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慧,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在文学期刊发表作品逾百万字。有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作家文摘》等报刊转摘。出版短篇小说集《放飞的红蝴蝶》,中篇小说集《湿桂花》,长篇小说《群声沸腾》,长篇传记文学《我心有猛虎在细嗅蔷薇》,长篇报告文学《飞驰的梦》。曾获《长江文艺》《芳草》等期刊奖。有作品入选多种选本。
一
大学生具小民大四的下半学期到五福路社区来实习,他想趁着这次实习机会多收集一些社区资料写出一篇高质量的论文。
五福路社区居委会的郝主任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长得浓眉大眼,一看就很干练。当她听完具小民的想法后立刻爽朗地笑着说,好哇,你跟我几天,什么资料什么数据就都有了。
两人正谈着,笃笃笃,有人敲门。郝主任皱了下眉,高喊,谁呀?进来!
门被轻轻地推开了,进来的是个小姑娘,有十三四岁,圆圆的脸,淡淡的眉,脑袋后吊着一条马尾辫,皮肤白白嫩嫩的,像一枚刚剥了皮的嫩莲子米。
郝主任瞟了她一眼说,是香香呀——你有事?
香香低着头,看着脚尖,胆怯地点了点头。
郝主任漫不经心问,是不是你妈又打你啦?香香是抱养的。郝主任曾听坊间有人说闲话,杨素珍有打骂香香的事。可在郝主任印象里,杨素珍嘴巴有点碎,但人还算老实本分,郝主任觉得她还不至于虐待香香。郝主任知道,五福路上闲人多,喜欢东家长西家短传闲话的人也多,邻里之间的好多是非矛盾都是由她们的嘴造成的。
香香轻轻地摇了摇头,手搓着衣角,脸红红的。
郝主任觉得很诧异,说,那你找我有什么事呀?香香瞟了一眼具小民不愿說。
具小民连忙知趣地起身说,郝主任,那你们谈,我先出去。郝主任笑了笑说,也没什么大事,小姑娘见你是生人,不好意思。要不,你先到隔壁办公室坐一会儿。
具小民出去了,郝主任舒服地打了个嗝,靠在椅子上望着香香说,你说吧。
香香低头吭哧了好半天才嗫嚅着说,是——是张子栋,他——他摸我。
郝主任的嗝一下止住了,她身子一挺,瞪大眼睛问,谁,谁摸你?张子栋是谁?他摸你哪里了?
张子栋是我表哥,他,他摸——摸我的——乳。
郝主任被香香的话惊住了,她忍不住去瞄香香的乳,香香穿着一件白色小碎花衬衣,胸前的小乳像一对倒扣的小莲蓬,在衣服里悄悄地萌起。郝主任很气愤,香香还是个小花苞,就有男人敢打她的主意。她决不轻饶这个人。
郝主任说,香香,你别慌,坐下来慢慢跟我说到底是怎么回事。香香半个屁股小心翼翼地坐在郝主任对面的椅子上,低着头眼睛始终不敢看郝主任。
他摸了你几次?在什么地方?郝主任像审判官一样问。
两次,一次是我睡午觉的时候,他把手伸进了我的衣服里……还有一次他是从后面用双手兜住了我的乳……我现在每天都提心吊胆,生怕……生怕他再来摸我……香香的眼睛里流露着恐惧,像一只受惊的小麋鹿。十三四岁的女孩子已经基本摆脱了儿童阶段的稚气,开始性发育,但还远没有成熟,正如一朵娇嫩的花骨朵,含苞待放。
这事你跟你妈说了吗?
我说了一点,我妈就骂我浪,说我想多了……我就不敢说了。
香香抬起头泪眼婆娑地对郝主任说,我很害怕,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最后想到您,求您帮帮我,跟我妈说说,让我表哥走吧……香香的声音弱弱的,眼泪像小珠子吧嗒吧嗒地滚落着,郝主任看了很心疼。她想,这个叫张子栋的家伙,真是胆大妄为,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干这么龌龊的事。郝主任拍案而起,对香香说,你别怕,我马上给派出所打电话,让他们把那个叫什么?哦,张子栋的家伙抓起来!
香香赶紧站起来苦苦哀求着说,郝主任,您可千万不能让警察把张子栋抓走呀,那样我们家的亲戚会生吞活剥了我,我也活不成了!
郝主任想想也对,香香还得继续在杨素珍家生活呢,再说这种事传出去对小姑娘的声誉也不好,现在只有一个办法,赶走张子栋!于是她对香香说,你放心,我一定会处理好这件事的。
香香千恩万谢地走了,郝主任靠在椅子上想了想,然后出去把具小民叫进来,对他说,你跟我到居民家走一趟。具小民很兴奋。路上,郝主任简单跟他说了香香的事,然后说,你是新来的,居民都不认识你,能少许多麻烦。
五福路是条老街,这条街上大多是些引车卖浆的小生意人,从早到晚熙熙攘攘乱哄哄的。
郝主任带着具小民穿街走巷地来到香香家住的小院。这个院不大,只有四五户人家,院中有棵硕大如篷的老榆树几乎罩住了整个小院。阳光透过枝叶悠悠地洒在地上,树下坐着一黑一白两个女人。那个黑瘦的女人是夜市上卖烤串的,每天白天她都要把大盆的食材穿好,预备晚上夜市上用。另一个白胖胖的中年妇女正坐在自家门口低着头绣十字绣。
具小民走进这个院子,忽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时院里的两个女人同时抬起头笑着说,今天是什么风把你郝大主任给吹来了。郝主任笑声朗朗地说,两位姐姐都在忙呀,我到杨素珍家去看看,有点小事。小院是刀把型,香香家在刀把顶处。五福路的人只要有人在家,都不兴关门。香香家的大门是敞开的,上面挂着半截碎花布帘。郝主任高喊了一声,杨素珍,然后就掀开布帘径直进了屋。杨素珍原来是毛纺厂的下岗女工,后来郝主任帮她找了份超市保洁员的工作。超市干活分上下午班,这时她恰好在家,一听见郝主任的声音,她连忙迎了上去。
香香家是间只有十五六平米的单间,里面并排摆着一大一小两张床。看得出小床是临时搭的,因为腾地方,许多东西都乱堆在墙根处,屋里显得很拥挤。郝主任看着那张小床想象着,夜晚张子栋趁着杨素珍起夜时悄悄把手伸向香香……或是杨素珍上早班时张子栋把手伸向香香……心说,杨素珍你好糊涂哇!就这么一间房,你敢留宿一个大小伙子?
杨素珍有些紧张地看着郝主任,她不知道郝主任突然来她家有什么事。郝主任装着无意地问,这张床是谁在住呀?
是我外甥,他从老家来,说想学美发手艺,没地方住,就暂时住在我这里。杨素珍赔着笑脸回答道。
他在哪里学美发?郝主任问,
就在十字街那个叫烦恼丝的发廊。杨素珍赶紧回答说。
郝主任对站在一边的具小民说,小具,你到烦恼丝跑一趟,把张子栋叫回来!
具小民转身走出香香家,他看见院里的两个女人正伸长脖子朝香香家的方向窥视着。绣十字绣的白胖女人看见具小民,朝他微微一笑。具小民脸红了,他嗫嚅着叫了声阿姨,然后低头赶紧走了。望着具小民的背影,黑瘦的女人问白胖的女人,你认识这个年轻人?
具小民走后,郝主任直接切入正题。她问杨素珍,你外甥张子栋猥亵香香的事你知道不?杨素珍有些惶恐地说,我,我真不知道,都是一家人这怎么说的……
郝主任有点恨铁不成钢地说,老杨,你呀,糊涂!你也是过来人了,你家就这么巴掌大的地方能混住大闺女小伙子吗?你别以为香香不是你亲生的就对她不上心。到老了,你还是得靠她管你!
