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珍,青年作家,生于湖南,长于广东。出版小说集《柒》《十一味爱》《我们夜里在美术馆谈恋爱》,台版自选集《气味之城》历获第五届老舍文学奖、第十三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最具潜力新人奖。现居北京。
A小姐在去年五月某日说:毫无意义的事物能帮你度过最艰难的日子。
我其实不认识A小姐,只知道她是一本时髦杂志的时髦专栏作者,一度我因为这句话太有道理还怀疑过是不是A小姐的原创,结果求助于我一直以来十(bie)分(wu)信(xuan)任(ze)的度娘后我发现:是原创!我从此更喜欢这个说话利落又清新可喜的姑娘(她自称是文艺大妈)了。此外我因此顺便发现了很多其他公号免费照搬她的文章,而且完全不标记原作者。如果有一天我能认识A小姐,我一定要把这件可恨的事告诉她。
最主要的原因是A小姐去年一篇文章里突然提到了黑熊怪。
记忆力好的人们还记得当年《西游记》剧组里有这样一个演员项汉,他来自湖南湘剧院,曾在八六版《西游记》里扮演多达十三个角色,除了在剧组负责武打设计、编舞、美术之外,还扮演了顺风耳、黑熊怪、高才、土地爷、黄狮精、强盗、阿傩罗汉等多个角色,为该剧组非常重要的多功能人才。最关键的,是他居然能把不同性格的各种角色都表演得惟妙惟肖,演顺风耳的时候,就是一副机灵敏捷的样子;演罗汉的时候,就真有金身下凡的威猛;饰演九灵元圣的干孙子黄狮精,人设本来是个商人,因此项汉就主要突出了精明能干低调的商人本色,同时也兼具少许猫科动物的萌态……然而,在所有这十三个可圈可点的角色饰演里,形象最熠熠生辉的,仍然莫过于那个对唐僧袈裟起了慕窃之心的黑熊怪!项汉把这个动辄化身为白衣秀士的妖精,刻画得着实活灵活现,导致《西游记》播出若干年后,这个“熊罴”还依然是整部《西游记》里最让人难忘也最深得人心的妖怪……
看完文章后我情不自禁对这位A小姐起了亲近之心,虽然她很可能有一点倒因为果,概括得不够准确。要知道黑熊怪圈粉,可不完全是这个万金油演员项汉先生的功劳,本来它在《西游记》里就一直被视为最讨喜的动物,噢,不,妖怪……
原因之一,他根本就不想吃唐僧肉,一点也不残酷暴虐,本质上就和那些妄图长命百岁的吃人狂魔区分开来。充其量也就是个恋物癖+偷盗癖;
之二,人缘好,情商高,交友广。蛇精、苍狼精等等一众光听名字就不好惹的动物都乐意和它交朋友;
第三,本性助人为乐。当年发现唐僧袈裟也是因为赶去帮忙救山寺的火时才偶然看见,当然,有点不好解释的是他怎么就一见袈裟后便立刻动了凡心,然而一部伟大的文学作品里,难道不是显著优点和明显缺点同时并存的人物形象才最真实和深刻吗……
第四,完全没有城府心计,偷来的家当也敢广发英雄帖邀友共赏,最后果然惊动了原主人,惹恼了孙大圣,落得了给观音大士当清洁工的悲惨下场……
咦,你们问我为什么对《西游记》里关于黑熊怪的细节这么清楚。那是因為,那个在生日前夕文绉绉写下“侍生熊罴顿首拜……偶得佛衣一件,欲作雅会,谨具花酌,奉扳清赏。至期,千乞仙驾过临一叙。是荷”的,正是咱家嫡嫡亲亲的曾曾曾曾……祖父啊。
而咱家,正是一只如假包换的黑熊怪。
关于先祖这桩被钉死在妖怪耻辱柱上的蠢行,我们家族后世也曾写过无数论文小说反复讨论过——忘了说咱家族自唐以降向来有舞文弄墨的家学——最后还是由我曾爷爷得出结论,当年先祖一心想去观音大士府邸沾沾仙气也未可知,袈裟云云,不过是他通往仙界之路故意卖的一个小小破绽。
这样解释之后我们家全体熊的感觉就好多了。可惜这铁饭碗据说先祖也没安稳地捧多久,百年之后也没能落得个世袭罔替——据说,是因为他儿子也就是我曾曾曾……祖大人着实太不争气,小时候跟着他爸在观音大士那儿偷吃了许多供品供果惹恼了菩萨的缘故。
阴差阳错,我家祖祖辈辈世代黑熊,眼下就还是生活在这黑风山黑风洞里。山下还是那座观音禅院,数百年来也颇着了几回山火经过数番战乱,重修过多次山门。而铁塔上的铃声却还一直清脆地响着。日日夜夜。
