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小淘,曾获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新人奖、西湖·中国新锐文学奖、储吉旺文学奖等。著有小说集《火星女孩的地球经历》《章某某》,散文集《成长的烦恼》《冷眼》等。
据说,每一个单位都有一个怎么吃都不胖的人。而很长一段时间,丁鑫鑫就是这个人,以至于,她潜意识里有一种安全感,觉得这一生无论遇到什么挫折,大抵也和减肥扯不上什么关系。她算不上魔鬼身材,也不是瘦得皮包骨头,只是参考她的饭量,她的胖瘦程度确实已经算是得天独厚了。
她硕士毕业刚参加工作那会儿,给单位那些年长女同事留下的第一印象不是工作表现,而是——这孩子吃饭真香。后来熟了以后,丁鑫鑫才知道,她们当时看她吃饭的样子,都以为她来自贫困家庭。据兄弟单位一个偶尔来开会、顺道在他们食堂吃过两次饭的记者说,“我吃过的最难吃的食堂,没有之一,就是你们单位的猪食。”丁鑫鑫也深有同感,她从来不觉得她们单位食堂好吃,甚至也对把所有菜都做得模棱两可的大师傅怀有不小的愤怒,但是她还是会默默把饭吃完。她的饭量让她对饥饿特别敏感,即使吐槽也要先吃饱再说。领导第一次派她出差,她给接待方留下的第一印象也是,这姑娘不装,因为她非常认真地把每道菜都尝了尝。
这些年,丁鑫鑫在吃上,有一种无所顾忌的坦荡,反正她不追求惹火的身材,反正她又不会胖。
直到前年,她在三十岁的时候忽然结了婚。说忽然其实并不准确,男朋友是恋爱了四五年的旧人,不是和什么来路不明的人闪婚,所以大概用忽然是不合适的。两人有天忽然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大吵了一回,下午和好之后男友何子平忽然发狠求婚了,两人就头脑一热去登记了。从婚姻登记处出来,丁鑫鑫才反應过来就这么成了已婚妇女。
发现自己胖,是照婚纱照的时候。丁鑫鑫花了近一周的时间看了各路婚纱摄影的样片和报价。那些舟车劳顿的旅拍是不考虑了,古堡花田之类过于严肃的也兴趣不大。终于找了一家端庄静美的工作室,到了拍照的那天,却发现旗袍、礼服穿上都有点紧,而她相中的两件婚纱都系不上扣子或者拉不上拉链,只好退而求其次选了另外的一款。
她原打算为了拍婚纱照减减肥,可是结过婚的同事都说是多此一举。婚纱照都是修出来的,不用你真瘦,你想要多瘦给你修多瘦。她的朋友董莎更是传递了错误情报,她说照相的地方衣服多得是,看起来脏乱差的,拍出来好看着呢。她说的是她的经验,她在影楼拍的,衣服当然多得是。可是丁鑫鑫选的是工作室,拿腔拿调的小作坊,强调特色和个性,没那么多婚纱礼服的存货。
“你们这些衣服,别人真能穿进去吗?”丁鑫鑫收着腹,在摄影助理的大力按压下,配合着拉上了礼服。
“能啊。我们这儿照相的新娘都有品位,没胖的。”摄影助理轻描淡写。
丁鑫鑫觉得自己的问题有点自取其辱。有品位和胖不胖是这个逻辑关系吗?她被勒得快要窒息了,终于拉上,肚子上层层赘肉默默试图溢出礼服。她能感觉到自己比过去胖了点,却没料到情况竟然已经如此紧急。
婚纱照从早八点拍到晚八点,一共四套衣服没一件是丁鑫鑫的第一选择。好看的她都穿不上,又有什么办法呢。选照片的时候,摄影师说不用考虑胳膊、腿、肚子,只看脸就行。选表情美的,其它都可以修,想变长变长,想变小变小。
一个月之后精修照片出炉,整体当然是美的,一万多块钱不到三十张。将近四百块钱一张的照片,总要有点化腐朽为神奇的意思,何况她本来也谈不上腐朽。但是有几张简直美得不像她了,手臂纤细,双腿颀长,嬛嬛一袅楚宫腰的极品身材,让她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她和工作室的人说修得太过了,希望放出来一点,可是真放出来一点,又觉得还是修得过分的版本比较好看。两相对比,越瘦越美显而易见。她想起同事朋友圈里晒的自拍,肤色和本人差好几个色号,眼里塞着美瞳,通常是一个固定显脸瘦的角度。大家都会集体点赞,可是自拍归自拍,真人归真人,PS得再美,你也还是原来的你。她每每点赞之余,都会暗笑她们的自欺欺人。看自己婚纱照的瞬间,她忽然就有点理解了她们,哪怕是变美的幻影,也是如此的让人欢喜啊!
比较可怕的是精修的照片里,何子平没有多少变化,对比原片和精修图,丁鑫鑫简直是脱胎换骨,何子平倒是只做了微调,一副天生丽质的模样。何子平不帅,外形上最大的优势就是瘦。两条长腿塞进裤子,走进小肚溜圆脑满肠肥的人群,立马有种脱俗的感觉。丁鑫鑫竟有些不愤地嫉妒起自己的丈夫,妈的,他也那么能吃,怎么只有她胖了。
在此之前,她几乎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悄无声息地多了不少肥肉。家里有秤,但是她极少想起来去称,她已经保持这个身材十来年了,并且是完完全全的无为而治。
丁鑫鑫看罢照片称了称体重,情况比她想象的要好一些。55KG,对于身高刚过一米六的她,还是可以忍受的。虽说她也知道市面上正流行着一句:好女不过百。还有更恶毒的版本:体重三位数的女人没有未来!
