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文强,1984年生于青岛。著有《渔具列传》《海怪简史》《半岛手记》等。
且自江洋为浪子,让他龟兔做乡绅。
——无名氏《海游记》
乌石二
乌石二本名麦有金,或写作麦友金,是雷州府乌石村人。该村的房舍均由黑石砌成,故名乌石村。乌石村是一个濒海的渔村,乌石二的父亲经营一条船,往来于海上,闲时也耕作,和其他百姓一样,艰难挣扎在帝国的最底层。
麦家的祖墓离乌石村的港口不远,墓门朝着大海,周围有黑礁石嶙峋矗立,多有直上直下式的险峻,不可名状,似黑衣武士簇拥拱卫着祖墓,杀气森然。行人路过时,但闻脚底咚咚作响,脚下的土地似乎是空心的,在看不见的地底,有着巨大的虚空。
有外乡来的风水师路过麦家祖墓,不由得嗟讶再三。村人不解,问其故,风水师答,黑石是石中之煞,麦家祖墓如此形势,子孙中必出大盗,为祸一方。村人听说后,唯恐这个预言应验,就连麦家人也怵惕不已。在麦家人的默许下,村人在墓前围了竹篱笆,并在篱笆中的空地上积粪,以求镇压,唯恐粪堆不高,于是层层覆压,粪堆需仰视才见,他们生怕麦家后人当中出了大盗,祸及乡里。
哪知道,这个预言最终还是应验在麦家,粪积如山,也未能奏效。当然也有人说,积粪还是奏效了,不然乌石二就不是为害一方,而会是席卷南天,甚至据有整个帝国。如此看来,人们相信,积粪之举不无功劳,当初首倡积粪的几个乡民因此去官府讨赏,结果吃了一顿板子,然后给赶了出来,一时沦为笑柄。
乌石二是麦家第二子,因排行在二,后来诨名叫乌石二,他的长兄叫做乌石大。乌石二出生时,乌石村起了一阵龙卷风。龙卷风从海上来,卷起了海中的鱼虾,搬运到乌石村上空播撒,海水化作一场大雨,鱼虾坠落时则落在街道、屋顶及各家的院落中,从高空落地时,已经被巨大的冲力拍死,直挺挺地躺在渔村的石板路上。其实,这些鱼本来在海中游着,突如其来的龙卷风把它们从水中吸到了天空,有不少鱼在空中就已经脱水,渴得半死,摔在地上时,便死透了,落地的一面,已被摔得一团混沌,后来人们收集起来的鱼,多是半爿的,像已经剖开的鱼干,省去了不少人力,这更令乌石村的百姓们啧啧称奇,后来他们一致认为这是老天爷赏饭。他们对上天的感激,直到这些咸鱼完全吃完为止。
更多的鱼落下来,使这一夜的雨声大得惊人,砸夯坠石一般。睡梦中的人们被惊醒,纷纷披衣开门观看,在睡眼的■视线中,他们被眼前的景象惊呆,院落里的水洼,满是大鱼,抬头看屋檐上的水滴,滑下的也是大鱼,有的还溅到了屋里,无数的睡眼瞬间睁得溜圆,简直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人们冲出屋子,在大鱼之雨中飞奔,紧接着,就有人被大鱼砸晕,在这些幸福的昏厥中,大鱼拍打在他们身上,又将他们一一唤醒。
暴雨,大鱼,银色鳞片,湿漉漉的奔跑的人,还有掀起瓦片的风,横着飞的雨点,不时亮起的闪电,远处山坡上滚来的雷声。龙卷风降临之夜,小小的乌石村正经历着撕裂和形变,渔村太过沉闷,数百年积重难返,需要有这样一场风暴,来除旧布新。
显著的效果是,堆积垃圾的小山,其山头被连根削平,那些脏污被龙卷风带走了,取而代之的,是满地的鱼,遮蔽了地面,弄堂和远处的街道,也都有了亮银的轮廓,每一家的屋顶,也都像盖住了大雪,可看到那些方形的屋顶,随着渔村的山势而逐渐攀高,一直升到了混沌的所在,难辨踪迹,那里是渔村的隐秘地带,视线难以抵達之处。这时,黑暗中一片银光,不断闪烁着,形成巨大的光和鸣,白昼提前降临。