得惭愧地承认,鉴于失怙太早(也就是我爹去世太早啦),家传绝学黑缨枪我是一点没能学会,完全不能和当年与孙大圣打个平手的先祖相提并论;恋物癖和小偷小摸的毛病倒是照单全收,可惜世风日下,我们家族历代也出了不少败家子,到我这一辈上,祖宗留下的宝贝基本已败得差不多了,只能白手起家从头再来。经过数年艰苦卓绝的开源节流,我总计搜罗得到破洞袈裟(那个寺庙的老少和尚历年来淘汰下来的所有僧服都送给了我们家族)五百四十二件、夏凉布褂子七百八十五身、渔网(是的我们黑熊到合适季节也是会坐在溪边打打鱼改善一下伙食的,因此有时难免顺走几张岸边渔夫的吃饭家什)四百一十七张、坏千层布鞋九百二十九双、破布袜子一千零八十六对,此外,还有和尚淘汰的旧手机四十九个,蜜糖罐五百六十七个……当然,这些蜜罐子目前并没有塞进黑风洞里,而是横七竖八堆在洞口作为路障。直到我有一天猛地发现这玩意儿非但没有把我的山洞很好地掩藏起来,居然变成了一个路标,这打击简直堪称巨大。
我是这样发现这事的:有一次偶然下山去找相熟的小和尚明海玩,结果远远就看见一个中年大姐问路,另一个小和尚明江这样回答她:啊,你要去找刘老板应聘保洁员啊……那你可千万别走错了地方去了黑风洞,洞主模样不大好形容,不过其实没什么攻击性……万一你看见他忍不住尖声惨叫的话,他有可能会十分伤心的……他是我们大家共同的好朋友……算了为了避免这种惨剧发生我还是直接告诉你怎么避开黑风洞吧!你看,那边有很多罐子堆在门口的就是,你远远绕开就行。洞主白天通常都在家里睡大觉,不会发现的。
我躲在一旁的树丛里听到了这场对白,不免感到十分恼火。一口一个黑风洞,但凡是看过《西游记》没人想不到那就是我家的。更悲伤的是我发现那个大姐走过去还鬼鬼祟祟掏出手机拍了一张照片,又假装若无其事地绕道走开。现在连庙里的和尚都很爱玩自拍了,我对手机也毫不陌生,可是她明明是要避开黑风洞啊!为什么还要拍照留念呢!这样岂不是她的整个朋友圈都会知道咱家门口有五百多个蜜糖罐了吗?如果他们跑过来和我要怎么办?万一里面还有一两罐没吃完的蜜怎么办?万一的万一,有些不怀好意的人的目标其实就是我黑风洞洞主本人怎么办?endprint
我就在这样难以言喻的糟糕心情里掉头回到了自己的山洞,干脆也不去拜访明海了。这些天我确实一直在考虑搬家的事儿。倒不是因为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实在太多的缘故——我们黑风山的房价目前还远没涨到山下平均水平,除了刘老板认购的那些联排别墅之外,基本没有像样的房地产——而是因为能一起耍子说到一处的朋友着实越来越少。苍狼家族听说清朝就举家逃窜得无影无踪了,大小蛇精当年早被孙悟空一棒打死从此绝后,仙鹤精单传了二十五代,前几年因为上面一纸建国后不许成精的公文,从此也音讯杳然——关于我为什么还能堂而皇之地说自己是黑熊怪,大概是因为第一我是怪而不是精,这种生死存亡的关头咬咬文嚼嚼字还是必要的;另外,咱家是四大名著之一《西游记》钦定入籍的重要非物质文化遗产妖怪,因此大概特许不在某部门清查之列。
经常我出去晃悠一圈,连只会说话的松鼠或者刺猬都很难遇到。这样下去,还不是找不到东西吃的问题——饿死事小,闷死事大。和我来往的眼下只有观音禅院的和尚。他们住持记得禅院与我熊家世代交好,眼下我家虽然家道中落,也不好说断就断了交情,偶尔会把一些吃不完的潲水给我,寺庙若有些卖苦力的零工,能够一个人应付的也多半让我过去充数,打打零工也能顺便换回几个白面馒头改善生活。我自己还在后山种了点儿土豆,可惜还得央和尚替我生火煮熟,否则担心中毒。森林边还有两三家养蜂客,有时候我实在馋了,也会不辞辛苦步行数十公里只为偷点儿蜂蜜——请不要对一只黑熊的道德水平感到过分失望,如果他一生之中百分之九十九的时间都无法吃到任何甜食的话。总之,如此也就算得上一只熊的日常生活了,唯一让人感到不安的,就是这年头的游客越来越喜欢深度游,经常徒步进入深山老林之中,加上这里还有一座禅院,一年四季更是香火不断。可如果禅院没有香火,我便也就没有潲水。如此反复权衡利弊——还是姑且忍受游客的一再叨扰吧。
我刚刚说过我总计拥有四十九个废弃手机。不过里头还能用的寥寥可数,也就三个还能正常开机,其他要么就找不到充电线了,要么就接触不良。三个手机中有一个还保留了芯片,话费余额还有一百二十块钱——那个手机的原主人是个行脚僧,直接把手机给落我们寺了。尽管捉襟见肘,这仨手机加在一起依然给我打开了一个美丽新世界:一个管照相,记录一只黑熊的日常;一个管存APP免费蹭寺庙里的无线上网;那个唯一还有点话费的,则管接听电话。可惜迄今为止,还从来没有响起过。连寺庙里的和尚叫我都不用打电话,直接走出山门冲黑风洞方向喊一嗓子就够:潲水桶已经倒满了!
