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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伯茂之死

时间:2023/11/9 作者: 长江文艺·好小说 热度: 16886
鲁敏

  1又来了一封给谢伯茂的信。从信封上的小楷毛笔字一眼就可认出,还是那个人寄的。信封下方,总是那四个字:本市陈缄。

  李复把信拿在手上,忧虑地凝视了一会儿,轻轻地投到左手边的信盒子。用眼睛粗略估一下,这同一个人寄给谢伯茂的死信,有二三十封之多了,有的已到销毁期,李复不让动。他还没死心。

  何谓“死信”,就是因名址不详、有误等各种原因,既无法投交、转投,也退不回去的信,术语上当叫“无着邮件”——可不就是死了么。全市所有的“死信”都集中到李复这儿,他的工作就是尽可能地把它们救活。此前,他曾做过快三十年的邮递员,八十年代台湾、海外的大陆寻亲潮中,他救活的死信无数,老人们颤巍巍着送来的锦旗挂满了他所在的投递班,到最后,连通往厕所的走廊都挂得找不着白墙。为此,他被评上省级劳模。现在这个“救信”的岗其实是特地为他设的,一来发挥专长,二来为了照顾他的年纪。

  李复有个习惯,喜欢随身带个小本子,详细记录着每一封信的查找过程:前后几条线索、分别在哪里断了。在哪个派出所找了哪个户籍警。走访了哪几条街。询问了哪些知情人等等。若干年下来,记了有十几本。他到现在还这样,只要碰上可能知情的人,就从小绿包里掏出本子来,紧紧盯着对方的眼,细细打听某一疑难地址。他这种样子,在八十年代,真挺感人的,到九十年代,勉强也看得下去,但现在,嗯,看上去就令人同情了——为何就这么的对死信死心眼,李复自己也没有很好的解释,可能就因为是个送信的呗。如果是个卖彩票的、修自行车的或者厨师,他大概也会全心全意扑上去的。

  可惜,就算他对待死信简直胜过主刀医生对待绝症之人,这几年,送到他手下的这些性命却越来越不像样子——常常是这样,封面是打印字体或透明窗信封,盖着“邮资已付”的大宗邮件戳子,不外乎是什么民办学院胡乱撒网的录取书,什么美容中心的贵宾卡,什么旅游网的调查表等等,十之八九为假名或错地址,即便大费周章地查到了,不要说锦旗,不要说谢谢,人家不厌烦都算是好的,稍有礼貌的呢会等他转过身才把信扔到垃圾桶。李复劝自己不要介意——医生救活一个人,保不定人家还会自杀呢对不对。

  ……所以,第一次看到谢伯茂的信,看到那一笔令人肃然起敬的毛笔小楷手写体,如此正正经经、货真价实的一封私人信函:“210006 南京市秦淮区竹格巷21号 谢伯茂收 本市陈缄”,救信人李复立刻涌上了一股溢出职业之外的感激之情。算算年岁,这辈子跟信所打的交道,其实也快到头了,他希望,这最后一程,能有点小意思,最起码够他自娱自乐。

  李复拿出了他全部的招数:地名办、派出所、街道、居委会、老住家户。对相似的或是同音的地名、人名,逐一排查。接待他的,有的好奇,有的平淡,有的不耐烦,有的摇摇头哂笑。李复浑不在意,他在小本子上逐个记下他试过的方向,写得跟前面那三十多年一样的认真,尽量不流露出他的内心判断:种种迹象表明,这封寄给谢伯茂的信,当真是病入膏肓、没什么指望了。

  令他惊讶和不安的是,此信未解,约摸两个星期之后,又一封谢伯茂的死信转过来了。此后,三个星期或两个星期,大概这样的一个间隔,毛笔小楷总会非常安详地如约而至,带着一个又一个令人束手无策的地名:百猫坊,秦状元巷,邀笛步,珠宝廊,安乐寺,油市大街,扫花馆。唉,“本市陈缄”真像在捉弄人。或者,他(她)苦苦寻找的谢伯茂是个居无定所的人吗?