丁鑫鑫望着体重秤上的55,心想不过尔尔啊,5公斤对她来说不跟玩似的,饿两顿就下去了。
但是饿两顿对别人和对丁鑫鑫不是一回事。多年来对食物敞开怀抱给了她一个舒展而庞大的胃,她不知道什么叫七分饱、八分饱,所谓七分饱八分饱不都是没饱吗?没饱的感觉首先是还想吃。她总是吃到十分饱才知道自己饱了,上一口也许可以总结为九分饱,但是不吃下一口她意识不到。
于是饿了两三天,瘦了二三两,丁鑫鑫的减肥告了一段落,家里又恢复了煎炒烹炸,她和何子平都是做饭上颇有心得的熟练工。工作日会简单些,周末,家里的烤箱、空气炸锅、面包机、砂锅、破壁机总是叮叮当当地运转着。甚至可以说,两人对生活的所谓默契,一大部分来自对食物共同的热情。据说何子平有个因不和分手的前女友,这不和里其实包括那女人不吃羊肉。每每看着丁鑫鑫投入地咬着他烤的羊排,何子平都会后怕地想,亏了没有和那些不吃羊肉的女人凑合啊。对于爱情,他还算能接受的鸡汤解释是:爱就是在一起,吃很多顿饭。
婚礼的日期近了,丁鑫鑫每天和婚庆公司为了各自匪夷所思的细节拉锯,却完全没把减肥提上日程。董莎和一个久未联系的大学同学都看不下去了。
“听说你至今没减肥。快减肥,新娘不该过百。”大学同学发来苦口婆心的微信。
“新娘还不该丑呢,那么多丑人不是照样结婚了。”丁鑫鑫振振有词。
“你不能对自己要求高一点吗?我去参加婚礼,就是为了看美,你要有担当。”
“如果新娘胖,你们可以背后吐槽啊!参加个婚礼都没什么可议论的,我也太不善良了。”
“减吧。减到一百以内,随一万份子。”
“不减。富贵不能淫。我就要气势磅礴地出来。又不是集体婚礼,就我一个新娘,不会有一个瘦子穿着婚纱来碾压我。婚纱都是大长裙子,真看不出胖瘦。你就别瞎操心了。”
丁鑫鑫确实没有减,但是婚礼的时候所有人都觉得她瘦了。董莎打趣说她是心机婊,嘴上逞强,其实偷偷减肥。大概是筹备婚礼太累了,各种烦琐的细节,桌花、路引花、椅背纱、甜品台、签到台、合影区……把这些乱七八糟都捋一遍,丁鑫鑫瘦了两公斤。其实不过是四斤而已,应该是看不太出来的,只是大家都会觉得新娘会瘦,就都心理暗示地看出来了。
婚礼过后,生活又进入日常,而丁鑫鑫的日常中,吃吃吃占了很重要的比重。她多年来没有什么宏大的目标,只是质朴地认为,没去过的地方都该去看一看,没吃过的东西,有机会要尝一尝。所以那短暂告别的两公斤,又悄然回到了她身上,它们对丁鑫鑫的忠诚,像孙悟空对唐僧一样——去去就回。真心是全然舍不得走远,说什么也要回到丁鑫鑫身上,不仅仅是两公斤,它们还呼朋引伴,又拽回来两公斤。新婚的丁鑫鑫就这样变成了一个114斤的少妇。当然,按照国际上的换算标准,无论是体重,还是体脂率都没有到超标的地步,如果把她归类为胖子,未免有些苛刻和矫情了。但是从审美的角度考量,这个体重真的让她变难看了。腰腹的赘肉让她尽量回避了紧身的裙子,腿上的橘皮组织让她远离了热裤,穿衣打扮上不再有原来的恣意和自由,买衣服时也变得思前想后。最最让她哭笑不得的是,越来越多的旧衣变得捉襟见肘起来。有一次被派去南方出差,临行前夜翻找凉快的衣裤。找出一条刚工作时买的短裤,原本宽松的短裤竟然变成了合体款,使劲吸气方可拉上拉链,再加把劲把扣子系上,原以为是大功告成,刚刚舒一口气,却听到啪的一声,刚刚系上的扣子飞了出去。丁鑫鑫只得穿着系不上扣的裤子循声去找飞出去的扣子。而后她恨恨坐在沙发上,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从扣子的恶意,感觉到了全世界的恶意。她爸爸瘦、她妈妈瘦、她爷爷瘦、她奶奶瘦、她姥爷瘦、她姥姥瘦、她舅舅简直就是皮包骨头,她怎么可能基因突变,正风驰电掣变成一个胖子?不是说胖瘦很多是由遗传决定的吗?如果说这么多年来在她一直是被神偏袒的人,为什么忽然就被抛弃了?
而后这样的打击接二连三,比如去三年前去过的城市出差,迎上来的工作人员说,呦,几年不见,都生孩子了!比如,十一假期过后,丁鑫鑫坐在会议室门口,领导走进来迟疑了一下,啊,是小丁啊,我远看还琢磨谁呢,挺明显一个双下巴,小长假吃得不错啊!甚至有一次她去逛商店,试了一条项链。服务员热情地说,您戴真好看,特有气场,好多太瘦的姑娘戴上真不是那么回事!丁鑫鑫撂下项链转身走了。我就戴个项链,你还挤对我胖,谁说我不是太瘦的姑娘?觉得自己挺会说话呢,捧臭脚是让你假装不臭,你这抱起来高喊太臭了,臭得好,也是太没有职业道德了!这不是羞辱人吗!最最夸张的是,有一次丁鑫鑫回娘家,快进单元门的时候发现爸爸在身后,她刚想问怎么不叫她,却看见爸爸脸上复杂的神色。爸爸说一直走在她身后,根本没认出是她,还觉得她的包挺眼熟。因为那背影全然不是一个小姑娘的,一看就是一个妇女。你还是稍微控制一下吧,我对你的记忆还是一个扭搭扭搭的小姑娘的背影,怎么变得现在这么壮观了!我对你没太多的要求,就希望可以从背后认出你!一个认不出自己女儿的父亲,毫无愧色,还坚持补刀。
终于促使丁鑫鑫下决心减肥的还不是以上的暴击,而是虎子。
虎子是丁鑫鑫和何子平的狗。准确地說,是两人鬼使神差养下来,请神送不了神养的狗。刚谈恋爱的时候两人去花鸟鱼市场闲逛,本是毫无目的,却糊里糊涂买了只狗。两人的生活好像一直如此,本是去市场消遣,却花钱领回来一只祖宗,本是情绪激动吵个架,竟然迅速和好把结婚证领了。
那时候两人还没有同居,在市场卖狗的摊位起哄砍价,竟然狗主人就同意了。于是,两个碍于面子的年轻人,不得不为嘴欠埋单,领狗。丁鑫鑫和父母同住,狗只能养在何子平租住的房里,两个彼时感情并没有多深厚的年轻人,开始了科学育狗的生活。丁鑫鑫想给狗取名Colin,虽然没有什么特殊含义,却也确实是左思右想拿出来的意见。何子平也并未表示异议,于是小腊肠被正式命名为Colin。然而两周之后,何子平的母亲来访,待了十天,狗就变成了虎子。你再叫它Colin,它无动于衷,非常茫然。何子平的母亲以唠叨和大嗓门纠正和覆盖了狗的记忆,它只知道自己的代号是虎子。丁鑫鑫气不打一处来,这么个小不点腊肠,哪像老虎?干吗非要改成土狗气质浓重的虎子!为什么要把这么楚楚可怜的小家伙更名为山大王一样的虎子?简直是张冠李戴。才来了十天,就敢颠覆我的统治!她想通过不懈的呼唤拨乱反正,可是又觉得狗太可怜了。偶然从市场抱回来,还没有适应新的环境就被先后叫了两个南辕北辙的名字,再改回来简直要精神分裂了,搞不好会变成一只哲学狗,每天思忖着我是谁?我到底是Colin还是虎子?