才区区两公里,我耳朵又好。立刻就可以飞奔下去大快朵颐。
我在能上网的那个手机上注册的网名是黑风山大侠。只要愿意偶尔帮寺庙打打零工改善一下伙食——每当我工作超量时,住持总会让伙房僧人额外多给我十个馒头——也算是基本衣食无忧,有足够多的时间可以发展兴趣爱好,了解外界资讯,加强自我教育:其实说到底,也就是沒日没夜地刷手机,看视频。反正庙里wifi免费。我关注了总有上百个公众号,还通过扫一扫、漂流瓶等等方式加了许多远朋近友。有些是和尚,有些则是过路游客。好些还都是漂亮姑娘。可惜,喜欢猫猫狗狗的姑娘虽多,而喜欢黑熊的姑娘实在太少了。
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我看到A小姐那篇文章为什么那么激动了——这世界上毕竟还有人记得我曾曾曾……祖父啊!虽然只是通过追忆一个演员演艺生涯的曲折方式,她仍然乐于承认黑熊怪是《西游记》里最受人欢迎的妖怪。
事实上,除了A小姐这篇文章之外,大多数关于我们熊类的文章都更让人沮丧。很多我都根本不愿意打开看。无非就是那些慈善家们号召不要活熊取胆,以及我那些刚烈的同类们如何撞笼自尽……然而在那些地下市场上,活熊和熊胆仍然供不应求。人们表示知道了,和真正有动力和能力去阻止完全是两回事。更可怕的,是那些可怕的链接人们看到了,转发了,就已经认为自己完成了某种社会责任。
也许一切发生的原因都是因为有一些地方出生的人,天生就比另一些地方出生的人要穷很多的缘故……人类是十分复杂的动物,从来不仅仅满足于蜜糖和鱼。他们永远有难以餍饱的欲望,和你永远难以想象的抵达那些欲望的曲折途径。那些和尚似乎是应该例外的。可是,就连出家人也没有办法解决我向他们求助的问题,他们自己尚且有很多解决不了的麻烦,比如明海和明江之间因为佛学职称评定也不是完全没有矛盾……当家老和尚听完我流着眼泪说的故事之后,大受感动道:这样吧,我们寺庙免费给你家人做一场水陆法事怎么样?如果是向外收费,一场法事最低也要两万起噢。
我当然没有要。两万块钱的人情……实在太兴师动众了。而且,完全没有用。
说这些事总归是不大开心的。还是说回A小姐的文章吧。
待我注意到她之后,我才发现她原来是个相当有趣的自媒体写手。简称网红。比方说,她是这样描述一个戴帽子的人:
戴上这顶帽子给这个人制造出来的神奇效果,就像是一只硕大的刺猬挂在一条软趴趴的黄瓜上。
她说起自己最喜欢的人,就说,
我一想到这个人,就紧张得立刻要去上厕所,因为厕所里有镜子。因为我太喜欢他了,喜欢到每时每刻都要确认自己的确配不上他的地步,所以我一天总要上那么二十五六次厕所。我家的水费总是很高。
她说她最喜欢的月份就是五月。
因为五月白天虽然很热,晚上却总是很凉快,不开空调就可以入睡。从南到北,到处叶是新绿,花是新开,阳光也变得尤其轻盈和明亮,面对面地盯着自己喜欢的人看也好像能比冬天端详得更清楚一点。高兴起来去拉别人的手,手心里也绝不会有黏乎乎的汗,又不会像死人手一样冰冰凉。偶然走到什么地方猛地闻见香气抬头一看,没准就发现一棵槐树结满了榆钱儿,运气好的话,猛跳起来就能揪下来不小的一串槐花,吃起来甜甜的,粉粉的,吃不完还可以回家包饺子。
她假装自己很讨厌猫:
猫实在是一种太爱睡觉的动物!如果偏巧是只黑猫还够胖的话,在最热的三伏天里靠着墙四脚朝天呼呼大睡的时候,远看完全像一只被药翻了的蟑螂。如果摊平四肢躺倒,白色长毛猫又很像一块抹布。endprint
但事实上她的梦想却是:
一生中我总要养十八只猫以上。最好能同时。走在自己家里,不管走到什么地方都随时会被一只顶可爱的胖猫绊倒,然后尽可能轻手轻脚地倒在另一只顶好看的胖猫软乎乎的毛上。因为猫的鼻子通常很凉,所以夏天用自家鼻子轻轻去蹭猫鼻子是特别解暑降温的一件事。每天和一只猫用猫语聊天半小时以上,一百年以后你一定可以掌握另外一门外语。此外,冬天的夜里再也没有比用一只热乎乎的活猫当睡帽更惬意的事了!
她最喜欢的颜色是湖水绿和藏蓝色,还有绿色和粉红的水玉波点。她非常喜欢吃油炸花生米,盐粒还黏在花生表皮那种,出锅前最好还能放一点点白砂糖。不过,A小姐说,最正确的白砂糖的吃法,莫过于1:1地和全脂奶粉拌匀一起用勺子送入嘴中,绝对让人意想不到的香甜,而且能发出嘎吱嘎吱斩钉截铁的声音!
