的两个原因,一是还没到亲吻时候,二是隔着围栏铁丝亲吻,像是牢里放风的犯人。草原上到处是这种围栏,像蜘蛛网布满牧场,网住了自由的原野。敖包相会的日子,已不再。

  你说还没到时候是什么意思?乌兰问她。

  在他亲吻前,我得先去一次琼忽勒的少女泉洗浴——

  萨日朗低下头,红着脸嘀咕。

  乌兰一时疑惑,琼忽勒的少女泉?

  萨日朗告诉她,这片草原有个不成文的习俗:进入青春的少女们,在搞对象让男孩子触碰自己之前,都要先去那眼神秘的少女泉洗浴,接受蝴蝶神灵祝福,才会获得美满爱情。而且,那里也只接纳未出嫁的贞洁少女,男人们或已婚女子,一般都不会去,自动回避,尊重古老的习俗。当然,也有些好色男人去偷窥少女们沐浴,不过据说一去便“中邪”,眼斜嘴歪,口吐白沫。说那里有个古老的魔咒。

  乌兰心想,多么淳朴而有意趣的习俗!自己虽已是大龄青年可也尚未出嫁,是否也应去那里沐浴一次,见识一下那个神泉?她兀自笑了。

  送走了放羊的女孩萨日朗,乌兰继续独自前行。过了一会儿,放马的小伙子阿尔斯郎从远处绕过围栏网,追过来,询问见到放羊的女孩萨日朗没有?

  乌兰一见他,怔住了。

  咦?是你?她失声。

  怎么是你?放马的阿尔斯郎也认出了她,晃着手里长长的套马杆。

  乌兰刚才是从远处瞧见二人亲热,并未瞅见阿尔斯郎的脸蛋。这下认出来了。

  那是三天前,她在前边骑马狂奔,后边追赶着一辆越野车“沙漠王”。开车的人是她的未婚夫天哥尔,旗里青年企业家,追着她要逼婚成亲。她不从,要走草原,去寻找会唱《乌尤黛》的海姐儿奶奶。前边是那条沙河锡伯河的渡口,河水里有泥潭,乌兰如同被狼撵着一样不管不顾,竟然纵马跳进了那个叫“海姐儿·奥勒莫”的锡伯河渡口。“奥勒莫”意思为渡口,传说,最早由一位名叫海姐儿的女子会情人时踩踏出来的。一个野渡口,又隐藏着什么样的浪漫而苦情的故事?踩踏出这个渡口的女子海姐儿,跟自己寻找的海姐儿奶奶是一个人吗?为什么阿妈说,唯有海姐儿奶奶,才真正会唱《乌尤黛》呢?

  这些,乌兰无从知晓。

  此时的她,为逃婚,为寻找海姐儿奶奶,一急便跃马跳进了这个有故事的海姐儿渡口。

  未婚夫天哥尔从后边警告,大喊,危险,快回来!

  可咬牙的乌兰不想回头,虽然听说过沙河泥潭会要人命,但仗着自己骑的是草原上的骏马海骝马,牧马人阿爸曾骑它获过赛马冠军,心里还有几分自信。

  岸上干着急的天哥尔,恨不得开着越野车冲下河来,可终未敢像乌兰那般任性。当他站在岸上跺着脚喊叫时,乌兰已在河里奋勇向前。海骝马是好马,走到河的中流水势变大,那马就载着主人泅水,马鞍右侧的行李湿了,马鞍左侧的食物和洗漱用品也湿了。快抵达北岸,河底的黏性泥潭却发威,吸住了陷进去的马腿,拔不出来。乌兰挥鞭击打马屁股,再心疼爱马也得狠下心来,马臀部一条条红痕鼓起来如蚯蚓。那马也是拼了,扑哧扑哧地挣跃,无奈,气力已用尽,再鞭打也无济于事拔不出四条腿来,反而越挣扎陷得越深。马背上的乌兰狼狈不堪,此时已成了泥人。

  让你逃婚!这回变成泥猴子喽!

  南岸上,未婚夫天哥尔幸灾乐祸,拍掌大笑。抱着胸继续看她的热闹。

  乌兰气得快哭出来。海骝马呀,快给点力啊!