于是,丁鑫鑫只是和何子平念叨了一阵对新名字的不满,并没有为难狗——虎子。她只是不自觉地不想喊那个名字,尤其是在户外。遛狗的时候,她总是鬼祟而斯文,她不想路旁经过的陌生人知道前边那个欢脱奔跑的腊肠有一个彪形大汉的名字。或者说得更准确一点,她是不想让人知道她的狗叫作虎子。
一晃虎子四岁半了,据说狗的四岁半相当于人的三十岁,正是青壮年。也就是说,虎子用了四年多的时间长成了和丁鑫鑫齐头并进的年纪。巧合得简直有些荒诞的是,他们也面临着共同的问题——减肥。虎子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一只超重狗,原本无辜可爱的小脸变得竟有几分肥头大耳,脖子上胖出了褶子,肚子下边的肉松弛而肥硕。冥冥中何子平妈妈取的名字暗示了它的未来,它越来越像它的名字,土肥圆的虎子。
大概是伙食太好了吧,丁鑫鑫和何子平煎炒烹炸的时候,它总是谄媚而渴望地扑闪着大眼睛,所以米饭蔬菜排骨火腿它都是吃过的。当然他们知道狗粮才科学健康,可是看到虎子馋得可怜兮兮的样子总是守不住原则,只要不太咸,就给它尝尝。周末会煮一些鸡肝给它换口味,平时也会买一些狗零食。每每何子平的父母来,更是百无禁忌,恨不得给虎子加把餐椅让它上桌。丁鑫鑫说不能给狗吃菜,太咸了,对它的肾不好。何子平母亲的回答是:过去没听说过狗粮,所有狗都跟着人吃,肾也都好好的。类似的理论还有很多,都是以过去开头的,诸如过去的东西没有保质期,恨不得买一次饼干吃半年,也没见谁食物中毒。现在的人动不动就扔东西,说什么过了保质期!丁鑫鑫每每只好眯着,毕竟她战斗不过那个一切都没有问题的过去。
过去好像也没有肥胖问题,大部分人都吃不饱,没谁矫情地需要减肥。可是今非昔比,大街上走着一堆瘦得要死的姑娘,电视里铺天盖地的减肥茶塑身衣,很多瘦子都在拼命减肥,何况丁鑫鑫和虎子是切实地面对着体重超标的课题。
虎子身上已经毫无少年感,一副憨态可掬或者说尘埃落定的中年模样。丁鑫鑫发现,它不再像以前那样喜欢撒欢地跑,慢悠悠的步伐甚至还有些气喘吁吁。一开始,丁鑫鑫的担心是审美的,只是因为丑。她原本不想带着一只长得好看名叫虎子的狗散步,现在竟然要带着一只看长相就大概叫虎子的狗。要是斗牛、松狮、萨摩耶胖也就算了,毕竟就是富态的品种,一个腊肠发福真是毁灭性的打击,本来腿就短,再一胖,全部颜值丧失殆尽。后来,丁鑫鑫就没心情担心好看不好看了,宠物医院的大夫说,再不减肥会有心脑血管疾病、糖尿病、高血压、脂肪肝、关节炎、骨折、皮肤病找上门来。肥胖就是亚健康,亚健康什么病都容易得。
医生建议,要用四个月到半年的时间让虎子慢慢瘦下来。要吃减肥狗粮,杜绝高热量零食,适当地增大运动量。听起来和人减肥一样。
如果说虎子有什么不爱吃的东西,那便是狗粮。和鸡肝、肉干各种零食比起来,它最不爱吃的就是狗粮了。如今的减肥狗粮,是狗粮中的狗粮,据说里面粗纤维多,脂肪少,狗吃了会增加饱腹感还不会囤积热量。可是显然虎子是不喜欢粗纤维的,一开始它根本拒绝食用,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不解地盯着食盆里的新品种。它像一个任性的孩子,以绝食的方式抵制着减肥运动。何子平动了恻隐之心,想换回普通狗粮。丁鑫鑫坚决制止了他,虎子已经不是普通的狗了,它是被宠物医院下了通牒的胖子,纵容它瞎吃就是害它。丁鑫鑫想起那句老话:惯子如杀子。虽然她从来不曾把虎子称作自己的孩子,每次听到养狗的人说什么我儿子昨天又如何如何了她都有些不舒服。喜欢归喜欢,但狗就是狗,她无法含情脉脉地把它当作儿子。
“不能再害它了,不管它怎么撒泼打滚摇尾乞怜,都不能给吃乱七八糟的东西。”丁鑫鑫严肃地叮嘱何子平。
“怎么就是乱七八糟的东西了?我只是要给它吃点普通狗粮。别人家狗都吃普通狗粮,不都活得好好的!”何子平摸著虎子的下巴。
虎子的表情有微妙的变化。它知道何子平为它说话了,也许事情会出现转机,好吃的就要回来了。丁鑫鑫知道它可以听懂,这么多年狗不是白做的,普通话还是听得懂的。
“它不是别人家的狗,它是我的狗。即使不叫Colin,即使叫个二百五的名字。我也不许它死在吃上。”丁鑫鑫颇有些掷地有声地说。
“问题没有你想得那么严重。狗意识不到它在减肥,对它来说就是主人变了,对我不好了。狗面对的不是减肥的成功或者失败,而是它到底做错了什么,被这么惩戒。你要考虑它的感受,循序渐进,它也不是一口吃成胖子的,要给它时间适应,要做好心理建设。”