  2谢伯茂是陈亦新的朋友。

  “朋友”这个词有点怪,用途很广泛。小时候,大家都被称作“小朋友”,看电视时会被主持人叫做“观众朋友”,到购物中心会被称作“顾客朋友”,生面孔会被叫做“这位新来的朋友”,平常一张口,也总是跟几个“朋友”看球去了、喝茶去了,包括业务上互相利用和欺骗的,也一概是“生意场上的朋友”,连大街上的小杆子打架前也会拍拍肩说着“嗳,这位朋友”如何如何。当然,还有与性活动相关的男朋友、女朋友。对了还有老朋友,比如,蒋介石与毛泽东就是一对“老朋友”。等等。总之不管怎么说,陈亦新的朋友还是蛮多的。

  谢伯茂是其中特别的一个。能交上这个朋友得谢谢女儿。

  五岁的女儿有个陈亦新看不到的隐形朋友,不知是人或是别的生物,亦不知性别年龄,女儿唤她的这个朋友叫做:飞鱼。喝酸奶、起床、玩玩具、上幼儿园、便便、逛动物园,都要招呼着飞鱼并与其窃窃私语、分享感受,那种亲密无间的程度,令陈亦新既妒且羡。

  大概就是受了女儿的启示,一个有些鬼祟的念头在某天突然来袭。

  ……午睡中猝然睁开眼,窗帘飘动如死亡的阴影投射于沙发上。对面两个同事笑嘻嘻地在网上看着什么。隔壁打牌的声音短促而亢奋。手机里几条未读短信,可能是妻子跟他确认谁去幼儿园接女儿,或是理财产品推荐什么的。QQ上,同学群、公司群与老乡群不停闪来闪去。微博页面则已滚动了若干屏。一切跟平常毫无二致,世界汩汩流逝着亲切的平庸碎片,如同漂移中的岛屿……陈亦新内心里突然涌上一阵孩子气的感喟:唉,他也想要一个他自己的“飞鱼”。一个没有任何人看得见、但他时时刻刻可以清晰感知其存在与陪伴的朋友。

  谢伯茂。他从沙发上翻身起来时,脑子里替这朋友找了個名字。也无它意,只是即兴地想到,说不定,这朋友恰是谢安或是谢灵运后代的后代,正好居住在现今的南京某处,正好与他成了朋友。就这么的而已。

  接下来的半天,陈亦新感觉好多了。他跟平常一样做事和说笑,只在心中时不时与谢伯茂交换看法,一切似乎都变得可以忍受了。他几次想到女儿,有点想笑,觉得自己跟她一样快活了。

  白天开会、晚上喝酒以及夜间睡不着时,他对谢伯茂又增加了不少了解。

  谢伯茂的年纪跟他是差不多的。患有肩周炎。喜欢看野史书以及欧洲情色片,因为这两者都会让他十分感动。对网络事件、CPI指数、星座之类的话题感到由衷地厌倦。抽烟,也喝点酒。不喜欢看人在正式场合穿唐装,以及座谈中使用“抛砖引玉”这个词。

  不免又想到女儿,她若想多打一会儿电脑游戏、再吃一个果仁费列罗、穿她最钟爱的太阳裙什么的,每次都是细声细气地跟“飞鱼”商量一会儿,然后,以她和飞鱼的名义郑重提出。

  由她及己地想了想,陈亦新摇头自嘲,怪不得看谢伯茂的脾性那么亲切,差不多就是另一个自己嘛。

  3去的次数太多,地名办的人现在有些烦李复了。收件人“谢伯茂”那些变来变去的住址大多早已作古,有的在民国前就早已不用,有的在近十年被拓宽为新的街巷,成了职业学校、行政中心或是家乐福超市。是啊,所有的旧地方统统都变成新地方了。