杨素珍低头不语,这是她的软肋。当年她跟老袁结婚多年没有孩子,杨素珍就自作主张地跑到妹妹家领来了五岁的张子栋,但老袁不愿意。老袁说养亲戚家的孩子是白养的,长大了他还是跑回他自己家。
说来也是极巧的。有天晚上,老袁值夜班,夜半时分忽然听到门口有婴儿的啼哭声,他打开门一看,有人把一个女婴丟在了值班室的门口。老袁抱起婴儿,朝四下看了看,又吆喝了几声,可黑漆漆没有一个人影。老袁的同事老王也应声走出来,他看了看襁褓中的婴儿说,老袁,你也别吆喝了,这孩子可能是个私生子,她爹娘故意放到这儿的。你不是没孩子吗,正好抱回去养着。
老袁听了欣喜若狂,他觉得这是老天爷馈赠给他的最好礼物。他赶紧把孩子搂在怀里,朝家跑,他也第一次嗅到孩子身上那股醉人的乳香,于是他给这婴儿起了“香香”的乳名。从小,老袁就对香香视如己出,百般溺爱。只可惜老袁在香香十岁那年突发脑溢血走了。
杨素珍不喜欢香香,因为香香把她娘家人都得罪了。当年老袁抱回香香后,逼着杨素珍把张子栋送回去。为这事她们姐妹俩好多年都不来往,直到后来老袁死了,这姐妹俩才重新联系。如今张子栋说要进城学美发,杨素珍觉得自己欠他的。再说,自从老袁死后,家中没有一个男人顶门户,净受人欺负,所以杨素珍立马就答应了。
香香曾跟杨素珍嘀咕过,说张子栋不老实。可杨素珍却觉得张子栋不过是小孩的轻狂,也没那么严重,还骂香香“独”,不搁人。如今让郝主任一通教训,臊得她脸上一块红一块白。
大约有二十分钟,具小民就领张子栋进来了。张子栋有二十岁的样子,瘦瘦的,头发染得焦黄,一件劣质的白衬衣紧绷绷地裹在身上,一副发廊实习生的标准打扮。看见郝主任,张子栋心里有鬼,低着头一声不吭。
郝主任厉声说,张子栋,你自己做过什么事,你自己最清楚。今天我看在你大姨的面上放你一马,明天一大早前你必须马上从这个家出去!如果我发现你还继续待在这里不走,我就把派出所的警察叫来,抓你去坐大牢!郝主任跟张子栋说话的声音像铁锤砸铁砧铿锵震耳直冒火星儿,那张子栋始终低着头一言不发。
从杨素珍家出来,具小民很兴奋,没想到社区工作这么刺激。
二
第二天早上具小民一来社区,郝主任就对具小民说,你悄悄去看看那个叫张子栋的走了没。
具小民去了没多久就回来说,我去烦恼丝发廊问了,昨天下午张子栋就辞工走了。郝主任满意地点了点头说,好!这时具小民踌躇了一下说,郝主任,我觉得张子栋这是猥亵少女,我们应该报派出所。
郝主任笑着摆了摆手,语重心长地说,小具呀,居委会的工作学问深着呢,该狠要狠该软要软,到最后,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那个张子栋还年轻,也给他留条后路,如果我们把他送到派出所,他的一生可能就毁了,也坏了香香的名誉……具小民一边听着一边點着头,心说郝主任真是有水平。
说到这,郝主任又嘱咐说,这件事也就到此为止了,别再传出去,我们这里的居民文化水平都不高,喜欢八卦,那香香是个小姑娘,传出去会对她影响不好。
具小民连忙说,我知道,我知道!
具小民的女朋友叫刘凤,跟他是同一所大学的,比他低一年级。周末两人约着一起去看电影。电影院里正在放《我不是潘金莲》,刘凤嚷着说,我就看这个。于是两人就买了爆米花可乐一起进了场。
本来刘震云的作品是以语言的幽默和反讽取胜的,但拍成电影却无法体现出这个特点,反而让人觉得冗长而寡淡。
而刘凤早就没兴趣了,竟低头玩起了手游。那手游的音乐一会儿叮叮叮的一会儿嗖嗖嗖的。具小民就用胳膊捅了捅她,说,别玩了,影响别人。刘凤朝他莞尔一笑,有点撒娇地说,一点也不好看,我看不下去了。具小民说,快完了。刘凤看出具小民也对电影兴趣索然,于是干脆跟他小声聊起天来。
诶——听我妈说,前几天你和郝主任来我们院了?黑暗中具小民嗯了一声。那天具小民到香香家才知道,原来刘凤的家也在这个院。去年学校搞活动,刘凤跳健美操把脚崴了,是他把她送回家的,不过那是个晚上,他印象不深。后来也是因为这件事,刘凤成了他的女朋友。具小民想,这个世界真小。
你们上香香家干吗?刘凤感兴趣地问。
具小民含糊地说,也没啥事,是郝主任带我家访。
你骗人!黑暗中刘凤歪着头挡住具小民的视线说,我妈说,你们一走,张子栋也立马走了。是不是张子栋出了什么事?具小民扭着头绕过刘凤的脸说,别闹,看电影。刘凤撒娇说,电影不好看嘛,你告诉我到底去干什么了?刘凤抱着具小民的胳膊摇晃着。具小民无奈地脱口而出:他——他手不老实。
他手怎么不老实?他偷东西吗?刘凤越发感兴趣了,她搂紧具小民的胳膊刨根问底。具小民感到刘凤胸前有一坨温软的东西向他袭来,他立刻热流奔涌。于是他变得大胆起来,用手在刘凤的乳上轻轻一掐说,就这样不老实,明白了吧。刘凤差点尖叫出来,她用手拼命地捶打着具小民说,你真坏呀!你真坏!
具小民一脸坏笑地说,看你還刨根问底不!说完后的瞬间,他又有些后悔,连忙嘱咐刘凤,这事你可千万别传出去了。
刘凤撒娇地说,就说,就说!具小民去挠她的痒痒,刘凤连忙说,我不说!我不说!
周末刘凤从学校回家,刘凤妈照例给女儿做了许多她爱吃的菜,刘凤爸爸先吃完走了。刘凤妈便坐在桌子边,一边看女儿吃饭一边跟她聊着天。
诶,小具他们那天来咱院到底有啥事?
刘凤扑哧一笑说,妈,您的好奇心也太重了,居委会来咱院不是很正常吗!
刘凤妈说,我就觉得不正常,第二天,那张子栋就走了,肯定有事。可问谁谁也不说,好像还挺保密。
刘凤嘴里裹着红烧排骨说,妈,这事跟你没关系,就别打听了。
肯定你也不知道!刘凤妈采用激将法。她知道自己的女儿心里憋不住事,只要一激,准招。
刘凤果然上当,她得意地说,我当然知道!
我不相信,我也不听。刘凤妈故意捂着耳朵。刘凤妈越这么做,刘凤就越想证明自己。于是,她像一只衔肉的乌鸦,哇啦哇啦地唱起歌来,把她所知道的关于香香的事一五一十地都说了。说完后,她又连忙嘱咐她妈,具小民让我保密,你可千万别跟别人说。她妈立刻信誓旦旦地说,我不说,我绝对不说!这事跟咱家有什么关系?
