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贵,1973年生,作家。有作品《金属心》《住酒店的人》《猛虎图》《柯巴芽上山放羊去了》等。现居温州。
长大以后,诸葛莉莉对两件事记忆越来越清晰。一是父亲用鸡毛掸子将她双腿抽出一道道彩虹,起因是她偷偷跟哥哥诸葛志背诵《汤头歌》,他们家族不允许女人染指医学。绝不允许。这是父亲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揍她。她忘了那年几岁。按照记忆,应该是三岁,可场面似乎依然在眼前,随着年龄增大,记忆细节越发鲜明,当时有一只猫从屋檐下蹿过。那是一只黑身白腿的畜生,转头看了她一眼,眼睛蓝中带黄,充满了蔑视和嘲笑。那真是让人泄气的眼神,让她此生难忘。第二件事发生在十二岁那年夏天,在一个月中的午夜,她第一次来红。她没有被那紫红色的液体吓着,反而有一种按捺不住的喜悦。她不知喜从何来,如腋下生翅,脚尖点地,乘风而行。就在此时,身体里传来一个声音,这声音吓了她一跳,如来自渺渺天际,又如耳语。亲切、慈祥,似记忆中熟悉的声音,却想不起是谁。那声音说:“恭喜你,你要当妈妈了。”
声音里有一股中药味,由内而外将她包裹起来。是的,就是父亲医堂里特有的气味,甜甜,暖暖,湿湿,滑滑,清晰而模糊,像大清早刚浮上来的太阳。她就是闻着这种气味长大的。她喜欢这种气味,突然有放声一哭的念头,想抱着那声音大哭一场。她没有哭,她为什么要哭?那声音使她身上长出无穷力量。是啊,妈妈是无所不能的。有什么事情能难住妈妈吗?没有。
诸葛莉莉觉得脚尖离地,身体飞了起来。可是,理智告诉她,这种飞翔是那么的不牢靠,随时有掉下来的危险。潜在的危险使她鼻孔发痒,让她想哭又想笑。她喜欢这种感觉,迷恋这种危险的飞翔。
从那以后,她开始期待每月一次的约会。她期待身体里的声音,那是温暖而亲切的声音。她也期待成为一个妈妈。她对当妈妈有一个模糊的概念,那就是强大,强大到能够用身体孕育另一个身体,并且有能力保护整个世界。一想到这一点,她立即感觉脑袋发晕,身体发胀,腾空而起。紧接而来的是鼻孔发痒——妈呀,那种想哭又想笑的感觉又来了。
她变得孤僻。这孤僻不同于以前的孤独,她心怀温暖而迷人的秘密,担心一不小心便从嘴角流溢出来。她变得喜欢独处,自言自语。脸上浮现出神秘的笑容。当然不是自言自语,她是在与身体里的声音交谈。她能感觉到,那声音喜欢她,乐意跟她交谈。但是,一个月太漫长了,就像她要花整整一个月时间,翻山越岭去见一个人,为的只是讲几句话。她接受不了路途上的期待和寂寞,更接受不了讲完话后一个人孤独和无助的返程。她希望随时随地、每时每刻都能和那声音交谈。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她向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发誓,愿意拿出十年的生命作为交换代价。