  至于“谢伯茂”。户籍科那个从来不笑的姑娘从电脑上给李复一敲,南京有四个人叫这个名字。见李复好像有些失望的样子,姑娘冲他直摇头:“他有网名没有呢,微博什么的?毕业照合影?随便什么线索都可以,放到网上‘人肉嘛,不管是哪方神仙,‘肉一下就会嗖地出来了。”李复没有完全听懂,只谨慎地表示了谢意,记下那四个地址,打算一一寻去。

  一个谢伯茂在外地出差,他老婆挥着炒菜铲子用怨恨而尖刻的语气断定说他决不可能有任何朋友,然后对着李复的鼻子用力拍上门。

  一个是运动品牌专卖店的店长助理,耳朵上夹着金色耳麦,好像随时在与什么人进行秘密联络。他用手指轻佻地掸着信,冲边上的漂亮店员挤挤眼:“好冷,好冷的笑话!”得知李复有个刚工作的儿子,他迅速换了一种笑法,用敬业而煽动性的口吻建议李复买一双“与美国同步上市、限量版、内置蓝牙卡路里计数、带气垫的新款篮球鞋”,他可以给他八八折的店长优惠。

  再一个谢伯茂,是个肩上带杠的小学生,拖着个带滑轮的大书包疲惫地穿过操场走过来。听说有信,脚步慢下来,脸色涨得通红,却又竭力显得庄重,先往不远处的几个同学看看,然后才大声地问:“是姚明给我回的信吗?还是刘翔?我同时给他俩发的信,并跟他们打赌,说肯定是对方先回信!可……我发的是E-mail啊。”

  最远的一个在城北的化工区,李复下班后赶了很长的路过去,天都快黑了,那位谢伯茂先生正在替一只萨摩耶洗澡,嗡嗡嗡的吹风机中,他用见过世面的口气对李复表达了他的憎恨:“哼,现在的骗子,手法越来越高雅了。还敢写信!还他妈的用毛笔,别出心裁啊!劳驾你直接替我撕了!”

  李复有些苦恼,却也无人说去。他的妻子一向毫不客气地骂他作“神经病”。儿子更不要说,他都羞于跟人提起他老爸的职业以及……“劳模”什么的,真要“拼爹”,这算个屁啊。同事也不适合,他们都比他年轻太多,喜欢谈论欧冠赛、网游或季度奖。李复想着,要是他真走上去跟他们说起“谢伯茂”什么的,他们准会像鸟儿似的一下子都飞光了。

  李复决定换个思路,暂时放下谢伯茂,直接找“本市陈缄”呢。

  他反复端详、摩挲——信封上的毛笔字不大不小,看着蛮舒服。他掂量里头的内件,两三页纸的样子,举起来对着灯,牛皮纸信封太厚,看不出个所以然。

  身边有同事走过,调侃他:“直接打开来瞧瞧得了!”是啊,打开来,看个究竟,他的确有办法可以不着痕迹地打开,连信封口的邮戳都可以完好无损。但怎么可能,这跟“利用职务之便私拆、隐匿信件”之类的无关,而是,怎么说呢,就算是个死信,也还是信,就有信的尊严与规矩,哪怕拆开后可以找到线索,也相当于是作弊,太不体面。李复不干。

  中午休息的时候,李复背上小绿包骑车到城南一带找文具店。

  金沙井路上有一家。文具店里学生很多,在挑可擦笔、荧光笔、变色笔、香味笔什么的,还有许多精巧可爱的即时贴、小本子、拍纸簿,连李复都看得喜欢,几个小女孩更是东挑西选舍不得放下。李复自己找了一圈,没看到,只得问营业员,被指点到顶里头的货架,在最下面一排,他找到了信封与信纸,没得选,就一两种,都挺平实、挺……丑的。“本市陈缄”的牛皮纸信封正是其中一种。

  不知为何,李复突然有些替这个寄信人感到委屈了,要蹲下来挑这么丑的信封,也真够难为的。李复在那个冷清的小角落蹲了好一会儿,两条腿都麻木了。没有碰到任何别的顾客。

  是啊,没“碰”到。他本是痴心妄想着,能不能想办法“碰”上 “本市陈缄”呢。他还打算到别的地方再“碰碰”看——

  李复研究过这些信的销票戳(盖在邮票上的邮戳,表明信从何处寄出),除了一封信例外,其余都是中华门邮局的戳子。邮戳上有个小编号,据此可查出,这些信应是投在邮局门口或营业大厅两个邮箱。