在这场雨中,乌石二就在大鱼落地时降生了,他出生时的啼哭,早就被坠鱼的喧哗所遮蔽。在异常的天象里出生,雨停之后,院里死鱼堆积,那是人们铲起了地上的大鱼,堆为鱼垛,鱼垛周围的积水中,开始有鱼血流淌,分作三股,耀眼的红色,游到了三个不同的方向,人们这时才听到孩子落地的哭声。
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孩子,他初到尘世之中,便带来了血腥的收获,令人惊喜,也令人忧心忡忡,他是新生,也是死亡。他的父亲看看窗外,又看看室内,不知该如何是好,两相权衡之后,他还是选择了冲出去捡拾大鱼,连孩子也来不及抱,家贫乃至于此,对食物的渴求,更甚于孩子的降生。
雨过后,院落中,街道上,都满是捡鱼的人,腌制成咸鱼,从天而降的口粮,足以维持三五年的日常消耗了。积压在房顶的鱼虾,在日出之后都炙烤为鱼干。乌石村多年笼罩在咸鱼的恶臭之中。肥硕的咸鱼缸,滴着花白盐卤的黑肚,排作齐整的两列,分列在院子的东西两厢。这些咸鱼缸是乌石二童年记忆中最坚实的一部分,是捉迷藏时的藏身地,在睡梦中,咸鱼的气息也是若有若无,飘在无尽的黑暗里,糜烂腐朽的气息,是接近于死亡的隐秘快感,最终构成了他阴翳、邪恶及狠毒的品性,在他的成长中,咸鱼的功劳不可谓小。对咸鱼的熟悉,也使他逃过一劫,免除了灭顶之灾。
少年时代的乌石二游手好闲,结交本乡恶少无赖,整日厮混。乌石二的领袖才能在这时也显现出来,既有凶悍之性,又颇有手段,唬得一众无赖皆心服口服,与他结为死党,出行时则前呼后拥,煞是威风。他的父亲也只当是少年人玩闹,未加理睬,哪知道,乌石二已经有了盗魁的气质,后来便是南海上令人闻风丧胆的大盗,他的这些玩伴们,也都成了他麾下的头领,其中还有他的哥哥,号称乌石大,还有他的堂弟,号称乌石三。
当时生计艰难,乌石二便伙同死党,在村里偷猪,于荒郊野外把猪杀了烤吃。随着猪越来越少,乌石二的劣迹也终被人们发觉。族长命人将其吊在树上,乌石二一口咬定,全是自己所为,与其他人无关,围观的人群中便有当时一同偷猪的死党。乌石二的父母闻讯赶来,跪地求情,而族长不允,非要将乌石二扔到海中。族长坚持认为,小时偷猪,为祸乡里,长大后必成大盗,不如早早断绝后患。
就当命悬一线之际,乌石二的父母号泣不止,在族长面前磕头如鸡啄米,族长把头扭在一边,故意不看他们,这是铁了心要把乌石二置于死地了。这时乌石二忽然开口道——我是真命天子,我一开口,就能命令咸鱼死而复活,在水里游来游去。endprint
看这少年说得坚决,一字一句都进入了众人的耳中,族长半信半疑,人群中也议论纷纷。乌石二的父母听了,也是一愣,从地上爬起来,紧盯着乌石二,不知该如何是好。父母眼中的乌石二,已经不是那个熟悉的少年了。乌石二此刻血贯瞳仁,太阳穴凸起,眉宇间起了煞气,这令他的父母也倒吸了一口冷气。
咸鱼随处可得,族长命人拿来一条咸鱼,放在乌石二眼前。这是一条陈年的咸鱼了,它来自十五年前那场从天而降的怪雨之中,它做咸鱼的年头,也正和乌石二同庚,所不同的是,这条咸鱼早就面目模糊,鳞片也脱落殆尽,只留下星星点点的银片,轻轻一触便即移位,肉身也是一碰一个坑,十几年的腌渍,早就朽坏不堪。当咸鱼靠近时, 乌石二鼻腔中已经充塞了被盐卤强行压制的腐臭,这使他后脑一阵酥麻,几近于眩晕,久违的恶臭,此刻与他的生死相连。众目睽睽之下,他不得不打起精神,瞪着眼珠对咸鱼说:
