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榕,1972年12月生于武汉。多次获楚天文学奖和冶金部文学奖。代表作《深白》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新华文摘》相继转载。
热干面,武汉特色小吃。面身为碱水面,烫熟后淋以芝麻酱,佐以葱花、辣萝卜等,搅拌匀便可食用。热干面面条爽滑筋道,酱汁香浓味美,色泽金黄,常吃不厌。
——题记
1979年冬,他第一次吃热干面。
那年特冷,小刀似的北风削了一整夜。车站紧临长江,湿冷的江风刺穿绽开棉花的黑工作袄,刺透系在腰间的草绳,经过骨骸,从手和脚滋出芽,生成莓红色的硬疮。丁武他爹袖着手缩着颈子在车站苦等公交,终于来了一辆,司机故意往前多滑了两百来米,黑压压的候车人如影随形汹涌而至。丁武他爹在人群中左冲右突,灵活得像抹了机油。挤上了车的他刚小小得意一下, 竟然被人的怒潮裹挟着硬生生从后车门给挤了出去,他跌坐到地上,地冻得邦硬,疼得他咧开大嘴半晌没吭气。
超载的车像个醉汉摇摇晃晃开远了。他痛骂了一声,骂天,骂自己,这时遇上了老李的目光。
老李那时不老,一头锅盖形状的浓发,眼仁很黑,目光像汤般热切,像饼样实诚。站在滋滋冒出热气的钢精锅边,老李身上弥漫出无法抗拒的魅力。
冷飕飕的天顶合适吃一碗汤面,再喝上两碗烫舌根的面汤。丁 武他爹清清喉咙,走上前,摸出二两粮票,数了一毛四分钱在案板:来碗面!说话间煨在了火炉旁,火的催发下手疮竟要含苞待放似的,又疼又痒又麻。
面上桌了。
老丁在矮脚长凳上坐稳,抻长胳膊,挑起一筷子尝了一口,脸上的线条就垮了下来。
面盛在敞口大瓷碗里。头一次见到这么干巴的面,半星汤水都没有,老丁将所有怒气拍到桌上,大声唤老李:加面汤!加面汤!
老丁在建筑工地嘈杂惯了,平时说话和吵架没两样,用他媳妇的话讲:猴子不吃人,样子吓死人。此时此刻,老丁的咆哮就如同铁拳落在棉花上,老李悠悠抬起眼皮,盯着老丁的双眼,一字一顿:这是热、干、面,顾名思义,面要“干”,加了面汤?那叫汤面!
老李的舌头不利索,但意思表达得不含糊。“热干面”三个关键字用的武汉话,其他字全是东北腔。在这个充斥着南腔北调建设者的城市,这样说话的也不多见。
争吵吸引了一旁候车的群众。说争吵并不确切,其实只是老丁一个人的嚷嚷,他端起面,展示给大家:面汤就是面的魂,一毛四分钱的面,起码有四分钱是汤!
老丁慷慨陈词时老李默默摸出了四分钱,放在了老丁另一只挥舞着的手上,准确无误地羞辱了对方。
那时候吃过热干面的人少,但大伙儿还是踊跃参与了话题。嘈 杂声里老丁的嗓门最亮,像乐器里的号角,引领着所有的琴鼓弦钹,成功引来了居委会韩大姐。
韩大姐那时还不是居委会主任,胳膊上套一个箍,颜色红得似火艷得像霞光。一张薄饼似的嘴,能说会道,负责在街道调解各类纠纷。韩大姐平常没别的偏好,爱听个戏文,人还未到,先亮出青衣般的长腔:这不是丁武他爹吗——您可瞅瞅,都几点了,还上不上班儿啦?看热闹的同志们——该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都这磨叽,四化啥时候能实现啊?
韩大姐了解完前因后果,细细的眉毛不以为然地挑起,不就是干巴了么?我给您加面汤!
说话间韩大姐伸手拿锅铲,老李抢先一步操起了家伙,规规矩矩给老丁重做了一碗。
在韩大姐殷切的注视下,老丁带着不祥的预感接过面碗,得,还是那个配方!
韩大姐背对老李,对着老丁用力指指自己的脑袋,用嘴形告诉老丁:他“有病”,算啦!
车来了,老丁长叹一声,起身放下面碗,他想这辈子都不会再光顾了。
丁武他爹是东北人,二十出头南下支援钢厂建设,来的时候东北老乡三十多个,在这个俗称火炉的城市里,夏天热走一批,冬天冻走一批,不到一年就剩老丁一个。
在红钢城里老丁知名度挺高,因为他儿子。尚在襁褓里的丁武,米汤糖水米糊奶糕这等好东西一律不吃,就知道哭,不停地哭,嚎累了,歇口长气儿,又接着抽抽搭搭,怎么摇晃都哄不好。
他媳妇小声问,娃儿是想喝奶吧?
那时牛奶限量供应,一般人家不敢想。老丁瞅眼媳妇瘪瘪的奶子,放了句狠话:让他哭够!饿了连屎都吃!
孩子实在太小了,没法威胁利诱说服教育,哭个没完没了。他的哭声不同于普通孩子,层次丰富,有委屈有愤怒,声音持久,且配合了动作,手脚用力挣扎,直哭到嗓音沙哑奄奄一息,一翻白眼厥过去了。把老丁和媳妇给吓得,搓手搓背掐老龙,孩子一口气将将续上,又接着嚎,只是音量小多了,断断续续,时有时无,看着真吓人。
两口子住的是工棚子,顶是油毛毡,墙是红砖,中间是用芦苇席隔开,完全不隔音。孩子一哭,连累一溜邻居都睡不成。老丁一米八几的大块头,四处求爷爷告奶奶,谁给倒霉孩子弄口奶喝啊?
大伙儿都帮着寻门路想办法。联系牛奶厂厂长,给孩子特批两瓶牛奶,联系火车司机解决运输联系信号站解决存放。清晨,运煤的绿皮小火车拉着汽笛经过牛奶厂,牛奶存信号站里,老丁晚上步行十里地去取。
牛奶从大肚玻璃瓶里倒出来,放奶锅里煮沸了,撇开上面的奶皮子,香味更加浓郁。已经哭抽抽儿的小人儿,鼻子翕动,俩眼瞪得大大的,汪着泪到处找,叼住奶瓶就不松口了,一气喝完,中间不带喘的。
老丁媳妇边喂边骂:饿死鬼投胎!个 饿死鬼投胎!
丁武没白喝两年的特供奶,比一般孩子长得高,面色白里透红,大眼珠子溜溜地转,特别有主意。邻居们都说小丁天赋异禀,日后必定大有出息。这孩子不管多冷多热的天,从来不赖床,早上不用人喊,到了点儿起床,背上书包停停当当出了门,寻一个视野开阔的宝地,书包往树枝上一挂,他就得了天下了。掏鸟窝,钓虾,捕知了,烤蚂蚱,烧蜂窝……每天玩的不带重样。他留了两级后,就成了我的同桌。
学校附近有根铁轨,丁武没事就蹲那儿琢磨,火车经过的时候,铁轨就变得烫手,在上面放一枚铁钉,火车过后,圆圆的铁钉就变成了一枚薄薄的小剑;放上汽水盖子,变成圆圆的薄片……
他攒了很多这种薄片,玩得好的他会送一两枚,铁轨就是他私人的加工坊。如果放上小石子儿,会变成什么?薄薄的石片儿?