  估计着下一封信快要出现了,李复连着几天到那家邮局去转悠。他默默地坐在大厅的书写台前,打量来往的人。或是站到马路对面,盯着邮局门口的邮筒。这两个过程都是盲目的。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也都没有可能——有什么人看上去像是用毛笔小楷写信的呢。再说,往信筒里扔信的人少极了。有一回,他一直等到五点半,亲眼看着开箱人从大半人高的邮筒里只拿出可怜巴巴的两封信。一封是寄给“江苏省委省政府省人大省政协信访办”的,字写得比蚕豆都大,还有两个错别字。另外一封都没封口,里头塞着一叠过期旧彩票。

  李复叹口气,愈加觉得这个“本市陈缄”的不容易,这么慎重、穷追不舍地写信给谢伯茂,准是有个很隆重、很困难的事吧。他真得对得起人家。

  这么想想,倒宁可“碰”不着“本市陈缄”,真把那一摞子信通通退还给他,多伤人心啊。

  4陈亦新真正拿笔给謝伯茂写起信来,仍是跟女儿有关。

  女儿的幼儿园里最近推广起什么“蒙台梭利教育法”,鼓励小朋友“不学无术”,完全按照自由的天性来发展,比如,今天的家庭作业,便是要求家长只管替孩子备好纸笔与十二色颜料,然后便听凭其胡画乱涂。晚上,地上摊好报纸,女儿便跟“飞鱼”泼泼洒洒地玩了好一阵,直到累了要睡。妻子去弄小孩,陈亦新则收拾地上的烂摊子,顺手拿起一支颜料笔,把笔尖捻捻,将就着蘸起多余的靛蓝色在报纸的空白处写起来。

  大学里,陈亦新曾跟着一位学长写过两年半的小楷,后因忙于结婚升职什么的,便丢下了,这会儿写了几个小字,倒体味到一种淡淡的旧情——所联想起的却又不是大学或青春,而是他衰老无力的遥远晚景。真是很奇特的感受。

  扔掉旧报纸时,陈亦新惊讶地发现,自己方才所写的小字,全是谢伯茂,谢伯茂,谢伯茂。好像随时随地在想着这个朋友、并有许多话要对这个朋友说似的。他一怔,决定:那不如就说说吧。

  第二天便去买了信封与信纸,均十分粗简、不能够满意,但算了,只管随意吧。形式高级但内容次等的体验,难道还不够多吗。

  午休时,歪在沙发上,他有点踌躇不安,一直在想着,跟谢伯茂写些什么才好。他几次起身来,手机打到静音,QQ改成隐身,退出邮箱和微博,还把电话搁起来。却没有什么任何帮助,脑中仍是一片茫茫荒漠。他难过地捏住沙发扶手,把真皮抓得皱成一团——莫非现今已经不会诉诸纸笔了?还是心里话太杂,反而无从谈起?更或者,他的心里,根本就没有什么了。真不如女儿呢。

  陈亦新最后顺从了这不知是太满还是太空的状态,只把两三张备好的空白信纸认认真真叠好,仔细地塞入信封——心里倒也并不感到多么遗憾。谢伯茂是他的朋友,当然会“看”明白他刚才所“写”的。

  他用胶水封口,一边淡淡地想起来,信纸有多种叠法。竖着三折然后横过来对折。横着对折再竖着对折。中学有个同学会叠成一只复杂的仙鹤。记得还有邮票的讲究,什么倒着贴表示“我爱你”,两张对着贴表示“我想你”,三张连贴表示“我等着你答复”什么的。曾有个女同学,喜欢在封口处印上她的一枚唇印,香艳地表示“以吻封缄”……他其实并不欣赏这些小玩意,此刻也只是顺便想到而已,像是悼念一些死去的事物。