命你复活,速速游水。
这句话说完,咸鱼看上去并无异样,族长一声冷笑,接过咸鱼扔到了水盆中,众人围拢上来,却见咸鱼正扭动着身躯,在水中抽搐着游动。围观的人群惊呼着朝后退去,水盆周围闪出了大片空地,孤零零的木盆置于空地之中央,其中有一条咸鱼在翻滚,人群惊散,他们视乌石二为妖人,这个年轻人身上有着不同寻常的力量,一言足以令咸鱼起死回生,人称“圣旨口”,即:相当于皇帝的金口玉牙,说一不二。
族长挥挥手,让人把乌石二从树上放下来,对乌石二的处罚就此不了了之。回到家中,族长越想越怕,大病了一场,不久便郁郁而终。从此,乌石二在村里偷鸡摸狗,也都没人敢过问了。同乡见了乌石二,也都毕恭毕敬。
可是,族长没有想到的是,那条鱼早被乌石二的死党动了手脚,鱼腹里塞满了蚂蟥,这些活物扭动,也带动着咸鱼扭动——这是乌石二和死党常玩的一个游戏,在乌石二的眼神示意下,是他的死党把做了手脚的咸鱼放到了族长手中,才有了方才的一幕。
据说这条救命的咸鱼,即是乌石二的前世,乌石二患有严重的鱼鳞病,皮肤瘙痒,抓挠后便有皮屑如鱼鳞般脱落,这种怪病伴随了他一生,连他自己后来都相信自己是那条咸鱼转世。
咸鱼和他同时来到乌石村,大鱼降落之夜,乌石二也降生。许多年前的那次天降大鱼,数目太为惊人,吃了十几年,仍有积存。十五年来,咸鱼未腐,沉在缸底,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它没被吃掉,它似乎早有打算,它在缸中饱受盐卤,又受同伴挤压,只为了在岁月轮回中暂且留驻,待得十五年后,赶来救乌石二一命。
五峰船主
海商汪直看上去像個书生。那时候的商人丝毫没有如今的暴发户气质,底子还是读书人的底子,而不是骂骂咧咧的痞子相,当然,这是今人对一个大明儒商的想象。即便他后来做了亦商亦盗的武装走私团伙的头领,也保持着书生本色,这和那些发迹之后便骤然变得文雅的人有着本质的不同。
汪直抵达日本时,是和红毛国的商船一道,被海上风暴吹到了日本的种子岛。岛上居民乍见红毛国人,以为是妖怪,红胡子,红头发,还有蓝眼珠,远远地看着,不敢靠近。直到看见这群怪物中有一个穿着大明衣冠的儒生,就像看到了救星。
这个书生一走下船,就东张西望,看到了岛上的居民,便离开那堆洋人,径直朝远远观望的岛民走来。
和多数出海的商人一样,汪直也早早学会了红毛国的语言,从最初的手势,到后来的音节和句法,而对日语却尚未精通。彼时岛中有会写中国文字者,只会书写,而不通音节,便与汪直用文字进行交谈,通过这种方式,进行翻译,汉字充当了沟通的桥梁。
这是一次颇为奇异的交流。
种子岛上的人们仍记得这个来自大明的儒生,他头戴儒冠,大袖飘飘,他举手投足间从容不迫,逢人便拱手施礼,更是令人倾倒。在海边沙滩上,当地人用手杖的尖端画出汉字,汪直也用手杖画沙作答,这时,当地人知道他名叫五峰,沙滩上写着硕大的“五峰”两个字。
当然,那时当地人还没有预料,他即是不久以后便赫赫有名的五峰船主,只当他是一个通晓各种语言的大明朝的书生,他们在用一种无声的方式进行交谈,新翻开的沙滩,露出了湿润的内瓤,笔画显得深重,所写下的文字似也更值得信赖。