有一个月的时间,刘凤妈心里一直隐藏着这个秘密。刘凤妈曾是纱厂女工,那里女人成堆。女人们在一起最大的爱好就是说他人短绌。刘凤妈过去在纱厂有个响亮的外号叫小广播,让她知道的事,肚子里憋不住两天。
如今保守了一个月的秘密,对于刘凤妈来说,已经足够长了,早在肚子里憋出了芽儿,一张嘴,那芽儿就可以从嘴里冒出来。
这个星期一连下了好几场雨,周末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刘凤妈拿出她的“牡丹富贵图” 十字绣坐到门口挑着;卖烧烤的马小妮也端出她切好的一盆盆食材开始穿串。
阳光下,东屋的小桃先出来,她大声喊道,香香别磨叽了,电影都快开演了!香香应声而出,两个少女笑嘻嘻地走出了院。她俩约好一起去看电影《疯狂动物园》。
刘凤妈的眼睛一直盯着香香看,她觉得香香身上那件宽松的校服,让香香的胸脯有点欲盖弥彰,反而更撩人。她忍不住说,真是女大十八变,这香香昨天还是个小白菜,这才没几天就变成了小蜜瓜。
马小妮正熟练地抓着一把肉,另一手拿着铁签快速地朝肉上剜着,她的手麻利,一会儿已经穿好许多串。马小妮长得不好看,她脸色黑黄,嘴唇是乌紫色的,整天挂着脸,用刘凤妈的话说,她那张脸就像谁借了她家二斗红高粱还了一升老鼠屎一样。马小妮听到刘凤妈对香香的评论后,嘴巴一撇,冷冷地说,我没看她有多漂亮,小黄毛丫头,就学着鼻孔朝天。马小妮对香香不屑是因为她跟杨素珍有过节。由于院小,邻居之间常常抢地盘,马小妮把自家的烧烤炉靠在杨素珍家的窗沿下,杨素珍吃素,嫌烟油味恶心,不让放。两家人为这事把居委会的干部都闹来了。后来经郝主任出面调解,马小妮才不情不愿地把炉子挪到自家窗下。
说起来马小妮也是个心强命不强的女人。她男人跟她是表兄妹,男人从小患小儿麻痹症,走路一颠一颠的,在城里很难找到对象。而马小妮是乡下妞,长得又不好看,也没找到合适的人。于是两家老人做主,让他们表兄妹结了婚。结果生下俩儿子,大的有唐氏综合征,眼睛长得像肚脐眼样,整天搬个小板凳坐在街口,不眨眼地盯着行人看。老二比老大强些,好歹上了学,只是最先跟香香一班,如今还在小学里晃荡,人送外号老班长。马小妮的丈夫虽然腿有些瘸,但人长得白净。他还看不上马小妮,嫌她丑,便整天在外游荡,这个家全靠马小妮撑着。小院里数马小妮家最邋遢。走进她家就有一股怪味,她家的老鼠都敢在床上乱窜。最让人恶心的是,她家的傻大壮,只要有人惹着他,他就朝人家门上抹屎。可你去告马小妮,她就会冷冷地说,我也没办法,你杀了他吧!我还谢谢你呢……听着这话,你还能说什么?于是,好鞋不踩臭狗屎,大家尽量不去招惹她家。
平时刘凤妈对马小妮也是敬而远之,可如今她太想聊香香的事,也就饥不择食了。刘凤妈朝四周瞅了瞅,然后神秘而小声地说,大壮妈,你没听说咱们院的事?
咱院有啥事?马小妮正在穿着臭豆腐,手并不停,瓮声瓮气地回答。刘凤舔了舔嘴唇又朝四下望了望,低声说,你知道杨素珍的外甥为啥走?马小妮冷冷地说,他家的事,我咋知道。
刘凤妈有些沮丧,马小妮可真不是个好聊天对象。她只有自己继续说下去,你不知道吧,杨素珍的外甥跟香香有事!
马小妮终于停住了手中的活儿,傻傻地问,他俩会有啥事?于是,刘凤妈咳了一声,绘声绘色地把从刘凤那里听到的事儿添油加醋地告诉了马小妮,马小妮愣怔说,还有这种事,怎么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马小妮对张子栋的印象不错,他还给大壮二壮剃过头,尽管张子栋的手艺很糟糕,把大壮二壮的头剃得像狗啃的一样,但却让马小妮省了一二十块钱。对于香香,马小妮没有什么好印象,这个小丫头平时眼睛长到额角上,傲得很。有几次二壮觍着脸想跟她搭个话,她就会一脸嫌弃地说,去去去,一边去!留级生!想到这,马小妮撇着嘴说,我看那张子栋是个挺老实的孩子,香香的话也未必可信。再说,她一个小丫头,这种事怎么跟人说得出口哟。说到这,她瘪着乌紫的嘴,悻悻说,我看她长大也是个祸害男人的妖精。
两人正聊着,有人进院。刘凤妈赶紧低声嘱咐马小妮说,香香这事,我也是听说的,你可别再传给别人了。
马小妮一边穿着串,一边用不屑的口气说,切,关我屁事!
三
香香的事像击鼓传花,先从具小民那里传到刘凤,再从刘凤传到她妈,她妈再传到马小妮,马小妮再……于是,变成了多次方的传播。很快,五福路上的许多人都知道了香香的事。不过他们听到的消息像一把生米放进了爆米花机,“嘭”的一声,蹦出来的东西已经比原来大了许多倍。五福路的人除了对物价上涨的事关心,再一个最大热点就是男女之事了。
五福路的人把目光投向了香香,这时他们才发现,过去不起眼的小黄毛丫头,如今清秀可人,脸盘像朵初绽的小葵花,在阳光下甚至能看见上面一层蜜色的绒毛,手一掐,嫩得都能冒出水来。
人们盯着明丽的香香,津津乐道地议论着她被摸乳的那件事。
男人们惋惜香香这棵小白菜早早被猪先拱了,因为他们认定香香被摸乳的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女人们则窃窃私语,认为香香太傻了,这种事本该藏着掖着,怎么好开口跟外人讲。如今她成了被男人染指过的女孩,失去了纯洁,今后还怎么做人?
香香被摸乳这件事传出去了,不管从哪方面说起,都让香香陷入一个很糟糕的境地。家有女孩的父母禁止自己的女儿跟香香玩,在他们心里,香香已经是长了霉点的苹果,那烂处只会越来越大,他们怕香香的霉点会传染到自家纯洁的女儿身上。
五福路的人好像个个都是卫道士,人人都比香香干净。香香走在五福路上,街上的女人常在她背后指指点点。
绯闻像流感,香香的事很快又传到了她所在的中学。十三四岁的孩子正是青春期,也正是对异性特别关注的年龄。每当学校课间操时,各年级的小孩三五成堆窃窃私语,他们打探着哪一个是香香。当他们看到香香时,立刻怪声怪气地起哄高喊着,香香——香香——然后再像发情的马驹吹着口哨,一起哈哈大笑着。课间休息时,香香前排一个长满紫色青春痘的男生竟拿出生理卫生课本,翻到有女性生殖器官的那一页高高举着,大声念着。引得班上一些小男生一阵阵的起哄声。
放学时,有混混男生专门在学校门口等着香香,看见她出来就吹口哨说下流话,吓得香香低着头赶紧朝家跑。走到自家院门口,碰上马小妮家的二壮,这个留级生平时看见香香都灰溜溜地躲着走,如今连他都敢故意朝香香身上撞……
最让香香痛苦的是,跟她最要好的同学小桃,也躲着她。她俩可是一起长大的,从小一起上学一起放学。可现在小桃放学后总是早早跑掉,或是跟香香说,你先走我还有事。即使跟香香一起回家,路上也是东张西望地生怕被人看见的表情。
有天早上香香叫小桃一起上学,刚走到她家门口就听见小桃的爸爸在屋里斥责她说,跟你说了多少遍,不让你跟香香玩,离香香远点,你就是不听!你跟她玩会学坏的……小桃争辩着说,我俩是从小一起玩大的,要学坏早就学坏了,怎么现在跟她玩就学坏了呢!小桃的爸爸蛮横地说,不要跟大人犟嘴,不让你跟她玩你记住就行了。就像豆腐不能跟蜂蜜一起,苋菜不能跟甲鱼在一起……这些东西混一起会出大问题的!小桃的爸爸老耿是医院的配餐师。
香香站在门口脸色变得煞白,腿也软了。她清楚地记得,过去小桃的妈妈曾说过,她最放心的就是小桃跟香香一起玩。如今连小桃的家人也嫌弃香香了。香香的眼睛黯淡了。她不再约小桃,每天自己孤独地上学,孤独地放学。
学校还有个后门,平时只对老师开。尽管从后门回家要比从大门走远得多,但香香情愿选择走这里,因为后门临郊野,路上行人很少。于是,每天放学后,香香就悄悄来到后门,站在角落里等着,等有老师走时,值班老头会打开后门,这时香香便趁机跟着老师一起出去。但走后门的时间不确定,有时很晚还没人走,香香就蜷缩在墙根处等到很晚。所以香香回家的时间也不确定。有时天黑了,她才到家。每当这时,杨素珍就会骂她,死丫头,又跑到哪里去浪了,这么晚才回家,你还嫌不够丢人……杨素珍没什么文化,有时甚至骂得很恶毒。自从大家都知道香香的事后,杨素珍觉得自己没脸见人,心里也充满了对香香的怨怼,她常常把无名火都撒到香香身上。每当这时,香香总是低头不语,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听任杨素珍絮絮叨叨地骂很久。
香香等后门的时间长了,终于被值班老大爷发现了。开始他对香香说,同学,走大门去!后门不对学生开!可香香低头不语,照旧是天天等在角落里。有天,刮大风,值班室的门被风推得哐当哐当的,自行车棚上铺的铁皮也刮得咔咔响。老大爷从窗户里看到,一个小女孩蹲在四面透风的自行车棚里,身子蜷成一团,紧紧抱住车棚的支柱,就像一松手随时都会被风卷走。老大爷一看,还是那个执拗的小姑娘,便动了恻隐之心,他招手把她叫进传达室里避风,然后责备她说,没见过你这么拧的学生,为啥非要走后门,那能近多少?香香的脸被风吹得乌紫,嘴唇也早没了血色,她的眼睛里流露着哀求,像只被野兽追赶的小麋鹿,她哆嗦着说,不——不是因为近,是——是因为我不想见人!大爷,我求求您,就让我走——走这里吧!说这话时,眼眶里早噙满了泪水。老大爷看着眼前这个可怜的小姑娘问,是不是怕门口有小流氓呀?香香点了点头。老大爷立刻豪气地说,好,那以后你就走这里,我给你开门!香香感激得连连说,大爷,谢谢您,谢谢您!
