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灰砖,黄瓦,红门。门外有树,不过很可能也不是什么很稀罕的树,不是杨树就是柳树,要是一些没见过的树,也应该会引起他们注意的。
进去之前,先把自行车拴到了树下。怕不保险,还拴了两根绳子,车把上一根,后座上一根,都和树系在一起。因为后面还有孟春花和她的徒弟等着要上场,另外还有从扑县来的一男一女要表演魔术,所以他们俩人只唱了一个小段以后就出来了。前后大概也就不过二十来分钟,一出来就发现拴在树下的两辆自行车都不见了。八墩怀里抱着胡琴,咦了一声。二丑朝四周看看,看见不远处有几个人在那里站着,有人正看着他们笑,当下就有些明白了。
二丑说:“啊呀,我看出来了,这可是个灰地方,那么烂的车子也有人能看在眼里。”
八墩说:“只能说明这个地方还有比咱们更穷的人呢。”
二丑说:“这地方不能再来了,再来,闹不好连裤子也得丢了。”
八墩说:“要丢也丢你的,我这裤子给人也没人要。”
二丑看了一眼八墩,八墩穿的是一条补了很多补丁的旧棉裤,看上去又厚又笨,确实是那种扔到路上也没人要的东西。这才秋天,八墩就已经提前穿上了那么笨重的棉裤,平时走路也是慢得不能再慢,几乎就是一步一挪。二丑干瘦,又是個急性子,就经常在路上又喊又叫的,嫌八墩走得慢。二丑认为他是太胖的缘故,但八墩却说自己是因为腿疼的缘故,腿一疼起来,钻心地痛,能一步一挪地走,已经十分的不容易了。
从干河到凉都,中间还隔着一个叫四姑的地方,这半年多来,他们俩人就在这三个县的地方来回转悠。转悠得多了,原来不认识的也差不多都面熟了,常常会碰到一些看过他们演唱的人。有人看见了,就说,哎,前两天不是才唱过么,咋又来了?是没走还是又来了?听到别人这样问,两个人就笑,很不好意思地笑,也是觉得脸上热辣辣的,很有些没脸呢。
在一个长着两棵沙枣树的院子里,围了一圈人在看他们,二丑打着竹板,八墩拉着二胡,两个人很卖力地唱着。因为担心别人说他们唱得不好,二丑无论在声音还是动作上都极其地用力,竹板上的彩绸不断地从他的脸前飘过,有时会缠绕到他的头上或脖子上。一圈人就那么看着,后来终于有一个穿着西装的人上来给了他们二十块钱。二丑把钱装好以后,整个人快要蹦起来了,声嘶力竭地唱道:“感谢感谢真感谢,感谢这位大哥哥的好恩情!”
人群里传来笑声。有人对二丑说,你最少比人家大二十多岁呢。
二丑说,那也是大哥哥,大三十岁也是。
旁边又有人说,干他们这种事的,就得嘴甜一点,会说话才行。嘴要是再不甜,那就更没活路了。
2
二丑和八墩他们这种唱法,最大的好处是从来也不需要正式登台表演,当然也从来没有人给他们搭台,搭了他们也用不起。他们随时都能开始,也随时都能结束,人家的门外,屋檐下,院子里,说唱马上就能唱,说不唱了,胡琴一收,背上行李就能走。除了这些,他们这一路的和别的演唱者最大的不一样的地方还在于别人都是轻轻松松地在表演,而他们在表演的时候,背后还要背着行李,多是被褥一类的东西,用一根绳子通过两个肩膀把行李捆在背后。唱的时候,背后的行李会随着身体的运动也跟着一起运动,起伏,明显是一种累赘和难受,让人看了唏嘘,觉得心里很是不好受。这其实也是一种表演的策略或者方法,因为大部分的人看到那种情景都会替他们感到吃力和艰辛,沿街乞讨一样的卖唱已经够可怜了,还得背着行李唱,所以也就能得到更多的同情。还有的时候也确是没有地方放行李或来不及放。不过,这样背着行李唱,也只适合像二丑这样的身材干瘦的人,太胖的不行,像八墩那样的就不行,背后背着一卷东西,还要放开嗓子唱,会非常地费劲,甚至常常会出不上气来。二丑对八墩说,咱们两个人表演,我背着就行了,你就不用背了。其实八墩也不是一个怕吃苦很爱占便宜的人,他也常在背后背一点东西,尽管不是被褥,有时是两件棉衣,或者一个帆布提包。因为八墩还要站着拉胡琴,边拉边唱,背得太重了确实也会对他形成新的困难。