  直到最后写信封时,才感受到一阵仪式感(到底还是仪式!)的愉悦。南京有许多他喜欢的旧地名,那里面曾走动过许多他喜欢的人。刘勰、李煜、李渔、顾闳中、髡残、吴敬梓、甘熙、张之洞……闭眼随便想了一个早已消失掉的旧街巷,满意地信笔写下,好像这个作废了的地名便足以代表这封信札的全部内容。

  手里是一枝羊毫,因放置久了,被虫子咬过,勉强可用。本可以重买新的,但这笔实在是秃得可喜,正符合他这半半拉拉、欲诉已忘言的心境。

  写信不久竟成了习惯,虽然信内从来不着一字,唯一像样的动作只是在写一个又一个即兴想到的旧址……秃笔行进着,半涩半柔地摩擦着简陋的牛皮纸,那声音恬淡极了,像是什么可爱的小东西簌簌落在近旁,刻录着他给这个世间留下的小小痕迹。

  稍后,他步行出门,把信丢进明显空荡荡的邮筒。大街上万物喧嚣,他靠近邮筒侧耳听那静谧的回声,像听一枚石子掉进深不见底的古井,它一直掉、一直掉啊,掉到了大地深处,然后穿越过孤独旋转着的地球,并繁复环绕着穿过月亮、土星与木星,进入繁星闪耀的太空。谢伯茂就在那里的某处,等着这封信。

  ……这个过程自由而离奇,陈亦新非常享受。

  5李复一直记得,好像是87年、88年样子吧,有封繁体竖排的信,台湾花莲寄来的,收件人叫做“秦张氏(小名紫英)”,信封背面还歪歪扭扭写了“台湾老兵感谢仁人义士帮忙寻亲”之类的话。可这位老兵的旧住址早就改成了工人文化宫,并且文化宫早也不开放了,因为又在计划着改建为快餐连锁店……李复的小本子记录得很清楚,這封信他整整查找了五个月,吃的苦多了。最后在关怀医院找到的秦张氏,干瘪得像丝瓜筋,口水扯不断地流,已患老年痴呆症,身边一个低眉耷眼、邋里邋遢的老儿子替她拆了信,看了几行,这四十上下的汉子突然摇晃着嚎哭起来:你干吗骗我,我这不明明是有爹的吗……

  这电视一样的场景总让李复发出由衷的感叹。唉,人与人,不管是夫妻、兄妹、父子、朋友,说来平常,其实真是不容易的,世界这么大这么乱,总会发生许多的事,弄不好就失散了。“本市陈缄”,你也是把谢伯茂给丢了吧?他又是否知道你在这么辛苦地找他?我是真想帮你一起找啊。

  当天晚上,李复做了个梦,一个挺不错的梦。梦里有高音大喇叭,就是以前厂矿、学校或是农村大队里的那种高音大喇叭,不知通过什么特别的关系,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很有力地从大喇叭里传出来,回声嗡嗡:现在广播找人,现在广播找人,请谢伯茂同志听到广播后速到邮局来。请谢伯茂同志……

  醒来后,李复似有所悟。这个谢伯茂既然不见于本地户籍,那必定是一个外乡人……这么一想,还真是通顺了。李复重新有了力气。也许,还是有希望在退休前把这批信给圆满了的。

  他仔细研究过写给谢伯茂的各个地名,原址都在夫子庙、南捕厅、门东门西这老城南一带,看来这位谢伯茂同志大致就在这个区域出没。高音大喇叭自然不现实。常看到车站有人举着牌子接人,还有马路推销员举牌子做冰箱彩电广告——这给了他启发,反正这不是丢人的事,李复自制了两块三四十公分见方的白纸板,用黑色记号笔大大地写上“谢伯茂”,打两个孔,用绳子挎吊在肩膀上,如同个大背心,这样,不论前面还是后面,人们老远便可以看到他身上的这三个字。

  ……然而,也不知是街上的零碎景物已令行人视觉麻痹,还是人们已经不会好奇、亦懒得过问闲事,李复如此触目地沿着长乐路、三山街、水关桥、瞻园路走了一大圈,竟没有一人上来搭讪。李复并不气馁,谢伯茂真要那么好找的话,“本市陈缄”哪犯得着写那么多封信?