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大概太忙了,没有听见她的誓言。那声音也是没心没肺,并没有照顾她迫切的心情,每个月准时而至,不早一天,连一个时辰也不提前。经期一结束,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无论她怎么挽留和呼唤,对方不理不睬,如钻到地底去了,再无声息。让她担心那声音再也不会出现。这让诸葛莉莉着了慌,她不能想象没有声音以后的生活。没有了声音,她找谁讲话?没有了声音,她的精神便失去了依托。没有了声音,她的日子变得无穷无尽并且毫无意义。没有了声音,她连等待都失去了内涵,连期待也是苍白的,活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意思?没错,那声音已经成了她身体一部分,是最重要的部分,甚至是全部。如果有一天,那声音突然消失,她的身体将变成一副空壳。那就是行尸走肉啊。
那声音对诸葛莉莉的生活提出建议时,诸葛莉莉正处在人生“关键时刻”,她参加完高考,面临着选择什么大学和什么专业。这可是决定未来人生方向的选择啊。她没有人可以商量,也不想与别人商量。只是在心里无数次问那声音,但没有得到一丝回音。终于等到“约会”时间,那声音没有等她说话,便用不容置疑的口气命令道:“考信河街医科大学。”
她第一次被那声音吓住了,这是她从来没有想过的事,连念头也没有闪过。她被吓得灵魂出窍,头重脚轻。停了许久,她才轻轻地说:“你知道的,我们诸葛家族不允許女人从医。”
那声音笑了,说:“你命中注定是个医师。”
诸葛莉莉说:“如果报考医科大学,父亲会要了我的命。”
“你父亲不会。”
诸葛莉莉一想到父亲,就会想起双腿上那一道道彩虹,每一次都会打一个寒战。她对那声音说:“我不敢。”
“你放心,你父亲快没命了。”
“你是说,我父亲要死了?”
“他的任务完成了,该回去复命。”
诸葛莉莉知道那声音说“复命”的意思,诸葛家族的男丁生来就是医师,他们都是仙界的人,被派遣到凡间治病救人,时间都不会太长。但这只是传说,诸葛莉莉不相信父亲马上会死,他活蹦乱跳,气势威严,没有一丝死亡迹象。活蹦乱跳的人怎么可能说死就死?但是,诸葛莉莉相信那声音,她信赖那声音,这么说一定是有道理的。
果然,在诸葛莉莉填报高考志愿前三天,父亲死了。没有任何征兆,父亲将所有人叫到床前,平静告诉大家,他的任务已完成,要“走归”了。
父亲说这句话时,眼睛转到诸葛莉莉脸上,看了一眼,嘴唇蠕动。诸葛莉莉多么希望他对自己说几句话,哪怕是一句,甚至是一个骂她的脏字也行。父亲没有。可是,她又害怕父亲开口,他轻轻一瞥,似乎洞穿了她所有心思,当然包括她报考医科大学的念头。
父亲让所有人出去,只留下她哥哥诸葛志。诸葛莉莉知道,这是诸葛家族的一个仪式,一个无比神秘的仪式。每一位当家长辈临终前,都会留遗言,谁被选中接受临终遗言,谁就是诸葛家族接班人,也就是未来当家人。更加神奇的是,无论是谁,只要接受了临终遗言,整个人便迥然不同,好像死去的人将身体和灵魂灌注在这人身上,这人的外貌、言行举止、表情神态,甚至说话的声调都变得无比接近逝者。被灌注者身上仿佛披上了一道光芒,有一股凡间没有的仙气,也可能是鬼气,飘逸,阴森,让人想亲近又不敢亲近。
谁不想知道诸葛家族的临终遗言?包括诸葛家族的人,包括知道诸葛家族历史的人。人类对未知世界的好奇从来没有停止探究的步伐,但是,人类永远也不能接近那个神秘的未知世界的核心。这可能是人类唯一不能解决的问题。诸葛家族中唯一知道遗言秘密的那个人是绝对不会开口的,当他开口时,也是“走归”之际。这是家规,也是铁律。诸葛家族的人心知肚明,谁也不会去触碰。到底是什么样的力量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彻底改变一个人?能用几句话使一个人脱胎换骨?这可能是诸葛家族最神秘的地方,不但外人这么认为,连诸葛家族的人也是这么想的。
