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庆邦,1951年生于河南沈丘。当过农民、矿工和记者。现为北京作家协会副主席,一级作家。著有长篇小说《断层》《远方诗意》《平原上的歌谣》等九部,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走窑汉》《梅妞放羊》《遍地白花》等四十余种。曾获首届林斤澜短篇小说杰出作家奖,第二届鲁迅文学奖,第二届、第四届老舍文学奖。
酒为粮食精,酒既有物质性,也有精神性。只看重酒的物质性的饮者不是很多,人们重视的往往是酒的精神性内涵。举杯邀明月也好,斗酒诗百篇也好,表现的都是酒对人类精神的提升作用,说明人喝酒与不喝酒精神的确不在同一个层面。
不是每个人都能享受酒的精神作用。有的一家几口,过节连一瓶啤酒都喝不完。还有的人高马大的男人,别说让他喝酒了,他只在酒席上坐一会儿,弥散的酒分子就能把他熏得面红耳赤,醉眼■。有人说这是缺乏锻炼所致,其实不是的,这是先天的因素决定的。有人天生能喝酒,十杯八杯不当一回事儿。也有人生来就缺乏对酒的抵抗和消解能力,后天再怎么锻炼都无济于事。
项云中之所以喝得一塌糊涂,是因为他对自己不太了解,不知道自己的喝酒水平如何。没有人劝他,是他一个人在宿舍里喝的。他什么下酒菜都没就,连一根黄瓜和一粒花生米都沒吃,就那么人嘴对着瓶嘴,一口气喝了小半瓶。他这种喝法,有借酒浇愁的意思,还有一点儿自虐的倾向。喝了酒,他甩掉脚上的旅游鞋,在床上躺下了。人说睡觉如小死,借助酒精的麻醉作用,他打算小死一回。季节到了初秋,傍晚的阳光有些发黄。宿舍门前有一个苹果园,每棵树上都结了不少苹果。苹果还没有发白,发红,不到成熟期。苹果园里有斑鸠在叫,听来像是远古的声音。项云中闭上眼睛,还没有睡着,酒分子迅速变成无数个活跃分子,开始在他的血管里欢呼雀跃起来。活跃分子无处不在,血液到哪里,哪里同时就是它们施展身手的舞台。它们仿佛在喊:我来了,我快乐;我跳舞,我唱歌!项云中本人并没有感到快乐,他没有唱歌。他不但没有快乐感,心底的痛苦和委屈却翻了上来。他虽然也发了声,但肺腑里发出的不是歌声,却是哭声。他哭的声音很大,也很难听,完全可以用号啕来形容。他好像压抑已久,早就想哭,只是没有哭的机会。是酒给了他机会,也给了他勇气,使他终于打开了痛哭的闸门,让哭声奔涌而出,滚滚而下。他的哭声盖过了斑鸠的叫声,斑鸠还以为哪里在打雷,吓得赶紧飞走了。
项云中所住的那间宿舍,也是他的办公室。办公室隔壁,就是初中二年级的教室。初二只有一个班,项云中既是初二班的语文老师,也是该班的班主任。这天下午的第四节课是自习,上完了自习,同学们就可以放学回家。有同学听见了项老师的哭声,吃惊之余,难免从教室里溜出来,踮起脚尖,往项老师办公室的窗子里看了一眼。有一个同学趴在老师的窗口往里看,接着就有好几个同学挤在窗口往里看。项老师的办公室前面有一个窗子,后面还有一个窗子。前面的窗口挤不进去了,有的同学赶紧跑着绕到后面的窗子,从后面的窗口往屋里看。很快,项老师办公室的前窗后窗都趴满了他的学生,像结了两块很大的蜂团子一样。
教室前面的墙上有黑板,平日里,项老师的脸板得也像黑板。项老师天天用白粉笔在黑板上写字,黑板有时像是露出了笑脸,可项老师自己很少露笑脸。项老师偶尔笑一下,很快就板了回去,好像笑多了就会失去师道尊严似的。别管如何,同学们总算看见过项老师的笑,可是,谁都没听见过、也没看见过项老师的哭。堂堂的项老师,居然还会哭,这未免太稀罕了吧,也太震撼了吧!