他们一个村庄一个村庄地走,专门找那些家里有喜事的人家,结婚的,老人或孩子过生日,过满月的,还有就是刚刚盖起新房的,所有这些人家,都很需要及时地听到一些让他们的心里感到安慰和高兴的好话,吉祥话。不过后来逐渐发现,结婚的人家多半是不需要他们这种人来道喜助兴的,早些年还行,这会儿则完全不行了,所有结婚的人家都不再需要他们了。每一家结婚的都张灯结彩,有正经的音响,所有来的宾客也都穿戴整齐,亮闪闪的汽车唰唰地一辆接着一辆。有的人家还要放礼炮,就像在进行一场战争,小钢炮一样排成一排蹲在地上,上面挽着红绸,时辰一到,巨大的轰隆声立刻响成一片。一开始他们还不明白那些结婚的人家为啥总是把他们撵出来,是怕他们唱得不好么?后来有人告诉了他们真正的原因,才知道原来并不是担心他们唱不好,而是压根就不想让他们这号人出现在年轻人的婚礼上。嫌你们寒碜哩,不体面呢,知道哇?你们也不想一想,这会儿有哪个年轻人还能把你们这种表演放在眼里?你们往那一站,那差不多就是往人家脸上抹黑呢。别多想,啥原因也没有,这是唯一的原因。一个常给别人的婚礼当总管的人这样对他们说。从那以后,他们也就知道了,凡是再看见有结婚的,他们便不再去碰钉子,最多只是远远地看上几眼,知道那样的喜庆场面与他们这种人无关。其实,不光是他们这种流浪狗一样的散兵游勇,就连那些三五个人,七八十来个人的吹打班子也统统没人要了,只有乡间出殡的时候才会看见那些人的身影,那也早已成为他们唯一的去处。坐在灵堂旁边的帆布棚子里,隔一会儿吹打一阵,停下来的时候就喝着棚子里炉子上烧开的水,穿着白色孝服的人在他们的视线里走来走去。
3
昨天,在鸿毛镇,看见白花花的一堆人正在办丧事,高音喇叭里播放着一曲高亢嘹亮的悲音,是一阵如泣如诉的唢呐声,吹的是北路道情。听到那声音,二丑和八墩几乎同时停住,就站在纸灰飞舞的街上听了一会儿。如果不带任何偏见的来说,那唢呐吹得真是好,一声声直往人的心里钻,之后又一片一片地荡开,荡到漫山遍野,黄叶飘零,以至于让专门以拉胡琴为生的八墩也不得不承认吹得人真是肝肠寸断。两个人忽然来了兴趣,决定过灵棚那边去看看,看看是哪一个班子,是谁在吹,说不定还认得呢。endprint
过去一看,才发现是一个只有四个人的班子,领头的那个吹唢呐的不认得,却认得其中那个拉二胡的,是六道沟的永康。二丑用一个手势和那个叫永康的打了一个招呼,然后就站在旁边看他们吹打。旁边的灵棚里正在烧纸,白花花的人在棺材前跪了好几排,纸灰飘扬,不断地有黑色的纸灰飘到人的脸前。过了一会儿,烧完纸,他们那边的吹打也暂时停了下来。那个叫永康的年轻人把手里的二胡放到一张桌子上,然后就过来和二丑说话,叫了二丑一声“叔”,先掏出烟敬他们。八墩不抽烟,二丑点了一支。
身边和周围全是艳丽的花圈和纸人纸鹤,他们也不敢硬靠,怕给人家靠坏了。
说起来,这个叫永康的年轻人却是正经的科班出身,他是凉都艺校毕业的,在学校学的就是二胡专业。除了二胡,永康还会笛子和钢琴。不过,来到社会上以后,那两种已完全用不上,只有二胡还有用。可是,在一个几个人的班子里,一个人常常要顶好几个人用,你不能只会一种乐器,那几乎就等于是在吃闲饭,那谁能养活得起你,拉二胡的还必须同时会吹笙,甚至鼓板和唢呐也得能来两下。这样,永康就又学会了笙、鼓板和唢呐。刚才就是,二丑和八墩也都看到了,永康背靠着身后的帆布棚子,拉一会儿二胡,然后趁唢呐响起的间隙,把二胡放下,又十分熟练地拿起放在一旁的笙,捧在脸前等着。
二丑抽着烟,问永康他们是哪天来的,来了几天了?