  李复一路走着,一边尽可能地想象着,一个人在一个地方生活,他需要进出哪些场所,买些什么,吃些什么,看些什么,耍些什么……如家快捷酒店。佐丹奴。苏果便利。24小时自助取款服务区。回味鸭血粉丝汤。地铁入口。第一医院。海底捞。中国联通3G。想到哪里,他便往哪里转悠,但大致范围仍在城南一带,每天下班后趁着天色尚好走上一大圈。他替自己想起个成语:水滴石穿。小时候,老家的屋檐下,他常蹲下来发呆,看那个被水滴出小洞的石头,一看很久。

  有时候风很大,吹得绳子绞住。牌子在身上翻过来,变成了光光的白纸板。等到觉察了,都走过好几条街了。李复想起老婆骂自己“神经病”,也自哑然失笑:可能真是了。

  他自己清楚,寻找谢伯茂其人以及救活这些死信,似乎也不完全是他的重点。另有一种说不清楚的不痛快,像是心口发疼似的,使得他需要这样背着小绿包走来走去、在老街与新巷子里不停走来走去。

  6陈亦新在茶馆等一个十五年未见的外地同学。那同学航班晚点,他便也只能枯坐。多少年不见了呀,当年是宿舍里玩得最好的一个。

  桌上有空白小便笺,他下意识拨拉过来,随手乱画乱写——很像女儿幼儿园的“蒙台梭利教育法”吧。这是他打发时间的老习惯了,开会啊,听讲座啊,银行排队等叫号,候机什么的,他不爱玩手机,也讨厌那些又厚又重一股怪味的广告杂志,正经看书又显得矫情。

  ……想起各样的等待,让他感慨。生活实际上就是由各种等待组成的。等人,等东西,等关系,等说法,等着开始,等着结束。表面上看,这些等待都像是主观的行为,是民主地参与命运、与之协商,实质上,唉,所有的结果都是注定的、唯一的。在约定之时,那结果安静地蹲着,在等着你;绝非是你在等结果……

  这么胡写乱画了一阵,同学终于出现。惊呼,叙旧,点餐,感慨,牢骚或炫耀。无非就是那些话题吧,可以讲个没完,也可以戛然而止。讲与不讲,也无甚区别。因为下午各人都有公干,他们最后约好晚上“喊上其他几个鸟人,好好搞顿酒!”

  同学走后,他又坐了一会儿,发觉心中竟比刚才更加空落。玩得最好的伴,当真见面了不过也就是这样。唉,算了。喊服务生过来结账。

  短发黑框镜的服务生递上打印条:“午餐88折。共145元。先生现金还是刷卡?”陈亦新悄悄扫视一番,她黄色头巾配青色坎肩,脖子里一个绿色领结——他一直喜欢看服务业的各种制服,不同的情境里,土土的门卫制服到洋气的K厅领班制服,都爱看。

  服务生见他微笑,犹豫了一下,指着桌子一角的那叠小便笺:“请问先生这个还需要吗?谢伯茂……”

  “哦,没事。”陈亦新忙用手扯下团起,他都没意识到刚才写的是什么。他解释了一句,“这人是我……一个朋友。”

  “嗯,他是不是就在附近一带?”短发姑娘的表情稍微有点怪。

  陈亦新掏钱,一边随意点点头,心里想着,下一封给谢伯茂的信,也许就“写写”关于等待什么的。

  “那么,应该就是他。我们这里的人都知道谢伯茂的。他每天傍晚都要从我们这条街走过。”姑娘朝落地窗户外抬抬下巴。

  陈亦新心跳几乎停了,迟钝地顺着姑娘的视线往外。

  窗外,正飘落下许多的梧桐叶子,叶子落在街对面一个乱糟糟的报亭上,落在破旧的自行车上。真没注意到秋天已经这么深了。

  这么说来,陈亦新粗略算一下,他给谢伯茂写信,已经写了一年多了。他写过年深日久、灰尘很厚的激情。写过遥远得相当于是死去了的恋人。写过寂静的呼喊。写过蚂蚁,人们像它们一样,为了小粒蜜糖而爬来爬去。写过交媾的非洲猛兽,那是午夜电视的无声自慰。