我小时候就是因为老吃这玩意儿加上不停偷吃冰箱里的炼乳结果变成一个真正的胖子的。到现在这后遗症仍然还存在着。因为我隔三差五还在吃。被同事或者老板或者前男友伤心的时候根本停不下嘴。
最打动我的当然是她关于蜜糖的描述啦:
蜜糖这种东西,大概就是为了让人打开冰箱门两只眼睛就被黏住动不了的。用越大的勺偷吃越黏稠甘甜的蜜糖,幸福感就越强烈。不过和大多数好东西一样,蜂蜜也很容易买到假的。这可怎么办呢。每当这时候我就想,要是我是一只黑熊就好了。熊鼻子灵,偷到的蜜糖总归都是真的。
每当看到这里,我就非常想认识这个A小姐,然后慷慨地分一坛子蜜给她。真的。最好的森林原产地的百花蜜。而且……是我偷来的。
文字里的她着实妙趣横生。她说她每个夏天都会重新把《西游记》看一遍,但是,只看有黑熊怪那几集:
也许因为我实在太喜欢项汉先生那张看上去就很郁闷的脸了吧!
我猜,她可能不太知道她其实是喜欢黑熊怪本身。
她还有一句话对我来说十分有用,非常有用,有用到了让我流泪的地步:
当你自觉十分悲惨的时候,如果身边刚好没有奶粉加白糖或者炼乳,不妨试着大声对自己说话,很快就会高兴起来。通常声音越大,效果越好。
比起其他鸡汤文章不是建议人学习一种找不到地方学的舞蹈、去根本去不起的海岛旅行购物减压、或者没完没了地做家务以便舒缓心情,世界上再没有比A小姐这句话更容易实现的了。刚好山林空寂,夜晚无人,我一个人大声对着洞壁或者月亮喊话,除了偶尔会影响山下和尚们的清修安睡之外,几乎没任何后果坏处。当然我也会比较注意喊话时间。半夜三更的,大喊大叫还是会吓到那些有点睡眠问题的和尚朋友们。
何况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些其他私人方法可以分散注意力,比如偷窥A小姐微博里的日常……
有一天,她突然在微博上说起她那天晚上心情不好,决定去看一场晚场电影,可是不知怎地,发了一圈微信,朋友圈里人人有事,找不到任何人陪。我从没有看过任何电影,很难想象这乐趣。可是,光看她形容电影院就够有意思的了:
电影院其实是一个特别特别适合睡觉的地方。因为很黑,而且温度十分适宜。通常夏天会开空调,冬天会开暖气。所以,如果你这段时间睡眠有点障碍、想去电影院睡个踏实美容觉的话,一定要精心选择那段时间市场口碑第一的闷片——注意是闷片不是烂片,烂片看的人总是太多了——最好全场不超过十个人,一定会如其所愿地安然昏睡过去!然后你们十个人就可以一起快乐地,此起彼伏地,有节奏地,在电影院里呼呼大睡了。完全不必担心醒不过来的问题,等电影结束的时候,打扫卫生的工作人员会过来把你们一个接一个叫醒赶回家去,就像把一只一只喝空的饮料罐子扔进垃圾桶一样。
她还在微博上晒了电影海报——看上去果然是一个超级大闷片——俏皮而充满诱惑地问:谁愿意和我一起看?
我特意用百度地图查了那个电影院在哪。其实那儿离我们山不远,也就七十公里。如果天一黑就下山的话,大概奔跑两个小时也就到了。问题是秋天大概并不是一只熊看电影的最佳季节——只有在冬天穿很厚很厚的衣服,才有可能去买票时不被卖票的发现是一头熊吧。退一万步说,就算卖电影票的并不反对卖票给我,可坐在我身边的观众一旦发现我是一只熊,也难免因为少见多怪而大呼小叫的吧……而且,电影院通常都在一个城市的最中心地带,一旦被发现,逃走可就不那么容易啦。
然而因为太想在电影院偶遇A小姐了,我还真的试过把一件加加大僧袍披挂在身上准备偷偷溜下山。结果倒霉的是刚走出山门就被当天最晚离开的香客发现了。他打开车灯正准备驶出寺庙,陡然看见摇摇摆摆走在山道上的我,立马使出吃奶的劲儿要多大声有多大声地尖叫起来。
熊!大,大和尚,你们寺庙外面有熊出没!!
我也被吓得不轻,立刻四肢着地,用最快的速度逃回我的山洞里。那次出游未遂其实给寺庙里的和尚们捅了不小的娄子,那位施主社会责任感(或曰社交媒体表现欲)大概有点过于强了,回去立刻就在网上贴出一篇熊文,不,雄文:《黑风山上有殘暴伤人黑熊出没,拜佛安全问题到底归何部门负责》,一时间转帖无数,惊动了好些有关部门上山调查。我一连在洞里藏了十多天,才总算避过这场祸事。等出洞一看,差点哭出声来:为了不引人注目,寺庙里的人把所有蜂蜜罐子都卖给收破烂的了。本来,我还经常把其中的一两个接些雨水插几支野花以自娱的。
我从此彻底放弃了去看晚场电影的想法。日常娱乐只剩下继续在寺庙后山蹭网。很少有香客会绕到山后来,万一真的有人过来,我也掌握了立刻一动不动瘫坐在墙角装死的新技能。还真曾经有一个商人模样的人对着我肩膀猛拍不已:这张熊皮真不错,多少钱?是真的吗?