火车轰隆隆过去了,丁武上前一看,眼珠子瞪得像汽水盖子那么大:石子儿不见了!光光亮亮的铁轨上什么都没留下。
他问我,是不是石子儿太小了?我回答不了,他就一直琢磨下去。
他在茅坑附近选了块拳头大的,布置好现场后,火车却迟迟不来,他便跑回去搬了块海碗大的,意犹未尽,又加了块锅盖大小的……小火车呜呜开过,“咣啷”一下脱了轨。从前车速不快,车上没有乘客,司机磕掉两颗大牙,没重大伤亡。派出所民警找上门来,对老丁进行了严肃深刻的批评教育。难得见到穿制服的民警上门,大家都顾不上吃饭,围在丁家门口瞧热闹。老丁羞得脸没处搁,像逮蚂蚱一样,把儿子往腋下一夹领回家,家门口直挺挺跪上,老丁抽了根竹扫把上最粗的枝条,撸起袖子,打得呜呜作响。
老李挤过看热闹的人,一把扯住丁家的“家法”,一高一矮的两个人像发情的公羊,架住了犄角,较上劲,分别用眼神吃掉对方。老丁是队里出了名的大力士,居然拿老李没辙。
老丁脖子上的青筋直蹦,我教训自己孩子你捣什么乱!
老李小身板绷得像弓弦:不能打孩子!
老丁媳妇收工回家,正看见两个男人在地上演出《动物世界》,媳妇一声叫唤,两个滚了一身土的男人顿时都没力了,悻悻然撒了手,看热闹的也就散去了。
他俩僵持间丁武跑了,一跑好几天,杳无音讯。他爹窝一肚子火没地儿消,对媳妇说,甭惦记,永远都别回才好!
又过了小半月,孩子还没回,老丁这下开始担心了,周边没亲戚,小子能上哪儿去呢?不是被拍花子的拐帶了吧?
我爸告诉他,丁武没跑远,在老李的面摊干活,可带劲哩。
记忆里老李的生意一直不错,他常穿一身藏蓝色旧工装,抹一个黑色围裙,袖子挽到手肘。等钢精锅里的水烧开,抓二两面放进钟乳形的竹捞子,在沸腾的水里掸几秒,面熟了,盛在粗瓷大碗里,浇上佐料,一碗热干面就成了。
老李个头小,但动作挺猛。别人掸面是浮光掠影式,他却格外使力,一把锃光瓦亮的圆头锅铲舀芝麻酱,浇上卤肉汤,撒胡椒味精葱花盐。手势带风,勺碰盆,盆碰瓶,即便只有一位客人,也会生出千军万马的气势。
热干面小时候我不爱吃,更愿意吃黄澄澄的面窝或者脆崩崩的油条。等大些了,口味变了,吃惯了芝麻酱,隔两天不吃就不行了,后来离开武汉去外地读书,最惦记的就是这口。我的出生地叫红钢城,顾名思义是座钢铁城,建设者多来自北方,对他们来说,热干面的意义应该是最扛饿,搭配一碗甜豆浆,一个鸡蛋,干一上午活都不会觉得饿。而这地方的女人们传说想生儿子就吃热干面,或许有它的道理吧?因为是碱水面,常吃碱性食物生男孩的概率似乎高些。
老李忙的时候碗筷周转不来,在大脚盆里堆成座小山。丁武他爹那时候置了辆永久牌二八式,有自行车的日子再没经过车站了,眼见失踪了二十九天的儿子蹲在一大盆碗筷旁,高卷着衣裳袖子,吭哧吭哧刷碗,老丁两眼一黑。丁武从小好吃懒做,油瓶倒地当球踢,竟然在别人家变得如此勤快!
老李不让丁武他爹领走孩子,非要老丁表态:以后不打孩子。
老丁当下鼓起肱二头肌展现实力,老李占了地主优势,抓了把火钩果断迎战。客人们看这架势也顾不上吃东西了,赶紧一边一个抱住,这两人倒像是有股磁力,紧紧吸到一起,花了老大气力才掰开。
韩大姐把两人引到居委会。三人围着小蜂窝煤炉子,炉架上烘着一双女式鞋垫和两只大白薯。韩大姐一面翻烤着鞋垫和白薯,一面苦口婆心地劝,从国际形势说到国内形势,大家都是阶级兄弟,有啥深仇大恨?或许是想起了刚过世不久的爱人,她扯起袖子擦拭着眼角晶莹的泪花,要珍惜现在的幸福啊,同志们!
这事结局就应该像戏文里唱的那样两人互赔不是,最终皆大欢喜。谁知,老李和老丁像是约好了,进门时没带上嘴,只伸出手默默烤火,烤完正面烤背面,烤完背面烤正面。室内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直至白薯飘出了煳味,韩大姐终于耐不住了,把老丁拽一边,丁师傅,这事必须您发扬风格!跟一个病人较劲,您觉着您光荣吗?
老丁这才整明白,韩大姐说的“有病”不是骂人,原来,老李真有病。
十年前的冬天,持续了十几天的雨夹雪,天一放晴,建筑一队三十六人追赶工期。脚手架突然断裂,四名架子工从高处坠落,当场死三个。老李重伤昏迷了好些天,都以为没救了。老李活过来后的好长时间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叫他也不理,成天木呆呆的。
将养了些时日他被照顾到街道办的厂,那里活儿简单——把旧手套拆成纱线;把猪骨头敲碎;把弯曲的铁钉锤直……去的全是大字不识的老娘们儿。女人们有说有笑围坐在一起,手和嘴都不停,念叨各自的男人或娃儿,每句话里都夹杂着提神醒脑的荤话,大家时不时发出哄堂大笑。
老李来到她们当中,别别扭扭的,不知道该伸手,还是该下腰,人更傻了。
这样不行。
韩大姐想了个辙,用废旧汽油桶整了口炉子,让老李在道口学着烤烧饼,卖不完的自己吃,总归不会饿死。韩大姐说了,李师傅,别怕,这贴烧饼和建筑活差不多,大姐这都给你写好步骤了,你听听是不是这么回事儿。
韩大姐清清喉咙,字正腔圆唱:揉面就像和水泥,不干不稀;刷油如同滚砂浆,薄而均匀不乱滴;贴饼就是砌砖墙,整整齐齐排炉膛。
韩大姐的才华在红钢城自然是数一数二的,在街道小黑板上经常展示。
老李背熟“烧饼歌”,上手很快。其他步骤都顺遂,唯一的漏洞是老李贴完饼便继续揉他的面团,忘了饼不是砖头,不能撂下不管。韩大姐家吃了一礼拜焦黑的烧饼干。
烧饼行不通,炉子也别浪费,那就整点别的。整啥呢?韩大姐半是自言自语,半是问老李。
老李用字正腔圆的武汉话答说:热干面。
韩大姐一拍大腿,啊对,这好!面多烫一会儿少烫一会儿,也还是可以吃的;佐料少了啥,再补,多了啥,也不伤人命。过了一周,老李的面摊顺利开张了。老李很珍惜这份工作,力气用得十足十。和人交往多了,老李的病症渐渐得到了缓解,说话也顺溜了。
丁武他爹一宿没睡。韩大姐的爱人也姓韩,老丁在建筑一队时老韩是队长,两人脾气不对付。老丁当劳模后去省里登台领奖,随后参加了劳模宣讲队,四处巡讲先进事迹,风光不再。演讲结束后,老丁接通知直接到建筑三队当队长。老李就是在他巡讲期间到一队的,老丁当初在一队就是个编外副队长的角色,韩队长是个书生,实战经验不如老丁,老丁虽然没啥文化,施工的方案他都热心参与。譬如这样的持续雨雪天,搭建脚手架的楠竹极易干裂和腐坏,如果老丁当时在,会建议提前用麻布包裹脚手架,就不会,或许不会……
第二天下班,老丁没回家,上副食店打了半瓶黄鹤楼,买了一盒“游泳”烟上老李家赔不是。这个见哪一级领导都是昂首阔步的建筑工,生平头一次点头哈腰,从灵魂深度检讨自己对孩子教育不到位,表示以后绝不打,只骂(说服教育)。从头至尾,老李脸上毫无笑容,末了勉强点点头,东西却是死活不收。
老李一字一句说,孩子来家门口,有啥吃啥,还干活了,我要收东西,是人吗?