项老师办公室的前后窗都被捷足先登的同学们挤满了,迟到一步的同学,包括那些不善抢槽的女同学,只好挤在老师门外,隔着门板听一听老师的哭声。不料老师的门是虚掩的,同学们前面一挤,后面一拥,竟把老师的门推开,蜂拥到屋里去了。平时,他们到老师的办公室,是要先敲门后喊报告的,这次他们没有敲门,也未及喊报告,就收脚不住,到了老师面前。
对于他们的不讲礼貌,老师顾不上批评他们了,老师还在哭。老师不只是哭,还在诉,挤着眼诉。老师反复喊的像是一个女孩子的名字,哭诉道 :太绝情了,太绝情了,你怎么能这样呢!咱们说得好好的,你等我三年,三年后我调到市里,咱们就结婚。这才一年多,你为啥就不理我了呢!我天天想着你,念着你,没有任何对不起你的地方啊!一打电话你不接,再打电话你关机,三打电话你停机,你让我怎么办?我没法儿活了,干脆死了算了……
项老师床头的墙上挂着一幅镶嵌在玻璃镜框里的美女图,那是一个女孩子的艺术写真照片。同学们都看见过这张照片,据说照片上的女孩子是项老师上大学时谈的女朋友。此时,项老师的女朋友没有从镜框里走下来,没有劝项老师别哭。项老师在痛心痛肺地哭,项老师的女朋友却笑模笑样,项老师的哭好像跟她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一个成年人的哭,一个成年男人的哭,一个当了老师的成年男人的哭,把他的学生们吓着了。同学们都呆呆的,不知怎么办才好。他们没有你看我,我看你,都目不转睛地看着老师。有的女同学眼里含了泪水。好比老师跟他们的家长一样,家长在孩子面前总是很坚强,很少掉眼泪。“家长”突然间哭成这样,“孩子”只有害怕的份儿,只有吓得瑟瑟发抖的份儿。
校长闻讯赶了过来。一进屋,校长就闻到了酒气,校长说:项老师,你喝酒了吧?上着班喝什么酒!这会在学生面前造成很不好的影响。说到学生,校长严厉地对学生们说:都回到教室里去,各就各位,继续上你们的自习!学生们还没有离开,校长又对项老师说:不要再哭了,喝点水,镇静一下,醒醒酒。校长提起暖瓶往茶杯里倒水,暖瓶里空空的,连一滴水都没有。校长把暖瓶递给班长余红霞,说快去食堂打点儿水,不要太烫。
余红霞一路跑着把水打来了,并把不热不凉的温开水倒进茶杯里。
校长把项老师拉得坐起来,把水杯放在项老师嘴边,说项老师,来,喝点儿水,喝点儿水就好了。
不喝,不喝,我就是想不通!项老师一把推开了校长手中的茶杯,推得茶杯中的水激荡出来,洒在了床上。
项老师说了不喝水,却伸手去抓桌上的墨水瓶。那是一瓶红墨水,是项老师批改作业时用的。墨水还有多半瓶,瓶口没有盖瓶盖儿。他把墨水当成了水,抑或当成了酒,抓住瓶子就往嘴里倒。校长抢夺不及,项老师已把红色的墨水倒了出来,墨水不但流到了项老师的嘴唇上,还沥沥拉拉,流到了项老师的下巴上,脖子里,衣服上和床单上。亏得墨水不是血液,要是血液的话,那就更可怕了。
酒对项老师的作用就是这样。不能说酒对项老师的精神没有提升作用,只是提升得有些大发了,有些过头了。过头的结果是,酒的力量打败了项老师意志的力量,并主导了项老师的精神,使项老师对自己的精神失去了有效的控制,变得云里雾里,不知所以。什么事情就怕过头,过犹不及,甚至有可能会走向事情的反面。