领他参观的小和尚一边拼命向我使眼色让我别动,一边对那施主说:啊……这是我们住持的朋友。
朋友?那商人吃惊得声音都变了调。
小和尚自知说漏嘴慌忙找补:我是说,这熊生前,住持经常给它吃好吃的,因此也就算我们寺庙豢养的动物了。现在它已经老死啦!endprint
既然如此,这熊皮索性就卖给我吧?我给个好价钱,也不枉你们照顾它一场。
小和尚说:这个……阿弥陀佛我佛慈悲,熊皮住持说还要留着当个纪念。
那商人更加恋恋不舍地开始拼命拍打揉搓我的毛,又狠劲揪下一小丛毛用打火机点燃烧成灰嗅味道:是真毛。这么上好的熊皮,走遍东三省还从来没见过呢。
被他那一揪我疼得受不了,忍不住动弹了一下,那人一激灵:这熊皮怎么会动?
小和尚说:别摸啦,起静电了不是?
他又死盯了几眼。这才悻悻然放手。
那天晚上我在山洞里揉搓肩膀总有三个多时辰,虽然熊皮很厚,那商人又揪又搓还是扯下了不少毛。我一烦心,就又不知不觉打开了A小姐的博客。
小时候,家外面的任何吃食都是很吸引人的。比如说火车上的(黑心)盒饭。比方说,各种可以吃的植物的梗茎。美人蕉的花心就是甜的,雨后的草地上总还会长一种细小的红色莓,家里人总说那是蛇爬过的不能吃,可是几乎每个人小时候都吃过,最终也没有死……再有邻居种在花盆里又小又发青的石榴,从来等不到它变红变大的一天,总是等不及成熟就不见了……月季的枝子撕掉皮也可以吃,但是,越粗的越多纤维。还要当心刺。
这位A小姐实在是和我一样馋!自从黑风洞变成森林公园之后,路边步道也都渐渐种满了这种树——然而我是多么怀念那些漫山遍野的野枣树和杏树啊……我对植物学的所有了解,主要是通过牙齿和舌头完成,的确,大多数花朵和嫩枝都很好吃,尤其是蘸一点点蜜糖的时候。
记忆里的暑假,每到夏天,外婆总是会给我制作一种冰糖杨梅,那是我一生之中吃过最好吃的蜜饯,杨梅又黑,又大,汁水又多。而且那种甜度和酸味的配合永远恰到好处。
看到这里我的口水不知不觉默默流了出来。我一生中都没有吃过杨梅。这片森林里根本没有杨梅树。但是我想,又甜又酸应该很好吃吧。
外婆家还有一样东西十分特别。就是螺钿架子床。据说那还是她出嫁时的陪嫁,那个架子床有数不清的各种小抽屉,每个抽屉里,似乎都可以藏一种美味的零食……我曾经在那里,发现我三年前藏着又忘记了的荔枝……已经变成荔枝干了……
还是外婆。熊也有外婆。可是我的外婆很早、很早就被抓去活取熊胆了……她被关在辽宁省铁岭的一个熊农场里,和她一起被抓去的还有我的舅舅、妈妈、以及其他很多亲戚……那时候我还非常小呢,只记得一辆很大的卡车突然就开到了我们山里最深处……跳下来了很多凶神恶煞带着面罩的男人们……我舅舅当时年轻力壮,是跑得最快的一只熊,但是仍然很快被抓住了,事实上,是被打了一枪麻醉剂……我到现在还记得他缓慢倒在地上后,向天望去的空洞绝望的眼神。因为迅速致麻的缘故,他并没有完全闭上眼睛。妈妈也是这样被带走的,当时妈妈为了保护我和我弟弟,拼命地往家相反的方向跑去。可是纵使如此,弟弟仍然被抓住带走了。后来我看到了一个新闻,说有一只母熊在小熊被取胆的那个瞬间撞笼而死……我哭了很久很久,因为网上的那张照片太模糊了,我认不出来是不是他们。
我也并不十分感激那些仅仅只是转发,表示知道这一切而把它完全当作是另一个世界的事的人,或熊。这个世界每天都在发生那么多悲惨的事情。我们知道的已经够多了。但是如果仅仅只是知道而已,用句粗暴的流行语来说:那并没什么蛋用。
要不是这地方因为曾经拍过《西游记》电视剧、将来也还有可能再拍或者有一天甚至会变成影视基地的缘故,这个森林边的禅寺得以留存下来,我想我大概也不能一直生活在黑风山。寺庙里的和尚们虽然也没什么钱,可是都很照应我。这年头,他们也越来越难以宁静度日了……他们总是急吼吼地上山,急吼吼地下山,承接各种大大小小的红白法事,没有法事可接的时候就如困兽般在寺庙里走来走去,手里永远拿着手机。有一个外来打尖的和尚师傅长得特别英俊,可惜他云游至此的时间太短了,我还没有来得及和他要穿剩下的衣服……有很多信众从福建海南或者东北那样遥远的地方一路跟着他到此,就好像网上新闻里那些追随偶像的粉丝们一样。他还參加了我们这个地区的佛教大会,也因为他在,那年的大会参加人数突破了历年最高。但是据我观察,他平日的大多数工作,其实也不过就是和我一样刷刷手机,看看微博增加了多少粉丝数而已……
总而言之,在我——一只见识相当有限的黑熊怪眼里,和尚们的生活是相当古怪的,既拼命遵循某种旧日传统的秩序,又完全暴露在现代文明的重重围剿之中。也许槛内槛外原本就是如此易于跨越的吧,而修行永远只在个人。我听说很多年前曾经有四个东土大唐的和尚途经此地,而我的曾曾曾曾……祖正是动贪念偷了其中一位的袈裟——我完全理解这位先人受到的强烈诱惑。不管动机如何,他的确为此付出了高昂代价啊,用时下的话来说,他在观音那儿当了十万九千多个小时的小时工呢。其实我不太相信他就是为了去观音那儿才故意犯的罪。小时工就是小时工,不是情非得已,谁愿意给别人家出卖劳动力换点儿报酬?你别问我怎么知道小时工的概念的,我甚至还知道育儿嫂呢——前不久,朋友圈不是被一个家政工的自述刷屏了吗?