风终于小了,老大爷拿着叮儿当啷的钥匙给香香打开后门,然后说,快回家吧,别让家长担心着。
从此,香香可以自由地出入后门。
这件事很快被人知道了,有人咂着嘴说,看来这个香香果然有一手,连值班房的老倔头都被她迷惑了……
学校的后门挨着近郊,路对面不远有个苗圃,种着各种树苗。
有时放学早,香香就抱膝坐在苗圃对面的斜坡上,听着风吹小树苗發出的沙沙声,眼睛望着远方。远处有数个高耸的烟囱,断断续续地朝外排放着灰色的烟雾。旷野的风很大,有时刮得苗圃里的树苗呼啦啦地响,也掀起香香的头发和衣服。十四岁的香香神情忧郁地坐在草地上,任凭风儿恣意地吹着她的身体,也不为所动。香香常常想自己究竟错在哪,怎么就把全世界的人都得罪了,让所有人都朝她吐唾沫。她才十四岁,她不愿承受这一切。
香香不想回家,家里是冰凉的,外边是险恶的,只有这人迹稀少的地方才能让香香的心放松下来。香香常常独自坐在草地上,手托着腮,心里像天马行空一样胡思乱想着。她甚至想到了自己的生母,那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为什么生下她又不敢养。是因贫穷还是因她是私生子?香香想得脑仁疼,可不管怎么想,自己的出生都是个错误,她是不该出生的人,所以注定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受待见的人。想到这里,香香甚至怨恨自己的生母,为什么要把她生下来?生下她却又不管她,让她承受这么多的凌辱……
四
自从香香的事传开后,马小妮又开始理直气壮地把烧烤炉放在了杨素珍家的窗户下。马小妮家的杂物最多,她不断地扩大自己的势力范围。如今香香出了糗事,马小妮觉得自己拿住了杨素珍的短处,就越发不怕她了。
杨素珍找到马小妮,让她把炉子挪回去,马小妮爱理不理地说,我家炉子放在那,是挡你吃挡你喝,还是挡你家风水了?杨素珍叫道,诶,你怎么不讲理呀!我嗅不得大肉味。再说,你家的东西为什么不放在你家门口?
你嗅不得大肉味,我还嗅不得骚味呢!我能让小骚货滚蛋吗?马小妮的嘴吧嗒着,嘴角挂着唾沫星儿,从乡下出来的马小妮骂人可是高手。
杨素珍脸色煞白地说,你你,你什么意思?
马小妮冷笑着说,我没啥意思,我是说,我家炉子干干净净的没有骚味,我也没有养姑娘让外甥摸乳……
杨素珍嘴笨,吵不赢,气得浑身哆嗦,回屋,坐在床上抹眼泪。
马小妮家的傻大壮,看到母亲和杨素珍吵架,当晚就在杨素珍家的门上抹了屎。
香香低着头一遍一遍地擦着门上的大便,她觉得自己浑身上下也有洗不清的臭味。
香香在外擦着门,杨素珍在屋里悲叹着。家里如果有男人,还会被人骑在脖子上拉屎吗?想当初杨素珍之所以要留下张子栋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给娘俩壮胆的。谁也没想到最后出了那样的糗事。杨素珍想,如今娘俩被人欺负成这样,归根结底都是香香惹出来的祸。如果当初她不跑出去乱说,张子栋怎么会被赶走?张子栋不走,马小妮敢欺负她家吗?如今她家落得街坊邻居戳着脊梁骨看笑话,人前抬不起头……想到这,杨素珍把一腔怨恨都归结到了香香身上,她抡起鸡毛掸子朝着正在擦门的香香身上就是一顿乱抽,香香蹲在地上捂着头任杨素珍抽打,既不哭也不叫。香香的身上爆出一道道血痕。
小桃从屋里跑出来,她拽着杨素珍的胳膊苦苦哀求着,阿姨,你别打香香了……香香却倔强地说,小桃,你别管我家的闲事!小桃低声说,我不管谁管!香香把脸扭过去,小桃看到她眼睛里已经有亮晶晶的东西了。
自从出了摸乳这档事后,香香那原本娇嫩的小脸像被暴风雨抽打过的花朵,每片花瓣都打了蔫,性情也大变了。她整天低着头,寡言少语像幽灵般悄无声息地出没着。每天早上,她等该走的人都走了,才贴着墙根飘然而去,晚上再等天黑时悄然潜回。人 们很少能见香香的声息和她的身影。只有当杨素珍对香香的责骂声在小院中回荡时,人们才意识到香香的存在……
香香像五福路上的罂粟花,让人提防着又被人垂涎着。
清明节前后,杨素珍回乡给父母扫墓去了,把香香独自留在家里。因为张子栋的事,杨素珍跟她妹妹刚修复好的关系再次破裂了,她也不好带香香一起去。其实不让香香去,香香心里反而很高兴,她终于可以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待在家里。
上午,院里安安静静的。忽然人们听到杨素珍家爆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打斗声和香香声嘶力竭的尖叫声。院里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纷纷从屋里伸出头来,疑惑地朝香香家的方向看去。这时人们看到,马小妮家的瘸子,像骑着马一样咯噔咯噔地从杨素珍家连蹦带跳跑出来,飞快地钻进自己的家……
不要脸!臭流氓……香香变了调的尖叫声在小院上空回荡。
马小妮正站在门口用篦子刮头,篦子把她瘙痒的头皮刮得很舒服时,忽然看到自家男人从香香家的方向一瘸一拐地逃出来,她的脸色陡然变得黑紫。瘸子望着她讪讪地解释说,我,我去看看咱家的燒烤炉,谁惹那个小骚货了……说完赶紧从马小妮的腋下挤进屋去。
此刻马小妮只能打掉门牙朝肚子里咽,她以恶人先告状的姿态高声叫骂着,不要脸的小贱人,这么小就会勾引男人,你上辈子是狐狸精托生的,你个挨千刀的,我的命真苦哇……马小妮一边骂着一边哭着,她已经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嘴唇激烈地嚅动着,唾沫星儿飞溅着,歇斯底里地宣泄着自己的复杂情绪。这哭骂声有针对香香的,也有针对她男人的,还有她对生活极度失望的……
马小妮的骂声太过响亮了,引来许多人看热闹。他们兴致勃勃地打听着这院里到底出了什么事。他们从马小妮的骂声中猜到,会不会是跟香香有关。
人们正热议着,有人叫道,快看,香香出来了。果然,香香披头散发地从屋里走出来,她身上的小褂被扯得稀烂,白嫩的脖子上有几道明显的血痕……香香的样子很恐怖,她像着了魔一样,眼睛直勾勾的,像朵云在飘着……
看热闹的人纷纷朝后避让,像怕沾上瘟疫一样给香香让着路,目送着她飘走,大家窃窃私语,果然又是香香……
忽然,小桃从屋里跳出来叫道,香香肯定是去跳井了!大家快救她呀!香香曾跟小桃说过,如果活不下去,她就去跳井!