“等它适应了,高血压、糖尿病、心脏病都来了,到时候它骨折了,只能凄凉地看着别的狗跑,默默无语两眼泪。它的生命本来就比我们短,它现在相当于三十岁,很快就变成五十岁。它本来就没我们活得长,你还看着它作死,活更短吗?赶紧减,必须减,防患于未然,你不想你的生活是肥胖的我抱着肥胖的它吧?我和它一起减,互相监督,从此走向人生和狗生的新巅峰。”
“虎子倒是不难,你,我倒不太看好。”何子平用一种极小又基本保证丁鑫鑫可以听到的声音嘟囔。
“我们走着瞧。”
虎子大概是听出了丁鑫鑫语气里的坚决,又似乎是嗅到了死亡的气息,表情忽然黯淡了下来。没有等来松动,却收获了一个胖子对另一个胖子满满的恶意。它臊眉耷眼地走向食盆,悲伤逆流成河,开始了和减肥狗粮亲密接触的日子。
丁鑫鑫为了瘦身开始吃起了沙拉。各种蘸了油醋的菜叶子,吃一次两次还挺新鲜美味,吃多了只觉得自己在吃草。低脂肪高纤维,每次听到这几个字以及和它相关的燕麦、糙米,以及新近学到的藜麦、奇亚籽……丁鑫鑫就气不打一处来,这些所谓的健康食品吃起来好像马饲料,那种粗糙,那种乏味,她真是无法持之以恒地坚持。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吃东西是这么无趣的事情。薯条、炸鸡、蛋糕,她想念那些高油高糖那些和脂肪联系在一起的酸甜苦辣。那些东西太好吃了,如今回想起来,各种虚幻又真切的味道涌上心头,真是当时只道是寻常。丁鑫鑫第一次不得不承认,自己馋。
减肥狗粮应该就是狗吃的沙拉,虎子也丧失了往日进食的欢愉。吃饭时候心不在焉,其它时间总是想尽办法撒娇讨食。甚至有一次它呜咽地缠着丁鑫鑫讨食,丁鑫鑫恨铁不成钢地踢了它一脚。踢完之后她有些后悔,想摸摸它表示歉意,却又有些犹豫。人与狗犹疑地对视,都露出尴尬的神色。
那段时间真是人也不开心、狗也不开心。傍晚,经常看到无精打采的丁鑫鑫带着了无生趣的虎子在楼下遛弯,他们相顾无言的样子,像默片的一个片段。都说宠物养久了会和主人越长越像,现在的丁鑫鑫和虎子确实有几分神似——两个不太开心的胖子。
医生建议早晨增加一次遛狗,增强虎子的锻炼,然而丁鑫鑫和何子平都起不来,本来早晨就要上班,再早起半个小时实在是勉为其难。问医生晚上遛弯再增加半个小时,两次一锅烩行不行。医生说怕走的时间太长虎子会累,毕竟它现在是胖狗,负担比较重。
既然不能迈开腿,那就更要管住嘴。只要丁鑫鑫在家,她就常常机警地盯着虎子,严防死守不让它偷食。据说有一次虎子铤而走险差点咬破了丁鑫鑫的手指,她不仅没有给它吃,还抓起一个娃娃朝它砸去。曾经最最甜蜜的主仆关系,因为一口吃的轻易陷入了冰点。何子平回家的时候丁鑫鑫和狗都骂骂咧咧地扑向他,好像在抢占第一时间的发言权。只是丁鑫鑫占了物种的便宜,何子平听她说话比听虎子的容易。他先安抚了丁鑫鑫,又在睡觉前浮皮潦草地拍了虎子几下。他不敢有大的动作,以免引火烧身。
说万事开头难也是可以的,丁鑫鑫和虎子吃低脂餐和减肥狗粮都没有什么立竿见影的效果,反倒是何子平又瘦了一点。多年来他都食欲旺盛身材纤细,刚跟着丁鑫鑫吃了两天草,就一马当先地瘦。想想简直要气死,看着何子平平坦的小腹,丁鑫鑫咬牙切齿地呼唤他为心机boy。
“给你一个礼拜时间,体重必须上到一百四。”
何子平一米八二,和丁鑫鑫一起胡吃海塞这些许年,丁鑫鑫长了二十斤,他却只浮动了三五斤,只要稍微饿两顿,立马又会回到基本点。
“一周之内不涨到一百四我就和你离婚。”
一开始,丁鑫鑫羡慕嫉妒恨地对着何子平叫嚣,后来发现两人似乎失去了这样打情骂俏的基础。何子平脸上逐渐流露出一种极力掩饰的嫌弃和压抑。厨房里不见了丁鑫鑫忙碌的身影,何子平也没有只为自己做饭的兴致。于是,丁鑫鑫吃沙拉,何子平要么跟着吃沙拉,要么下班带回来点包子、饭团,或者叫外卖。丁鑫鑫忽然发现,两人的交流方式其实一直单一,除了一起乐此不疲地吃饭,并没有什么其他共同的兴趣。从同居到结婚,一直是下班一起做饭,偶尔商量着出去吃点什么。吃饭的时候顺便说说单位里发生的事,谁很讨厌,谁又去哪玩了。周末无非是一起做饭,三餐之间,丁鑫鑫看电视剧,何子平打游戏。这一下子开始减肥了,丁鑫鑫和何子平的生活好像全无了交集,他们更像一对合租房子的室友,各上各的班,各吃各的饭,井水不犯河水。
所以,何子平真的害怕离婚吗?