不多时,他们脚下的沙滩就写满了字,他们背对着大海,一边写,一边倒退,直退到了海边,双脚浸到了水里,海水攀升过了脚踝,他们也毫无察觉。正当落潮时分,随着他们的脚步后退,海水也在后退,水位总是保持在脚踝的位置。在新退出的海滩上,他们写下的字句中,有海鹬落在其间,在点画的沟槽里觅食,长喙敲破了那些文字,鸟爪踏过时,不经意间篡改了词句,后来者已经难以读通整篇文字,唯有“五峰”两个接近一人高的大字过于庞大,仍在鸟群的践踏之下保留着原形,人们纷纷围拢上来,对这俩字指指点点。正在和汪直交谈的那个当地人停下来,朝他的同胞们喊道——这俩大字,就是这个书生的名字,意思是五座山。
识得汉字的当地人,脑海中立刻显现出五座高耸入云的山峰,争相朝上生长,青石壁上挂着云朵,五座山隐没在云后,不可端倪。
人们再次低头观看那两个大字,手杖划出的深沟,都已经渗出了水,将每个笔画填满,两个大字显得亮晶晶的,水网织成的字,开始有了流动的姿态,有几只沙蟹在水中露出青黑的方块形蟹壳,稍微一露,便被围观的人群吓退,它们的双眼生在触角上,触角如两根立柱,探出水面,就看到了黑压压的人群,它浑身为之一颤,立刻回到了看不见的沟槽底部。
不多时,鸟群蜂拥而至,落在长篇的谈话中,汪直和岛民还在沙上写字,也顾不得驱赶鸟群。他们已经退到了岛屿的最外缘,这里是退潮时海水所能退到的最低点,步行所能到达的岛屿最深处,待得潮水回涨时,海滩上的对话就会被海水带走。
汪直在沙滩上写道,那些绿眼珠的红胡子,是来自西南蛮的贾胡,他们不吃人,是来做生意的,不用害怕,他们和气得很,只要你们不伤害他们,他们也肯定不会伤害你们。
当地人这才稍稍安定了心神,毕竟是有来历的,只要不吃人,难看些也便无妨了。endprint
汪直说,他们虽然模样怪些,却也不是什么妖怪,而且,他们来自几万里之外,遥远的未知之乡,他们手里还有各式稀奇古怪的宝贝,还有疗治各类病症的奇药,他们的海船,能够抵达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这是海上的族群,常年在海上漂泊,回到陆地上,他们就会头晕目眩,脚底下起绊。
当地人听着,就像听到天外来客,世上居然还有这般人,他们来自海的那一边,从海里冒出来,来到陆地上,倒也不必怕他们了。
听罢了海外奇人的掌故,当地人还没有合上因吃惊而张开的嘴巴,汪五峰就开始推销商品了。在汪五峰的翻译之下,当地人从红毛国人手里买了两条火枪,此前红毛国人朝空中试放了一枪,打下了一只海鸥,一声巨响之后,海鸥坠落,毛羽纷纷扬扬,像下了一场大雪,海鸥落地,人们看到海鸥的胸口有一个大洞,往外淌着血。海鸥的胸口,被一股来路不明的力量所撕裂,人們隐约意识到,或许和方才那声巨响有关,巨响之中包藏着烟雾,还有神秘的芳香在四下里升起。此刻,汪五峰在烟雾之中出现,双手各擎着一只火铳,开始向人们兜售。
这时人们无不惊惧,这条木棍式的家伙,居然有如此威力,有人禁不住诱惑,开始购买,火枪由此传入日本,很快便以神奇的威力而声名远播,各路割据势力在枪声中惊醒,纷纷把目光聚拢在这黑洞洞的枪管上,这来自疏方异域的秘密武器,在巨响之后便可置人于死地,在此之前,日本还从未有过这般厉害的凶器,乍见之下,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有不少人认为这是一种高明的戏法,是西人的幻术,直到亲身试用之后,才知道这幻术可以在自己手中复制,并且发挥同样的威力,惊喜之下,火枪从天而降,就此进入了日本,成为争相追逐的硬通货。除了火枪,还有香料、生丝、硝石、丝绸等货物,从此如长龙般应接不暇,从海上源源不断运来。