老丁心里五味杂陈,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一抬眼,看到老李家墙角的炉子,有了主意。
煤炉时间长了,蜂窝煤不耐烧,老李拖回家来正打算自己收拾收拾。
老丁在炉前蹲下,盯着炉子左右看,一脸讨好地说:李师傅,我瞅这炉子沉,出摊的时候可费老力了,我给你装个轮子,再装个把手,就能推着走啦!
老丁为自己的奇思激动得直搓手,老李却摇摇头。好是好,炉子光推着走还不成,加上板凳和桌子就更美了……
老丁都沒细想,一拍胸脯,没问题!
老丁答得爽快,回家却犯难了,搭架子筛沙和泥砌砖他都没问题,干这个业务不熟啊!
当晚老丁一板一眼绘图,趴在长条凳上,用丁武的作业纸背面画,东画西画总不得要领。媳妇笑他,猴子戴帽儿装人样了?他一怒撕了“图纸”,上队里找工程师请教。过了几天,老丁拿着工程师修改后的图就像得了圣旨一样趾高气扬来了,身后面还跟着一个笑眯眯的小徒弟,他们推来机器和零头碎料,花了一天时间,切割焊接,给老李做了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手推车。
手推车像个横卧的大衣柜,分成四个不同大小的格子,一格做成炉子,上面是灶,侧面装了风箱,其他装瓶瓶罐罐和碗筷炊具。推车边儿上挂着三个活动隔板,支起,用挂钩固定了,就是桌。长条凳放在推车上,一车就可以拉走,轻巧便利。这个车哪怕是再过二十年三十年也是绝无仅有,为老李后来事业的红火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老李喜出望外,围着推车转悠了好几圈,欢喜得直拍大腿。老李坚决要给工钱,老丁坚决不要,说孩子在你家白吃白住的,抵饭钱。老李说可是不能这么算!两人又吵起来了。没等惊动韩大姐,老丁自觉先闭嘴,说,钱我收!
老丁便天天光顾老李家的面摊,争取早日把收的钱给花出去。还别说,这个面吃着吃着,他就上瘾了。
一晃又十年,老李的炉子不烧蜂窝煤改烧煤气坛了,老丁也从芦席棚子搬进了团结户,住得远了。老丁新家附近冒出了无数家热干面馆,各种风味涌现,有的用榨菜丁代替红油萝卜丁,有的佐以牛肉汤提味,不爱吃辣的就用蘑菇木耳笋丝炖三鲜汤,有的则在芝麻酱基础上增加了炸肉酱,滋味更富有层次。
老丁只吃李家,应该在他心目中,只有李记才是地地道道的汉味。
九十年代老丁家终于分了个两居室,从平房搬进了红砖楼房,位于长江边儿上,晚上从窗户可以看见夜航船,听江涛拍岸和汽笛声声。红砖房在红钢城是地标性建筑,全是五层楼的红色房子,绵延连成片,据说从空中俯瞰是个“双喜”字。我后来写过一篇《红房子》的散文,找到了相关图片,从空中看红房子是回廊结构,约莫有那么点意思,更属于诗人般的遐想。
老丁每天起早半小时,走临江大道,踩着老“永久”,吹着江风去李记吃碗面再上班。面摊生意火红的时候没地方坐了,老丁蹲在墙根吃。
后来城市规范化管理,露天摊一律取缔。韩大妈帮老李解决了一个摊位,在16路车终点站旁划拉了三平米见方的半露天门面,背靠墙,头顶是薄铁皮的屋檐,正面全裸。虽荒凉,但头上有了遮雨的,边儿上有了挡风的,手推车放进去,竟是刚刚好。
老丁帮老李做了个招牌,“李记面馆”,黑底金字,晨光下熠熠生辉。老李是个讲究人,厨具都收拾得发亮,连抹布都定时用碱水煮,比人家擦脸巾都白。很快地,左边副食店,右边豆皮豆腐脑生煎包子煎饺馄饨,再后面是炸面窝炸油条的骨牌一般迅速推进,衍生出了早点一条街。生意红火得不行,报纸和电视台也采访过,高峰期排起长队,为吃碗面等个半小时也不奇怪,老李的动作比以往更加有力。
工人上班的条件也改善了,有班车接送,一定资历的老职工还有座儿,老丁不爱坐车,班车哪有自行车自在?吃完面跨上车,脚踏风火轮,越蹬越热乎,到了工地,四体生暖,身轻如燕。
一晃又是好几年过去,退休多年的老丁走进了李记面馆。
他们那个年纪的人,退休了也一身旧工作服,工作服穿习惯了,像第二层皮肤,再穿别的衣服就憋闷。我爸就是,工作服从来不舍得用机器洗,说机器伤布,好好的衣服洗几次就这里那里破口子了,很快就废了,都是自己手洗,水泥色洗着洗着洗成了灰白色,像是揉进了一层光。
李记的招牌没换,只是地址搬到了居民区临街的一居室,临街的墙破开,正当中放上了那辆绝无仅有的推车。车的面板原来是镀锌板,现在换成了不锈钢厚板。
天色微明,面馆里空荡荡的,一把椅子上睡着隔壁小卖部的玳瑁猫,听到有人进来,猫耳朵动了动,绷直了一个懒腰,让了座儿。
老丁坐下气定神闲地撇开方便筷子,老李亲自端面上桌。老哥俩一般都没有多的话,默契得像左胳膊和右胳膊。
这次老李放下面碗却没有马上离开,手撑着桌角,一脸忧心忡忡:“听说,要拆?”