  一根套马杆,这时朝她的头顶上方甩过来,柔软的皮绳套一下子套在了乌兰的上身。只听“嘿”的一声,乌兰的身子便飞腾起来,脱离了马鞍子,轻轻落在河岸陆地上。接着,套马杆再次挥出,这次套住了海骝马的脖子,“唰唰”地一拉,那马在外力帮助下也挣腾着,瞬间被拖到岸上来,脱离了泥潭。

  岸上,站着那个套马的汉子阿尔斯郎。

  乌兰还没来得及道谢,那套马的汉子已经跑得没影,嘴里喊着,还是嫁了那个男人吧,女孩子别太骄傲,都追到这份上了!

  乌兰看着他的背影,一时无语。想,自己真的骄傲了吗?真的要嫁给看她笑话的那个男人吗?这可是个大问题。

  她一边在清水里洗涮泥衣服,一边冲在南岸发呆的未婚夫笑嘻嘻喊,天哥尔同志哥,有本事就过河来娶我吧!你敢过来,我就嫁给你,给你那位着急当爷爷的旗長老爹生个小孙子!咯咯。

  此话当真?

  当真!

  只听“扑通”一声,天哥尔就跳进河里来。

  快回去,不要过来!等我学会了海姐儿奶奶的《乌尤黛》,肯定嫁给你!

  我等不及啦!

  乌兰见状,急忙骑上海骝马,风一样逃走了。

  天哥尔站在河水里发呆,身上湿漉漉的,嘴里自语,还是食言了,我知道的。乌兰啊乌兰,拿你怎么办呢?到何时才肯嫁给我?

  乌兰继续打马走草原,寻找海姐儿奶奶。

  在沙河上游的一片草滩,坐落着几座雪白色蒙古包。黄昏的红红落霞中,她走向最边上那座蒙古包投宿。草原上的蒙古包,永远会对远方的客人敞开。

  那里正在宰羊。乌兰瞧见,那位牧羊姑娘萨日朗,正帮着阿妈灌羊血肠。

  啊,乌兰姐姐,是你呀,欢迎欢迎!萨日朗见是她,如喜鹊般叫。

  没想到,撞到妹妹家来了。杀羊呐?怎么春天就杀起羊了?

  乌兰不解。刚熬过寒冬,春天的羊还没长膘,草原上的牧民一般都舍不得春天杀羊。

  不是自己杀的。

  萨日朗的阿爸在那头挥刀剃着羊骨头,闷声说道。晚霞中那把沾满羊血的刀,闪着红光一起一落,咔嚓有声,似是在跟谁赌气。

  萨日朗告诉乌兰,羊是脑袋不慎伸进围栏网里,被铁丝勒死的。

  萨日朗的阿妈叹气说,造孽的围栏网啊,上头是从地狱里搬出来的。

  当初学农区的分地包产,也把草场分给牧民们,后来不知何时起推广网栏,每家每户把自己巴掌大的草场都拿铁丝网围起来,大草原七零八落地被分割开来,各自画地为牢,如遍布的蜘蛛网,骑手们纵马狂奔都很困难,草原变得畸形。

  哦,又是围栏网。乌兰意味深长地瞅一眼萨日朗,一笑。那丫头冲她悄悄摆手。显然,她和套马汉子阿尔斯郎间的恋情,还处地下状态。

  吃了羊肉,喝了羊汤,坐在蒙古包前的月光下,乌兰和萨日朗说起悄悄话。

  乌兰问她,你还打算去少女泉沐浴吗?

  萨日朗说,当然要去呀!

  什么时候去?

  就明天。阿爸嫌我放羊不经心,今天死了一只羊,赶我回学校上学去,明天正好有空。萨日朗叹口气这样说。

  回学校?原来小妹是学生啊!

  我正在读大一,春季接羔忙,牧区学校给学生放假才回家来帮忙的,结果帮了倒忙。萨日朗说着嗤嗤笑。

  都怪那个放马的阿尔斯郎,让你分了心吧。乌兰逗她。

  才不是呢!萨日朗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片刻后又幽幽说,我是在生他的气,我们一块儿读书,他是大师哥,却突然不读了,说家里没有人放马就逃回来了。糊涂虫!