这么随随便便结的婚,随随便便离了倒也是另一种善始善终。
何子平睡觉的时间都变早了,如果不需要大张旗鼓地吃饭,晚上的时间还是挺宽裕的。做一点白天遗留的工作,或者上上网,看着家里那个为了减肥唉声叹气的女人,和为了一口吃的胁肩谄媚的狗,这一天就算过去了。家庭生活变得简明扼要——减肥。他有时候会趁丁鑫鑫不备偷偷给虎子一点吃的,他其实一直觉得在虎子减肥的事情上丁鑫鑫有些偏执,入戏太深,她好像戒疗中心铁面无私的医生,把虎子当成了毒瘾难愈的病患。一条狗也要按照标准体重过一生吗?那么多胖子不是也活到七老八十!她自己减肥雷声大雨点小,把狗闹得面黄肌瘦。
她一周的晚饭都是沙拉,瘦了一斤。中午单位食堂被公论为猪食的饭菜都显得好吃了,毕竟地沟油也是比沙拉香的。她还跟着Ipad跳郑多燕,十几分钟挥汗如雨,内心极度煎熬,每一个细胞都哭爹喊娘。很多运动爱好者说,运动会让他们快乐,甚至有一种看起来很科学的观点是,运动会促使分泌多巴胺,而多巴胺让人快乐。丁鑫鑫不知道自己分泌多巴胺了没有,反正她感觉不到丝毫的快乐。跟着屏幕里的人抻拉、跳跃、踢腿、扭胯,她觉得难受极了,像中学体育测试跑八百米,那种疲惫和无力,几乎可以称之为绝望。那种大汗淋漓真的不快乐,如同整个身体都在流泪,那些汗水其实都是眼泪,是一个胖子无处不在的屈辱的眼泪。当然,丁鑫鑫其实也明白,这种难受都是因为她运动太少了。运动当然是好的,只是她不喜欢。
还有其它的困扰,比如朋友聚餐。丁鑫鑫之前顶讨厌那种聚餐时东不吃西不吃、好容易吃点什么还要涮一轮水的女的,她觉得她们矫揉造作到了极点。如今自己也变得有点进退两难,吃吧,在家的坚持可能都白费了,瞬间破功。不吃吧,面对一桌子食物她确实蠢蠢欲动,感觉久别重逢的不是朋友,而是菜。外加上自己减肥并没什么看得见的成效,还没有缺斤少两,依然是个庞然大物,一个节食的庞然大物看起来是不是有点滑稽?都没吃什么,还一点不瘦,真是丢人现眼。于是,家门以外,丁鑫鑫还是吃的,她以为那不是因为馋,而是为了尊严。她不能让人觉得她什么都没吃就胖,那听起来像个倒霉的人!
可是每每敞开怀抱吃一顿,体重就会做出迅速的反应。甚至有一次她和董莎吃了一顿烤肉,第二天涨了二斤。吃也没吃进去二斤啊,涨得也太不讲道理了。
“谁规定的啊?我为什么不能进啊?”一天半夜,丁鑫鑫在睡梦中呜咽着。
“怎么了,鑫鑫?”被吵醒的何子平摇醒了半睡半醒的丁鑫鑫。
“我梦到一个巨大的桃子,像房子那么大。我走进去,桃子里全是蛋糕,我拿起一块想吃,一个穿着黑色袍子的男人冲出来,抢走蛋糕,他说我超重了,不能吃蛋糕,也不配进桃子。”
“你想太多了吧,减肥不是那么严重的事情。”
“对于瘦人,它不仅仅不严重,甚至不算个事儿。但是对我不一样。你不能体会我走到街上的羞愧,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胖。”丁鑫鑫依然带着哭腔。
“没有全世界在关注你。我不觉得你胖就够了。”何子平也不清楚自己是安慰還是嘲讽,他不解一个胖了几斤的女人为什么会把自己面对的鸡毛蒜皮上升到全世界。
“我减肥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自己好看。”丁鑫鑫不阴不阳地翻了身。
何子平觉得自己没必要接茬了,人家话不投机半句多,咱也保持沉默吧。这时候虎子默默出现在卧室门口,减肥以来它的步态也轻盈了许多。它大概是被吵醒了,昏暗的夜灯下,何子平看到虎子静默的身影。它没有叫,审慎地站在门口,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表情注视着他们的双人床。那是参观烈士陵园的表情,哀伤、肃穆,又有畏惧。
丁鑫鑫继续睡了,但愿她继续的梦里,可以被允许走进大桃子。何子平却有些失眠,他感觉自己置身电影情节或者电子游戏,和传说中应该庞杂繁复的生活好像隔着什么,新婚生活需要面对的竟然只有减肥这么一个主题吗?难道是打怪升级?打过减肥的怪,才会看见更古怪严峻的未来。
他想自己是不是为丁鑫鑫做得太少了,好像一个旁观者没有给予应有的支持和呵护。第二天,何子平送了丁鑫鑫一张健身卡,他认为节食其实有些愚蠢,如果非要瘦也要靠锻炼。丁鑫鑫接过去的瞬间,并没有何子平计划中的欣喜,她并不是太買账,她希望何子平在精神上支持鼓励她,却并不想他这么切实地参与到她的减肥事业中来。相比健身卡她更喜欢他前几天下班路上过街天桥随手买给她的卡包。麻布的卡包赫然绣着四个红字:日渐消瘦。她接过去的瞬间乐出了声,轻轻在何子平脸上亲了一口。这就是精神的鼓励,有趣味、有讨好,还一点不压迫。健身卡就不一样了,送健身卡好像直白的警告,你太胖了,该锻炼了。
卡既然买了,去总是要去的。坚持了大概十次,丁鑫鑫没有哪怕一秒体会到了所谓运动的快乐。她感受到的只是无奈,和肥肉作战不得要领的无力感。十次之后会所所在的楼热水管线检修一个月,无法供应热水,会所贴出了致歉公告,因为不能洗热水澡,将所有会员卡延长一个月会期。看起来似乎是没什么损失,差你一个月,补你一个月。但是对丁鑫鑫可是致命的,好容易说服自己坚持的,就这么被生硬地打算了。就是何子平说的那个词,心理建设,等一个月热水恢复了,还要给自己做一轮心理建设。
热水回来了,丁鑫鑫却再也不想去了。她想到那些跑步机上狂奔的身影,就觉得一切太无趣了。于是她订了排毒果汁。三天的果汁,六百块钱,代替正餐,号称轻断食可以帮助身体排毒、促进肠胃排空。冷链派送的果汁送到家里,五颜六色,带着序号,像一排各司其职的士兵,丁鑫鑫感到一种严酷的气息。她需要严格按照序号在规定时间把它们依次喝光,并且不吃其它东西。
第一瓶第二瓶还凑合,喝到第三瓶她就有了逆反的情绪。真是花钱找罪受,六百块钱干点什么不行,非要买这么一堆幺蛾子。好死不死熬到了晚上,丁鑫鑫被饥饿搞得异常烦躁。遛狗归来,何子平瘫到沙发上看电视,顺手撕开一包薯条三兄弟,那是丁鑫鑫的挚爱,经常不知不觉干掉好几袋。她看着他一根根把薯条塞进嘴里,脚趾还不由自主地晃动,而她只有一瓶果汁可以喝。她焦虑地在屋里转了几圈,发现何子平脚搭在茶几上,手里已经换成了一包芝麻糖。她看着他精瘦的模样,忽然恶从胆边生,想给他一巴掌……
竟然丁鑫鑫撑过了三天,有了一种刑满释放苦尽甘来的感觉。她想起郭德纲的相声:好些天没吃饭了,看谁都像烙饼。她一点也没感觉到断食的净化,只觉得整个人既恍惚又暴躁,饥饿的感觉第一次那么具体,像一堆小虫子啃啮着她。第二天晚上她眼冒金星,根本睡不着觉,一遍遍看着手机里的外卖软件。我不点,我就看看。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儿、烧子鹅、卤煮咸鸭、酱鸡、腊肉、松花、小肚儿、晾肉、香肠、什锦苏盘……最后根本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睡着的。喝酒会断片,太饿了也会吗?