他表情凝重,目光從老丁软泡泡的眼皮转移到老丁的花白的眉毛上,努力想读出点什么。老李眼中老丁是见过省长的大人物,一张嘴就滔滔不绝,那些报纸广播里的大事,老丁都能娓娓道来,如数家珍。
老丁徐徐咽下嘴里的面,口里充盈着芝麻酱独有的香气,等香气散去,他轻咳了一声,断然说:“不会!”
老李听到这么肯定的回答,浑浊的眼睛像一盏被擦亮的铜灯,放出些许光来,头再靠近些:“真的?”
老丁胸有成竹,他们所在的街坊建成五十余年,房屋产权70年,如果把房子比作人,这还没到退休年龄呢。小区里三年前配套了居民健身器材,去年新换了天然气系统,还封闭了老式的垃圾通道,统一配置了带轮子的大垃圾桶,居民倒垃圾的方式全部更改了。这些设施得花多少钱啊?哪个要拆的街坊会这样折腾?
老李听了老丁的话,连连点头,这时有客人叫“一碗热干面加个虎皮蛋”,老李如释重负,放心地起身离座。
老李这辈子最信的就是老丁。
七年前,老李车站的门面要拆,韩大妈退休了,没人给做主了。老李顿时像个没爪蟹,向老丁讨主意,老丁就近找了自己小区临街的一居室。二十五平方,十二万,老李倒抽口冷气,好家伙,这几乎是他全部积蓄了。老丁斩钉截铁,贵,但构造好,阳台临街,砸了墙就是门面,客厅里放几张桌子,刮风下雨都冻不着人,完事了帘子一拉,里面歇着,听听收音机喝口热茶,美!
老李信他,拿出积攒的棺材本置了房,开了店。
老丁媳妇为此念叨了好久,你就敢这么跟人拿主意?一把岁数的人了,钱留着干啥不好,折腾啥玩意儿?老丁说,你不懂!他没个一儿半女的,不找点事做做,一歇下来人会老的!老丁自己就是退而不休的典范,在街边挂个轮胎打气补胎,事业一路发展,从修自行车到了修电瓶车,不在于赚多赚少,就是不想闲着吃白饭。
“李记面馆”的招牌重新挂起,两个月完全没生意。
这小区的人挺有个性,宁可去远一点的民生甜食馆排队,也不在家门口吃早点,小区门口开的一个副食店一个理发店就是这样关门的。老丁每天坚持去照顾生意,顺带打包一碗回去给媳妇,他媳妇一生节俭从来早上茶水泡剩饭,那段时间天天热干面,可惜杯水车薪。老李愁,头顶像是落了一层霜。老丁更愁,不敢从李记门口过。
老丁媳妇说总这样也不是个办法,她自作主张做了几个菜,等老李中午收工了,喊他来家喝两盅。老李开始不肯来,老丁媳妇就亲自上门,帮着他拣桌子,收凳子,老李不好意思了,像个孩子一样低着头跟着老丁媳妇回了。
菜上桌,酒喝上,老丁就畅所欲言了,说老李啊,你得开阔思路,不能只卖热干面。现在是生活富裕了,人嘴刁!喜欢尝鲜,牛肉粉牛肉面可以有吧,豆浆面窝虎皮蛋香肠五香干子也都开发出来!别人开张都送这送那,你起码搞个豆浆免费吧?豆浆最简单,一把黄豆头天泡好,磨磨碎,第二天煮起一大锅,成本低,闹个口碑,多好!
老李端着酒杯瞅着老丁,若有所思。老李家的热干面面是自己亲手做的,每天早上两点半起床,拌麻油,晾干,佐料也是自己做,芝麻酱手工磨,萝卜丁自己买切晒腌,豆浆之类的他可没搞过。
媳妇一听老丁又给人乱出主意,赶紧搛一筷子菜堵住老丁的嘴,打岔:李师傅,您是哪里人啊?
老李边吃菜边答了一句,答得含糊,老丁没听清楚,这话像把老钥匙,掏开了老丁珍爱的话匣子。
老丁从六岁给大地主白家放牛说起,克服困难成为一名光荣的建筑工,为支援建设从东北来到武汉,两条凳子拼起一张床,就这样安了家。就这房,老丁骄傲地拍拍桌子腿,是我们三队负责建的,在当时,一平米造价五十,多结实,不漏水不开裂,哪个房能比?
老丁好久没这么痛快聊天了,因为以往只要老丁一绽放回忆的小火花,他媳妇就像个消防器材,准确消灭于萌芽状态:知道啦!两条凳子拼起一个家,一个建筑工被省领导光荣接见,全省工地巡讲光荣事迹,掀起全省向丁大国学习热潮……你咋不说说家里的事你甩手掌柜?你咋不说说我每天背着娃挤小火车上班?
这让人还说得下去吗?
午饭已经吃到了黄昏,菜吃得七七八八了,老丁媳妇起身要去拍俩黄瓜,老李拦着不让。酒再次斟满,老丁继续畅谈:那年月,要努力节约资源搞建设,隔墙里不能用钢筋,用啥?竹篾水泥砂浆,腐了咋整?掺生石灰!竹篾加生石灰配水泥砂浆,申请了专利的,咱工人自己的专利……老丁说到兴起,如同当年在台上演讲,站起身,一只胳膊火炬般举起,一只铁拳头咚咚捶着胸膛,仿佛捶着铜墙铁壁。
老李佩服得竖起拇指,一扬脖,又干一杯。老丁也干,两人都长长吁口酒气,心满意足的样子。
老丁媳妇忍不住嘀咕,见过用酱油下酒的,从没见过用说话下酒的。
借着酒劲,老丁对老李大声嚷,生意都是守出来的,信老哥不?
老李用力点头,更用力地喝酒。酒很快见底了,老丁的脸红彤彤的,热汗不停冒出来,他拿毛巾不断擦,老李的面色如常,动作如常。老丁大感惊讶。老丁的酒量是厂里出了名的千杯不醉,平生第一次遇到对手,语气客气起来,嗓门也低了些许,不再像喇叭。
再后来,两人只喝酒,不说话,一方举杯,另一方就干了。
走的时候老李是摇晃着出门的,他站门口,回过身没头没尾地说了句,我上这地界是等人的!
老丁喝蒙了,向他媳妇确认:他——说的,啥?
他媳妇边收拾边说:他说,他能等。人来啦,就有生意啦!等吧,等生意好起来——你脚抬一下。
老丁用力抬起脚:没错!生意就是等出来,守出来的!
半年后,老李以前的老顾客逐渐找回来了,小区的人也开始光顾,生意终于步入正轨。
老李说,不想再折腾了,岁数大了,折腾不动。
但老丁这次判断失误了。
两个月后,拆迁通知就张贴到了街坊的大门口。
吃罢晚饭,街坊四邻在小区健身器材旁自动聚集,讨论拆迁的事儿。现如今拆迁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周边有,报纸网上的相关新闻屡见不鲜,有抗强拆自焚了的,有当钉子户在楼顶插满红旗的,有背着材料进京上访的……有人说,看能把几多钱,钱多,就搬,胳膊总也拧不过大腿的。
老丁说,给多少都不搬!老子的房,国家规定有七十年产权,还差二十年,凭啥拆?!