  ……莫非,真把这个谢伯茂给写出来了吗。

  “你怎么知道他就是谢伯茂的?”

  “他身上挂个大牌子的嘛。好几个月了,每天六点左右都从这条路走。”姑娘一笑。她手指细长,收拾餐盘的样子很好看。

  整个下午陈亦新都浑身不自在,看什么东西都像是双的或是虚的,一个女同事關切地指出说他的脸色很难看。

  好不容易捱到下班,差不多正是那姑娘讲的时间,他绕到那家茶馆,立在马路对面,也算是等的士——晚上要搞酒嘛,不能开车。顺便在报亭买了一份周刊。

  打个岔再抬头,果真就看到一个“谢伯茂”的牌子在马路对面的人群里摇摇晃晃。脏兮兮的白板,三个稀疏无章法的字,一个半老不老的人背着。陈亦新一直地盯着,眼眶肿胀。他本可以喊上一声或是追将上去,可不知为何,双腿重如灌铅,更有一种羞怯与惊惧,眼睁睁就看着“谢伯茂”转到另外一条街了。

  随后急忙赶到位于城西的大酒店,外地同学及“其他几个鸟人”早已到了,还有女同学及女家属,简直高朋满座,不由人不兴奋。陈亦新跟着众人闹酒,十分的活泼。然后到K厅又唱又跳并继续喝,直搞到将近凌晨才散去。门口三五成群,全是跟他一样手脚拖沓不做主的人。陈亦新看着他们,又从玻璃幕墙看看自己的身影,大家都是一样的面目糊涂,全像孤魂野鬼。

  回家路上,陈亦新吐着浑浊的酒气对的士司机说:“嘻嘻,今天,碰着个老朋友。”

  “唔,老朋友,不容易。”的士司机疲惫地敷衍,把车窗摇下来一点,并把收音机的音量扭得很大声。

  陈亦新张了张嘴,把微烫的脸转向窗外,沙沙作响的晚风中,偶尔几个面孔在急速地走。他的手无力地搭在窗户口,突然间颓唐了,有些悲怆地想起漂浮在街道对面那个白纸板上的“ 谢伯茂”,不管他是男是女,是愚是浊,是今人还是鬼魂,不如,真的去会一会吧。

  他想起每晚都给女儿讲的睡前故事,那么多的童话、神话,那么多绝无可能但十分美好的事。但是,他知道,老天爷是不给成年人准备童话的。

  整个晚上都睡不着,陈亦新想起他的秃笔与没有用完的一叠信封,还有半瓶“一得阁”墨汁。这几样东西正呆在他办公室的黑暗里,想到它们从此将一无用处,真差点儿掉下泪。他很难过——因为突然降临的物理的“存在”,谢伯茂反而就此失去存在意义了。他再也不能够写信给这个好不容易找来的朋友了。

  7李复背着“谢伯茂”走到茶馆这条路时,天色已晚,他有些疲惫地想着,这一天,又要结束了,毫无变化地结束了。

  今天上午,他领到工会提前发下的劳模退休纪念金,挺厚的一叠。领导拍拍他的肩:“这个‘救死信的岗啊,等你光荣退休了,我们就打算撤掉了。”“是的,该撤,没什么用。”李复完全赞同。

  这些天,走在路上,看到人们小跑步地赶路、对着手机着急地嚷嚷,或是蹲在路牙子上拧着眉头。他们的表情与姿势总让他产生不安的联想,他想起他看过的晚报,想起人与人之间各种令人叹息的阴差阳错,悲观地预感到一种无法挽回的惋惜——如果这些信当真死了,它们将被销毁、成为一团纸浆糊糊,那么,“本市陈缄”想说给谢伯茂的话,就要永远、永远地没了。唉……他是真心想要帮上一点忙的!