五峰在火枪的交易中充当着翻译的角色,不久,他便聚起了自己的武装,运送枪支,聚集有近万之众。那时节,他的主要时光都在大船上度过,在船中,他被称作五峰船主,自船主以下的头目,各按尊卑次序,一声令下,应者如山呼海啸。在平户,五峰船主占据岛屿,不再让人们称他作五峰,也不再称船主,而是自称徽王,手下各大头目都授予官职,附近三十六岛的岛民,皆听其指挥。
水遁
没有月亮的夜晚,他都要从床底下拖出他的铜盆,倒上水,冲洗一番,然后用白巾擦拭,一边擦拭,一边在灯下观看,直到铜盆变得黄光闪烁,这才停下来,把铜盆放在几案上,从大桌上移来灯盏,这是灯架上擎着的蜡烛,将灯架安置在铜盆正中央,蜡烛在高处向下照亮整个铜盆,在铜盆的反射之下,室内更加明亮,屋顶上有金灿灿的云霞跳跃,恍若黎明时的初照,有着游移不定的稚嫩与明媚。
然后,他开始往铜盆中注水,用的同样是一只黄铜的水盂,从缸里舀出水来,把铜盆注满,水面不断上行,在离开盆沿还有二指处,他停了下来,把水盂挂到了缸后的墙上,有一注残余的水,从墙面上激射而下,在地上形成一团黑色的暗影,并且还在膨胀,原本就昏暗的角落,有了这些水的渗透和沾染,显得更加暧昧不清。他对这些毫不在意,开始起身更换衣服。
他换上了熟牛皮的紧身衣,这是潜水的装扮,抬胳膊抬腿,没有半点绷挂之处,他开始在房间里转圈奔跑,每跑一圈,身子就缩小一号。在长途奔跑中,他终于缩小为巴掌大小的小人,他的牛皮潜水服也在随着身子缩小,包括他背后背着的宝剑,也按比例缩小了尺寸,成为牙签似的一小段铁锥,剑柄的红穗头在右肩之上摇摇晃晃。
在变为小人之后,他攀上几案,又飞身跃上铜盆的边缘,几下纵跃毫无声息,在铜盆的边缘来回走了几步,就跃入了水中,顷刻不见了踪影。盆中的水清可见底,他从水中凭空消失了。
此时他穿行到了海上,他的铜盆,就是海的缩影,他跃入铜盆,就是跃入了东海的万顷碧波之中。选在没有月亮的夜晚,是为了在分水时隐藏身形。他从斗室之中跃入铜盆,顷刻就在海上冒出头来。他总是适时出现在大船之侧,这都在他的预料之内。他放出飞抓和绳索,攀上了大船,仗着身形矮小,又有夜色掩护,穿行在商旅之间,他用手一指,客商的金银珠宝就会缩小,万两黄金也会缩为一豆,轻松纳入他的囊中。当他摘下了一个波斯商人的钱袋,内中有明晃晃的金币,在海上航行的夜晚,波斯商人时常拿出来挨个抚摸擦拭,这些金币都带有胡商的手泽。他摘走了波斯胡商的所有身家,还顺手拽了一根金色的胡须,在确认这不是金丝之后,他扬手把这根蜷曲的毛发扔掉了。胡商在梦中吃痛,喉咙里咕哝了几声,翻身朝船舱里面睡去,在他眼中的胡商,此刻正如一头酣睡的巨兽,抬头望去,胡商有着山峦一样起伏的身躯,仿佛被施了魔法,会永远沉睡下去。
他在船舱里的黑暗中出没,早就适应了黑暗的环境,有时他也会停下来,望着眼前这个大到离谱的空间,客商脱下的靴子,在他看来也是一座高山,抬头往上看去,也看不到靴口。船板上的一盘绳索,每一股比他的腰粗,从船舱深处蹿出的一只老鼠,都能让他大吃一惊,急忙掣出宝剑,横在胸前,这只老鼠比他的身子还要高大,平日里不起眼的小东西,这时也变成了猛虎熊罴般的巨兽。老鼠的尖嘴微张,就传出了热烘烘的糜烂之气,他正撞上这团浊气,胸口气息为之一滞,脚底下也踉跄起来,未及逃脱,就被老鼠给堵在了角落里,在他身后,是无法穿越的船板,船板年久磨损,有了毛刺,这些毛刺已经刺进了他的后背。