老李一句都插不上,老伙计说什么,他就附和两句。八十多的韩奶奶眼睛耳朵都不好使了,浑浊的眼瞅瞅这个,望望那个,一脸茫然。这时听清老丁的话,便拿拐顿着地,眼睛也顿着地:我这把骨头就死在这里了!
大家群情激昂,纷纷表示人在房在,誓死捍卫私有住宅。
这边义愤填膺,那边拆迁办悄无声息地行动起来。一群陌生人租用了小区隔壁的一栋闲置楼,办公桌支起,牌匾挂起,小食堂办起,黄昏时三五成行进行入户调查。
拆迁办的大多是招聘来的临时工,不少人就是临近小区的居民,他们训练有素,面对业主的愤怒挑衅讽刺均不卑不亢,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伯伯婶婶,您岁数和我爹妈差不多,我跟您说个实话,咱也是拆迁户,刚开始跟您想的一样一样的。可这是大势所趋,房肯定要拆的,早晚而已。早搬家,有奖励;早搬家,早选房;早搬家,早得实惠。
老丁自诩能说会道的,和他们打过一次交道便知自己不是对手,他是平生第一次遇到拆迁,对方已经拆过无数房子了,一切状况都在意料之中。
老丁跟他们说这房子的历史,这红砖房都是50年代末开建的,借鉴的是苏联马格尼托歌儿习克冶金工人村,属于历史文物,不能拆,不应该拆。他们反驳,怎么不该拆?苏联寒冷,咱武汉是火炉城,这房子冬天凑合,夏天不透风,多闷热啊。
是啊,没电扇没空调的年代,太阳一落山,各家各户争先恐后搬下竹床抢占地形,摇着蒲扇捱过苦夏。现在的人不会明白,即使是这样的炎热,这样的物质匮乏,有些人却紧紧攥着不肯撒手。
老丁说房子不到七十年,他们告知这属于“旧城改造”,是政府为广大居民办的好事,政府投入了大量资金为您改造居住环境,您还不支持不理解,就是您的不对了。
老丁媳妇说住习惯了, 不 想搬,他 们循循善诱,您也不是一开始就住这儿的对不?从工棚换团结户,团结户到独门独户,时代在变,新旧更替。如果都跟您似的,抱着旧的不撒手,现在还得用鹅毛扇,坐着牛车,点蜡烛,住棚子。
老丁和媳妇都哑了。
拆迁办三个工作人员分工细致,两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见老丁松动了,便安抚说,您别急,多跟俩孩子商量商量再答复我们。
被拆迁办一提醒,老丁才想起自己有两个孩子,丁武还有个姐姐,叫丁雯。丁雯小时候一直跟着外婆长大,到上学的年龄才接来。这孩子跟爹妈不亲,一个月回一次,提溜点牛奶水果例行公事地探望一下,寒暄基本为零。
他媳妇说,要不,打电话让孩子们回来一趟?这是大事儿。
老丁没吱声,丁武也有日子没回家了,算算快五年了。
丁武初中勉强混毕业,待业了一年半,顶老丁的职成了一名建筑工,不是架子工,是沥青工。国企职工是大家羡慕的铁饭碗,福利好,上下班有专车接送,发工作服工作鞋,过年发鸡鸭鱼肉水果购物卡,夏天发汽水冰淇淋绿豆白糖,没事发发卫生纸洗衣粉洗发水,工资奖金旱涝保收。丁武嫌干活累,他年轻,苦就罢了,岁数大的不出工,收入比他高多了,他心气不顺。他爸压制了几次,最终丁武砸了铁饭碗,去红钢城夜市整了个摊位。老丁气得,举着擀面杖满街追打。丁武早已不是以前,他一把夺过擀面杖,扔过围墙,掉头不见了。老丁为了让孩子顶职,办理的提前退休,他内心是舍不得建筑队的,退休后就像身体某个重要器官被摘掉了,可这孩子……
丁武早上睡觉,下午进货,5点准时出摊。笼着手守着个饭桌大小的地摊儿,冬天卖围巾手套暖宝宝,夏天卖迷你电扇游泳圈塑料拖鞋。老丁羞于见到老邻居老同事,不到天黑不出门。丁武却扯起粗喉咙喊:“商场关门,最后清仓,一律十元!十元哎,您买不了吃亏,十元,您买不了上当!闲时备到急时用,急时用它不被动!”他眼尖,遇见熟人老远就打招呼,从烟盒里弹一支烟,非要人家“看看缺啥,让我开个张呗”,时间长了,反而是熟人躲着他走。
他手上没压过货,进什么什么畅销,几搞几搞,他买了个二手房,几搞几搞,买了个二手车。摊子他不亲自守了,请了人,他负责开着二手车去进货,进完货后也不闲着,看见路边有站着不动的人就凑近,满脸带笑问,“走不走?”顺路捞几个油钱。
昔日红火的钢厂成了夕阳产业,每况愈下,与丁武同时进厂的工友大部分办理手续回家了,不少人充实到摆地摊的行列中。老丁这才觉得咱孩子凭自己的本事吃饭,也不比当工人差,他爹这边刚转换思路,丁武却将地摊转让出去,房也卖了,换了辆亮晶晶的宝马。他说赚小钱太累,生意要做大,就要有做大的样子,老丁再度陷入了郁闷。
丁武接到老妈电话,说忙,真没时间。他妈急了,家里这大的事,再忙也得回来!老爷子上火,嘴上燎起一串大血泡,时间长了非出毛病了不可!
丁武回家时已经是一个月后的事了,看得出他是真忙,皮鞋上都是泥点子,也不知道多久没擦。人气色也不好,眼睛有点睁不開的样子。丁武到的时候,刚好拆迁办一行人坐了一屋子,正跟老丁做进一步思想工作,这是他们第三次上门,以前都是普通工作人员,这次拆迁组的大组长亲自出马了。
老丁一直闷头吸烟,烟雾暂时起到了隔绝对方的作用。大组长说,按照拆迁程序,我们这已经上门三次,您有困难,可以跟我提,政策范围以内的,我帮您解决。一味回避和抗拒是没用的,三次上门以后,我们就不再来了,再过一段时间,不签字的我们都会交给专门的拆迁公司,里面都是些社会闲散人员,俗称的“流打鬼”,他们可不会像我们这么客气!如今已有百分之七十的居民签了字,按照程序,腾出来的房要进行拆除,二老住在这种环境,能行吗?现在安置房源也选得差不多了,再等就没了。
“对头!”丁武进门接了拆迁办的话尾,老丁像被菜刀切到指头了,顿时一个激灵,拆迁办大组长看到丁武下意识叫了句:“丁总。”大组长介绍道,这位就是拆迁公司负责的丁总。
老丁和老伴用陌生目光打量着眼前的“社会闲散人员”。 “丁总”没有否认对方的介绍,老丁和媳妇心上吹过一阵凛冽的寒风,心脏顿时长满了冻疮。
丁武早就意识到网络的普及将给地摊户带来的致命打击,他果断卖房,注册了一家装修公司。做了几笔家装后,他认为家装太琐碎,还是工装好,省心。很快,他承接了一笔几百万大工程——为新楼盘刷外墙。丁武带着施工队没日没夜忙活了两个多月,楼盘竣工了,几十万的工程款却黄了。这个标榜城市未来地标的盛大楼盘被开发商“一女三嫁”,等骗不过去了,老板卷了细软跑了,这可坑苦了丁武。垫付的工程款、民工的工资……麻烦纷至沓来,车卖了,店被砸了,丁武一夜回到解放前。
事后他才琢磨过来,这么大笔工程怎么就落他手里了?天上不仅掉馅饼的,也掉铁饼啊。
丁武从兜里掏出一包大中华,动作娴熟地散支烟给大家,送走了拆迁办,丁武开始对爸妈的说服工作,大意和拆迁办的话是一样的,签字吧!搬家吧!大势所趋!不要做无畏的挣扎!