三天瘦了三斤,没有什么可振奋的。毕竟是断食的三天啊,忍饥挨饿换来的也不过就是三斤。而且这样的三斤,大概一吃就要反弹吧。何子平对排毒果汁嗤之以鼻,他讽刺地说喝果汁减肥,还不如烧香拜佛。迷信不如迷信得彻底一点。三天不吃饭肯定会瘦,但减少的一定不是脂肪。
三天之后重出江湖,只能喝一点粥,毕竟是空了三天的胃,大鱼大肉的刺激大概是受不了的。丁鑫鑫默默盘算是第五天还是第六天放个大招,是吃顿火锅还是来个日本料理,但这种想本身也是一种煎熬。不吃吧,感觉浑身上下好像连头发都想吃。吃吧,那清汤寡水的三天果汁岂不是白费了!丁鑫鑫进入一种摇摆不定的挣扎——吃还是不吃,这是个问题。她是十万火急全心全意地想减肥,但是她奸懒馋滑的身体不配合,很拧巴。王尔德说,我可以拒绝一切,但就是无法拒绝诱惑。自从减肥以来,食物成了这世界上对丁鑫鑫最大的诱惑。
“晚上不如我们去那家新开的牛排店吧。”丁鑫鑫几番反复,给何子平发了微信。
“已经答应了大学同学,去喝酒。”何子平回复。
除了刚谈恋爱那几个月,平时他们很少在白天联系,工作时间都一副一心扑在工作上的自律模样。丁鑫鑫也不清楚,她对何子平的邀约到底是因为自己馋,还是想修复夫妻间的默契。她觉得自从不正经吃饭以来,与何子平也有些疏远了。
“何子平去喝酒了,我偷偷给你吃点牛肉干,你会感动吗?”
丁鑫鑫抱着虎子,本以为它会激动地摇尾巴。虎子却表现得非常淡定。它看都没有看她一眼,懒散深邃地目视着前方。丁鑫鑫不甘心地挠了虎子几下,它却只是迟缓地抬了一下前腿,好像在说,我知道你是开玩笑的。
“人间只道黄金贵,不问天公买少年。”何子平是嘟囔着回来的,”你知道你为什么胖吗?因为你老了!老了就是吃一样的东西,年轻人不会胖,老人就会胖……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我也会老的,我老了也岿然不动。可是不胖也老,嘿嘿嘿,所有人都会老。虎子也老了,谁也跑不了,都他妈的跑不了。”
嚷嚷了一阵他就睡了,睡着三秒就开始打呼噜。丁鑫鑫帮他摘掉眼镜,看着他的头歪着,吐出热气,伴着陌生的呼噜,她捕捉到一种发霉的味道,一种幻灭感。是啊,我就是老了才胖的。窗帘没有拉严,有惨白的月光渗进来,她看着身边的男人,虽然瘦,还是让人想到粗俗的野兽。那一瞬间她感受的东西太过真实,难免索然,甚至带了点沧桑。沧桑不一定是凄凉,沧桑有时候是安定但是坚硬——结婚、变胖,不再是吉祥物般被宠爱的年轻人,就如同她希望虎子是一只沉着精干的中年狗,周围的人也希望她慢慢变成沉着精干的中年人。
第二天是周末,睡到自然醒的何子平焕然新生,不见宿醉的痕迹。下午他问丁鑫鑫要不要逛商店,或者去她昨天提到的牛排店。
“穿什么都不好看,我还是想努力穿回原来的S号。牛排也算了,让我孤独地吃草吧。”丁鑫鑫少气无力地回答,她这一整天都横躺在沙发上,像一尊没什么艺术感的雕塑。
何子平带虎子遛弯归来时拎着两听啤酒和二十串羊肉串。他从冰箱里拿出一盒哈根达斯递给丁鑫鑫。
“送回去。”
得到丁鑫鑫教导主任式的回答,他知道自己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只好讪讪地送了回去。
他打开电视,球赛马上就要开始。喝酒、撸串、足球,这就是周末该有的样子。他大骂厄齐尔错过了那个单刀的时候,并没有注意到丁鑫鑫正愤怒地盯着自己。
“你可以别吃了吗?”一个声音冷冷地传来。
何子平从电视上挪开目光,看到丁鑫鑫咬紧牙关的面孔。他刚要表态自己不吃了,却见丁鑫鑫一个箭步冲上来把剩下的羊肉串扔进了垃圾桶。
何子平刚要掰扯掰扯,凭什么你减肥我吃点肉就成了不道德,却见虎子也一个箭步冲了过来。虎子扑倒了垃圾桶,如获至宝地扒拉着掉出来的羊肉串。何子平怕签子扎到它的嘴,赶紧把羊肉串抢了下来。丁鑫鑫原地不动,鄙视地看着何子平和虎子的忙活,一派食物链最顶端的威严姿态。
三个月过去,丁鑫鑫一直是瘦三斤胖两斤反复摇摆,肥肉像病魔一样附在她身上,不肯轻易离去。虎子的减肥却逐渐步入正轨,它不知道是认命还是记性差,好像慢慢接受了减肥狗粮。效果也是明显的,且不说体重上的变化,单是目测都觉得它变得轻盈、幼小了。只是它好像也越来越不喜欢运动了,白天趴在窝里不爱动,晚上遛狗时它也走得絮絮叨叨。
