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兆言,1957年出生于南京,1982年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1986年获南京大学中文系硕士学位。主要作品有八卷本《叶兆言中篇小说系列》,三卷本《叶兆言短篇小说编年》,长篇小说《一九三七年的爱情》《花煞》等,散文集《流浪之夜》《旧影秦淮》《陈年旧事》等。
1
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毛主席他老人家离世了,厂里专门抽调几个人去布置灵堂。喊宋国佳去,他压低了嗓子,说我他妈才不去呢,我要磨刀子。庄师傅就教训他,说小宋你不要胡说八道,不去就不去,磨什么刀子。庄师傅问他磨刀子干什么,宋国佳冷笑,说还能干什么,磨刀子杀人,我要捅彭伟一刀,我要让他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那段时间,全厂都知道宋国佳要捅彭伟一刀。事闹得有点大,庄师傅是车间主任,宋是徒弟,师傅劝不住徒弟,便向厂长汇报,让张厂长过来说服。张厂长来了,还没开口,宋国佳说你少废话,我师傅说我都不听,我会听你的。张厂长说,小宋,你不能总是耍横,总是蛮不讲理,人要讲道理。宋国佳说你给我死走,没你的屌事,随你说什么,我都饶不了他。说着打开身边工具箱,给张厂长展示刚磨好的三角刮刀,在空中挥舞了两下。庄师傅从后面绕过去,一把夺过刮刀,很生气地说,知道不知道这刀有多厉害。
宋国佳说怎么不知道,我都用麻袋试过了,装上一麻袋煤,一刀下去,乖乖隆里咚,一直捅到底,差点连刀把子都戳进去。张厂长听了哭笑不得,说你这什么意思,真想杀人,活腻了是不是。进行这番对话的时候,我就在旁边站着。我们是一个车间的,都是搞维修的钳工。庄师傅和张厂长带着三角刮刀离开,宋国佳微笑着对我说,不就是一把刮刀吗,再做一把就是。我觉得不可思议,说宋师傅你真要杀人啊。宋国佳说杀什么人,也就捅他一刀,又不真弄死他。
说起来,宋国佳是我师兄,比我整整大十岁。按照厂里规矩,新进厂徒工,对已满师的工人,一律喊师傅。不止工厂这样,社会上也流行,称呼什么人都喊师傅。我进厂已一年多,宋国佳刚解除隔离审查,回到厂里上班不过三个月。在这小厂,他也算是大名鼎鼎,早在回来上班前,就听说过许多他的段子。
宋国佳是十八棵青松之一,我们厂是集体所有制,一九七〇年曙光机械厂派了十八个工人过来,曙光厂是国营大厂,这十八个人带着全民所有制的身份,其中就包括宋国佳,是年龄最小的一个。我们厂工人互相调侃,最喜欢用一句话,就是不要自以为是,别搞得你好像是个全民的一样。“全民”身份高人一等,除了工资略有差别,关键是说起来好听。当然,宋国佳有名,不仅仅因为全民身份。张厂长跟我师傅是师兄弟,也来自曙光机械厂,一提起宋国佳,立刻没什么好话,立刻一肚子意见。
在张厂长眼里,宋国佳就是一个活闹鬼,天生不太平,不闹出点事来绝不罢休。“文化大革命”开始,年轻人造造反很正常,加入某组织也在情理中,宋国佳非要成立一个“独立大队”,就一个人,竖一面大旗,刻了公章,做了十几个红袖标,没有一个人愿意跟着玩。别人不跟他玩,他主动去逗别人玩,厂里造反派分成两大阵营,先斗嘴,大字报吵来吵去,大标语贴得到处都是,然后文攻武卫要约架。宋国佳自制了一把大砍刀,像关公一样堵在厂门口,说一个个有种别吵了,要打架,有本事先跟我干,我才是真正的无产阶级革命阵营,你们都是反动派的帮凶,都是打着红旗反红旗,都想破坏“文化大革命”,你们谁敢动真格的跟我打。