正是这个原因,诸葛家族对死人并不悲伤,不会有哭声,更不会有眼泪。死亡对他们来说只是季节替换,一种仪式,一种传承,从另一个角度说是新生。
每一次当家长辈的离去,家族里便多了一份肃穆。神圣的肃穆。
她没有告诉哥哥诸葛志填报了医科大学,当她拿到录取通知书,诸葛志的表情像一尊泥菩萨,诸葛莉莉看不清他的内心想法。当然,诸葛志什么话也没有说。没有说可能就是他的态度。是诸葛家族当家人的态度。
诸葛莉莉到医科大学读书后,便很少回家了,假期也住在学校。
研究生毕业后,诸葛莉莉进了信河街人民医院妇产科。
参加工作后,诸葛莉莉住到单位公寓,几乎与诸葛家族的人断了来往。诸葛家族的人当然也没有主动找过她。他们是多么骄傲的人啊,他们是神仙下凡,一直被众人当作神灵来膜拜。他们活在自己和世人共同营造的世界里。而她违背了诸葛家族的铁律,背叛了家族,被贬黜仙界,成了一个凡人。他们之间联系的通道断了,成了两个世界的人。
她没有改名换姓,也不想。为什么要改呢?她就叫诸葛莉莉这个名字,这是事实,玉皇大帝也剥夺不了。有病人见了她的名字,立即用崇敬的眼神看着她,问她是不是诸葛家族的人,她头也不抬地回答,不是。问她的病人都会哦一声。她听出来,那一声哦里,包含了那么大的失望和懊恼,好像一只脚不留心踩进了水坑。她也听出来,诸葛家族这四个字在病人心中的分量,对于病人来说,如果得到诸葛家族的诊疗,便是得到神仙的眷顾,神仙是无所不能的,灵丹仙草,妙手回春,区区一点病痛算什么,自然是药到病除。但她不会承认自己是诸葛家族的人,恰恰相反,问的人越多,她回答得越坚决,很多次病人的话还没有说完,她已经说不是了。她也发现了,每说一次不是,心里便松一口气,好像身体和灵魂得到一次释放。有一种快意,是那种“大仇得报”的快意。可是,紧接着,失落的情绪弥漫了上来,心里像漫上一层雾水,这雾水很快蔓延到眼睛、脑子和整个身体,让她无缘无故烦躁起来。心情一下子就灰了,看见什么东西都想砸一下。
这也是导致诸葛莉莉脾气不好的主要原因,同事认为她不好相处,是个有脾气的人。她像个地雷,跟她讲话要小心翼翼,不知道哪一句话说错了,会触到她的导火线。她与别人不同的是,有了脾气却不会发作出来。她强忍着,铁青着脸,越来越青,绿汪汪的,像一张又宽又长的芭蕉叶子。她见过自己发脾气后的脸,是对着镜子看的,比青铜器还绿。难看极了。
她也知道这样不好。很不好。她知道,一发脾气,自己就输了。她仿佛听见诸葛家族的人哧哧的笑声。笑声从空中传下来,让她无地自容。她无地自容是因为做得不够好。是的,她做得不够好,她对自己的技术不满意。很不满意。她没有让所有病人得到满意的治疗,最主要的是,她不满意病人看她的眼神,那是充满怀疑和质问的眼神,好像她是个大骗子。她不能接受病人这种眼神。太伤自尊了。
她尽量克制坏情绪,不让青绿色的脸出现在病人眼前。她是一位经过良好专业训练的医师,这点修养她有。可她对自己就苛刻了,苛刻往往充当刻薄的代言人。是的,她对自己很刻薄,所有脾气都是对自己发的。就是嘛,所有问题因她而起,怎么能够怪别人呢?不能。从选择读医科大学那天起,就对自己说:诸葛莉莉,既然选择做医师,你就要做最好的医师,如果学中医,必须胜过诸葛志,如果学西医,就要做第一,至少是信河街第一。她最终选择的是妇产科,那么好,她必须坐到信河街妇产科第一把交椅的位置上。她觉得这个要求很低很低,说实话,她那时对诸葛家族的医术一无所知,更不清楚諸葛家族在民间的影响力。她只是抱有盲目的自信,以为离开了诸葛家族,从此桥路分离,人神殊道,而她是一个新的传奇的开始。她就是这么认为的。