当然虎子取得今天的成绩也并不容易,吃减肥狗粮的两个月,它撒泼打滚拒绝进食、吃一口就拂袖离去的情节都反复上演。不管丁鑫鑫与何子平如何无动于衷,开始它都心存幻想,几番谄媚得到的也不过是减肥狗粮里增加了一点菜叶。这已经是丁鑫鑫原则的底线了,一点菜叶或许可以改善一下口感,又不会增加脂肪。在自己减肥上没什么原则,对别人倒是能做到丁是丁卯是卯。按照医生的指导,零食中牛肉干、鸡肉条、狗饼干都退出了历史舞台,只剩下益生菌奶酪还继续供应,毕竟助消化、调节肠道健康还是需要的。虎子和丁鑫鑫好像也不那么亲了,他们的互动变得有些鸡同鸭讲,有时候虎子会莫名其妙来撕咬丁鑫鑫的裤腿,发出愤愤不平的嘶吼,有时候丁鑫鑫想和它玩一会,它又表现出非常不耐烦的漠然。从前那种一人一狗其乐融融依偎在一块的场景越来越少,丁鑫鑫甚至觉得她在虎子眼里读出了责备、怨怼和失望。狗的眼睛比人明亮,虎子的目光里开始有了思虑和心事,还有一种混着冷峻的哀婉。
“谁允许你给它吃牛肉的?”丁鑫鑫终于在何子平偷喂虎子时抓了现行。她大喝一声夺过他手里的肉干,推开了何子平。
“你是不是有病?”何子平蔑视地看着她。
“我他妈是有病。我是肥胖症。”
“你爱减减你自己,别拿狗逗悶子。你看虎子被你作践成什么样了?该叫时候不叫,不该叫时候叫个不停。我带它出去,扔球扔玩具它都懒得捡,一看就是受虐待的狗。你不觉得它毛都乌了吗?一点也不亮。”
“我只看到它瘦了。瘦了就是身体变好了。还受虐待的狗,给狗吃人饭才是虐待狗!你妈才是虐待狗!她以为她是对狗好,她是愚昧!”丁鑫鑫调门越来越高,她甚至是用仅存的理智克制自己,才没有痛说革命家史喊出这狗不是虎子,而是Colin。
“我妈招你惹你了?没有任何人阻拦你瘦、逼你吃或者禁止你运动,你遇到的磨难只是因为你不够坚决。你自己减肥失败,你拿我妈撒什么气!你自己一会儿要减一会儿偷吃,几个月没干一件正经事,每天一脑门子减肥官司还不见瘦。别人都是说减就减了,不见你这么张罗。你这张罗一圈,还没虐狗效果明显呢!我现在每天回的不是家,是一所减肥中心。这个家没别的事,每天就是减肥减肥减肥,人也要减、狗也要减,谁进来谁就得减!全世界都有了,跟着丁老师一起减肥吧!”
“对,我减肥失败。瘦子伟大我渺小……我他妈要是真渺小就好了,我快成庞然大物了!我一个就是人山人海。我每天饿得百爪挠心……”丁鑫鑫哭起来,越说越有些泣不成声,“你体谅过我吗?我减肥的辛苦,我怕狗死才让狗减肥的苦心,在你眼里都是逗闷子。全世界你最瘦,你他妈在我面前撸串,我有时候甚至恶毒地想你变胖、谢顶、变成油腻的大叔,然后我依然是少女,我居高临下不疼不痒地假装继续爱你,这样你才能体会我遭的罪。我正在变成另一个人,我前三十年面对这个世界的心理优势,我引以为傲的干吃不胖全部消失了。我从来没想过我会变成一个需要减肥的人,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就像我以前也从来没同情过胖子。我觉得不能控制自己体重的人,都是弱智。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减肥的人和这个世界是没有什么关系的,那是属于自己的孤独,不仅仅是饿,是孤独。我受够了,我想瘦下来,回到这个世界,敞开了吃,同时不再有任何人笑话我胖。”
虎子也配合地叫起来,那凄凉又悠长的叫声让人想起秦腔。狗叫和丁鑫鑫的人声叠压在一起,狂乱中有一种奇怪的默契。
“你跟着起什么哄啊,你个饭桶!”丁鑫鑫恶狠狠地看着虎子,抬起了胳膊。
何子平看着恼羞成怒的丁鑫鑫,觉得她狰狞的脸有点滑稽。他想拉住要对虎子拳脚相加的她,却被恨恨甩开了。他甚至觉得她有点嫉妒虎子,毕竟在一起减肥的路上,她还在焦灼,虎子已经领先了。
“别碰我。”丁鑫鑫抽泣着,没有看他。
他记得他们第一次吵架的情景,丁鑫鑫站在他出租房的楼道里哭,嘴撇得像一座拱桥。他忽然觉得挺可爱的,那种哭不像个女人,像孩子,有一种狡黠的稚气。现在再看她的脸,狡黠不再,稚气全无,甚至好像有了些笨重的戾气,几个月以来她阴晴不定,为了几斤去而复返的肥肉焦躁异常。结婚证这么有效吗?她变得和电视剧里歇斯底里的主妇一模一样。
两人、一狗,就那么僵持着。虎子已经不叫了,它像一个标本,黯然呆立在两人脚下。整个房间只有丁鑫鑫断断续续的抽泣声。有一个瞬间,他觉得丁鑫鑫才像一只发疯的狗,而虎子像一个失意的人。他的妻子、他的狗都变了模样,几个月猛烈地体现着时间的流逝。何子平觉得一切糟透了,他看见饭桌上剩下的半个肉松面包,觉得自己就是那个面包,廉价、平凡、油腻、软囊被咬得乱七八糟。
“你想吃点什么吗?”他尝试着打破沉默,克制着喉咙里快要掉出来的嫌恶与感伤,很有些息事宁人地问。
“滚!”