当晚,校长专门安排食堂为项老师做了项老师最爱吃的酸汤面叶儿。校长说,平日里他对项老师的生活关心照顾不够,心里很是歉疚。项老师酒醒之后,学校的教导主任也到项老师的宿舍来了,校长和主任一块儿跟项老师谈了话,对项老师班中喝酒提出了严肃批评。校长指出,当老师的应行为世范,以身作则,在同学们面前树立作为人民教师的良好形象。前一阵,项老师的形象还是不错的。这次酒后一哭一闹,项老师在同学中的形象恐怕要大打折扣。校长要求,项老师今后再也不能这样了,应尽快挽回在同学们面前造成的不良影响。校长说:我们学校地处偏远山区,师资力量薄弱,项老师是到我们学校来的第一位大学本科毕业生,我们还指望项老师能挑起学校的大梁呢!说到挑大梁,校长和主任都颇有深意地轻轻拍了拍项老师的肩膀。教导主任还笑着对项老师说:云中老师,酒不是不能喝,你什么时候想喝酒,跟我说一声,咱到镇上的小酒馆里去,我陪你喝。
项云中的情绪有些低沉。酒分子作为活跃分子不可能老是那么活跃,也有退场的时候。项云中的低沉属于亢奋之后的低沉。不管校长和教导主任对他说什么,他都低着眉,没有说话,或是懊悔地苦笑一下,或是自我否定似的摇摇头。项云中心里想的是:不能在这个学校继续待下去了,该写一份请调报告了。
第二天上午的第一节课是语文课,项云中老师走上讲台,班长喊了起立,同学们齐声问了老师好,项老师答了同学们好,请坐下!一切与往日似乎没什么不同。窗外的阳光很好,黄黄的阳光照在教室门前的苹果园里。在阳光的照耀下,苹果在悄悄地发生着变化,一天比一天接近成熟。飞走的斑鸠又飞了回来,在果园深处发出类似远古的声音。看来项老师的自我调整能力还可以,夜里睡了一觉,便云开雾散,恢复了正常状态。
有所变化的,是初二班的同学们。因同学们都不住校,有的同学家离学校比较远,每天上第一节课时,总会有一两个同学迟到,总会有一些座位是空的。而这天不一样了,全班的同学到得齐刷刷的,都提前坐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拿一个外号叫铁头的王大牛同学来说,他的爸爸下小煤窑被砸死了,他的妈妈丢下他,不知道到哪里去了,他只好跟着爷爷奶奶过生活。他对上学一点儿都不热心,上得有一搭,无一搭。加上他上学要翻山越岭,走的都是山路,迟到是经常性的,旷课也不算稀罕事儿。今天王大牛总算没有迟到,早早地就做好了听课的准备。
项老师是启发式教学,每节课都会提出一些问题,让同学们在课堂上回答。为了更好地和同学们交流,也是为了提高同学的专注度和自信心,在同学回答问题时,他要求同学必须看着他,看着他的眼睛。这堂课,有的同学在这方面表现得不是很好,他们像是在躲避着什么,不敢与老师的目光对视。特别是有的女同学,低着眉,红着脸,连眼睛都不敢抬。项老师说:我怎么要求你们的?回答问题时要看着我!回答问题的女同学像是把勇气鼓了鼓,才把眼睛抬起来了。可女同学的眼睛刚抬了一下,又把眉低下了。
以前课间休息时,同学们都爱打王大牛的头,这个打一下,那个打一下,把王大牛的光头打得啪啪响。王大牛学习不怎么样,挨打不成问题。他把自己当成了同学们的开心果,似乎一点儿都不反对同学们打他,不管谁打他,他都说不疼,不疼。王大牛铁头的外号因此而得名。项老师批评过打王大牛光头的同学,并上升到维护王大牛同学生命尊严的高度,不许同学们再打王大牛同学的头。可是,有的同学没把项老师的批评当回事,课间休息时照样打王大牛的头,他们不当着项老师的面打了,背着项老师把王大牛的头打得更响些。老师的话当然很多,老师的一些话不知在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会被同学记起。然而就在今天项老师上完语文课之后,也是在昨天项老师喝醉酒痛哭之后,同学们才顿悟似的把项老师的话记起来了,没有一个同学再打王大牛的头。王大牛刚剃过的光头就在他们面前晃,打起来很方便的,可他们不再打了,可能永远都不会打了。王大牛还纳闷呢,同学们这是怎么啦?