人们一听,赶紧呼啦啦地朝老井的方向跑去。
五福路的巷子深处有口旧时留下的古井。过去五福路没通自来水,人们都在老井挑水吃。如今住老井附近的人还在这里提水洗菜洗衣服。
老井的井口很大,上面搭着个水泥十字架,过去便于人们站在上面提水。而此时的香香就坐在井口的十字架上,两条腿在井口晃荡着,她一会儿低头盯着井底,一会儿抬头看看天。看见有人围过来,披头散发的香香忽然朝大伙凄然一笑,那表情很妩媚也很瘆人。不由让人想起《聊斋》中的小妖,恍然觉得她是才从深井里爬出来的。
围观的人叫道,香香你可不能跳哇,你还年轻!也有人说,快给杨素珍打电话,让她赶紧回来!
具小民一进五福路就远远看到有不少人朝老井方向跑去,他拉住一个正赶着去看热闹的人问,出了什么事?那人笑嘻嘻地说,去看香香跳井!具小民听了心中一惊,赶紧也朝老井的方向跑去。
此时,老井的周围已经围满了人,而香香像个顽皮的孩子坐在老井的十字架上,一边晃动着双腿,一边玩着自己的手指头,任旁人怎么劝说,都仿佛像没听见一样。但只要有人想悄悄靠近老井,香香就立刻做出要跳的姿势。
具小民赶紧从人群中挤过去叫道,香香,你可千万不能做傻事,有什么事你说出来……香香抬头看见具小民,朝他伸长了舌头龇牙咧嘴地作了一个怪相。围观的人竟呵呵笑起来了,说,到底是个孩子。可具小民却心里一憷,他从香香的眼神中分明看到了鄙视和怨怼。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香香跳井变成了一台戏,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围观的人群中,有人不耐烦地吹起了口哨;有人高喊,喂,我们都看了老半天,你到底是跳还是不跳呀?
咋了?不敢跳啦……
不跳我们可都走了……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嬉笑声,给悲剧的现场添了几分戏谑气氛。
这时,人们看到香香的脸色煞白,她低头朝井底望去……小桃用带着哭腔的声音拼命地叫道,香香,别听他们的,你可千万不能跳呀!
具小民愤怒了,他像头狮子朝众人咆哮着,你们还有没有一点人性,难道你们愿意看着一个花季少女死吗!嘈杂的声音立刻安静下来,人们内心潜在的某种善良,被具小民的咆哮声给激醒了。
坐在井上的香香,仰脸看了看天,然后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只见她屁股一抬,整个人立刻不见了。
紧接着,人们听到老井里传出了巨大扑通声。
香香真的跳井了,围观的人这才如梦方醒。
五福路的人大多是城市的底层,活得都不遂意。生活的窘迫和艰难让他们变得不那么厚道。他们巴不得周围的人每天都出点事,好给他们苍白无趣的生活添点色彩。他们不是不善良,只是他们的善良只给那些比他们更不幸的人。
人们簇拥到井边看到,香香像条大白鱼正在井底扑腾着。大家赶紧张罗着找绳子,刚才还看热闹的人,竟纷纷自告奋勇地要下井去救香香。这时,具小民扒开众人说,我下去!
大家将绳子拴在具小民的腰间,然后把他一点点地放进井里。老井有三四米深,里面阴沉沉的,四壁长满了厚厚的绿苔和藻类植物。具小民一点一点地朝下落着,虽然井只有几米深,他觉得自己正仿佛坠入一个万丈深渊。
香香的事发展到今天是具小民万万没想到的。他从来没想到自己会成为泄密者,他才步入社会,他没想到一件隐私竟能发酵成今天这个后果。他第一次领教到了人性的黑暗。他在自责和愧疚中煎熬着。同时他也忧心忡忡,生怕郝主任会追问他是不是泄密者,于是他想尽快逃离五福路,忘却这里的一切。
具小民没料到他偏偏遇上了香香跳井,于是他毫不犹豫地下井救香香,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一次心灵的救赎。
具小民下到井底,用手去捞香香,水中的香香身体柔软光滑且扭动得厉害,具小民抓了几次,都被她挣脱了,井底里水花四溅。幸好,井底不宽,具小民终于拽住了香香的胳膊,然后攔腰把她抱住。香香经过几番扑腾和挣扎后,终于失去了反抗能力,在具小民的怀抱中乖乖地安静下来了。她紧紧搂住具小民的脖子,把头贴在他的肩膀上,任由他摆布。具小民咽了口唾沫,把绳子拴在香香和自己的身上……
于是,人们从井底拉上来一对紧紧搂抱在一起的男女。两人浑身浸湿,身上曲线毕露,几近透明。那场面很像是一对殉情的男女。看热闹的人都捂着嘴不怀好意地偷笑着。
出井的香香因为情绪激动已经昏厥过去,有人叫道,得赶紧把她肚子里的水挤出来。具小民在大学学过溺水急救,也顾不得身上湿漉漉的,赶紧抱起香香,用腿顶住她的腹部,给她做顶腹控水……
刘凤妈是个顶爱看热闹的人,这么热闹的戏怎么能少了她。当她看到,人们从井底把湿漉漉的具小民和香香一起拉上来,两个浑身湿透的男女抱在一起,刘凤妈的脸上挂不住了,她气呼呼地转身回家不看了。
周末刘凤回家时,刘凤妈从香香跳井,具小民下井救人,两人从老井里捞上来就像没穿衣服一样,讲到具小民最后的人工呼吸……刘凤妈一边讲一边气恼地说,五福路的人都笑死了……刘凤听了她妈讲的故事,心里酸溜溜的。
大学生具小民下井救香香的事一下子火了,电视台报纸都来采访他,当记者问具小民下井救人时害不害怕。具小民说,害怕,因为下井的感觉就像下地狱。
那么救人后的感觉如何?记者又问。具小民回答,如释重负!记者笑着说,你这种回答很新鲜,为什么这么想?具小民说,我就是这么想的……
很快,具小民被评为见义勇为先进人物,大学生楷模,学校里甚至有意让他留校。
但刘凤对具小民救香香一事一直冷嘲热讽着。她问具小民,你抱着香香的感觉很爽吧?具小民脸红了说,瞎说什么呀,我可没那歪心思。刘凤讥讽说,周围那么多人,怎么就你积极?具小民说,你想我见死不救吗?刘凤哼了一声说,我看主要因为跳老井的是小姑娘吧!
两人逛公园时,一树梨花开得正盛,那梨花像一团团绿白色的雾霭。有对青年男女正靠着梨树脸贴着脸无比浪漫地缠绵着……
这时刘凤冷不防说,那天你跟香香也是这样脸贴着脸的吗?
具小民愉悦的心一下子掉进了冰窖,他不高兴地说,你整天想什么?无不无聊!