  乌兰终于明白,白天让小姑娘落泪的原因,并非放马的阿尔斯郎亲吻了她,而是他的逃学。好多进城读书的大学生,因毕业后找不到工作,索性都中途辍学回家,不再花冤枉钱。

  我觉得,大草原上放马也挺好的。

  乌兰姐姐也这么认为?

  是啊,现在城里漂着很多乡下孩子,低声下气地为几个大毛看老板脸色,当奴才,我看不出那有啥希望。回草原好好经营自家的草牧场也挺好嘛,空气好,蓝天白云,我看这里更有作为,更充实。

  乌兰的话,一时让萨日朗沉思起来,低语,他也是这么说的。

  乌兰又说道,我在城里歌厅遇到过一位像阿尔斯郎这样的小伙子,草原上有自己的大牧场,他把那些进城牧民的草场都一个人承包下来,拆除围栏连成大片,还雇人放牛羊马群,发了家。一到周末,他就开着自己的豪华越野车进城玩儿一次,和朋友们唱歌跳舞,你看过得多潇洒!

  乌兰的这番话,彻底让放羊女孩萨日朗动心了。

  她说,等明天洗了少女泉,我再找他谈谈。

  最后通牒?

  也许吧,我也不知道——也许,如果真行,我都想退学了。

  乌兰一听惊愕,赶紧说别别,女孩子跟男孩子不同,小妹还是先完成学业,再考虑其他的吧!

  萨日朗看看她,困惑和矛盾的心态明显挂在她的脸上。

  乌兰有些后悔自己瞎出主意。一时沉默。过了一会儿,转移话题,向萨日朗请求,自己也很想去少女泉洗浴,能带她一块儿去吗?

  萨日朗立刻拍手称赞说,好啊好啊。接着想到了什么又说,姐姐不是寻找海姐儿奶奶吗,少女泉那儿住着一个怪老太婆,大家叫她“萨满巫婆”,会看病,会念咒驱邪,或许她知道那个海姐儿奶奶的事儿。

  真的?这下乌兰更高兴了,草原上的老人都是活历史活宝藏,冲着这位“萨满巫婆”自己更得去一趟少女泉不可了。

  乌兰搂住萨日朗的肩膀感谢不已。

  草原的夜色很美,很静。草丛里,有蛐蛐叫得欢畅,天空中有很多星星在眨眼,似乎听见了她们的悄悄话。偶尔传来远处的牧歌,那是放夜马的阿尔斯郎或哪个牧人在抒发寂寥的心情,夜很长,歌声深沉而忧伤。这片草原很像那首老歌中的科科塔拉,柔情似水。

  乌兰想起了《乌尤黛》。

  长夜无眠,只好月光下刷我铁青子的长鬃啊!

  阿妈临终遗言,叫她一定找到海姐儿奶奶学唱《乌尤黛》。阿妈是老一代乌兰牧骑歌手,生前听到过海姐儿奶奶唱的《乌尤黛》,未及学会,成终生憾事。

  第二天清晨,乌兰和萨日朗结伴出发了。

  骑着马,沿锡伯河向上游挺进。没有路,渐渐进入一片丘陵草原,树木茂密起来,这里便是传说中的琼忽勒小峡谷。远古开天辟地时,平地裂开两半,赫然出现了一条莽莽苍苍的百里谷壑,云蒸雾罩,走不到跟前不会发现脚下竟然还藏着如此一条神奇的峡谷,徐徐升腾白气,隐约可闻谷底的瀑水哗然。而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又引出几多传奇,称峡谷里是妖魔迷宫,或土匪红胡子出没之地,后人光怪陆离地神秘它,一提都变脸。

  贞洁少女泉,就位于峡谷的上口地面上不远处。

  泉水四周数里范围内长满刺儿槐、沙枣棵子、刺儿荆条,还有茂密的枫树和榆树毛子,密不透风地包裹了它,想接近它并非易事,连那些狐狼走兽都无法钻入其内。

  萨日朗姑娘从姐妹那儿得知,有一条只有姑娘们知道的秘径。

  她们俩把马拴在那条秘密小路口上,正准备拨开树丛,沿着特殊的标志徒步走去时,却被一位乞丐老太婆挡住了小路口。她跟那些破衣烂衫长发遮面的脏乞丐婆子不同,一身紫色长袍洗得干干净净,光秃秃的脑袋在阳光下发亮,白色长眉,榆树皮似的布满皱褶的脸,还光着双脚,伸出鸡爪子似的手指,向她俩讨要一小碗炒米一块奶疙瘩,另外还要让她俩掏钱买她的一包香,可辟邪。

  萨日郎一时迟疑,乌兰则爽快,立马从马鞍褡裢里拿出炒米奶疙瘩送给老太婆。然后问她,老奶奶,您是向每个女孩都这样讨要呢,还是特别喜欢我们俩呀?