因为这事,宋国佳喜欢吹牛,说曙光机械厂的武斗是他亲自制止的。过了一段日子,派驻工宣队,对口单位是五十中,张厂长担任工宣队队长,宋是队员。到了学校,工宣队是无冕之王,宋国佳是王中王,根本不把队长放眼里,专门在公众场合捉弄师叔。他长得人高马大,相貌堂堂,有漂亮的青年女教师跟他眉来眼去,张厂长看出苗头不对,说学校是资产阶级染缸,我们无产阶级来了,一不小心,很可能红的进来,黑的出去,必须要斗私批修,必须要狠批私心一闪念。结果宋国佳被调了回去,为这事,他怒火万丈,卡着张厂长脖子吼,说你给我记着,你竟然诬蔑我,败坏我的光辉革命形象。
这以后,宋国佳成为支援我们厂的十八棵青松,来了不久,便把厂花于莉莉娶到手。再往后,“文化大革命”走向深入,开始深挖“五一六”分子,大家也弄不明白什么是“五一六”,反正曙光机械厂那边忽然有一个黑名单,就把宋国佳抓去隔离审查。这时候,于莉莉大儿子才一岁多,肚子里还有一个小儿子,就快要生了。一抓两年多,机械局系统的“五一六”都关在一起,关什么地方没人知道,只知道“五一六”的问题很严重,很多人畏罪自杀了。
印象中,宋国佳总是牢骚满腹。回来不久,便扬言要杀彭伟。三角刮刀被庄师傅没收,又开始加工另外一把。对于一个钳工来说,制作刮刀很容易,找把钢火说得过去的三角钢锉,用砂轮开出三道血槽,再在油石上打磨,一把锋利的三角刮刀就做好了。他得意洋洋地向我演示刮刀的威力,找了一个空麻袋,带着我一起去食堂。空地上有一堆碎煤,让我往麻袋里装煤,装满了,用绳子扎紧,将麻袋抬到墙角,竖在那,开始用刮刀往上面扎。三角刮刀非常顺手,几乎不需要用力,轻轻一捅,很容易就戳进去。
我试了试,确实是厉害,心里有些担心,说这玩意太可怕了,一刀下去,还不出人命。
宋国佳若有所思,想了想,说你说得有道理,是得算好地方,要不然,真会玩出人命来。
宋国佳又说,要玩出人命就不好玩了。
2
俗话说,十个女人九个肯,就怕男人嘴不稳。俗话又说,病从口入,祸从口出。彭伟做夢也没想到,因为自己说话不谨慎,便带来了杀身之祸。故事还要从于莉莉说起,那年头,还没厂花这一说,于莉莉无非年轻漂亮。我们厂六十年代初期建立,最初是二三十号人的街道生产小组,生产标准件,我刚进工厂,不知道什么叫标准件,负责接待的彭伟介绍,说就是金属的螺丝螺母,说我们厂现在已经很不错了,生产水平有很大提高,过去生产标准件,常常是一夫一妻制,一个萝卜一个坑,一公一母,换一换就拧不到一起,一点不标准。说完不怀好意地笑起来,新进厂的青年徒工很天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笑。
后来才明白其中的色情含义,彭伟不是一线工人,是政工组的,仍然还是工人编制,属于“以工代干”。我们进厂报到,他带着大家读报纸,学习毛主席语录,批林批孔。折腾了一个星期,再把我们送到车间,交给各自的师傅。庄师傅显然不太喜欢彭伟,看到他就觉得讨厌。彭伟跟他套近乎,说这个徒弟交给你了,你可要把你的技术都教给他。
庄师傅瞪他一眼,很不客气,说你他妈少来这套。
彭伟下不了台,赔着笑脸对我说,你这师傅技术非常好,要好好学习。
庄师傅不耐烦,对他说你死走吧,少在这油嘴滑舌,有多远给我走多远。