也许是太无聊的缘故,关于那个家政工的新闻我一直追踪了很久。不光看完了她自己写的文章,还看了很多别人的评论,有说好的,有说不好的,有人指责对方道德绑架,另一方则反击别人优越感作祟,不允许劳动人民自我表达。总而言之,那几天朋友圈真是热闹得要命,据说同样的分歧还发生在京城无数小圈子的饭局中。
一部分人类实在是闲得太无聊了,也许。事实上他们都根本不关心她,正如他们也同样不关心活熊取胆一样。对一件事表态是很容易的,可是表态了,似乎就好像完成了某种义务,抵达了某种政治正确的终点……他们也许认为,“知道”就是最终的结果?
我尝试和庙里面的明海明江还有住持聊过这件事。明海说,你管她呢。你怎么也和山下的那些知道分子一样无聊?他们每天都在刷屏,每天的热点都不一样,这事很快就会过去的。
我说,我只是一只熊看不懂文字好坏,那么,她的文章到底是有文学性呢,还是没有?endprint
明江说:我也不懂。不过我觉得,大概那些人觉得文学性这事不重要吧。重要的是这样一个特殊身份的人在写,在表达。他们被这奇迹本身迷住了。他们大概认为育儿嫂都不识字呢。
可是那些人真的关心她吗?
住持笑道:你这问题一看就是熊孩子问的……事实上,谁真的关心谁?大家都过得不怎么地。穷人想发财,富人想更富。下一代也永远有下一代的问题。谁又能管得了谁呢。
那为什么又有这么多人说她写得好拼命点赞转发?
住持又说,主要因为那些人真的从来不知道文章里说的那些事啊。别看他们都生活在山脚下,山脚下的世界比山上山下更加泾渭分明。有时候,也就是一个小区围墙内外的事。有时候,甚至就在一个小区院子里,不同住户的财产就能差上几千万。
可是那些事我一只从来没有下过山的熊也知道啊……这和写得好到底有什么关系?
明江说,都说了不重要了。
咳。明海说,我觉得很多人分不清被真相震惊和被文字惊艳这两者之间的区别。熊罴你不知道,人类是一种很容易自我感动头脑混乱的动物。而且,他们还老是要求其他同类和自己一样。
可是那个大姐被转发之后还是继续要生活下去。照样只能当育儿嫂。就好像我的妈妈舅舅和弟弟,还不知道被关在什么地方……
我有点讲不下去了。
住持说,哎呀你又来了。熊罴,你到底要不要我们给你做一场免费的法事?这是我们唯一可以为你做的了……也算自我安慰吧。过两天有一家人来做法事,你跟着顺道做了,挺方便的。你告诉我你妈的名字就成。
我说,熊的名字,你们人类念不出来。妈妈就是哞呜嗷。舅舅是吼达。弟弟还来不及起名字……
真的再也再也说不下去了。我转过头,佝偻着身子,慢慢地爬回了洞。
那天晚上我忍不住大声地对着山洞的洞壁说了很多话。很奇怪,大声地说过以后,感觉真的好了一点儿。其实我只是对我妈妈说:妈妈,A小姐的文章里说,五月是一年之中阳光最明亮的季节……火烧云也最多……五月初的樱桃,就是比五月底的樱桃要更酸甜可口一点,虽然个头更小……
明知道妈妈听不到了。我连她是否还活着,都完全不知道。
可是我就是想和她说说话。说说一个有趣的人类是怎样活着的,像A小姐,离我好像天堂一样遥远,也像天堂一样让人艳羡。
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晚上我没有梦见A小姐,却梦见了那个家政大嫂。我梦见她突然来到了我的山洞里,乍见到我还有一点儿害怕。我用爪子轻轻把她按住坐下后,又友善地递给她一板我所余不多的蜂胶存货,她像咀嚼口香糖一样咀嚼了足有五分钟,才逐渐镇定下来。
我问她:大姐,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外头好多人都在找你呢。
她说,外面的人瞎起哄。我有点烦,还有点怕。我还是喜欢以前的日子,穷人比较有尊严。
我说,可是,那时候不是很多人因为多识了几个字就被抓起来了?那时候读书人可没尊严。
她说,那倒也是。不过那时候农村可能没那么苦。
听说后来乡下也饿死过好多人……城里有供给配额。乡下饿死人就是因为要保证先供应城市。我说。
她沉默了一会。也是。
我赶紧宽慰她说,不过我挺佩服你妈。真是个有本事的老太太呢!特别明晓事理。
她说,咳。一家子都是废人,只能指望老妈。说着她就吭哧吭哧地哭了。
我也和她说起了我的熊妈妈。说着说着,我也哭了。她擦干眼泪,同情地看着我。我也擦掉眼泪问她:那你现在怎么打算?