  他在茶馆的路口停下,想到马路对面的报亭买瓶水,想想又算了,宁可嘴唇皮继续干着。他有种奇怪的心理,好像自己越是辛苦,反而越是容易有回报。以前他查死信,跌跤扭过脚,摔破过裤子,自行车没气还推着走过七里多路——而那些死信到最后都是救活了的。

  秋风吹在脸上有些疼,是往冬天过了。不如再多走一圈。以后天黑得越来越早,怕是更没有人看见他背着的“谢伯茂”了。

  突然听到有人在他身边喊:“嗳,谢伯茂?”有点疑问的音调,不高不低,他刚刚好可以听到。

  李复转过脸,看到一个戴眼镜子、没什么特点的中年人。这是第五个。走了这么些天,这才是第五个向他问起“谢伯茂”的人。跟前面四个人一样,他并不打算从头讲起“死信”什么的,他怕对方失去耐心。

  李复满脸是笑,把牌子扶正,心里高兴着,看看,幸好刚才没有买水喝:“噢,我不是他,我是在找他,找谢伯茂。您?”

  “你找他多久了?”天色晚了,又有树阴,这人脸上暗暗的。

  李复想了想,决定从第一封死信的时间算起:“一年两个月了。”

  那人从树阴里挪出来一点:“哦,去年秋天就开始了。”下巴抬了一下:“那他,知不知道你找他?”中年人脸皮有点绷着,只把眼睛从蒙了灰的白牌子上掠过,又掠回到李复脸上。

  “他不知道。其实他都不认识我的。”李复知道这话听上去惹人发笑,他急着长话短说,“请问您,是不是知道他、这个谢伯茂?”

  “噢,对不起,我也不知道。就是问问。”中年人十分客气地点点头,轻轻吁了一口气。李复觉得他表情突然远了一点,又好像有些难过。他不会以为自己是个神经病吧。

  “嗯,其实,我是帮一个人找他的……”李复看这人似乎要走,心里矛盾着,不知需不需要从头说起死信的事。

  “倒是帮谁呢?”中年人把步子又收回来,眼神明显有点飘。

  “帮谁?咳,那个人我也……不认识。但我知道那个人在找这个人,可能比我找的时间还长。”为了说清楚,李复把两只手都用上了,分别代表两个人,他把头从左手扭到右手,又从右手扭到左手。

  刚刚亮起来的路灯下,可以看得清清楚楚,那个中年人闭了下眼睛,把什么情绪给闭到里面去似的。旋即,他把脸转向马路,轻声地說:“你不要管了,找不到的。”

  老天,听听,说不定,他真知道谢伯茂什么呢。李复把牌子往边上挪挪,到绿挎包里摸着小本子,本子里夹着上午刚领的那一小迭人民币,他用手在包里头把钱挪开。

  中年人转回头注意到他的绿挎包,一怔,随即恍然,露出点淡淡的嘲弄笑意,招呼都不打地转身便走了,快得李复根本来不及说任何话。

  李复的手还停在包里,他低头看看绿挎包,竭尽全力地想着,是哪里出了错吗……

  天很快地完全黑下来。李复抬头看看四周,摇摇头,小心地把“谢伯茂”的白牌子取下,端详了一会儿,然后使劲把白纸板叠压成小小的方块,艰难地塞到路边一个垃圾筒里。谢伯茂,对不起,救不活你了。

  李复慢吞吞往家的方向走。一下子没了“谢伯茂”的纸牌子,吹在胸口的西北风还真有点冻人呢,不过没事,反正这已是他作为救信人的最后一个冬天了。他摸摸绿挎包里的钱,尽量让自己高兴点。

  选自《收获》2012年第4期

  原刊责编 叶 开

  本刊责编 鄢 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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