这段时间刘凤只要跟具小民在一起,就会想到母亲描绘的那个场景,心里醋兮兮的,忍不住和具小民使性子纠缠。
五
香香躺在床上昏睡了几天,这期间她脑子里一直在乱七八糟地做梦。她梦见自己被一群红毛绿眼的人追赶着,她拼命地跑着,可不管她跑哪条路都是死胡同。而那些人正狞笑着一步步地朝她逼近,她一步步地后退着,可后面已经无路可退……这时她看见自己的身后有一口井,她一咬牙转身“扑通”地跳进井里。可他们仍不放过她,围在井口,朝她吐唾沫扔石子……
这些天香香一直昏睡,把杨素珍急坏了,虽然她不太喜欢香香,但香香毕竟是她养大的,也是她未来养老的依靠呢。看着躺在床上的香香,杨素珍甚至怨老袁,要是他当初抱回的是一个男孩该多好,如今就没人敢欺负她们,也不会出这么多的烂事。
好在第三天香香终于睁开眼了,她疲惫地打了个哈欠说,妈,我饿了。杨素珍见香香醒了,长舒了一口气说,香香,你可醒了,吓死妈了。我这就给你下面去。
一会工夫,杨素珍端着一大碗鸡蛋葱花面进来。香香也不做声,她接过杨素珍手里的面条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杨素珍看见香香能吃东西,欣慰起来。忍不住又唠叨起来说,香香呀,你咋那么大的气性呀,敢跳老井!你要是不在了,我老了怎么办?以后咱们惹不起躲得起……
香香也不理她,一大碗面连汤带水吃了个精光,然后把空碗朝杨素珍面前一伸说,我还要!杨素珍接过碗出去又盛了些,香香又风卷残云般地吃完了,然后一抹嘴把空碗朝杨素珍又一伸说,我还要吃!杨素珍说,面没有了,你再吃点馒头?香香点了点头。杨素珍又把馒头递给香香,香香一口气又吃了两个馒头。杨素珍看着眼前的香香好像不是从老井里爬上来的,而是从饿牢里逃出来的。杨素珍从来没见过香香吃这么多东西,她哄着香香说,你一下子不能吃那么多,小心把胃撑着了,先消化消化,等过一会儿再吃!香香这才打着饱嗝作罢。
杨素珍看香香没事了,就要去上班。为了照顾香香,她已经请了三天假,她再不上班,超市就会辞退她。如今上年纪的下岗女工很多,找个工作不容易。如果她被超市辞退了,娘俩靠什么生活?
杨素珍走了,香香靠了一会儿,想起床。可到底是躺了几天,猛一起身感觉有点头重脚轻。香香稍微坐了会儿,稳了稳神,然后用脚在床底下划拉出鞋,趿拉上,然后摇摇晃晃地出了门。
外边的太阳真好,香香猛一下从黑暗的屋里走出,眼睛很不适应,阳光像千万根针刺得她双眼胀胀的,她赶紧闭上眼睛,让眼睛慢慢穿越黑暗适应阳光。过了一会儿,香香重新睁开眼睛扫视着,眼前的小院很乱,各家门口都堆着乱七八糟的东西;墙根处的老榆树被晾衣服的铁丝勒得伤痕累累;傻大壮像狗一样伸着舌头傻傻地坐在门口望着她……香香忽然嗅到一股难闻的味道,她回头瞥到自家窗户下靠着一个流着焦油的黢黑的烧烤炉,那烧烤炉像一个臭嘴,朝外冒着焦糊的臭味。香香死死地盯着烧烤炉,烧烤炉在她眼里变成了一个污秽的男人,他的一双脏手在她胸脯上乱抓,流着涎水说,别人摸得,我为什么摸不得……
香香转身进了屋,她从床底下拖出父亲老袁做养路工时留下的一截铁撬棍出了门。香香走到烧烤炉前,先是一脚把它踹倒,然后抡起铁棍拼尽力气地朝它砸去。那烧烤炉应声而倒,残留在炉内的炭灰立刻喷出一团灰色的尘雾……
这时坐在门口的傻大壮高声喊,妈,快出来呀!香香砸咱家的炉子啦!
马小妮正坐在屋里发呆,听到傻大壮的喊叫,连忙从屋里跑出来,看到香香正挥舞着铁棍使劲地砸她家的烧烤炉。她一边冲上去一边骂道,小妖精,你疯了!
这几天马小妮的心里都是苦涩的。香香跳井的当天,派出所就把瘸子给拘了,马小妮觉得自己的男人出了这种事很丢人。这些天她一直憋在屋里没出来,甚至连烧烤摊都没出。如今看到香香砸了她家吃饭的营生,早顾不得一切像头母狼一样扑向香香。
你这个小狐狸精,我家炉子惹你啥事啦!老娘今天不活了,跟你拼了……骂人已经成了马小妮语言的一部分。
谁知香香冷冷一笑,转身进了屋。马小妮以为香香胆怯了,她越发厉害,手叉着腰,堵在香香家的门,骂声更高,你个小骚货,五福路谁不知道你香香是个什么东西,你欺负人欺负到我头上了,老娘不是好惹的,你给我出来!马小妮憋了好多天的气,今天终于找到了发泄的机会。
香香应声而出,她手里拎着一把雪亮的菜刀,两眼冒着寒光,指着马小妮说,你要敢再朝前走一步,我就敢劈死你,不信你试试!说完香香用菜刀朝老榆树上使劲一砍,一块榆树皮立刻卷曲起来。马小妮心中一骇,那香香到底是个孩子,不知道轻重,她说砍可真敢下手……想到这,马小妮不由地倒退了两步。
这时刘凤妈跑出来,看见两人像炸毛公鸡一样对峙着,就连忙伸出胳膊把马小妮和香香隔开。刘凤妈朝后拽着马小妮说,你是长辈别跟她一般见识。她是个小孩,也不知道个轻重……马小妮顺坡下驴地后退着,嘴里却声嘶力竭地叫嚷着,你让她劈,让她劈死我!她今天不劈死我,我还不依她呢!
香香看着马小妮退到自家门口,嘴角浮出一丝冷笑,她把手中的菜刀咣当一声甩在地上,然后横着眼朝地上的烧烤炉示威般地又狠狠跺了几脚。
马小妮看着香香如此嚣张,忍不住骂得更恶毒了。马小妮越骂越污秽越骂越不堪入耳。
过去香香听到如此下流的话,早气得脸色煞白躲在屋里偷哭去了。可这时的香香却没一丝惧色。她面露着挑战似的微笑,连枪夹棒地说,不管我爹妈是什么人,但她生出我起码是个健全人,不像你跟瘸子乱伦,生出一窝傻X,浪费国家的粮食危害社会!
马小妮最怕人骂她家孩子傻,这也是她最大的痛,而香香偏偏朝她的死穴上捅,马小妮气得浑身乱颤,声音都变调了。可香香一点也不憷,她以牙还牙地跟马小妮对骂着,而且口齿更凌厉,调门更高,频率更快,语言更丰富,句句都是朝着马小妮的痛处上戳。
香香的表现让前来看热闹的人大為吃惊,这么小的姑娘怎么会有如此丰富的骂人经验,而且出口成章。其实众人并不知道,这些骂人的话是香香一天天积攒起来的,早在心里重复了千百遍。最初香香受到凌辱时,无力反抗,她一个人躲着偷偷地哭,可是哭过之后,只能是更悲切,更无助,更绝望。一个偶然的机会,有人骂她,她心里就照本宣科地也骂对方。渐渐地香香发现骂人可以宣泄自己的愤怒情绪,随着她受到的侮辱越多,心里的积怨也越多,她心里骂人的次数也越多。她发现越骂得恶毒越骂得丰富就越解气。于是她开始收集各类骂人的语言,对着黑夜咒骂,对着无人的田野咒骂,对着某些人的背影咒骂——骂人成了她为自己身心排毒的手段,不管她受了多大的屈辱,只要找个无人处,让她痛痛快快淋漓尽致骂一场后,她身上的每个毛孔都会舒展开来。随着时间的推移,香香心里积攒了无数的骂人语言,它们像蛔虫在香香的肚子里撺掇着涌动着,寻找着冒头的机会,如今它们终于逮到机会,便不由自主地从香香嘴里喷薄而出。
香香像一夜之间褪去花蕊的葵花,突然露头了千万颗黑牙。
刘凤妈也觉得香香骂得太过分,便以长辈的口吻教训香香说,香香呀,你还是个小姑娘,怎么能骂这么丑的话!香香用睥睨的眼神瞟了一眼刘凤妈冷笑着说,既然你们知道我是个小姑娘,你们怎么能用那样丑的话骂我?你们到处败坏我名声的时候就没想过我是个小姑娘?
刘凤妈不愿香香把战火烧到她身上,于是赶紧剖白说,香香呀,我可从来没说过你什么闲话呀!