彭伟灰溜溜地走了,下到车间,我发现很多一线工人不喜欢彭伟。他有张讨人厌的大嘴,身为一名政工干部,给人感觉除了油嘴滑舌,就剩下游手好闲。坐办公室的每周下一次车间,他下车间就是跟女工耍嘴皮子,口若悬河天花乱坠。有些女人对他倒是不太反感,于莉莉就曾经跟他处过对象。街道小厂也没几个年轻人,很多原来是家庭妇女,都是结过婚的老阿姨。曙光机械厂增援了十八个人,情况立刻发生变化,宋国佳横刀夺爱,开始对于莉莉穷追不放。能说会道的彭伟败下阵来,据说宋国佳结婚,彭放过狠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话传到宋耳朵里,便守候在厂门口,当着众人面,狠狠扇了他三记耳光。彭伟矢口抵赖,流着眼泪说自己没说过这样的话,说没说过也没用,耳光已经扇了,扇了也就扇了,要说打架斗狠,他完全不是宋国佳的对手。
等到我们这批青年徒工进厂,小厂的规模扩大了许多,差不多有两百人。社会上开始抓“五一六”,有一天正上班,从外面来了几个人,穿着没有领章帽徽的绿军装,先去政工组找彭伟,然后由他领着,到车间把宋国佳抓走了。宋在大家眼皮底下被逮走,当时也不知道犯了什么错,看情形很严重,非常严重。人是由彭伟带人抓走的,都忍不住要向他打听情况。他说这个事,我不能说,不能随便说。其实知道的也很少,市里统一抓了一批“五一六”,宋只是其中之一。宋国佳被抓,最吃苦的是于莉莉,想把大儿子交给婆婆带,婆婆不愿意,只能在宋国佳姐姐那里寄养一年,自己带着还在吃奶的小儿子上班。
彭伟对于莉莉深表同情,又按捺不住得意,说你当初非要嫁那姓宋的,真嫁给我,怎么会遭这份罪。于莉莉确实艰苦,天天抱着小儿子上班。我们厂地处郊区,离公共汽车站很长一段路。彭伟开始学雷锋,上下班经常用自行车驮她一段,两家住得不是很远,说起来也算顺路。他们过去处过对象,一来二去,便传出闲话。对别人的闲言碎语,彭伟应对自如,一直是模棱两可,不公开肯定,也不断然否定。于莉莉心里也有数,也忌惮,等小儿子稍大,能坐稳了,便把大儿子接回来,用自行车驮着两个孩子上班。彭伟呢,开始转移目标,开始追求小张。
小张七○年进厂,这届学生运气特别好,前后都要上山下乡,就她这届留在城里。小张一门心思想上大学,彭伟拍胸脯许诺,只要有工农兵大学生指标,一定帮助她成功。那年头大学生不用考,全靠单位推荐,彭伟口气很大,好像这事完全是他说了算。结果大学也没推荐上,大学没上成,反倒很轻易地让彭伟给上了。不上大学会情绪很失落,情绪一失落,容易让男人钻空子。小张出身一个知识分子家庭,姐妹三个,她最漂亮,父母看不上彭伟的出身,岁数相差也有些大,一开始坚决不同意,后来知道女儿与彭伟有了那種关系,生米煮成熟饭,只能捏鼻子。
小张原是车工,彭伟从中帮忙,将她转为仓库保管员。仓库已有一位中年妇女蒋勤,小张刚去,两人关系挺不错,好像十分融洽,渐渐便有矛盾,水火不相容,谁看谁都不顺眼。这个蒋勤得过小儿麻痹症,一条腿有点瘸,人长得挺好看。彭伟下车间劳动,不在车间干活,动不动跑仓库吹牛。那时候与小张的事还没最后敲定,正节骨眼上,彭伟这头明确表过态,上竿子死追,小张那边不急不慢,不肯最后松口。
一线工人三班倒,仓库有了两个人,开始两班轮转,一个白天,一个晚上。彭伟算是科室,做长白班,与蒋勤聊天,蒋勤便给他出主意,让他先上车再买票。这念头彭伟早就有了,让她一点拨,立刻付诸实行。轮到小张二班,下了班他赖着不走,留下来陪她。仓库设在厂区的角落,常常没人过来,正好是夏天,大家衣服都穿得少,一来二去,底线突破了。