她茫然地说:不知道。他们都让我赶紧出书。哎,你看过我写的东西吗?觉得到底怎么样?好看吗?
我只是一头没文化的黑熊。我轻轻地摇头说:我真说不好。
悄悄和你说啊,这事可真把我闹糊涂了……我自己都分不清楚好坏了。
那你以后打算做什么?还会去做家政吗?或者换个别的什么职业?
她看着我,不说话了。那一瞬间的沉默茫然无限深远,好像把什么话都说尽了。
我觉得她心里明镜儿似的什么都明白。我也就不再问了。
后来我们就开始看手机。她自己的手机不敢开,我就把我的手机借给了她。她仔细地看完了我收藏的每一篇文章,有些看完还往回拉重看,终于停下来,轻轻地用指尖摩挲了一下屏幕上一小段文字。
這段是风景描写吧,这种我没怎么写过。她轻声说。银河北京看不到,我们老家也没有。不过我们那个村子经常下很大的暴雨,没办法开窗。有时候,附近山上还有泥石流……我们村还好,离山比较远。离山近一点的村子,一到夏天,睡觉都不敢睡踏实了,随时准备逃。等洪水退了,留下好多死鱼,也有死猫死狗,偶尔也有死猪死鸭子,死孩子。那还挺壮观的。
我呆呆地听着。
老看这样的事也看够看烦了。光想离家出走,远走高飞。打小我比哪个同龄人看的书都要多,我老想,只要我看的书足够多,足够努力,这个世界就是我的了呀。我们的村子太小太穷了,我死也不要困死在这里。我发誓要嫁一个书里写的那样又英俊、又温柔的白马王子。如果他不来带我离开,我就到外面去找他。
你后来找到了吗?我问。
十二岁就找过,没找到,回来了。外面什么都没有,只有好多好多骗子。其他城里人要么就是视而不见,要么就是冷嘲热讽。我适应不了,就又回村子里了。不管村里人怎么爱嚼舌根子,回村的那一刻才安心,就好像死刑犯再次回到她的牢房里……我记得那天晚上也下了好大的雨,因为是夏天,听见外面很晚了还有人在工地上干活,又有人把自家宅基地卖掉了……所有其他村子里的人都睡着了。我,我的小哥哥,大哥哥,妈妈,家里的黄狗,白猫,所有的人和牲畜们,在那开天辟地的动静里好像彻底死过去了一样。
为什么一定要晚上开工?
建筑队赶时间。卖给开发商宅基地的村子多着呢,活都接不完。村子里没有任何人任何法律能阻止他们开工。很快这个村子就会建起更多的楼房来,道路也会拓得更宽,路边的柳树一棵一棵被砍掉,很多男人会出去打工,而我呢,再大一点,就可以再出去打工挣钱,可是出去了一次我就知道,我这辈子恐怕是永难过上我梦想中的那种生活了……再后来我就随随便便嫁了个邻村的人。再后来,你们都知道了。离婚在农村实在是太常见了。农村男女好像都没什么挑选余地,能凑合找个年龄差不多的对象,不疤不残、没有不良嗜好就不错了。可是,最终还是没多少感情。也没有时间培养感情。大家都忙着打工。endprint
我慌乱中背了一段心灵鸡汤:在婚姻中我们都要学会好好去爱。爱人是一种能力……
啥能力?她哈哈大笑。爱?爱有点太贵了。
在梦里她看上去心情其實不错,虽然有点茫然,却也有竭力克制的兴奋。她很快就可以当个畅销书作家了她觉得,这点我完全可以理解,她穷怕了。
可是她正准备走,又对我说:你要不要我也帮你在报纸上呼吁一下搞个共筹?一只熊,老是吃潲水怎么行,得吃肉。光让你吃潲水就是虐待你。
我说:大姐,千万别呼吁。我过得挺好的。和尚们对我也挺好。我爱吃蜂蜜。
眼下我也算是名人了,说的话他们能听。大姐斩钉截铁道。你收留过我,这个忙我帮定了。
紧接着我就被这慨然许诺吓醒了。醒来以后,我发现我依然睡在这个黑黢黢的洞穴里,依然是一只不知道自己有多少岁的孤零零的黑熊怪,身边并没有任何人,只有我的那些破破烂烂的收藏品,和伸掌也看不见五爪的浓稠的黑暗。
我就是在失去所有亲人之后才开始变得热爱收藏这些垃圾的。可即便有唐僧的袈裟,三个能随时看关于熊的所有新闻的手机,我在有生之年也毫无指望把我的家人们一一搭救出来——只要那些关于熊胆的地下产业链和销售渠道还依然存在。只要还有一些人天生比另一些人更穷,也很难找到犯罪以外其他可能的出路。
明江第二天一大早就跑到山洞里抱怨说:你晚上太闹腾了熊罴。你最近怎么回事,老深更半夜在山洞里大吼大叫?
我说,对不起明江……就是心里憋闷。只能冲着洞壁喊喊。我想……没准儿我很快就得下山了。
你要去哪里?当心被抓去取——
我打断了他,不让他说出那个我最害怕的字眼:我想去找A小姐。认识她,和她交朋友,给她看我的藏品和书,请她看最闷的晚场电影。如果可以,还想毛遂自荐当她的朋友和宠物……如果她将来愿意养十八只猫的话,那么,她也许也不反对多养一只吃素的黑熊?她不用担心养活不了我。我可以为了她去马戏团工作。我甚至愿意钻火球,走钢丝,滑轮滑……只要能挣钱。我不会让她负担的。
真感人。可这位A小姐到底是谁啊?