这时,丁武他姐丁雯进了门,听见丁武话接了一句,必须要房子,要安置房。
拆迁办留下的安置房的资料还放在饭桌上,丁雯拿起来,毫不犹豫翻到其中一份,用指头关节敲击着,选锦绣花园!现房,框架结构,周边配套都是安置房中最好的。
丁武說,锦绣花园是所有房源里最贵的,要这个房爸妈的拆迁款可不够,不如要拆迁款,选个二手房更实惠。
丁雯说,二老积蓄不是有十六万吗,要个三居室,除了拆迁款,自己再补个十万,剩下的钱简单装修。
丁雯是会计,平时帮爹妈理财,账算得精准。儿女热烈地讨论着,“二老”反而成了旁观者,不由面面相觑。
这时丁武冷笑一声,我说姐,锦绣花园对口四中,燕燕马上要高中了吧?这是给爸妈选房,你的算盘子儿别净往自己怀里划拉。
丁雯反唇相讥,你不也是?什么二手房,你就等钱到手好投资你那破公司!
讨论变成了争吵,老丁明白了,这俩孩子都不是善茬,他一拍桌子,怒斥:越说越离谱,都闭嘴!
老丁在家向来说一不二,只要一瞪眼珠子,两孩子立刻噤若寒蝉。但他忘了,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一儿一女对他的怒吼听而不闻,剑拔弩张,瞄准对方的漏洞,果断拆穿对方的把戏。
老丁坐不住了,他想摔点什么镇压一下两个逆贼,转悠了一圈,拿起这个物件舍不得,那个不忍心,他头一次感觉到自己老了,真的老了,不中用了。儿女开启了嘶吼模式,丁雯的声音细,被丁武的粗喉咙压制着,攻击力眼见走低。
处于劣势的丁雯绝地反击:瞎嚷什么呀,你个捡来的,都不是丁家的种,没你说话的地儿,滚犊子!
她的声音低哑得近乎自语,却如同一把锈蚀的刀准确捅入要害。
屋子里瞬间安静,安静得像观众走光了的剧场。
老丁傻了,张着的嘴半天没合上。
半晌,丁武发出一声干笑:别忘了,养子一样拥有继承权。
“养子”二字让老人更蒙了,他妈伸手怯懦地去抓儿子的衣袖:小武子……
她患白内障的眼睛努力睁大,想看清些,她怀里曾号哭的那团肉球如今高大结实,她的身体却缩小了,像枣核。
丁武毫不犹豫地打断了她:妈,我该说的已经说了,你们看着办吧!我还有事,先走了。
丁武离开后,丁雯平静多了,说:爸妈,我是你们亲生女儿,听我的,没错。
老丁的嘴动了动,不知道自己怎么应答的。
丁武出生在冬天。那天夜里下了寒气,老丁他妈把孩子裹在一件袄子里,千里迢迢送到工地。黑咕隆咚地,老丁还以为是他妈给送来一袋白面,接过来才发现是个孩子。孩子被冻僵了,一动不动,紧闭着眼,面色铁青。
他妈慌慌张张地:啥也别说,啥也别问,就说捡的,想养你就养着,不想养——送人!
他妈掉头就走,老丁抱着孩子追了一句,您……让我咋跟媳妇交代啊?
老太太梗着脖子甩了句,爱咋交代咋交代!
老丁媳妇看看抱着孩子的老丁出现时,打开盖在孩子脸上的蓝花布看了看,只淡淡问了句:饭在锅里。说着便伸手接过了孩子。
媳妇比老丁大三岁,不怎么言语,但特有主意,从东北来武汉,就是媳妇的提议。生了闺女后,婆婆成日挑横拣竖的,媳妇便怂恿老丁偷偷报名,以支援建设的名义不远迢迢离开东北。刚来时只老丁一个人领工资,日子过得紧巴,媳妇摘来野菜用盐巴揉了,和点灰面做菜饼子吃,放一丁点油,饼特香。等攒了够钱,媳妇添置了台旧缝纫机,在楼道里开了个小缝补摊给人补衣裳。吃饱了的丁武四平八稳睡在摇篮里,小脸红扑扑的,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袄。回家的时候媳妇把皱巴巴的零钞掏出来,一张张捋顺了,数得眉开眼笑。
丁武离家出走的日子里,媳妇老嘀咕:我可咋跟红儿交代啊……
丁家五孩子,弟兄四个,就一个妹妹,名叫丁红。丁家兄弟一个赛一个地壮实,丁红却纤细白净,四兄弟读的书加起来抵不上妹子一人。老丁上班了,攒布票给妹妹买花布做新衣裳,托人从上海带发卡买手绢,另三个哥在家务农,什么活都不用妹子干,丁红成日只捧着书。老丁他妈总说,这孩子就是书读多了,把脑子读坏了!
丁红恋爱了,对象是白家少爷白崇峻。白家的成分是工商业兼地主,城里有铺子,家里有良田,养了家丁,有几杆火枪还有十几条恶犬,土改的时候白家被镇压的镇压,枪毙的枪毙,白崇峻岁数小逃过一劫,这两人本不该有什么交集,可偏偏就这么认识了。哥哥们赶紧都放下手里的活计,守着妹子好说歹说,选择这样的出身你不单毁自己,还连累全家人,断,必须的。
老丁知道了也急得不行,他跟队里告假,说想回家看看,他这人不会撒谎,这么说韩队长当然不准假,两人差点打起来了。后来老丁得信说妹妹跟对方分手了,一颗心才放进肚子里。又过了几个月,他妈从东北抱着一个孩子摸上门来,老丁心里有几分明白。老家传来的消息是丁红病了,在家养着,父母兄弟轮班守着,但一个大雾天丁红跳窗户跑了,此后没有了音信。有人说她和白家少爷比翼双飞了,有人说她投河自尽了。她就像草尖尖上的一颗露珠,倏忽间消失不见。
丁武的身世不知丁雯是何时知道的,女孩子真沉得住气,冷不悄悄地忽然来这么一招。老丁和老伴在床上翻来覆去烙了一夜饼子,往事种种浮现心头,亲生女儿小时候没能好好养在身边,内心多少对父母有怨念,可这怪谁呢?