她也是这么做的。读书时,她将所有时间花在学习上,每门功课第一,她不允许出现第二。绝不允许。参加工作后,她的时间分成两半,一半用来学习,她是学习狂人,一是看书,二是参加专业培训,只要有时间,她一定去。她的另一半时间给了病人,她的态度和追求,注定了她跟同事的关系和距离。同事私下都说她高傲,咄咄逼人。而她对待病人却是极有耐心与随和的。她有一个特点,问病人的病情特别仔细,譬如问做爱的频率、姿势、动作、感受。还会仔细询问病人做爱的环境,做之前有没有搞个人卫生,当时心情怎么样,做完之后有没有痛与麻的感觉,等等等等。这就让病人觉得不好意思了,这是人家的私生活嘛,怎么能这样问?她倒是一点不着急,轻声劝对方说:你连这样的问题都不告诉我,我怎么给你看病?我怎么知道你不孕的问题在哪里?你只有将所有事情告诉我,我才能找出问题,才能对症下药,才能让你怀上孩子。这是我的职责,也是你的职责。再说,我这里没有别人,你说给我听,我将这些话烂在肚子里,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她的话很对,可是,有几个病人在做爱那件事上做过那么详细的体会和总结呢?谁能将那种事做得跟数学公式一样呢?很少的。那么,只能是她问一个问题,病人凭感觉来回答。有感觉也行,她最担心的是脑子里一团糨糊的病人,一问三不知。诸葛莉莉用药也与别的医师不同,她在医科大学学的是西医,在实践中,诸葛莉莉是中西医结合。这跟她是诸葛家族的人没有关系,而是她在实践过程中发现,有些病人怀不上孩子,并不是身体问题,更多是精神障碍。如果碰到这样的病人,她会在心理上给对方做一些疏导,然后开一些琥珀、丹参、首乌藤、枸杞子等中药。当然,她使用最多的还是西医手段,她是信河街第一个引进试管婴儿的医师,到目前为止,有接近五千对夫妻通过试管培育有了孩子,她因此获得了“送子观音”的称号。
她是个善于总结的人。以她的经验而言,学习如走路,走得再多再快也不能脱离地面。而总结如奔跑,可以帮助人类离开地面,飞翔起来,从而上升到哲学层面。
给人看病的过程,也是她不断奔跑和飞翔的过程。这也使她的人生观上升到一定高度,她明白了一个朴素的道理:经验来自病人,应该返回给病人。所以,她对病人的讲解有了别人没有的耐心,治疗的方法和步骤也会事先说明原因。此外,她将这些经验以文字的形式记录下来,发表在各级专业杂志上,让更多同行参考。她不担心经验被同行学去,这恰恰正是她想要的。她要走的是另一条路,一条与诸葛家族不同的路。
参加工作第十年,她破格评上了主任医师。就在同一周,她坐上了妇产科主任的交椅。
她这次倒没有急着将这两个消息告诉那声音,她知道,评上主任医师是迟早的事,就像口袋里的糖果,只要她想,便可拿出来吃,没有任何惊喜。至于妇产科主任这个位置,她看得不是特别重。她要的是病人的膜拜,这跟职务没有直接关系,病人膜拜的是能起死回生的神医,如果是一个庸医,当上院长又怎样?她不屑。那个月,那声音如期而至,她以为那声音会说几句恭喜的话,居然没有,一句也没有,而是没头没脑地说:“你终于成了诸葛家族的人了。”
“你为什么这么说?”诸葛莉莉觉得那声音不该说出这样的话。太突然了。令她吃惊。
“你不认为你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不辱没诸葛家族的名声吗?”