  老太婆眼也不抬回她,我老乞丐只向跟少女泉有缘的女孩子讨要东西。

  什么样的女孩子有缘啊?乌兰觉得有趣,继续问。

  老太婆抬眼看看她,说道,眉头的眉毛一根根都趴着的,而不是一根根都立起来的女孩子,就像你旁边的这位丫头。

  啊?為什么呀?

  这样的女孩子,是处女。属于贞洁少女。

  乌兰脸色微红,双手捂住了自己的眉毛。嘴里说,老奶奶真是神人,那您老为啥还发给我辟邪的香啊?按这传统,我是否已经失去沐浴资格啦?

  也不尽然。你可以例外,一是还没有出嫁,二嘛,你就是那个到处打听海姐儿奶奶的乌兰牧骑歌手乌兰姑娘吧?

  我就是,我就是!您老真的知道海姐儿奶奶的下落吗?

  不知道她的下落,但听说过她的故事。

  啊,太好啦!乌兰感到真是来对了。

  旁边的萨日朗这时脱口而说,您就是那个传说中的“萨满巫——萨满奶奶”!

  算你改口改得快,不然今天别想靠近少女泉!这位传说中的“萨满巫婆”,冷冷训斥。萨日朗吐了吐舌头。

  老太婆冷眼端详萨日朗,目光如刀,嘴里自言,面相还算可以吧。

  听得萨日朗稀里糊涂,摸不着头脑。

  只听老太婆接着说道,你们去少女泉的路上,手里点上香走路,三炷香烧完之前一定要走到泉水那儿,回来时也一样。

  看来这就是辟邪之法了。聪颖的乌兰说道。

  托娅的女儿果然不一样。萨满巫婆说。

  您老认识我阿妈?乌兰惊讶。

  算是有一面之交吧。

  乌兰正想继续追问,再央求她讲讲海姐儿奶奶的事,只见那位萨满巫婆起身就走开了。嘴里说道,我还有事,等你们洗浴后出来的吧,若有缘总会见面的。

  老太婆脚步轻盈,如鹤凌波,慢慢闪进一旁的林中不见了。乌兰、萨日朗二人木呆在那里,半天回不过味儿来。

  这老太,多大年纪了?乌兰问萨日朗。

  听说,少说九十岁了。

  天啊,人家这身体!

  听人说,冬天里她还去琼忽勒瀑布那儿冲冷水澡呢!

  乌兰瞠目结舌。感叹,她不是巫婆,是神婆啊!

  怀着忐忑和新奇,乌兰随着牧羊姑娘萨日朗走向那梦中的少女泉。手里捧着已经点燃的香烛,似乎有了几分朝拜的敬畏。香烛散发出的奇特的香味,缠绕在身子周围,倒使得那些野猛的蚊虫们不敢扑来,纷纷避而去之。

  一条开满黄花的小路,掩藏在密密麻麻的灌木丛里若隐若现,萨日朗凭感觉捕捉着它的痕迹前行。初夏的风,从乔树顶梢上吹过,矮灌丛里只看见风在高处动,感觉不到它的一丝凉意。闷热中,有条蛇从脚边旁若无人地爬过,蜿蜒扭曲着如无骨的身躯,优美得似一名形体艺术家。乌兰想起一句谚语:花丛下过夜的不一定都是夜莺。心里笑。行进很是艰难,如潜行的狐狼,也就是生活在草原上的萨日朗有经验有胆量,一片虔诚,终于抵达了少女泉旁。