余红霞带着几个当天值日的同学,到项老师的宿舍帮着打扫卫生。项老师整天忙于教学,对卫生不是很讲究,他很少擦桌子和窗台,不是每天扫地,起床后也不叠被子。同学们分工合作,有的擦桌子,有的擦窗台,有的扫地,有的叠被子。项老师说:同学们,可以了,可以了,我自己来。同学们事前像是商量好了,他们都不说话,干得执拗而坚决。老师昨天的哭,仿佛使他们知道了老师也有痛苦的时候,也有弱势的一面。而在帮助老师打扫卫生的事情上,他们完全可以表现得强势一些。他们甚至有些生自己的气,以前怎么就没想到帮老师打扫卫生呢!余红霞在扫床底下的地时,看到床下扔着一双翻毛皮棉鞋。因床底下的地面有些潮湿,鞋底上还沾有黄泥巴,棉鞋已经发霉,翻毛上面像是又长了一层毛。余红霞把棉鞋拎到门外去晒,发现缝鞋的皮线都沤糟了,有的地方鞋帮脱离了鞋底。她想,这样的鞋恐怕不能再穿了。
随后发生的事让项老师颇有些不解,他发现几个班干部凑在一起,像是商量什么事。他一走过去,班干部就不说话了,各自散开,都像无事人一样。他是班主任,所有班干部都归他领导,班干部背着他,会商量什么事呢?他准备找班长余红霞谈一次话,了解一下情况。
项老师还没有找余红霞谈话,一天放学之后的晚上,一位同学的家长给项老师打来了电话。家长一上来就给项老师道辛苦,还说谢谢项老师。到山里对一些贫困学生的家庭家访时,项老师除了给学生家长留下了自己的电话号码,还记下了一些有电话的学生家长的电话号码。项老师对那些学生家长说,有什么事只管给他打电话。然而山里人还不大习惯动不动就给老师打电话,尊重老师的办法,是尽量不打扰老师。项老师呢,也极少给学生家长打电话。他也是从学生时代走過来的,他的老家也在农村。他知道,如果老师给学生家长打电话,家长会把事情看得比较重大,会给家长增加很大压力,也会使学生产生逆反心理。项老师所奉行的教育理念是负责任的理念,也是处处为家长和学生着想的换位思考的理念。学校本来就是教书育人的地方,当老师的,理所当然应当把教书育人的责任承担起来。如果动辄就把教育的责任推给学生的家长,那是不负责任的表现。项老师不知打电话的家长谢他什么,说没什么。家长说,这几天他的孩子每天都回家挺晚的,说是在学校里上晚自习。项老师教了一天书,下课后还要安排学生做晚自习,真够辛苦的。项老师听出来了,这是家长在打听自家孩子的情况,目的是想证实孩子是否说了实话,如果没说实话,孩子晚回家的原因到底是什么。项老师顿时有些警惕。为了给学生减负,项老师很少给学生留家庭作业,更不安排学生在放学后再做晚自习。可项老师和家长交谈时必须谨慎,一句话说不好,有可能给他的学生造成被动,他的学生还有可能会受到家长的责罚。他没有承认安排了晚自习,但也没有否认,他说的是:您的孩子学习挺自觉的,表现挺好的,您放心吧。
就在那位学生家长给项老师打电话的第二天,上午第一节课还是语文课。項老师一走上讲台,同学们一在各自的座位上落座,项老师就发现了新的情况:王大牛同学的脸是肿的,肿得比平时面积大出许多,像一只小面盆一样。王大牛的脸一肿,上下眼皮也跟着肿了起来,肿得把眼珠子都包住了。王大牛像是使劲睁眼,才能把眼睛睁开一条缝,才能看老师。项老师问:王大牛,你的脸是怎么回事儿?
王大牛站起来了,说没事儿。
要不要去医院看一下?项老师走下讲台,一直走到王大牛课桌旁边,要把王大牛的脸看得更仔细些。
见老师向他走来,王大牛赶紧低下了头。他一低头,两只眼像两个发面包子一样,连眼缝几乎都看不见了。王大牛说:老师,真的没事儿,我就是被一只马蜂小小不言地蜇了一下。
一只马蜂蜇一点,十只马蜂蜇一片。王大牛的整个脸肿得如此之胖,如此变形,还说被一只马蜂小小不言地蜇了一下,是不是有些可笑呢!若搁以前,听到王大牛这样说,不知同学们会笑成什么样呢!同学们的这个年龄,正是爱笑的年龄,在没什么可笑的时候,他们都要笑。若得到一点儿笑料,他们总是把笑料的价值吃干榨净,笑得很是夸张。可眼下的事情有些奇怪,面对王大牛整出来的这么一大块笑料,同学们竟然没有笑,连一个发出笑声的都没有。项老师意识到了,同学们一定有什么事瞒着他,所瞒之事应该与放学后晚回家有联系。
一下课,项老师就对余红霞说: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来到项老师的办公室,余红霞觉出项老师有话要问她,低头站着,不敢抬头看老师。余红霞的样子像是有些紧张,她的双手先是垂着,又把双手拿起来,用右手的手指搓几下左手的手指,然后又把双手垂了下来。
余红霞,你喝水吗?