香香嗤之以鼻地笑了笑,那笑容像成熟的大人看着小孩当面撒谎而不去戳穿她一样。
跳过老井的香香仿佛从地狱中重生,她脱胎换骨变成了另一个人,她不再穿小姑娘的花衬衣,而是改穿牛仔服。她用刀片在膝盖处划破牛仔裤的经纬线,让白嫩的膝盖在裤子的破口处若隐若现,香香还把自己一头柔软的长发剪成了短发,前额斜搭着一排刘海,几乎遮住了香香的半个脸,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香香每当思考时就用嘴巴吹额前的头发,眼睛微眯着,那表情很酷也很冷。
突转后的香香像一座沉寂了很久的火山,突然间爆发了,岩浆所到之处狼烟滚滚火星四溅。
跳井后的香香走在五福路上,只要有人敢多瞟她几眼,她便立刻破口大骂,她的骂功一流,能骂得天昏地暗飞沙走石,直到把对方骂得无地自容,落荒而逃。再遇上有人在她背后指指点点,她立刻直逼对方,眼神阴冷地说,别在我背后指指点点的,好像你们有多干净似的,你们那些丑事我都知道,惹急了我全都给你们抖搂出来。我比你们要干净千百倍……五福路的人一听到香香这么说,都有点心虚,谁没点隐私呀。开发廊的阿丽前厅做美发生意,后室做皮肉生意;卖水果的爱花倒贴麻将室里的晃晃;开小超市的刘福在外养了小三……香香什么都知道。过去大家都心知肚明。屎不臭挑着臭。要是都让小孩香香抖搂出来,那人脑子就成狗脑子了。
于是香香再走在老街上,趾高气扬,没人敢说三道四了,有的人还老远叫着跟她打招呼,客气得很。
在学校里香香也有了质的转变,她打架吸烟逃学泡网吧,成了最让老师头疼的学生之一。有许多女同学看见她都噤若寒蝉低着头,不敢与她对视,生怕惹着她;一般男生也不敢去招惹她,香香已经结了狐群狗党,长着紫色青春痘的男生已经被人教训得不敢上学了。每天放学时,香香手插在裤兜里大摇大摆地从学校大门扬长而过。人们经常看到,香香坐在某男生的自行车后架上,身体后倾双腿跷得老高,动作轻狂地招摇过市。
有天课间操时,香香准备跟另外几个同学逃学出去上网吧。等走到大门口时才发现学校竟把大门给锁了。于是有人提议翻后门出去。他们中有个外号叫小虫的挤眉弄眼地说,诶,香香,听说你跟看门老头的关系特别铁,今天就看你的啦!另外几个人一起发出小公鸡般的咯咯笑声,起哄着说,走走,翻铁门去,翻铁门多刺激。说着,一溜风地跑到了学校后门。
后门值班的老头正坐在值班室手拿半导体收音机有滋有味地听着京剧。抬头忽然看到铁栅门上攀爬着几个像猴子一样学生。他连忙跑出来大声斥责道,你们不上课跑到这里来做什么?那几个学生根本不怕他,他们一边继续翻着铁门,一边嬉皮笑脸地故意把铁门摇得叮叮咣咣地响。老头威胁道,你们要是再不下来!我就给学校保卫科打电话,让他们来处理你们!
爬到一半的人听到这话心一紧,手一松便溜了下来,他们最怕的是学校保卫科把他们带走,然后再让家长来领人,后面的麻烦无穷,于是他们赶紧溜了。
老头忽然发现,香香也在其中。他看着香香吃惊地说,你,你怎么跟这些人混到一起了?
香香嘴巴不停地吹着额前的刘海,踢着脚下的小石子,一字一句地说,大爷,当好女孩你怕别人,当坏女孩人家怕你!
六
香香成了五福路上的女魔头,她的话很少,眼神阴冷。但如果你一旦惹着她,就能让你脱层皮。有天香香放学回家,看见家门口有个破铁罐,就随脚一踢,谁知铁罐里竟蹦出了只懒蛤蟆,把香香吓得魂飞魄散,发出惊骇的尖叫声。原来香香从小最怕癞蛤蟆。这时香香听到了大壮二壮在屋里抑制不住的窃笑声……
第二天放學,二壮很晚还没回家,马小妮以为他玩疯了,便骂骂咧咧地四处寻找。晚上夜市还指望二壮帮她出摊呢。可她问了老街上的许多人都说没看见二壮,马小妮心里有些着急。这时有人悄悄告诉马小妮,二壮就在老井边的路灯下……马小妮赶紧朝老井的方向走去。果然远远地看见二壮一个人蜷缩在昏黄的路灯下。马小妮气呼呼地走上前刚要扇二壮一巴掌,这时她看到二壮已经鼻青脸肿了。马小妮的脸色立刻变了,问二壮,谁打的?二壮不回答,只管蜷缩着身子。马小妮去拉他,他立刻发出杀猪般的号叫,后缩着身子不肯起来。马小妮骂道,你想死在这里?
这时二壮战战兢兢地朝地上指了指,马小妮这才看见,二壮蹲在一个粉笔画的圆圈里。他惊恐地说,我不能出圈,他,他们说,要是看到我出,出了这个圈就还打我!马小妮气得浑身哆嗦,她提着二壮的耳朵说,你出来,他们要敢再打你,我替你去死!说着,硬生生把二壮拎出了圈……
回到家里,马小妮仔细一想,这事肯定是香香干的,可马小妮在明处,香香在暗处。马小妮咽不了这口气,这个小狐狸精,害得她男人被拘留至今还没出来,现在又害她的儿子……马小妮越想越气,可她只有骂的武器,于是她在院里指桑骂槐地骂了半宿……
第三天晚上,马小妮家在夜市的烧烤摊被一群小混混给踢翻了,他们说她家烧烤的肉是死老鼠肉……
第四天夜市,马小妮家的摊仍然有人捣乱……
踢了烧烤摊就等于断了马小妮家的生路,马小妮无计可施,只有找郝主任哭诉,郝主任,香香那个小妖精已经把我家逼得走投无路了。
郝主任看着哭得一脸泪水的马小妮,想想还在拘留所的瘸子和一双不太清楚的儿子,未免也动了同情心。她又想到最近许多人对她说香香的种种不是,说,这个小丫头想翻天?
郝主任立刻陪着马小妮一起去了她们小院。一进院,马小妮有点害怕地小声说,郝主任,我就不去她家了,我还得给孩子们做饭呢。郝主任摆摆手说,你去忙你的。然后直接到了杨素珍家。
杨素珍刚下班,正在准备午饭。看见郝主任来了,赶紧让座。郝主任一屁股坐在杨素珍对面,脸色很难看地说,老杨,你得管管香香了,你不知道从学校到五福路有多少人说她的闲话,你要是再不管,她就成了小流氓女土匪,到时你连哭都找不到地方!杨素珍一脸愁苦地说,郝主任不是我不管,而是我管不了。自从她上次跳井后,就活脱脱地变了个人,根本不听我的,我管不了她……
正说着,香香放学回来了,她一进门,隔老远就把书包扔到床上,发现郝主任在她家时,立马转身要出去。郝主任喊住了她,说香香,怎么看我来就走呀,这么不欢迎我?香香不情愿地坐在床边,两只脚不停地晃荡着,嘴里嚼着泡泡糖。
郝主任和颜悦色地问,香香最近还好吧?啪的一声,吓了郝主任一跳。原来是香香嘴里的泡泡糖吹破了。杨素珍大声斥责香香说,把嘴里的泡泡糖吐了,大人跟你说话呢。可香香像没听见一样,照旧一鼓一嚼地吹着泡泡糖。杨素珍一脸无奈地望着郝主任。郝主任忍住气说,香香呀,你一直是个懂事的好孩子,阿姨我一直喜欢你,可你现在怎么一下变了。虽说你受了点挫折,可你还小,你千万不能破罐子破摔……郝主任苦口婆心地讲了很多,自己都快被自己打动了,可香香仍是一副置若罔闻的样子,嘴里不停地嚼着泡泡糖。郝主任有些不耐烦地说,香香,我说了这么多你听进去没有?
香香仍是低着头晃荡着腿,一声不吭,脸上毫无表情。
郝主任终于忍耐不住性子了,她站起身来说,香香,你好好想一想,当初你跳井时,人家大学生小具不顾个人安危跳到井里救你,你变成今天这样对得起谁呀?