  如她的名字一样洁白清明,那条小泉正从几棵苍老的巴图察干树下土崖根处渗流而出,下边衬着银白色沙底,水清澈而晶莹。巴图察干树即是五角枫,这一带野岭到处生长这种树,一到秋天满野通红,如谁点燃了漫天大火般壮烈。而这条穿过枫丛林的女儿泉,好似一位被烈火般炽情呵护的纯清少女,娇美而羞羞答答地流淌,静谧中透出一股不为人知的神秘。

  她们俩的脸脖上都刮出些许血丝。倏忽间,一只银白色大蝴蝶从一朵红红的萨日朗花上悠然飞出,有婴儿巴掌大,围着她俩上下翻飞不肯离去,犹若天女在舞蹈。而随着这只美丽的蝴蝶王,从水边草丛和树根下猛然又呼啦啦飞出千百只白蝴蝶来,在空中飞舞,曼妙无比,周围一下变得犹若童话般的梦幻世界。

  太美了。俩女孩子惊呆了。蝴蝶们在空中尽情舞蹁跹,倒显得很兴奋的样子,有几只还落在二人肩头上不肯离去,唯恐惊着它们她俩都不敢动弹。

  她们身后传出“萨满巫婆”嘶哑的声音。看不见人。

  这眼神泉,真正全名叫:蔚和茵·查干·额尔布海·布拉格(uhin chaganerbuhei bulag),洁白的蝴蝶女儿泉。有个古老的传说,结婚新人若把心中愿望轻轻告知蝴蝶后放飞,蝴蝶就会转告蝴蝶天使帮助她们实现愿望。你们俩现在虽然还不是新人,但早晚会成为新人,现在也可把心中的愿望告知蝴蝶天使了。

  萨满奶奶似乎很关心她们俩,暗中跟随而来。

  二人遵嘱,心中默祷。乌兰自然是希望早些找到会唱《乌尤黛》的海姐儿奶奶。然后宽衣解带,有点羞涩,顾看左右,但还是裸身下到泉潭里去。透明的泉潭温润而舒适,燥热的身上顿时清爽无比。此时,从四周又呼啦啦地飞出来千万只雪白色蝴蝶,在她们的裸身周围飞舞,渐渐形成白色朦胧的帷幕遮住她们纯洁的女孩子玉体,如梦如幻,如在仙境中编织出一幅人类本真的清纯美景图案。似是远古的传说,浮现出幻觉:雪白蝴蝶的迷人幕瀑中,自古以来无邪少女们都如此沐浴、嬉戏,笑声如歌,人与蝴蝶若隐若现,如仙女下凡,如蜃景幻影,完美显现生命之美、超凡脱俗的自然之美。

  如雪花纷纷飘落的蝴蝶帷幕后边,又传出萨满巫婆的声音。

  这眼蝴蝶泉,还有一个另样的故事。早年,这里的王爷僧格林沁带领蒙古勇士们去打洋鬼子,有三十六位少女共同沐浴女儿泉后嫁给了即将出征的勇士,之后,她们忠诚等候远赴天津大沽口抗击八国联军的骑兵勇士们回归,一年又一年,却杳无音讯。三十六位新娘,每到春季相约来这里继续沐浴祈祷,她们守身如玉,痴等心上人早些从战场归来,可很多年过去了,无一生还者——

  萨满奶奶住了声,乌兰和萨日朗一时无语。四周一片寂静。

  几分感伤袭上乌兰的心头。没想到这小小女儿泉,竟然掩藏着如此悲壮的历史。人世间并非都是浪漫啊。

  乌兰从泉潭中走上岸来,如出水芙蓉亭亭玉立,披着浴巾坐在萨满奶奶身旁。

  老太太对她说,当年你阿妈随乌兰牧骑队下来采风,学习民歌,找到了我,跟你一样执着。当时正处在“文革”中,她胆子大,夜里跑到牛棚中找我这牛鬼蛇神,非要学唱“乌尤黛”,听说后来受牵连自己也进了牛棚。我当时告诉她,想学唱《乌尤黛》,先得听听海姐儿的一个故事。

  那是什么样的一个故事?能给我讲讲吗?