丁鑫鑫的目光可以说是仇恨的,她用塞满泪水的眼瞪了何子平两秒,转身进屋换衣服去了。她要回家。她不想和那个男人那条狗在一起。
丁鑫鑫气势汹汹地走了,何子平没有追。他觉得她整个人变成了一座失控的喷泉。
下了电梯,戴上墨镜,丁鑫鑫还是觉得阳光刺眼,好像就要虚脱了。她发现这是她几个月以来和何子平说话最多的一次,只是好像也不能算说,主要是哭号。
回了家不能和爸爸妈妈说她和何子平吵架了,她说他出差了,于是她回来住一晚。进门的时候,妈妈正坐在沙发上吃荔枝。丁鑫鑫没有洗手就也跟着吃起来,清爽的甜在嘴里弥漫开来,她才感到生活对她的温柔。依照她掌握的减肥信息,荔枝和西瓜含糖量太高,是减肥期需要杜绝的水果。多年来,每到荔枝成熟的季节,丁鑫鑫每天都要吃一斤。都说吃荔枝上火,她却从来没感觉到过。如同苏东坡对荔枝的表白: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苏东坡还说过:人间有味是清欢。依照现在时髦又有些粗俗的说法,苏东坡应该也算一个吃货,一个天真敞亮的吃货。
想起今年大概是第一次吃荔枝,丁鑫鑫简直想哭。谁说她只是对虎子苛刻了,明明对自己也下了狠心的。转而想起她离开家时虎子的样子,以前每每她和何子平要出门,虎子都依依不舍地抓着他们的腿,嘴里发出呜呜的叫声。这一次,它木然地看着她,目光空洞仿佛失明。
做狗太不痛快了,连想吃就吃也做不到,主人松懈了你會胖,主人较真了你就要减肥。这么想的时候,她的嘴也没有停,脚下的垃圾桶里全是她吃剩的荔枝皮。
半年过去了,虎子不仅成功减掉了多出的五斤,还用力过猛显现出让人担忧的消瘦。丁鑫鑫却好像和她的体重和解了,她以减肥的姿态完成了体重的稳步上升,终于变成了65公斤的胖子。不管董莎如何讽刺她越来越像一个爽朗的东北大哥,因为体重超标抱憾退出小白兔界,她依然淡定地咀嚼,体会着味蕾的快感,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但这是外边的她,私下里她依然密切关注自己的体重,看到居高不下的数字总要露出见鬼的表情,常常为了体重默默哭泣,喜怒无常。对她来说,时光就是在减肥、复胖中流逝的。减肥太艰难了,仿佛一句不恰当的比喻,让人迷惑,抓不住重点。何子平甚至更喜欢别人面前的她,虽然贪吃,但是开朗,满脸带着表演性质的阳光。而回到家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时,她会毫无预兆地爆发出突然的悲伤。静态的她,总是带着郁郁寡欢的神色。他不想回家,他记得他娶的是一个热闹的姑娘,家里那个人却越来越冷清。可他总是因为担忧准时回去,他觉得他的女人和狗都有抑郁症。虎子病是已经确诊的——医生说他们在减肥过程中没有良好疏导虎子的情绪,导致了它的抑郁和暴瘦。丁鑫鑫在宠物医院号啕大哭,她搂着虎子,一边心疼一边埋怨它不懂她的用心良苦。
“我特别羡慕虎子可以瘦下来,因为人可以控制狗,却无法控制自己。”有一天傍晚遛狗时,丁鑫鑫幽幽地说,“宁可抑郁一点,我也想瘦下来。”
“有一个办法,就是我看着你减,就像你看着虎子那么严酷。”
“我怕我会不喜欢你,你不觉得虎子现在不喜欢我吗?”
“你不需要瘦,你现在挺好的。”何子平字斟句酌地决定结束对话。
他已经不太敢惹丁鑫鑫了,她随时会陷入暴怒、委屈、哀伤,要长久的哭泣才能缓解情绪。他当然不是一点不厌倦,只是他觉得她应该也是得了心理疾病。她臃肿而乖张,贪吃还焦虑,一身横肉却并没有好气色。说起来她并没有遭受什么令人同情的打击,她只是一个渴望变瘦未遂的女人。她原来一心等着天上掉馅饼,现在不仅不等了,还矫枉过正相信花钱也买不到馅饼。原来的她简直像一个健康的婴儿,身体和心都没有过伤痕。人生中没有深思熟虑过什么,唯一一次就是决定减肥,然而就目前的结果来看,失败了。这对她是致命的。压死骆驼的,也许根本不是最后一棵稻草。对于脆弱的骆驼,一棵稻草就够了。他喜欢健康活泼的女孩,于是娶了丁鑫鑫。他第一次见她就喜欢她,喜欢她认真吃饭、朝气蓬勃的样子。可是生活瞬息万变,他和她都措手不及,她就变成了和橘皮组织反复拉锯的抑郁者。他清楚地记得婚礼时她从红毯走来的情景,一束光打在她脸上,她又哭又笑的脸其实挺丑的,但是他觉得她太美了。
年底的时候何子平去香港出差,他问丁鑫鑫要什么,她起先说想要一个包,后来又说算了,还是瘦下来再买吧。何子平觉得有点好笑,又有点凄凉。他想起他们以前去香港,丁鑫鑫都会把要逛的商店和要吃的餐厅标注在地图上,根据餐厅的开门时间,规划一条最全面科学的逛吃路线,然后不知疲倦地拉着何子平暴走、猛吃,以至于他感觉每次去香港都是去完成任务的,吃不下也要吃,因为明天还有新的任务。
回程的飞机上,邻座的人在看《瘦身男女》,何子平觉得晃眼,睡不着。他瞟了几眼,也把面前的屏幕调到了那个频道。电影他是看过的,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然而,他看到刘德华为了给郑秀文减肥每天靠挨打赚钱时,却突然感动了。刘德华头破血流掉了一颗牙齿的时候,他忽然有点后悔没有给丁鑫鑫买包。他不该冷静地站在她的抑郁之外,仅仅做一个旁观者。他记得他爱她。退一万步说,抛弃一个病人,是需要勇气的。他可以预料自己还会苦恼厌烦她的无理取闹,但他也明白,他应该也只能对着他的胖女人和瘦狗安抚着他们共同的不高兴。他是一只被命运皮鞭抽打的陀螺,还将徒劳地旋转。
邻座的人用余光偷偷看了他两眼。他不明白这个男人发什么神经,看个喜剧,也要掩面而泣。
选自《文学港》2017年第12期
原刊责编 雷 默
本刊责编 郭 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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