“不,我跟诸葛家族没有关系。”诸葛莉莉没有任何犹豫,“我所有的努力只是为了完成病人的心愿。”
“嘻,我知道你的心思,你骗不了我。”那声音笑了一下。
“如果说我有什么心思的话,那也是想通过努力证明自己。”诸葛莉莉不能接受对方的笑声,那笑声是对她的巨大侮辱,充满了蔑视和嘲笑。她不接受。她双手握住拳头,说,“我所有的努力跟诸葛家族没有关系。”
那聲音停了一下,叹了一口气,开口说:“你这又是何苦呢?”
“你给我闭嘴。”她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我不苦,我现在过得挺好,是真的好。”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中断和那声音的对话。也是她与那声音分歧的开始。
诸葛莉莉在当上主任的第二个月,遇到了婚姻问题。
那个人叫陆雪舟,是她的研究生师兄,早她一年到信河街人民医院妇产科上班。陆雪舟读研究生时开始追求她,她对陆雪舟说,自己满脑子都是学习,哪里有空谈恋爱?陆雪舟说,没关系,他可以等,一直等到她有空为止。参加工作后,陆雪舟又向她提出建立恋爱关系的请求。她告诉陆雪舟,她现在的目标是做出成绩来,哪里有心思谈恋爱?陆雪舟说,没关系,他可以等,一直等到她做出成绩来。她现在评上主任医师了,也坐上妇产科主任的位置了。有天下班后,陆雪舟对她说,想请她吃个饭。她说:“请我吃饭干什么?”
陆雪舟说:“现在你成了我领导,我是你下属,你就当关心下属。”
“我不去。”她说,“我有那么多书没看,那么多实验没做,那么多病例没分析,那么多论文没写,凭什么将时间浪费在吃饭上?”
陆雪舟说:“你总要吃饭吧?”
“吃饭去食堂就可以。”
陆雪舟说:“我们就去食堂。”
“这倒是可以。” 她没有看陆雪舟,先抬腿往食堂去了。
陆雪舟用饭卡打了两份菜,在没有征求她同意的情况下,又用饭卡买了一份西瓜。她看了陆雪舟一眼,陆雪舟立即说:“多吃水果有好处。”
她没有再说什么,头也没有再抬起来,专心致志吃饭。
十分钟后,他们从食堂出来,她往办公室走,陆雪舟像犯了错误一样跟在后面。到了办公室门口,她转头问他:“你还有事吗?”
陆雪舟看了看她,笑着说:“能不能进你办公室说?”
“有事就在这里说。”她说。
陆雪舟看看四周,又看看她,搓着手说:“还是进去说吧。”
“就在这里。”
陆雪舟只好笑着说:“我想向你求婚。”
“为什么?”她问。
陆雪舟说:“你现在成绩做出来了,位置也有了,该考虑婚姻问题了。”
她想了一会儿,陆雪舟一直用眼睛求救似的看着她。她说:“我知道了。”
陆雪舟高兴地跳了起来,说:“太好了,这次你没有拒绝我。”
她说:“我也没有答应你。”
陆雪舟说:“没关系,只要你没有拒绝,我就会一直等到你答应。”
她说:“好了,你现在可以离开了。”
她进了办公室,一直到夜里十二点才离开。
回到家后(她这时已经住到单位集资联建的三室一厅),她冲了澡,拿起一本专业书靠在床上。这时,那声音跑出来了,她摆了摆手,说:“我现在要睡觉,明天一早有手术,有什么事明天手术后再说。”
那声音见她这么说,便嘻了一声,冷冷的。她问道:“你为什么这样发笑?”
“明天一早要做手术,你睡吧。”那声音说。
“有话直说。”她放下书。
“你不睡了?”
“你说吧。”
“好吧,我说。”那声音说,“你决定跟陆雪舟结婚了?”