我就把那些文章一篇一篇找出来给她看。
小和尚低头仔细看了半天。我还以为他也被她的文字深深吸引了,不料他猛然间哈哈大笑起来:这个A小姐我知道啊,不就是前阵子那个被人爆料洗稿的网红吗?
洗稿是什么?我呆呆地看着他。
和抄袭差不多,区别在抄袭是几乎和原稿一模一样的文字剽窃。而洗稿虽然也有原稿,但用词造句都精心修改过了,抄的只是部分细节、逻辑和叙事线。
你是说,那些稿子都不是A小姐写的而是她洗别人的稿?这怎么可能?……我猛地惊呆了。
熊,屏幕后面“她”是不是个真人你都不知道。机器人小冰都开始写诗了。这年头大多数标签都是人设。而所有看上去光鲜动人的人设都是为了更好地变现卖钱,更厉害一点的,就上市圈钱。有贩卖各种人设的,比如说,独立意识形态。比如说,公共知识分子。比如说,激进女权姿态……熊罴啊熊罴,人类的世界你终究还是闹不明白。不过你还怕当不成粉丝么?偶像人设那么多,总有一款适合你!对了,今天的潲水已经倒好了,你跟不跟我下去吃晚饭?
我听见自己轻声说,不了。你自己下去吃吧。
头一下子变得很痛很痛。眼前也开始出现幻觉。刚准备大声说话缓解,就想起A小姐可能是个假人。那么这句话大概也就不是她说的了。
毫无意义的事物能帮人度过最艰难的日子。
你在嘟囔什么熊罴?是不是那句“若不为无益之事,安能悦有涯之生”?这句话我老早就想告诉你啦。你们黑熊爱搞收藏,就是“无用之用”。不过,大多数无用的事都是可爱的。人也一样。
这句也不是A小姐说的吗?我轻声地说。
当然啦。不过确切出处我也不知道。张彦远说过,董其昌也说过。还有一个叫什么项鸿祚的。据说意思最早出自《庄子》。不过很可笑,后来还有人说是李敖说的。人们都越来越不爱读书,光拼命发表自己的见解。
小和尚明江读书的确很多。他说完这些聪明话,就愉快地脚步轻快地下去了。
他不知道他刚才让我失去了最后的安慰剂和狂想:结识一个自称要当黑熊怪的有趣的人类姑娘。这世上本没有什么救世主和偶像。
有的只是一个接一个的骗局。不,标签。人设。
我在原地用熊掌捧着头坐下,感到天地正在急遽缩小。天马上就要全黑了。一条堪称完美的乳白色银河危悬在挺拔葱茏的银桦、水杉、白皮松和杨树林上方。远处隐隐绰绰的什么人的脚步声正由远而近。按照中国人的历法,今天应该是二十四节气里的小满。而对我而言,这不过是一个天热得比往年更早一点,但夜晚依然十分凉爽的美丽的山林五月。我还知道山下七十公里之外的电影院正在放晚场电影。我甚至能查到那电影的名字,票价,开始结束的时间,是个印度片子,《摔跤吧,爸爸》。是发生在遥远的异国关于歧视女童的故事。伟大的电影。成熟的造梦工业。因为成为热门话题,无数因之生发的自媒体文本正在从网络终端源源不绝地制造出来,至少也要刷上个好几天的屏。紧接着,又是新的热门话题,新的讨论和刷屏。新的遗忘。五月还没过去,那个当育儿嫂的大姐好像已经完全被人忘记了。我真担心她出了书以后到底会不会有人买——出书总得一两个月吧?我知道的。在明江明海和住持的日常点拨下,我已经足够聪明得什么都知道了。但是,这一切对解决我此刻的困境,仍然无济于事。我的胖熊爪子紧紧攥住手机,再次张开口准备喊叫发泄,才发现自己在强烈的失望中完全哑了。
我把三个手机放在一起安葬了。给它们点燃了三炷香,从大雄宝殿的菩萨像跟前偷偷拿的。我把它们埋得很深、很深、很深。深得我再也不会想把它们任何一个挖出来,再受上面那些形形色色的文章、PS照片和互相矛盾的愚蠢观点的影响。但是,就在最后一炷香也即将燃尽的时候,我突然听到了非常微弱的手机铃声。是三个中那个唯一可以打通、但从来没有响起过的手机在响!铃声是我自己设置的,虽然从来没有打过……是那种很傻也很可乐的嗷呜狗叫声,熊耳朵和鼻子一样灵,我永远不会听错。在一轮巨大的圆月下,我开始发疯似的用爪子刨去刚刚覆上去的土,想要在手机铃声结束前把那手机挖出来。也许是我妈妈终于知道了我的电话号码。也许是有人把她和弟弟解救出来了。也许是件别的意想不到的什么好事。只要还活着,只要他们还活着。
手机在未知的地底深处持续振动着。嗷,嗷嗷。嗷嗷嗷。呜。
选自《湖南文学》2017年第8期
原刊责编 赵燕飞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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