老鼠眼珠中射出光芒,只看了他一眼,他脊间猛地一颤,在老鼠的眼底看见了自己——手执宝剑的浑身抽搐的两道黑影,分别置于老鼠的两只眼中,那一刻,他的神魄恍惚都被摄入了老鼠的双目之中,宝剑也脱手坠落,一声脆响,老鼠受惊,转身回到了船舱里,他才得以解脱,意识又回到了自己身上,捡起宝剑,已是热汗长流,冷风吹过,才觉浑身已然湿透。值夜的水手走来走去,他躲避着他们的大脚,生怕一不留神被踩为肉泥,当然更怕被水手们发现,此刻他在法术的护持之下,变得不到巴掌大小,太过于惊世骇俗,一旦被发现,立刻会被捉去,成为炫奇的玩物,那将生不如死。
这是身怀秘术的尴尬之处,虽然法力直达玄微幽隐之妙,能够变幻身形,穿越绵密之海,都随心所欲,而在此时他也变得极为虚弱,甚至要像蝼蚁一样躲避一个普通人的踩踏,也正是因为这种落差,才使他陷入长久的困惑,这是久思不解的难题,当然也是修行法术的心魔。随着他的法力日渐深湛,这困惑便又不可遏制地深了一层。那时节,他走在秋日的后园,见园中被黄叶铺满,层层叠叠,叶子上又覆盖了严霜,正如他的重重困惑,难以扫清。endprint
他平日里沉默寡言,不喜与人来往,也不知该如何讨人欢喜,自从得了这种秘术之后,新异的世界向他敞开门户,他在行术盗窃的过程中,居然享受到了隐秘的快乐,一个大盗的寂寞,在没有月亮的夜晚,在远航而来的商船上,得以集中释放和排遣。每当在一船之上得手以后,他都不急于离开,而是在这畸变的空间里走来走去,独享那不为人所知的喜悦。一个大盗心中无法排遣的寂寞,自是不为外人所知,他只有在事毕之后,才能有片刻的宁静,而这宁静,在他的一生中又是寥若晨星,来去匆匆。
当他在大船上得手,囊中充盈,又自己度过了一段安静之后,便收拾随身物品,跳到海里去。一头潜入深海,再次潜出时,朝着光亮处游去,待他露出水面时,已不是海面,而是自己房中的铜盆。铜盆中心的灯盏依然亮着,他出水时所循着的光亮,就是这盏灯的指引,铜盆中的水,于他而言是巨大的虚空,他不敢耽搁,赶紧逃离了这盆深渊,回到了现实世界。他绕着屋子跑来跑去,不多时就恢复了正常的身高,他熄了灯,屋里一片黑暗,连同那铜盆,也都隐入了黑暗。
他打开包裹,金银珠宝之气上腾,照亮一室,也照亮他热气腾腾的脸,那是他往来于海底的体力消耗,还有穿梭在不同空间的法力消耗。铜盆和东海之间,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没有人知道这段路是什么样子的,也没有人知道铜盆和东海是如何连通的,而且,海上的船只走向都在算计之中,每次出水,都恰巧有一只大船经过。这些秘密,都属于秘术中隐而不彰的部位,他在人前绝口不提。
在珠宝面前,他想起平日的过往来了——他在人前总是局促不安,稍显口讷,人们从外表看不出他所从事的行当,只给人留下了一个沉默寡言的模糊形象。即便在他还乡之后,离开金陵城内的寓所,回到乡下看望父母,在亲友的盘问之下,他只能含糊其辞,或曰做生意,或曰帮人做工。他穿着平平无奇,丝绸绫罗之类一概不沾身,这使他看上去更像个底层劳动者,在穿街过巷之时,也丝毫引不起注意。他待父母恭谨,为了不引起父母的怀疑,他带来的银两,也都在可以接受的地步,太多则会吓到父母,太少则难尽心,他在多与少之间颇费思量。