  早先,王府有一位女奴歌手名叫海姐儿,嗓子好听如夜莺歌唱,少王爷扎那喜欢上她,海姐儿也默默等候着少王子不顾她女奴身份娶她为妻。后来日本人来了,跟少王爷密谋开发这条琼忽勒女儿泉,要给日本军人修建温泉疗养院,但每当测量队靠近女儿泉附近便遭遇“红胡子土匪”伏击。少王爷发现,女奴歌手海姐儿每每偷渡锡伯河到女儿泉一带,不知在跟谁约会。有人告知,她哥哥是琼忽勒峡谷里的大土匪“红胡子”,可少王爷怀疑她另有情人。那会儿锡伯河经常发水,海姐儿为防过河时被洪水冲走,在踩踏出的渡口两岸扎了木桩子,在中间拴上粗绳子连上,手抓着绳子过河。有一天,王府和日本人的测量队又要出发了,少王爷暗中跟随溜出王府的海姐儿来到那个海姐儿渡口。当时刚下过雨锡伯河发着水,海姐儿不管不顾咬着牙抓住渡绳要过河去。少王爷扎那见状大怒,妒火攻心,一发狠就砍断了这边的绳子头,海姐儿抓着绳子正好下到齐脖子深的洪水里,人一下子失去重心摔倒在洪水里。她嘴里喊救命,双手紧紧攥着只剩一头的绳子,在滚滚凶猛的洪水里来回摔打,如荡秋千。这时候,岸上的少王爷扎那叉着腰,嘴里大骂她是狐狸精,让她老实交代跟哪个奸夫约会,向他泄露王府秘密?在洪水里挣扎的海姐儿死活不讲,洪水冲力多大呀,海姐儿抓着绳子渐渐支撑不住了,嘴里呛了很多水。少王爷喊,只要说出奸夫土匪的名字,他就让人下水救她出来——

  讲到这里,萨满奶奶轻轻叹了口气,目光悲凉。

  后来呢?乌兰问。

  萨满奶奶声音低沉,接着说起来。海姐儿虽然是身份低贱的女奴,但是个烈性女子,知道世间事情的对和错,看得清正和邪。她见自己一直深爱的王子如此心狠毒辣,无情无义,更加心灰意冷,一赌气就松开了手里的绳子。她的身体,顿时如一片树叶,随着滚滚洪水一泻而去,很快将落进下游不远处的琼忽勒峡谷的大瀑布。这时从她嘴里断断续续唱出那首古老的情歌《乌尤黛》来。

  乌兰心里一震。眼睛盯住萨满奶奶。

  她正想开口央求萨满奶奶唱唱那两句情歌时,突然从密林外边传出来动静,一片嘈杂之声。有推土机、拖拉机之类轰鸣声,还有人们的吵骂声,狗吠马嘶的。

  萨满奶奶脸色陡变,说出事了,孩子,现在冒出了新的扎那王子呢!

  老太太随即起身离去,迅疾走向外边。

  乌兰和萨日朗也无心洗浴了,匆匆穿戴衣物,跟随着离开。

  外边的世界已经很热闹。

  女儿泉的密林外围,有十几人的施工队正在架设围栏网,把女儿泉一带都圈进了围栏网里。走进女儿泉的那条小路口上,已经矗立起一个很大的招牌,上写:琼忽勒天然纯净水有限公司。

  乌兰一见那招牌,心里暗暗吃惊。她曾听天哥尔说到过,要办一个什么琼虎勒矿泉水公司,没想到他们是准备开发女儿泉!

  远远看见有个年轻牧民和两个伙伴,正开着推土机和拖拉机,把那一条刚架设的铁刺儿围栏统统给推倒铲平了。这下引发冲突,双方扭打起来,开发公司有备而来,手里有公文,还带来了警察,很快控制住场面,拘捕了那三个闹事的牧民。

  为首的青年牧民,正是那位放马的汉子阿尔斯郎。

  他在大声嚷嚷,女儿泉,属于自己家承包的草牧场范围之内,任何人没有权利开发这里!

  乌兰同时发现,公司这边为首交涉的,正是自己的未婚夫天哥尔!

  只见他手里晃动着什么红头文件,告诉阿尔斯郎,草牧场是你的,没错,可女儿泉水是我的,法律文书公证过了,阿尔斯郎兄弟,你破坏我们公司围栏已经触犯法律了!

  你放屁!仗着老爹是旗长瞎搞开发,破坏草牧场法律的是你们!