天亮时老丁一拍床沿,咬牙切齿说:没拆迁就没这多破事!就是不搬,死磕到底!
同样决定不搬的还有老李和韩奶奶,老李的房面积太小,没多少赔偿,要钱要房都难。韩奶奶老了,一時糊涂一时明白,牙掉光了,话都说得不太清楚了,可就是不搬。家里人轮流说服教育,您快九十了,守着干啥?谁劝都没用,韩奶奶急眼了就拿乌木拐棍杵人。
接下来过了一段安宁日子,拆迁办的言出必行,没有再上门了,只有一个高音喇叭每天循环播放。喇叭装在一辆改装电瓶车上,在小区里缓缓而行,不间断地播放着拆迁政策:居民朋友们,居民朋友们,拆迁工作已经进行了七个月,已经签字的居民占拆迁总人数的百分之七十五,小区即将封堵,请还没有签字到居民朋友抓紧时间!
没签字的人,喇叭就停在他家门口,没日没夜播放。
老李的面馆照样开放,以前老李都是三点多起床,掸一百斤面条还供不应求,现在客人少了,只掸二十斤,还常常有剩。拆迁进入到“打围”阶段,小区外围的红砖墙一夜砌起来了,墙挡住了李记的招牌,老丁就搭了个梯子,帮老李把招牌升升高,招牌上加装了一圈小灯珠,无论白天夜晚,灯珠不屈不挠地亮着。
一个春意融融的下午,三辆大卡车鱼贯开进小区,拆迁工程队正式入住。他们连着家当和家属直接搬进了已经搬离的人家,灶火生起,洗净的衣服晾起,小区恍惚又回到了拆迁前的繁荣和热闹。咚咚咚,天不亮开始拆除墙拆除门窗,被蚕食了门窗的楼,像掉了牙齿的兽,显露出惊恐的底色。物业退出后,垃圾无人清运,在万物生长的季节,繁衍出丰富的气味。
丁雯中途回来过两趟,对老人的固执有点无奈,说再不选房,可就没好房源了,她打听过了,现在锦绣花园就剩下低楼层的了,新楼盘房间距短,低楼层日照时间短,对老人不好。
工程队负责人丁武在拆迁办的组长办公室隔壁弄了间办公室。地方不大,却弄得有模有样的,窗台上养着君子兰和发财树,桌上还放着一套紫砂养生壶,身后挂着:无欲则刚。
丁武把他爹请到办公室里,说,咱妈为这个家辛苦一辈子了,管老的管小的,没享过一天福,都七十的人了,一身病,赌这口气,不值。
丁武背光而坐,说话时不慌不忙地洗茶温壶,一副儒商的派头。
不知是紫砂壶里冒出的白气让老丁昏头昏脑,还是儿子的神态显得格外真诚,老丁觉得话说得在理,闭了闭眼,下定决心般点了点头。
老丁说,武子,你姐的那些话别放在心上,她脾气暴,随口那么一说。
丁武的情绪好像是泡了三遍的茶,淡淡的,爸,啥也别说了,咱家那个墙啊,不隔音,我早就知道自己是捡来的。放心!您的养育之恩我不会忘的。您看,这不机会来了吗,拆迁款我帮您多算点,加两个暗楼,加三个防盗网,您不吃亏!
老丁直后悔说话没找对时机。
签字的日子,老丁摁手印的时候忽然想起了杨白劳,差点就哭了,他媳妇赶紧找话题转移注意力:我有件事一直没整明白,你说,咱妈那么老远送孩子来,路上武子都吃的啥?
老丁一想,还真是。又是火车又是汽车的,路上连白开水都珍贵,娃儿是怎么挺过来的?可惜老太太早就仙去了,这个谜以后到地下了亲自问老太太吧。
签字完,老丁就和老伴一门心思到处看房。老丁净顾着忙自己的,有日子没见老李了,经过老李家时大吃一惊。
老李在后院大兴土木,用旧家具围起一方领地,正用鹤嘴锄翻地。
老丁问老兄弟,干啥哩?
老李欢天喜地就像过年,这些都是搬家的人落下的,你看这锄头,贼好使!
多日不见老李,他胖了,别人家闹哄哄搬走后,他就去捡回别人不要的家具、花草,庭院的规模日渐壮大,左边一棵桂花树,右边一棵橘子树,中间一排兰花,一排薄荷,还有葡萄扁豆和黄瓜。花团锦簇,郁郁葱葱,繁荣昌盛得不似人间。
老李乐呵呵地说,等着啊!翻完地,种上萝卜和红菜薹,回头你只管过来摘!
老丁一时不知道说啥好,低着头,半晌吞吞吐吐地说,老伙计,一把岁数,就别折腾了,要不……要不咱就签了算了。
老李脸一阵抽搐,目不转睛地看着老丁。
老丁殷勤地说,你看,我那小子现在负责这片拆迁,到时候拆迁款让他帮忙多算点,咱们一起去买二手房,买隔壁,还当邻居,你看成不?
老李笑容收了起来,手在身上来回擦,他闷声说,不成。之后不管老丁再说啥,老李都不理他。
丁武知道了急得直跺脚,爸您怎么到处乱说呢,什么叫我帮忙多算点钱啊?拨款都是定额,有数的!我跟您多算点,我自己就少拿,您养了我,我应当回报您,可他算我什么人啊?
老丁吃惊地说,别忘了,你小时候,离家出走的时候谁收留你的!
丁武说我还给他刷锅洗碗了呢!
老丁想了想,祈求般说,那,韩奶奶你总得关照关照,快九十的老人,对了,你以前喝的牛奶是她托人批的。
丁武笑了,您记性真好——多少年前的旧账了?这街坊十之八九都认识,全顾上,我得喝西北风了。
老丁明白了,在自己这边比山高比天大的人情,在孩子眼里啥都算不上。但丁武对爹妈还是没说的,领着二老看了十几次房,爬高就低的,没抱怨过一句。他帮着爹妈联系了个合适的二手房房源,拆迁款买完房还能剩下十万,老丁觉得还凑合。丁雯却坚决不同意,嫌楼层高,说爹妈现在胳膊腿还利落,以后爬不动了,谁来背?
丁武又给联系了一个二手房,一楼,说这下爹妈不怕爬楼了。丁雯看了房后直摇头,一楼潮,爹妈都有关节炎,受不了。
丁雯的意思,锦绣花园是电梯房,更适合养老。
丁武投降了,给联系了锦绣花园的房源,没想到丁雯还是不满意,说房太小,起码三居室……丁武没等话音落地,冲进厨房抽了把菜刀扔向丁雯。刀“咔”一声,深深扎进了鞋柜门,虽然离丁雯挺远,丁雯脸吓得跟手纸一个色儿,再也不说什么了。
拆迁的大事就这样简单粗暴地定下来了。
事后老伴跟老丁嘀咕,虽然丁雯是亲生的,但这事我觉得武子做得对,锦绣花园,还三居室,心真大。
老丁“哼”了一声,武子也不是省油的灯!