蒋勤看出苗头,套彭伟说实话,是不是已得手。他有几分得意,先抵赖,不肯说,最后禁不住逼,说不能平白无故告诉你,你又不是我什么人。蒋勤问什么叫平白无故,彭伟盯着她的脸看,说平白无故就是不能白说。蒋勤笑了,说这话什么意思,说你干吗要这样看着我,眼睛不要这样色迷迷的好不好,难道还想吃老娘豆腐不成。彭伟一脸坏笑,继续盯着她看,心里想说,我就是想吃了,又怎么样,没敢说出来。蒋勤看出了他的心思,便板脸,说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想得倒美,我好歹比你大那么多岁,你也好意思。彭伟让她这么一说,真有些不好意思,不知道怎么往下接,继续坏笑,眼睛转向了别处。蒋勤咬了咬牙,说男人不用学坏,男人天生都坏,都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跟我说老实话,不许再打马虎眼,你跟那于莉莉是不是真有过一腿。
3
多少年后,我们厂很多人仍然还能记得宋国佳当时的愤怒。就像当初被莫名其妙抓走一样,他的释放也是不清不楚。“五一六”分子究竟怎么一回事,没人说得清楚。风声最紧张的时候,有人说宋国佳畏罪自杀,也有人说他试图逃跑,被枪毙了。
早在宋国佳回来前,于莉莉与彭伟的绯闻已传得沸沸扬扬。这事自然要问个明白,夫妻三年没见面,荷尔蒙憋得太久,再次上床难免迫不及待。刚入港,忽然想到有话要问,劈头盖脸来了一句,说你跟彭伟究竟怎么回事,是不是做了对不起我的事。于莉莉大怒,奋力将他推开,说你这没良心的东西,也不想想这几年我过得多不容易,反倒是怀疑人家。宋国佳说我也就是问问,干吗发那么大火。于莉莉说我当然要发火,怎么能不发火,说完爬起来穿裤子。宋国佳急了,不让穿,说有话说话,事没完,这么急着穿裤子,半道上突然刹车,这算什么。于莉莉气鼓鼓继续穿衣服,说你说我跟谁有事,那我们就是真有事。
接下来两人都赌气,你不搭理我,我不搭理你。也不在一张床上睡,于莉莉带着两个儿子睡。宋国佳一肚子干火无处释放,在一开始也不相信与彭伟真有事,看她生气成那样,一肚子委屈,心也软了,气也消了,就等着找台阶下。于莉莉依然生气,只是在脸上摆着,心头怨气正渐渐消去,也在等台阶下。僵持了一个多星期,于莉莉母亲过来住了几天,老太太跟儿媳妇大吵一架,一肚子不痛快,跑到女儿家来诉苦,顺便跟女婿说说他不在时,于莉莉多么不容易。
老太太来,宋国佳与于莉莉恢复说话,算是和好了,表现得就跟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家里就一间房子,老太太和女儿挤一张小床,女婿带两个儿子睡。好不容易熬到老太太走,那天正好是休息日,于莉莉买了一盘宋国佳爱吃的六合猪头肉,又买了瓶白酒,认认真真做了几样菜,大家一起吃饭。两个儿子与宋国佳一样,也爱吃猪头肉,不一会,一大盘猪头肉吃光。吃完猪头肉,于莉莉哄两个儿子睡午觉,小孩子不肯睡,在床上没完没了地闹,宋国佳欲火如焚,已经在老婆屁股上捏了无数次,一边喝酒,一边骂两个儿子,让他们快睡觉,不许再胡闹。两个儿子偏偏不睡,要睡也是假装,眼睛刚闭上,又很淘气地睁开了。
宋国佳忍不住骂娘,说小兔崽子,知道老子想干坏事,故意跟我作对是不是。他这话是说给老婆听的,于莉莉听了,狠狠地白了他一眼。大儿子已快六岁,问宋国佳想干什么坏事。宋国佳说,干什么坏事,我想打你们两个小兔崽子,狠狠地打,连你妈一起打,把你们都好好地打一顿。不知不觉,一瓶白酒下肚,结果两个小孩没睡午觉,他反倒是喝得酩酊大醉。等到再次清醒,已是第二天天亮,于莉莉与两个儿子都起床了,正准备去上班。