  那这事,我们只能到法庭上见了!天哥尔挥挥手。

  一见警察要带走阿尔斯郎,萨日朗跑过去抱住阿尔斯郎,嘴里大叫,你们不能随便抓人!你们不能带走他!

  警察一把推开了她。萨日朗倒在地上哭泣。

  实在看不下去了,烏兰这会儿从树林后边走出来,站在天哥尔的前边。

  你们放开他!太过分了!

  天哥尔没想到乌兰会在这里,大吃一惊,嘴里说道,嗬!我的逃婚的新娘也在这里!没想到啊,让我追得好苦啊你!

  你放不放人?

  你要是嫁给我,就放!

  乌兰眼睛瞪着他,当真?

  当真。

  好,我嫁给你。

  今晚就嫁给我。

  你先放人,本公主今晚就嫁给你。

  好啊好啊,天哥尔拍起掌来。但似乎又觉得好事来得太快,反而有些不相信了,上下打量着乌兰,见她那张愠怒的俏脸后边不知深藏着什么,心里又没底。

  他是你的什么人?这样上心,不会是新找的情郎吧?天哥尔嬉皮笑脸,开起玩笑试探。

  你这话很流氓。他是我朋友的对象,套马的汉子阿尔斯郎。

  啊,想起来了,那天把你从泥河里救出去的那个人!真是巧了哈!

  你到底放不放人?乌兰又质问。

  这事我得合计合计,怎么做我更合适。

  有两句话你不是老挂嘴边嘛,爱情无价,为我做任何事?

  话是这么说的,没错。但是我首先得确认,今晚你是不是真的要嫁给我。

  入洞房是很容易的,放心吧。乌兰一笑。

  但逃离洞房也容易着呢,我不敢放心。

  这时候,从他们身后传出一声苍老的嗓音。是萨满奶奶。

  乌兰姑娘,先不必忙着嫁给那人,你还没有学会海姐儿的《乌尤黛》呢。

  可眼下事急啊老奶奶,顾不得了。乌兰说。

  我明白,其实也没那么急。萨满奶奶转过身对天哥尔说,看来你就是那位咱们当今旗王爷的公子,少王爷天哥尔喽,久闻不如一见啊!啧啧啧。

  老太婆,你可不要胡嚼舌根子,什么王爷少爷的,都是为党工作的革命干部!天哥尔训斥。

  萨满奶奶一笑,是啊是啊,都这么说,哪个不是呢,都是革命者,都是清廉而鞠躬尽瘁的人民公仆。

  然后老太太接着问天哥尔,你真想开发这眼女儿泉,是不是?可你知道它,走进去过里边吗?

  天哥尔冷笑,不开发我干吗来了,你以为开玩笑呐?老说女儿泉不让男人靠近,说得神乎其神的,今天老子倒要看看如何神奇,如何魔咒。

  萨满奶奶看着天哥尔,直摇头,叹口气说,像你这样愣头青,都走不到泉水跟前的,唉。除非——

  除非什么?

  买我的三根香烛,一根一千块。

  一根一千块?老太婆,你穷疯了吧?天哥尔大笑。

  我老太婆脚下有大地万物,很富有的。小伙子,你倒是穷疯了哟,连一眼小小的泉水都不放过,跟当年的日本人一样贪。萨满奶奶爽朗地笑了,好吧好吧,你去吧,舍不得三千块保命钱,你就去吧。

  萨满奶奶生气了,赌气似的转身就走开,让出了那条小路口。

  天哥尔一脸不屑,嘴里说,整个一疯婆子!

  又回头冲乌兰喊,媳妇,你在这儿等着啊,我带测量队进去一会儿就出来,回去咱就成亲!拘留的人,出来就释放,我决不食言!

  他挥挥手,笑嘻嘻,带着四五个穿工作服的技术人员,沿着那条小路向女儿泉走去,一副潇潇洒洒的派头。

  萨满奶奶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

  五分钟后,从里边传来哎哟一声大叫,很快三人扶着两人跑出来。

  其中一人鬼哭狼嚎地大叫,天总、杨技术员,中邪啦!