余红霞赶紧摇头,说不喝。
我看你今天可是有些紧张啊,你紧张什么?
我也不知道。
你是一个称职的班长,工作做得挺好的。特别是最近几天,同学们都能按时上课,作业完成得也很好,这与你这个当班长的所做的工作是分不开的。最近学校放学后,同学们都能按时回家吗?
余红霞脸上红了一下,又白了一下,没有做出回答。
项老师转了话题,问余红霞:我那天喝多了酒,你和班里的同学是不是都看见了?
余红霞点了点头。
老师的表现很不好,同学们是不是觉得老师很可笑?
余红霞这才开口说话,她没说老师可笑,说项老师,是不是因为我们这里穷,你到这里当老师,你的女朋友才不理你了?这样说着,余红霞才抬起头来看了项老师一眼。余红霞的眼里已涌满了泪水,眼看泪水就要流出来。
项老师轻描淡写似的嘿了一下说:这不是穷不穷的问题,原因很复杂,不是一会儿半会儿就能说清。这是大人之间的事,跟你们说你们也不懂。我那天说的都是醉话,说了些什么,连我自己都想不起来了,你们千万不要当回事。项老师没让余红霞把眼泪流出来,接着跟余红霞谈班里的事。余红霞承认,这几天放学后,的确有一部分同学没有按时回家,同学们一块儿到山林深处采中草药去了。采的药材卖给镇上的药材收购点,攒点儿钱,为交下学期的学杂费做准备。余红霞说到了王大牛,解释了王大牛脸肿的原因。马蜂窝也是中草药,王大牛爬到山崖上摘一只马蜂窝,就被疯狂的蜂群蜇到了。
项老师对同学们自挣学费的行为表示理解,但项老师对余红霞提了两条要求:一要注意安全,在安全上不能出任何问题。比如说谁都知道马蜂窝捅不得,王大牛怎么能摘马蜂窝呢!二是要跟家长说实话,不要隐瞒家长。现在每个家长都是谨慎的家长,不要让家长为你们担心。
过了星期天是星期一。这个星期一的早上,余红霞和几个班干部到校比较早。一轮红日刚刚升起,霞光把苹果都映红了。学校八点钟开始上课,他们提前一个钟头就到了学校。他们在教室里碰了头,一块儿来到项老师的办公室。余红霞提着一样用绿方巾包着的东西,对项老师说:我们代表全班同学送给您一样东西,请您一定要收下。
项老师说:我什么都不缺,怎么能要同学们的东西呢!
余红霞把东西放在一只方凳上,解开方巾,露出一个硬纸盒。又把盒盖打开,盒子里放的是一双皮鞋。皮鞋是黑色的,闪着漆黑的亮光。当同学们把皮鞋像揭宝一样呈现在项老师面前时,同学们的眼睛无不亮闪闪的。按这些山区孩子们的理解,项老师的女朋友之所以不理项老师了,是因为项老师没穿城里人最爱穿的皮鞋。等项老师穿上他们送给项老师的皮鞋,说不定项老师的女朋友就会和项老师重归于好。
看到皮鞋,项老师马上想起,同学们前几天放学后去山里采药材卖钱,并不是为自己攒学费,而是为给他买皮鞋。这些孩子们啊,这些山区的孩子们啊,这些还不了解外面世界的孩子们啊,让他说什么好呢!这一次项云中老师并没有喝酒,可他又有些想掉泪的感觉。他说:同学们,谢谢你们,谢谢同学们!你们的心意我领了,这双皮鞋我收下。下不为例,你们千万不要再给我买任何东西了。
当晚,项云中老师从抽屉里找出已经写好的请调报告,慢慢撕掉了。
选自《人民日报》2016年5月18日“大地”副刊
原刊责编 周舒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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