办理买房手续时,老丁亲眼看见中介所老板塞了丁武一个信封,信封挺厚实,丁武也不忌讳,大大方方装兜里了。
难怪他不遗余力地帮忙联系各种二手房源,老丁像吞了颗锈钉子,难受劲不足为人道。
老丁踏踏实实准备搬家。那些旧家具成了心头大患,二手“新”家里摆满了用木芯板打的家具,跟墙体固定在一起,表面看着光鲜,其实贼不结实。
他媳妇摩挲着自家家具,眼泪就哗地下来了,这都是实木的,攒了半年的料,请木匠上门打的。当年空着手从东北来,这一件件皆来之不易。老丁斥道,哭啥?妇道人家!说完,他自己哭得像个婴儿。
搬家头一天,老丁上老李家吃了最后一碗热干面,本来想了满肚子的话,最终一句也说不出。李记面馆已经被高墙严严实实围上了,大白天一丝光都透不进来,暗得像夜,老李打开屋里所有的灯,四方桌旁就坐着老丁一位顾客。
老李说,以后想吃,我随时给你做!
老丁写了家庭地址给老李,转身离去。
他不知道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老李死了。
老丁赶到医院的时候老李已经闭了眼,丁武守在床前抖着手吸烟,护士制止了好几次他才不情愿地掐掉,又不甘心,一直夹着熄灭的半截烟。在死去的老李身旁看见儿子,老丁立刻产生了不祥的联想,二话不说,上去就抽了丁武一耳刮子。
丁武诧异,他后来跟我说,耳光空有其形,一点都不响亮,可见他爹是真的老了,再也不复当年那个挥舞着家法的威风了。
韩奶奶被人用轮椅推过来。她不断抚摸着老李枯树枝一样的手,忽然抑扬顿挫地唱将起来:
揉面就像和水泥,不干不稀;刷油如同滚砂浆,薄而均匀不乱滴;贴饼就是砌砖墙,整整齐齐排炉膛……
老丁后来才得知老李的死因。怪不得丁武,住韩奶奶隔壁的是负责切割钢筋的工人,家里堆放着几十个氧气瓶,傍晚炉子上坐着水壶人出门了,少顷起火了。堆积的垃圾非常易燃,火势刹那间绵延成红色的海。
老李从火里背出了韩奶奶,回头去取韩奶奶的拐棍,人瞬间被炸飞。
老李没亲人,送葬的时候几个老邻居,还有副食店那只玳瑁猫,猫在现场短暂停留后,迈着方步离开了,从此不知所踪。
我后来见丁武是事故一年后了。我帮朋友做个农村剧去了趟东北体验生活,之前我家里拆 迁时他帮了点忙,我妈嘱咐我务必请丁武吃个饭,我觉得同学间不应该讲这个,一直没约他,但这次我改了主意,想跟他聊聊我这次去东北的收获。吃饭时我一直不知道怎么跟他开口说,饭后他坚持送我回家,我下车前,给了他一個红色塑料壳的小本。
丁武拿着本子没明白,打开车灯,本子里夹着一张女孩的旧照片。
女孩梳着黑油油的大辫子,有几分羞怯地看着远方,脖子上还挂着当年的时髦物品棉口罩。照片背后写着,赠白崇峻同志留念。这张照片和一张白家少爷的登记照放在一起,照片上的少年文弱,挺干净一孩子。
大作家,你啥意思?丁武问。
这女孩叫丁红,我去东北的时候住的她那个屯,后面是我自己整理的事情的脉络,不清楚的你可以自己回去一趟补充补充。
1969年2月,小白和丁红相约南下,丁家人报了警,中途二人走散了,丁红被带回家,小白失踪。半年后丁红生下了一个男婴,七斤八两。12月份男婴被送走,丁红失踪。第二年一月小白找到建筑一队,衣服破烂不堪且神志不清,韩队长给他喂了半碗南瓜疙瘩汤,小白活了。问他干吗的,他说来寻亲的,问他叫啥,他编了个名。韩队长洞若观火,说,前些日子,大队书记领着派出所来人,说有个阶级敌人拐带良家妇女未遂,畏罪潜逃,提醒大伙阶级斗争弦不放松,警惕坏人混入革命队伍,见陌生人要向派出所报告——
韩队长说,不管你是谁,都不能在这里久留,吃顿干饭赶紧回家去吧。
小白眼泪哗哗流了下来,泣不成声,我上这地界是等人的!
等谁?
他死活不说。
韩队长心一软,答应了,成,给你三天,等到等不到都得走!
三天里,小白混在一群北方工人中,推砖、和水泥、砌砖、抹灰。他身体羸弱,干活不及半个汉子,但他手巧,有人伤了,他帮着包扎,他说的“消毒”啊 “消炎”啊,词儿大多数人没听过。干累了,他讲个戏文,大伙儿都爱听。队里一个叫李金福的,孤儿,满口武汉话,两人共一个铺。李金福爱听小白说杨家将,他特崇拜小白,说兄弟你就像杨六郎,啥都懂。记忆中的李金福嘴不停,爱炫耀自己同叔伯兄弟当扁担时的事迹,大哥一声令下,操家伙就上,只要打不死,就往死里打。手里没家伙的,脱下烂衫江水里一搅,就是一根好棍,占地头,抢生意,俗称“打码头”。韩队长这时插嘴说,吹牛,那时候你才多大?还没根扁担高!李金福就以脑袋上一个茶杯盖大的疤为佐证。
工地里吃得艰苦,李金福闲来弹弓打鸟,长江里网鱼,但他只会弄熟,味道乏善可陈,小白带他去野地里寻野蒜野葱,撒几粒盐巴,味道鲜美绝伦。李金福边大快朵颐边怀想自己这辈子吃过的所有好东西。武汉真是好地方,九省通衢,汇集了各地美味。糯米包油条,一小截脆油条用蒸熟的糯米紧紧卷住,中间撒上榨菜丁和少许肉松,趁热吃,那个香!鲜鱼糊粉,好吃!苕面窝,好吃!豆皮,好吃!最爱热干面!翠绿的葱花末、红油萝卜丁、面泛着油亮的金色,光看看就让人赏心悦目。拌面的碗定要大!拌的时候却不必拌得那么久那么匀,吃的时候咸香感交相呼应,他蜂鸣般的念叨,引导着大伙的馋虫爬出黑夜爬向黎明。
小白等了三天,没等到要等的丁家大哥也没等到丁红,只从人们的谈话里零星知道丁大哥的风光,知道丁大哥家里的孩子能哭会吃还有口福,更不敢从嘴里随便说出他的名字。
而丁红,就像铁轨上的小石子,被岁月碾压席卷,没留下一丝痕迹。
不忙的时候,韩队长也坐在一边听小白讲岳飞杨家将,手里不紧不慢卷着纸烟,三天时间到了,他似乎忘了提醒小白离开。小白又等了好几个三天,直到遭遇那场事故。
当天从脚手架摔下来五位工友,四名当场死亡,幸存的那一个如何变成“老李”,这是建筑一队三十二人的秘密。所有的秘密连同他们当年一起建起的红房子,灰飞烟灭,一如从未存在过。
选自《当代》2017年第6期
原刊责编 杨新岚
本刊责编 郭 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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