  刚才还活蹦乱跳的天哥尔,还有那位技术员,这会儿手捂着脖子处,浑身在颤抖,嘴角开始流出白沫儿,果然如传说中的那般,正在变成口歪眼斜,不省人事。那三人把他俩放在地上后,怕有传染,纷纷逃离开去,脸上惊恐无比。

  啊?中邪了!中邪了!人们纷纷嚷叫起来,向远处躲避。

  这不是中邪,是被毒蜘蛛“黑寡妇”叮咬了,不听老人劝啊!

  萨满奶奶摇摇头,正要起身走过去看看,被拘捕的一个牧民阻拦道,不要管那恶人!

  萨满奶奶站住了,回头看看没有说话的阿尔斯郎。

  奶奶,你还是快去救了他们吧,再过一会儿就麻烦大了。阿尔斯郎如此说道。乌兰和萨日朗同时愣住了,没有想到萨满奶奶是阿尔斯郎的祖母。

  我孙子还是心地善良,仁义啊。确实,再不救,这位骄狂的少王爷就会变成植物人喽,怎么娶这位漂亮的新娘子呀?

  萨满奶奶嘴里叨咕着走过去了,俯身检查二人被叮咬的中毒部位。

  然后,她用食指从自己舌根底下抿了一下,指尖沾了些许黏黏的口水,再把那唾液涂抹在二人被“黑寡妇”叮咬的地方。接着,又拿出三根香烛,用双手搓成粉末,往一木碗里搅和成稀糊状,让乌兰帮忙把二人紧咬的嘴巴撬开来,把那碗稀糊状香烛粉末灌进他们的嘴巴里去。

  片刻后,中毒的天哥尔和技术员苏醒过来,浑身也渐渐停止颤抖。不过歪斜的嘴巴和眼睛,还没有完全正过来。

  奶奶,这可怎么办啊?我可不嫁给嘴歪眼斜的人,您老开开恩,再继续救救他们吧!乌兰央求起来。

  孩子,我已经尽力了,现在生命已无忧,我只能救到这份儿了。下边赶紧送医院,彻底治疗吧,起码需要调养几个月才能完全恢复呢。乌兰姑娘,今晚你肯定是入不成洞房了。萨满奶奶幽幽地说道。

  天啊,这“黑寡妇”毒,这么厉害呀!多亏刚才买了奶奶的三根香啊!乌兰想想就后怕。

  卖给你俩太便宜了,才一块钱一根。老奶奶嘎嘎笑着。

  她接着又说,这女儿泉四周的树丛密林中,繁殖着千万只“黑寡妇”毒蜘蛛,它的毒仅次于眼镜蛇毒,就连它们在密林中编织的无数个蜘蛛网都有毒,粘上就浑身发痒起疙瘩,现在里边的每棵树都沾着毒素。当年日本人也计划开发女儿泉,想把四周的密林全砍光,一绝毒蜘蛛的生存环境,可是一旦砍光周围密林,女儿泉就会干枯无水了。其实女儿泉水吧,真不适合饮用,洗浴还行,能消毒健身。可有些人就是不信,总是来以身试毒!咯咯咯。

  萨满奶奶又发出猫头鹰似的怪笑。

  救护车来了,乌兰扶着未婚夫天哥尔坐上救护车一同离开,把骑来的马交给萨日朗和已释放的阿尔斯郎暂管。

  救护车的颠簸中,从后边突然传出唱《乌尤黛》的歌声:

  Sansenz adai lsanjiida 啊咴乌尤黛!

  苦苦的想念你呀,想念你,啊啊咴乌尤黛!

  ——

  这是乌兰从未听过的用古老的呼麦技法演唱的《乌尤黛》。

  呼麦的金属般啼啸高腔,甚至显得声嘶力竭,刺人耳膜,充分体现出歌者从内心深处涌出的撕裂般的呼唤,还有那种痛彻心扉的悔恨和呐喊。乌兰顿时怦然心动,眼前立刻浮现出那位女奴歌手海姐儿在洪水里搏斗的壮烈场面,为保护女儿泉不被日本人蹂躏,她宁死不屈地挣扎,用生命呐喊,这也是她放弃自己生命的时候最后的火般狂烈的怒歌。

  啊,萨满奶奶就是海姐儿奶奶!

  乌兰失声叫道,跳下救护车就往回跑去。

  選自《民族文学》2018年第2期

  原刊责编 郭金达

  本刊责编 鄢 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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