永康说昨晚上才来。
二丑又问这一个事情完了,总共能给多少。
永康说不知道,一切都是老板在做,联系业务,与主家商谈,最后结算,从来都是由老板出面。永康边说边指了一下先前吹唢呐的那个人。
除了正式的价钱,另外每吹打一场,每个人还能得到一盒烟,大方一点的东家给两盒。已经三十好几的永康成家还没几年,那可能稍微有一点儿和所做的事情有关,别人都说他们是专门吃死人饭的,不过他一直都在努力赚钱。他爹活着的那时候,还曾经托付过二丑,帮助他物色对象,一开始还真是挺费劲的。后来,可能很多人也都想明白了,男人,不管他是干啥的,只要能挣钱就行,就很顺利地成了家,还有了两个孩子。二丑对他说,你这么好的手艺,又会那么多乐器,我早就说不愁找不到。永康说,我那点儿东西根本不算啥,一个人出去不好混,我们老板那才叫厉害呢。刚才你们也都听见了吧,唢呐吹得不赖哇?不光是唢呐,别的乐器,没有他不会的。除了吹打,另外还很会谈判,跟着他,挺省心的。
听永康这样说,二丑忽然多少有些凄伤。这么一个只有四个人的吹打班子,都有和人谈判的权利,而他和八墩,却从来都没有过那种资格。多少年了,从来都是别人说了算,人家同意,你才能开口,且给多少是多少。八墩的唱词里就有一句“大婶大嫂快来看,给多给少不烦恼。”那就是说给人们听的,不计较给多少,也没有资格和理由计较。可是,人家要是不愿意,你也只能背起行李走人,再没啥好说的,人家不想让你唱,你总不能赖在门上不走吧。另外他们也不敢,因为有的地方的狗很厉害,常常一进村就呼啦一下围上来一群,有时候已经出了村,它们还在后面汪汪地追赶,他们不得不一边抵挡,一边仓惶撤退。后来,他们渐渐地总结出一个规律,那就是越是偏远穷苦的地方,那里的狗就越厉害,因为平时很少能见到生人,看见一个就不会轻易放过。以后,凡是狗多的那些地方就再也不去了。
听见唢呐吱吱地响了两声,那是休息结束,新一轮的吹打又要开始了的信号,永康就和二丑告了别,重新回到帆布棚子里,操起二胡。
正要打算走的时候,从棺材下面忽然伸出一只手来,二丑和八墩都吓了一跳……很快又有一个人爬了出来,手里端着一个碗,原来是一个给棺材上油的人。
4
自行车看样子是找不回来了。二丑对八墩说,只能动用咱们自己的11号车了,想不动用也不行了。
听见二丑这样说,八墩就有些愁苦和无奈,他知道所谓的11号车就是每个人的那两条腿。八墩最怕走路,走得慢还在其次,关键是走不了多远腿就又会疼,可是不走又不行。
八墩把胡琴抱在胸前,说:“那咱们就走吧。”
二丑却说:“等一会儿,等等孟春花。”
孟春花这会儿正在里面唱着呢,她那宽阔沙哑的嗓音在半空中回荡,又传得很远。“哎呀这种日子就没个盼头……”一听就是她的声音,先说自己,然后再祝福别人。
八墩说:“各走各的,等人家干啥?”
二丑说:“和她说两句话。”
八墩说:“就知道你又放不下她了。”
二丑说:“最近连着好几回,不管去哪,都能碰到她,你不觉得这里头有点儿说道么?”
八墩说:“有啥说道?”
二丑说:“缘分哪!你这个死八墩!没有缘分,你就能随随便便地碰到一个人?”
“我没看出来。”八墩说。“我只知道她和咱们做着一样的事,又都在这么些个地方来回转悠,经常碰见那再正常不过了,要一直都碰不见,那倒是才奇怪呢。”
二丑说:“你这个肉墩子,无论啥事,多好的事,让你一解释马上就没意思了。”
“我说的只是一个事实。”八墩说。
二丑说:“好,你就抱着你那个事实吧,等一会儿孟春花出来,你就保证你不要和她说话。”
八墩笑着说:“我不说,我就在旁边看着你们说。”
八墩笑着,露出一排白牙。八墩这个人,不仅嗓子好,尖细,嘹亮,还很爱说笑,每次唱完了都会笑嘻嘻地看着人们,眼睛很小,笑的时候就看不见那两个眼睛,大脸上只能看见一排白牙,人们也都很爱看他唱。倒是作为带头大哥的二丑,则常有人反映他的表情不太好,尤其是唱到费劲处的时候,不仅声音嘶哑,难听,还常常變得龇牙咧嘴,面目也很是狰狞。
二丑和八墩搭档也已经有五六年了。他们这种走村串户的,就像说相声的,也是有一个逗的,还得有一个捧的,二丑从来就是逗的,无论和谁搭档,都是以他为主。二丑原来的那个搭档叫陈秋生,有一年秋天过铁路的时候,一只脚卡到了铁轨和水泥枕木之间的一个缝里,半天没拔出来,最后死在了火车下。二丑平时最不愿意想起的就是那天的情景,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一想起很多年每天朝夕在一起的陈秋生像一个蚂蚱一样忽然蹦跶着就不见了,二丑就会觉得人生真是充满无常,处处无常。正是秋天,天蓝得让人发晕,到处都是火红的高粱地和白黄的玉米地,二丑在前面先过去了,等了半天还不见秋生过来。回头一看,才发现秋生站在铁路边上,身体呈弓形,头和上半身在铁路外面,一条腿却还在铁路里面,正在使劲,拉犁一样,想把那只脚拔出来。火车就是那时候过来的,一转眼,二丑看见秋生就像忽然之间有了一副翅膀一样,在铁路边上忽搧了一下,然后就不见了,好像飞走了一样。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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