宋国佳连忙爬起来,不停地说该死,昨天喝得太多了。匆匆刷牙,吃了几口泡饭,送于莉莉和儿子去上班。回来以后,一家四口和和气气地一起去上班,这还是第一次。家里就一辆自行车,大儿子坐前面,于莉莉抱着小儿子坐后面。两个儿子都放在厂幼儿园,厂里照顾于莉莉,他不在,只让她做长白班。这天正好轮到宋国佳二班,要下午才去,送完于莉莉母子,还得回家,到下午上班,再把自行车交给于莉莉。
二班是下午四点半到晚上十二点,这时间下班,公交车没了,只能走回去。回到家一身臭汗,洗个澡上床,已一点多钟,于莉莉搂着两个儿子睡得正香。宋国佳过去把她弄醒,往小床上抱。于莉莉软绵绵的,任由摆布,他火烧火燎褪下了她的大裤衩,才发现来了例假。于莉莉完全醒了,有些同情他,说你早干什么了,磨磨蹭蹭非要拖到现在,昨天还非要喝醉了,你这不是活该吗。
宋国佳万分沮丧,有苦说不出。于莉莉说,我妈也莫名其妙,一住就是这么多天。于莉莉又说,我身上也是刚来,晚上洗澡还在想,过了今天就好了,没想到洗着洗着就来了,只能怪你运气不好。宋国佳叹气,说真是他妈的运气不好,真是倒霉,关在里面的时候,一直在想,回到家,一定要跟老婆先大干三天,没想到回来都半个月,到现在都没干成。于莉莉说你关在里面,是不是成天都在想女人。宋国佳说,我他妈不想女人还能想什么,我是想女人了,我想自己老婆又怎么了。于莉莉说谁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想我,宋国佳说,我他妈不想你,还能想谁。
4
一九七六年的十月六日,“四人帮”粉碎了,到处都在庆祝游行。宋国佳却像疯子一样,整天还在念叨要捅彭伟一刀。他又做了一把很锋利的匕首,说要在彭伟腿上用三角刮刀先扎一下,让这家伙跑不了,再用匕首将干坏事的玩意给割了。
庄师傅看不下去,说不要一天到晚叽叽歪歪,这事你都闹腾几个月了,老是这么说有什么意思,你就有句实话,到底玩真的,还是吓唬吓唬人。宋国佳说,我吓唬人好不好,我说着玩玩好不好。大家都知道他是个难缠的刺头,都担心真会做出不理智的事,又都想看笑话。派出所来了两名便衣,进行了一番谈话,向他提出警告。便衣走了,宋国佳继续发狠话,说他也想放过彭伟,可惜他是个男人,这刀子都已经做好了,不见到血,有点说不过去。
宋国佳后来因为持刀伤人,被判了十二年徒刑。入狱后表现不好,赶上要清查“文革”中的三种人,又追判了五年。我印象最深的,不是他如何用三角刮刀捅人,而是有个人一直在扬言要这么做。虽然同一个车间,我们同一个小组,很少看见他在干活。钳工活计相对轻松,可是他上班总在发牢骚,没完没了地吹牛,说当年造反如何風光,被审查“五一六”如何英勇不屈。有时候连工作服都懒得换,除了庄师傅偶尔会教训他几句,大家好像都不怎么愿意招惹他。
有一天,工作间就我跟宋国佳两个人,他又在那拼命说狠话,吹嘘自己当年打架有多厉害,出手有多敏捷,说在被关押期间,那些负责看管他的人,见了他有多头疼。正说得兴高采烈,彭伟的老婆小张来了,脸涨得通红,说有话要跟宋师傅说。她来得突然,宋国佳很意外,挥挥手,示意我先离开,然而小张张开了胳膊,拦住了我,不让我走,她显然不愿意与宋国佳单独在一起。
小张气鼓鼓地说,宋师傅,我就这么跟你说吧,我跟你讲的都是真话,真的是真话,真话就是我们家彭伟,他跟你们家于莉莉,根本没什么事,你不要听别人乱讲。宋国佳冷笑着问了一句,我听谁乱讲了。小张说,真没有什么事。宋国佳很不屑地说,你说没事就没事了。小张拿他没办法,说也不能你说有事就有事。宋国佳说总不能你说没事就没事吧。两人像绕口令似的斗了一会嘴,都不肯认输,小张有些上火,说那好吧,就算是真有事,你又想怎么样。