这些世俗生活中的场景在他眼前一一闪过。这时,他刚从海上穿越而回,冻得瑟瑟发抖,身上水滴不断,滴在地上,这是他从深海携带而来的海水,尝一滴,才知道是咸的,那是东海千万颗水滴中的一颗,经过时空中的长途跋涉,穿越了万花筒一般炫目的隐匿隧道,来到了金陵城内,他的寓所之中。
郑芝龙
和所有声名显赫的大人物一样,郑芝龙早年也是出身微末,但似乎不太一样的是,是微而不贱,他虽混迹于商人中间,在海船上颠簸,但他的少年时代却意气昂扬,丝毫不见困顿的迹象。航船上熙攘的人群之中,你一眼就能看到那个头戴方巾的白衣少年,不觉令人神清气爽。
他夹在胡商、番僧、舟师和水手们之间,没有人注意到他,在贩夫走卒的眼里,他自然是被忽略的,即便走个碰头,老客们也只当他是个娃娃罢了,没有人把他放在眼里。在海上行走的,总是论资排辈,郑芝龙心中暗道——好像越老越厉害似的。彼时的水手,仍把乡村的习气带到航船上来,郑芝龙一路上盘算着,如何改变这些陋俗。
郑芝龙离开人群,来到船头,他按着腰里的宝剑,望着海面浮现出的岛屿,浓荫覆盖的碧色峰峦,船绕过岛屿之后,仍是无尽的海。航行的水路之远,于他而言有着直观的感受——长达半年多的颠簸,除了途中路过的几个岛屿,终点仍未抵达,那是一片谜一般的陆地,在舟师的口中,那片陆地上奔跑着麒麟兽、比肩兽、狻猊兽等神兽,空中则飞舞着羽人,他们可以徒手捉到飞鸟,楼台殿阁则是白玉雕刻而成,宝顶上镶嵌的宝石像夜空中的繁星一样稠密,却又比星空更加明亮,在黑夜里也会亮如白昼。而墙上的画框里,画的景致总是世间罕有,身手矫健者跃入画框,即可进入图画中的世界。
海的尽头在哪里,海外有怎样的天地,与中土又有何不同?少年郑芝龙的心里满是疑问,那未知之乡,正等着他去一一见证,海的卷轴正在他面前徐徐打开,少年被卷进了折叠的空间,物象不断撕裂又重新组合——飞鱼们的银白之腹翕动着从头顶飘过,巨鲸的黑幕的脊背不时遮挡住船头的视线,也有玳瑁的紫水晶的盔甲,出没在蓝色的波纹之下,使海水中光华闪耀,水手们起网,大罾里布满了弹跳的青色鳞族,这些丹青难以摹写的色块,构成了神异的旅途,令少年郑芝龙看得目不暇接,他的脖颈,像麻雀一般灵活,将他的双眼送到各处,他比常人看到的更多,因此也担负着更多的思考,看不见的变化正在他身上发生。
郑芝龙的早年行迹,是与这些航海活动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这个来自福建南安的少年,从十八岁开始,就往来于东南沿海。起初,先至澳门,随舅父黄程学习经商之术,在澳门受到天主教洗礼,教名为尼古拉斯,因其乳名为“一官”,在欧洲的文献里,他又被频频称作NicholasIquan1,而他的字飞黄,又字飞龙,长辈希冀其飞黄腾达的寓意便不言自明了。这个有着复杂名号的年轻人,繁复的名字,正是他的芜杂经历的写照,他日后居然奇迹般地缔造了海上王国。
在随舅父学习经商的过程中,舅父发现这个外甥聪颖过人,因为他在短时间内学会了外语,尤其擅长葡萄牙语、荷兰语、卢西塔语,后来东渡日本,又学会了日语,又娶了日本女人为妻,后来这个日本女人给他生了儿子,就是郑成功。