“我没。”
“我知道你决定了。你骗谁也骗不了我。”
“是的,我决定了,我准备跟陆雪舟结婚。”她嘴角的肌肉抽搐了一下。
“我不同意。”那声音说。
“你不同意?”她叫了起来,身体几乎从床上跳起来,“凭什么?你凭什么不同意我结婚?你有什么资格不同意我结婚?我想跟谁结婚就跟谁结婚,你凭什么管我?你还记得吗?我十二岁那年夏天你就告诉我,我要当妈妈了。你这个骗子,你给我说说看,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子,用什么来生孩子?我怎么当妈妈?”
“我没有说你要当妈妈,是你自己说的。再说,陆雪舟也不合适你。”那声音冷静地说,并没有因为她的声音高也跟着高起来。
“我觉得他很合适,我可以说出很多条合适的理由。”她伸出右手,竖起了小指、无名指和中指,“第一,陆雪舟追求了我这么多年,他是真的爱我。第二,陆雪舟是我喜欢的类型,他修长干净,文质彬彬。第三,我想做一个妈妈,我不可能自己造出一个孩子。你说说看,这三条理由够不够?”
“你说一百条理由也没有用,你们不合适,你知道的。”那声音说。
“为什么?”
“如果合适你早跟他结婚了,不会等到现在。”
她愣了一下,脖子一梗,说:“我就是要等到现在。”
“你会后悔的。”
“我不会后悔。”她摇着头说,“我自己的选择,什么时候后悔过?”
那声音沉默了。诸葛莉莉等了一会儿,对方还是没有开口的意思。诸葛莉莉问道:“你为什么不说话?”
“你要我说什么呢?”
“说说我的婚姻啊,我要结婚了,你应该祝福我。”
“你根本不应该结婚。”那声音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她问道,“不结婚我怎么当妈妈?你已经欺骗了我这么多年,难道还想继续欺骗下去?”
“我真的没有说过你可以当妈妈,那是你的幻觉。”
“你不承认就算了。这些年来,你欺骗我的事还少吗?”她停了一下,摆摆手说,“算了,我知道你不会祝福我,反正我决定要跟陆雪舟结婚了,他等我十几年了,他就是我要找的人。”
“你真不应该跟陆雪舟结婚。”那声音接着又说,“你跟谁结婚都不合适。”
“为什么?”她冷笑着问,“这么说来,我这辈子注定当不了妈妈?”
停了一口气,她又冷笑着问:“你知道吗?外面的人都叫我送子观音,我帮助那么多人当上了妈妈,为什么我就当不了妈妈?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这是你的命。”
“我不相信命。”她说,“我的命掌握在自己手里,由我决定。”
“是的,我知道你从来不相信命,可命就在那里,看不见,摸不着,却支配着你的人生。”
“我的人生一直由我支配。你看看,这些年我不是走过来了吗?”
“是的,这些年你是走过来了。”那声音说,“那么接下来呢?你能保证一直走下去吗?”