香香仍然是一副无动于衷的表情……
最后郝主任脸色铁青地离开了杨素珍家,这一次她对香香真的束手无策了。
回到办公室,郝主任想到香香刚才的态度,气得直打嗝,她一口气喝了三杯水。
有人敲门,郝主任没好气地喊着,进来!
进来的人竟然是具小民。
七
从五福路回到学校,具小民的确很忙,他先是忙着参加一些社会活动,后来又忙着毕业论文考研复习等等事情,忙碌的生活让具小民修复了心灵上的一些阴影。
“5·20”情人节,刘凤约他一起去看电影,刘凤说要看《美人鱼》,两人一起进了影院。镜头中美人鱼在海水里,长发飘逸,身姿曼妙。黑暗中刘凤一边吃着爆米花一边用肘拐了一下具小民说,诶,你觉不觉得这个美人鱼姗姗长得跟香香很像呀?
刘凤的话让具小民感到吃惊,因为他心里也正这么想着,这个演美人鱼的女演员的确跟香香长得有几分相像,特别是那翘翘的唇与香香最为相似。难道刘凤在猜度他的心思?具小民觉得一股凉气袭身,他不敢接她的话茬,他们已经好久没有谈香香了。因为一提起香香,具小民就会有种控制不住的心悸。
对泄露香香隐私之事,具小民从来没有求证过刘凤,他觉得这就是自己的责任,不该苛求任何人。具小民不想谈香香,这对他是一个沉重的话题,也是他心里的一个阴影。具小民没回答,刘凤回头看了看具小民,他正神情专注地看着大屏幕,刘凤觉得他很暧昧,就说,具小民,你装什么装,香香是不是你心中的洛丽塔?具小民忽然很生气,说刘凤,你不觉得自己很无聊吗!结果看完电影后两人不欢而散。
与刘凤分手后,具小民回学校,一路上他的脑子里一直闪现着电影《美人鱼》里的镜头,美人鱼姗姗那清纯甜美的形象几度变幻成香香的模样在他眼前闪过……具小民忽然想到五福路去看看,自从离开五福路,他一直没再去过,他不知道现在香香究竟过得怎么样?
第二天具小民在网上查了一下哪些是适合女孩子的读物,然后到书店挑了《简爱》《夏洛的网》《做最好的自己》等几本书,来到五福路。
郝主任开门见是具小民来了,非常高兴。她拍着具小民的肩说,大英雄,我还以为你把我们给忘了呢。快坐!
具小民腼腆地笑了笑,然后坐在郝主任对面,简单说了一下自己这几个月都在忙些什么,最后说,快毕业了,事多,所以一直没抽出时间来看看。郝主任感慨地说,小具,你是有为的年轻人呀!可惜那香香……郝主任摇着头叹着气。
具小民连忙问,香香现在的生活怎么样?郝主任冷笑了一下说,小具你可是想不到,如今的香香跟你在时的香香已经是判若两人了。接着郝主任细数着香香在学校和社区的一些不良反映,最后用一声叹息结束了她的叙述。
具小民默默地听着,他幽幽地说,每个人的心里都住着一个天使和一个恶魔。
郝主任一拍大腿说,对呀!香香就是从天使到魔鬼!
从五福路出来,具小民的心境很灰暗。香香的蜕变,跟他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他这辈子都将摆脱不了对香香的负罪感。
天下起了小雨,具小民的心情仿佛也被雨浸透了,从内到外都是湿漉漉的。他暗暗下决心,从今以后不再来五福路,也不再想香香的事,割断与五福路的所有联系。
偏偏这时刘凤打来电话来问他在哪里,刘凤!她又让他想起了五福路,想起了香香,想起了不堪回首的往事。他俩只要在一起,就不可能彻底忘却五福路。具小民决定同时斩断跟刘凤的关系。他在电话里说,刘凤,我,我考虑了很久一直没有跟你说,我觉得咱俩不是那么合适。我们的思想,我们的观点都相去甚远,我可能也给不了你要的幸福……
电话里刘凤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叫道,是为了那个洛丽塔?
具小民没说话,他关了电话。
此刻,具小民站在人来人往的十字街上,却觉得自己异常孤独。
转角有个酒吧,霓虹灯在斜雨中闪烁着意味深长的“余音”二字。具小民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低头进了酒吧。酒吧里灯光幽暗,萨克斯金曲《天堂之约》低回萦绕,音乐让人有种无限苍凉和无限感慨的心境。
具小民慢慢地喝着,渐渐地目光有些迷离,酒吧这个地方就是这么奇怪,内心孤独的人往往喜欢到喧哗的角落疗伤。
具小民的邻桌来了一群半大的学生。桌上一溜摆着几十瓶啤酒,他们可真能喝,起哄声不断,整个酒吧数他们最喧闹。
青春无敌呀!具小民想起自己上中学的时候,也有这样快乐的日子,可随着时间的打磨,人的快乐会一点点消逝。具小民慢慢地呷着啤酒,在萨克斯慵懒迷人的咽呜声中回想着许多往事……
忽然邻桌爆发了一阵喝彩声,具小民扭头看到一个剪短发穿牛仔服的女孩,一条腿踩在椅子上,一只手叉在腰间,像吹冲锋号一样,一口气灌完了一整瓶啤酒。这时,立刻有人递上了第二瓶,女孩毫无惧色地接过来,仰着脖子继续吹着,第三瓶又递上来了……具小民看到一个小女孩子这样喝酒,禁不住为她担心起来。他想,如今这些小孩真是疯狂,家里的大人可能根本管束不了他们……女孩一口气喝完了三瓶后,脸色煞白,速度也明显慢了下来。这时旁边有人递上了第四瓶,女孩打了个酒嗝,满脸懈怠地摆了摆手,弯腰说,不行了!这时她身旁一个小眼睛的男生不依地说,我跟你打赌的是四瓶!你还得喝一瓶,最后一瓶。女孩的腰弯成九十度,哀求着说,虫哥,真的不行了,我都快撑死了……叫虫哥的家伙一边吸着烟一边慢悠悠地说,今天是你要打赌的。输了,明天我找人把你的好姐们小桃带来,我已经看上她很久了。女孩立即说,我喝,但你要说话算话,绝不能骚扰小桃!说着,她直起腰,抓起啤酒瓶,吸了口气,像下定决心赴死一样,又一次吹起了冲锋号。但喝的速度明显缓慢了许多。这时,旁边的人一起加油打气道,香香加油!香香加油!
具小民正闷头喝着酒,忽然听到香香二字后,头嗡的一下大了。香香?他倏然站起来,朝邻桌走去,他想看看,这个喝酒的女孩究竟是不是他认识的香香。
具小民走到女孩跟前时,女孩已经摇摇晃晃了,但具小民从女孩绯红的小脸上真真切切地看到,她就是香香!
具小民一把夺过香香手中的啤酒瓶,大声叫道,香香,你想喝死呀!香香看到是具小民,脸色倏然变了,身子一软,歪倒在具小民怀里不省人事了。具小民恍如还在井下抱着香香……
这时香香旁边那个叫虫哥的男青年,直眉楞眼地问具小民,你谁呀?敢跑到我这里闹场子!
此时,具小民也是微醺,变得无所畏惧,他睥睨着虫哥说,你管我是谁?你们他妈太不地道了!合伙欺负一个女孩子!
虫哥恼羞成怒,他抓起一瓶啤酒朝桌子沿上一磕,立刻泡沫四溅,他手握着半截尖利的啤酒瓶龇着牙说,你找死呀!
接着酒吧里爆发出啤酒瓶摔碎的砰砰声,桌子椅子移位的咣当声和女人的尖叫声……
酒吧老板赶紧报了警,等警察赶来时,具小民已经躺在血泊里。
香香跪在具小民身边一边哭泣一边拼命地叫着,具大哥,具大哥……
具小民疲惫地望著香香说,我背包里有,有几本书,是带给你的。记住,做个好——好女孩!
香香拼命地点着头说,具大哥,我,我听你的,做个好女孩!
很快,120急救车的呜哇声划破长夜,香香跟着急救车一路朝医院狂奔着……
选自《长江丛刊》2017年第10期
原刊责编 郑 因
本刊责编 郭 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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