宋国佳还是那几句,说你男人跟我老婆到底有没有事,不是你说了算,你说了不能算,要彭伟那个小狗日的过来,自己来说清楚才行。他必须亲自给老子赔礼道歉,对了,这种事光一个赔礼道歉也不行,你不能说一声对不起就算了,就没事了,这个事不是对得起对不起就能解决的。小张说那你说怎么办,宋国佳说怎么办,这个你要去好好地问问彭伟,他应该知道怎么办,他既然敢做,就他妈的应该敢做敢当。小张急了,说你就捅他一刀好了,有本事干脆把他杀了。宋国佳笑了,连声叫好,让在旁边看热闹的我为他作证,说这话可都是你小张说的,是你让我捅他一刀,是你让我干脆把他杀了。
转眼进入一九七七年,蛇年春节快到,广播里满耳朵英明领袖华主席,一举粉碎“四人帮”。光听见打雷,见不到下雨,有些话老这么颠过来倒过去吓唬人,基本上也就是狼来了。宋国佳喊得最凶时,厂里甚至安排彭伟出过一次长差,让他去厦门躲了一个月,避避风头。有些事躲不过去,有些事也就是说说而已。厂里的吃瓜群众在背后议论,有人相信于莉莉是清白的,有人不相信。咬人的狗不叫,叫的狗不咬人,有人觉得宋国佳最终不会捅彭伟一刀,有人觉得话说到这份上,不捅一刀还真说不过去。
按惯例,庄师傅会安排在年初三加班,为机床做保养,替换磨损的齿轮。这活平时也可以干,为加班故意留着,算是一种福利,春节期间加班享受双薪。宋国佳也闹着要加班,加班有名额限制,就两部机床,他非要干,庄师傅只好自己不干,把名额让给他。这个厂刚创建时,机床设备很少,我们保养的这一款,只有一台,当时是重点保护,还用铁丝网围起来,后来就多了,一车间都是这样的机器。
做保养一共六个人,四个维修钳工,两名操作女工小王和小杨。小王负责递工具,小杨负责生火煮饭。大家各自带菜,平时在食堂蒸饭,今天只能自己煮。我跟宋国佳一组,说起来他是师叔,我是未满师的学徒,可是他技术实在不怎么样,先还抢着做,很快不干活了,干不下去,光说话聊天。到吃饭时,别人打开饭盒吃饭,他摸出一包大白兔软糖,靠吃几颗糖管饱。小王和小杨觉得神奇,宋国佳说糖是粮食的精华,和酒一样,都可以当饭吃。又说当年在曙光机械厂干学徒,没东西吃,大家打赌,就比谁糖吃得多,吃得少请客。说自己能一口气吃一斤糖,不费一点事,小王和小杨不相信,他便当场表演,一颗接一颗往嘴里扔大白兔糖,使劲咬,满嘴都是白沫。
很快一大包奶糖吃完,看得出,到最后已经不行了,已有些嚼不动,还在说吃糖不算什么,除了牙感到难受。又吹嘘当年,他们曾经三个人吃掉一个大猪头,说那才叫是真本事,煮熟了,蘸点盐,三个年轻小伙子,活生生地把个大猪头给消灭了。
宋国佳手上做着比划,说这么大一个猪头,真是这么大,不是吓唬你们,就给我们三个人给干掉了。
5
過完春节,天气一天天暖和,厂里开始分房。这是我们厂的第一套宿舍,三层楼,每户面积不大,不到二十平方,有公共厕所。分房布告贴厂门口,看的人不多,只要瞄上一眼,就知道与自己没关系。一共十八套房,当时不叫福利分房,有许多条条框框,没结婚不行,有私房不行,已结婚有房也不行,要用旧房交换。宋国佳家房子是祖上传下来的,分房和他没关系。大家忍不住在车间议论,说东道西,都觉得彭伟不该分房子。按照规矩,要房的人不能是分房小组成员,参加了分房小组,就不应该再享受分房。