“我能。”她说。
那声音又嘻了一声。充满了蔑视和嘲笑,没错,她这时穿过时光,仿佛又看见那只猫的眼神。
双方不再发声。赌气似的。
第二天下午,她便和陆雪舟去民政局领了结婚证,他们没办酒席,也没发喜糖。她甚至没告诉家里人。她知道她是故意的。
他们的房子是楼上楼下,诸葛莉莉没有搬到八楼去,陆雪舟也没有搬到九楼来。也没有添置任何家具。他们有时住九楼,有时住八楼。当然住九楼的时间多。诸葛莉莉说这样挺好,各自有独立空间。陆雪舟表示异议,被她驳回。
一年过去了,她肚子没有动静。她身体没有问题。这点她很清楚。领证前,她亲自检查过陆雪舟的身体,他也没问题。她跟陆雪舟丑話说在前头,如果他身体有问题,她不会跟他结婚的。陆雪舟拼命点头说,那当然,那当然。
她想问问那声音,对方肯定知道原因。但她知道自己不会在这个问题上向对方开口,一开口等于承认自己输了。她不会问的。
两年过去了,她的肚子还是没动静。
陆雪舟小心翼翼提了一个建议,他想将八楼的房子卖掉,买一套别墅,换一个环境,或许对她怀上孩子有帮助。陆雪舟这些年一直给民营医院当顾问,也投了一些股份,收入不菲,买一套别墅没有问题。
她觉得陆雪舟的说法有一定道理,准了,那就换一个环境试试吧。
搬进别墅一年后,她还是没有怀孕的迹象。他们尝试了试管婴儿,很快怀上了,可三个月后流产了。她当妈妈的愿望更加强烈了。这种强烈她没有在陆雪舟面前表现出来,更不会躲在卫生间偷哭。那不是她的性格。这种强烈体现在她的工作上,从那一年开始,她不接受来她这里堕胎的病人。找她看病的病人,她都会劝她们将孩子生下来。但是,有些病人是不能将孩子生下来的,有的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有的未满十八岁;有的是意外怀孕,根本没想要孩子;有的是因偷情而孕,不能让孩子见天日。但她不管这些,对她来说,只有一句话:如果想要孩子你随时可以来找我,让我将肚子里的孩子杀死,你休想。
当她这么做时,听见那声音又嘻了一声。她全身一阵颤抖,连声音也是颤抖的:“你笑什么?”
“我说过,陆雪舟不合适你。”
“我当不了妈妈,你高兴了,幸灾乐祸了?”
“我没有幸灾乐祸,你的命就是孤独一生。” 那声音接着说,“你的一生只有跟我相依为伴。”
“你他妈的到底是谁?为什么要这样陷害我?”这是她第一次骂人,她没想到自己也会骂人。骂得挺痛快。
那声音还是心平气和地说:“你不用管我是谁,你现在先要弄清自己是谁,想干什么。”
“我当然知道我是谁,当然知道要干什么。”她紧接着说,“我是诸葛莉莉,是信河街最好的妇产科医师,人称送子观音,是病人心中的神。”
“我知道你是病人心中的神,可是,神也看不清自己,神也不能治疗自己身上的疾病。何况你并不是真的神。”
“我没疾病。”她对那声音恶狠狠地说,“我的疾病就是你,你滚出我的身体,我就什么病也没有了。”
“我不可能滚出你的身体,我们是一体的,如果我哪天离开你,就是你生命终止的时候。”
“你做梦去吧,我是医师,我了解自己,你是我身体里的毒瘤,总有一天,我会将你割掉,让你彻底离开我。”
“你见过哪个医师治好自己的病了?没有。你也一样,不可能找出自己身上的疾病,我也不是毒瘤,你不可能将我割掉。”那声音说。
“你就是毒瘤,你等着被割吧。”她说。
结婚第八年,她让陆雪舟辞职办了一家妇产科医院。她没有辞职,更不会辞职。她以医院的名义办了一家孤儿所和一个基金会。专门资助孕妇和孤儿。有了孤儿所和基金会后,她无论是在信河街人民医院还是在陆雪舟的医院,都可以用命令的口气对前来流产的病人说:将孩子生下来,我帮你养。在陆雪舟的妇产科医院,她才是真正的主人,她是皇上,她说出的话就是圣旨,没有人能够违抗。包括陆雪舟。