妻子是日本人,郑芝龙本人在日本逗留也最久,青年时代曾以日本为据点做生意,因此,郑芝龙的日语最为纯熟,几乎与日本人的音调无异,他还能说出日本四岛上不同的口音,模仿得足以乱真。他在几种语言中切换自如,每一种语言中的不同方言也能做到切换自如,如此繁复的语言系统大树,枝丫繁多,却在同一个人身上并行不悖,同行者甚至认为他是古老的歧舌国——一个传说中的海外岛国——的孑遗,歧舌国的国人,都有两条舌头,能发出两种不同的声音,这个神秘的国度后来在海上凭空消失了。当时的人们认为郑芝龙有两条舌头,歧舌也成为他早年的又一绰号,在海商和水手们中间流传开来,并且持续了相當长的时间,直到他离开海以后,这个名号才逐渐被人们遗忘,他的翻译及商人的生涯从此告一段落,取而代之的,是半盗半商的身份。endprint
商船上的长途跋涉,动辄耗用一两年,与洋人的朝夕相处,同在一舱之内,为他的语言学习提供了便利,每时每刻都有训练的时机。
在船舱的深处,在那些海上的夜晚,群星坠落在海底,舟师在黑暗中靠罗盘辨认航路,银针在手掌中的瓷盘内飞旋,旋作了一片圆形的银光,针插在浮标上,与水面的摩擦,嗞嗞作响,这不易察觉的声响,无人注意到,只有和郑芝龙坐在一起说话的红毛国商人,指针的尖端,指向了神秘的前途,那里有连绵不尽的岛屿,是椰子树的国度。在银针飞旋之际,少年郑芝龙卷着舌,跟红毛国商人窃窃私语,彼时已是深夜,他舌尖上抖出一连串的颤音,少年珠玉般的贝齿之内,有舌如簧片般弹跳,红毛国商人边听边点头,还不时抖动肩膀——那是无声的笑,是对他的回应。那是属于他的时代,他也在交谈中看到了外面的世界,这时,他的心胸,已经不再是那个来自乡下的整日穿行在弄堂里的少年了。
不久,他东渡日本,投在半商半盗的大豪李旦门下,这时节,他在做翻译之余,受到李旦的赏识,收为义子,并赠金帮助郑芝龙做生意,在李旦的帮助下,郑芝龙的商业活动大获成功,几年后便成为巨富,海外华侨皆知有郑芝龙,而不知有李旦,郑芝龙开始在海上崭露头角。
他还曾下苦功修习剑术。他曾在东海之滨遇到一位遁世的异人,传给他一套失传已久的剑法,舞动起来如伞盖一般,水泼不进。教会他之后,异人飘然而去,不知所终。因为这段奇遇,郑芝龙后来也以剑术而知名,到日本后,他又遍访东洋剑术名家,切磋技艺,这使他的剑术中除了惯用的击刺之外,又增添了东洋剑术的凶猛的劈和斫,能以一人敌住数十人,东洋流传的“芝龙流”,也即郑芝龙当年所传的剑法,后来发展为一个秘密的江湖武术门派。这时他或许不会想到,他会成为海上的霸主,而且,更不会想到的是,他成为海上霸主竟然也与宝剑有关。
多年之后,他又投在海盗颜思齐的门下,做些半商半盗的生意。颜思齐死,群龙无首,众人想立新首领,怎奈年轻一辈中,实力相当者居多,一时难以裁决,于是他们启用一种古老的巫术来选择首领,这种巫术已有过成功的例证。其方法是,按五行和干支方位设立祭坛,中央摆放瓷坛,内中盛满白米,将宝剑的剑尖冲下,竖直插到米中,众人轮番上前祭拜,一一祭拜过之后,宝剑纹丝不动,只有当郑芝龙拜倒之时,膝盖刚沾到地,尚未挨紧地面,白米中的宝剑便一跃而起,飞悬在半空中,然后落地。不偏不倚,剑尖正插在地上的青砖缝隙之中,剑柄还在不住地抖颤。
选自《青春》2017年第8期
原刊責编 邵风华
本刊责编 郭 曼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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