宋国佳很愤怒,觉得这些话都有道理,说彭伟小狗日的凭什么分房,老子马上就去把那个什么屌布告给撕了。大家已习惯他的狠话,都不当回事,也不接他的茬,他感到被冷落,更加愤怒,脸憋得通红,咬牙切齿,中午吃饭的时候,真去厂门口把分房布告给撕了。布告一撕,顿时有好多人围过去看。正在吃饭的彭伟听说有人撕布告,不知道是谁撕的,端着饭盒一边吃,一边过来看看怎么回事,挤进人群里,看到是宋国佳在那,要退回去已来不及。
宋国佳断喝一声,姓彭的你他妈不要跑,你小狗日的凭什么分房子,好事凭什么都让你占了。看热闹的人很多,彭伟不想和他纠缠,扭头想走,宋国佳追过去,拦在前面,一把拎住了衣领。众目睽睽之下,彭伟十分狼狈,支支吾吾说了一句,这事也不是我能决定,你要问,就去问张厂长,我做不了主,反正事情也简单,该有我的,就有我的,不该有我的,就没有我的。宋国佳扬手一耳光,彭伟被打蒙了,憋半天,说你你打人。宋国佳说我就打了,怎么样。彭伟带着哭腔喊起来,说你不要以为“文化大革命”还没结束。围观者都乐了,没想到还会冒出这么一句话。有人上前拉架,宋国佳随手又是两记响亮的耳光。彭伟终于挣脱开,手上还拿着饭盒,趁乱踢了宋国佳一脚。接下来,宋国佳便回到车间,拉开工具箱,拿了三角刮刀和匕首,气势汹汹走出去。
宋国佳回车间拿凶器,我与庄师傅正在讨论两天前的一场空难,地点是加纳利群岛,两架飞机在机场发生碰撞,造成五百多人死亡。我们都不知道加纳利群岛在什么地方,也没坐过飞机,却一本正经在讨论,如果有机会坐,哪个部位更安全,坐前面好,还是坐后面保险。宋国佳走进来,拿刮刀和匕首,再次走出去,有几个看热闹的跟进跟出,谁也没料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庄师傅后来很懊悔,说自己当时如果站起来,拦住了徒弟,后面的悲剧也许就不会发生。
外面看热闹的越来越多,宋国佳前面走,后面跟了一大堆人。他一边走,嘴里一边嘀咕,说今天不让你姓彭的好看,我他妈就不姓宋。彭伟早已无影无踪,宋国佳也不吭声,东张西望,根据大家目光,就能判断出他往哪跑了,就知道他躲在哪里。彭伟肯定是回政工组了,宋国佳骂骂咧咧地向那边走去,路过厂长办公室,遇到正走出来的张厂长。张厂长一看他那架势,看了看跟在后面的群众,立刻气不打一处出,说又要搞什么名堂,你到底想干什么。
宋国佳说,我要让那个彭伟好看。
张厂长非常不屑,说你不要老是咋呼好不好,动不动就要捅人一刀,动不动就说叫谁好看。
宋国佳有点犹豫,看了看跟在自己后面的吃瓜群众,又有点忘乎所以,以商量的口吻向张厂长请求,说你不要拦我,我今天可是玩真的,谁拦我谁他妈会倒霉。张厂长根本不把他的威胁当回事,说我不管你玩真的玩假的,反正这事得有人管,不能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今天就是要拦着你。
宋国佳脸红得发紫,说你别拦我,别拦我。
张厂长还是不屑,说我就是不让你过去。
说着说着,所有的人大吃一惊,好像有一股奇异的吸引力,宋国佳不过轻轻地挥了一下手,三角刮刀便像小鸟一样飞出去,轻轻飞向张厂长的腰间,深深地钻了进去。结果就是,幸运的彭伟毫发未伤,受重伤的是张厂长,张厂长差一点送了命。
选自《十月》2018年第1期
原刊责编 季亚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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