孤儿所办了五年,收养了三十多个孩子。其实,她收养进来的孩子远不止这个数。在她的病人中,有的确实不能生育,她便将她们带到孤儿所,让她们领养一个。有的人出于感谢,临走前,会从包里抓出一叠钱来。她的态度很明确,如果你给我钱,就将怀里的孩子还给我。她们说,这钱不是给你诸葛医师的,而是给孤儿所的。她的脸色没有缓和,语气却软了一些,说,别让我看见就行。
她多了一个爱好:养了两只猫。黑身白腿,眼睛蓝中带黄。她每天给它们带鱼回来,它们吃鱼时,她盯着看。它们从来没有用眼睛跟她对视过,每次吃完鱼后,一哄而散。跑得比火箭还快。
有一天,诸葛志来找她。诸葛志有一个儿子,但不肯跟他学中医,到了以死相逼的地步。诸葛家族的传统不能在他手上断绝,否则他有何脸面去见列祖列宗?诸葛志和老婆商量,决定再要一个儿子。可一直怀不上,找遍信河街叫得上名号的医师,也找了杭州、上海和北京的专家,都没有实质性突破,最后,只好硬着头皮来找她。她是“送子观音”嘛。
这是多么激动人心的时刻啊。她突然意识到,那声音对她的了解真是深入骨髓。她这几十年的卧薪尝胆,难道不就是为了等待这个时刻的到来吗?她觉得身体在燃烧,在膨胀,越来越大,越来越轻。要飞起来啦。她很享受这种感觉。是的,就是那种想哭又想笑的感觉。
但她表面上不动声色,声音也没有任何变化。
她给他们夫妻做了检查,发现问题出在诸葛志身上,诸葛志属于轻度少弱畸精子症患者。像他这种情况,怀孕应该没有大问题,没有怀上,大概是他太想要了。有些事就是这样,越想要越是要不到。她建议他们做试管婴儿,诸葛志和老婆商量后,接受了她的建议。
在给他们做试管婴儿时,她做了一个她也没有想到的决定:偷偷将诸葛志的精子和陆雪舟的精子做了调换。她兼任试管婴儿中心主任,谁也不会怀疑她会做出这种事。
诸葛志老婆很快怀上了,九个月后,生下一个八斤重的巨婴。是她接生的,她只看了婴儿一眼,什么話也没有说,离开了产房。
她回到办公室时,那声音跳出来,问她说: “这么做你高兴了?”
她没有回话。
那声音接着说:“我知道你恨诸葛家族的人,知道你恨诸葛志,但我没有想到你会做出这种事。你太无耻了,难怪你成不了诸葛家族的人。”
“我不是诸葛家族的人。”她慢慢抬起头说。
“你骗不过我。”那声音继续说,“你所有的做法都是为了证明自己是诸葛家族的人,你要证明给列祖列宗看,你比你哥哥更有资格继承家族衣钵,你比诸葛家族的男丁做得更好。”
“我说过,我跟诸葛家族没有关系,我从事的职业跟那个家族更没有关系。”她不由得提高了声音。
“这话你可以骗外人。”那声音这一次没有笑,而是很严肃地说,“你心里最清楚,你是诸葛家族的人,是一个被诸葛家族抛弃的人。”
“不对。”她立即接上说,“不是他们抛弃了我,是我主动抛弃了他们。”
“不对,是他们先抛弃了你,不让你接触医学,然后才是你的反抗。”停了一下,那声音悠悠地说,“你所有的行为都是为了证明给你们家族的列祖列宗看,你要用你的行动告诉他们,他们确立的家族规矩是多么荒唐,甚至连他们存在的本身都是荒唐的。”
“你要这么说我也不反对。”她想了一下说。
“可是,你觉得你成功了吗?”
“我成功了。”她将头抬起来,看了看四周,补充说,“我他妈的做到了。”
半年后,一群警察将她从别墅带走。
法院开庭时,她站在被告席上,一句话也没有说。她被判了五年有期徒刑。罪名是贩卖儿童。意外的是,举报她的人是陆雪舟。她很想问问他为什么这么做。她不相信陆雪舟有什么举报理由,但没有开口。她不屑于问的。
送进十里亭监狱时,她坐在笼子里,没有跟其他室友打招呼。她闭着眼睛,对身体里那声音说:“你知道的,我没有贩卖儿童。”
“我知道。”那声音说。
“可他们为什么要判我罪?”
“因为从你这里出去的儿童被人贩子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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