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弥,女,1964年6月生,苏州人,祖籍无锡。1994年开始业余文学创作,著有小说集《天鹅绒》《市民们》《桃花渡》等。曾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部分小说译介至英、美、法、德、日、韩等国家。现居苏州太湖边。
谷青凤种了二十亩万寿菊,这些菊花就是她的命根子。她的屋前屋后,屋子西面的小河边,小河对面向阳的山坡上,种的全是万寿菊。万寿菊有黄色、橙色、橙黄色。她偏爱橙黄色。她种的万寿菊全是橙黄色的。这里面有一个原因:当年在村口的大木桥上第一次看到丈夫的时候,他正从桥的那头走过来。在他的身后,太阳从一大片新鲜的橙黄色中升起,他与太阳一起浮在水汪汪的橙黄色中,人也像是通体透黄的。那情景到今天想起来,还是令她安心和喜悦的。
周围多少个村子,就数她的万寿菊种得最兴旺。这里的女人私下里传说,说她和菊花通着命呢。所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别人都把她叫做万寿菊了。万寿菊万寿菊地喊,连她的丈夫都跟着别人叫她万寿菊了。村干部带着人来参观她的地,有时候干脆就说,她姓万,叫万寿菊。
她每天早晨天不亮就起,给一家人煮粥,上山去打猪草,到太阳出来时,她就把自己交给了二十亩菊花地。丈夫长得一表人才,会吹笛子,拉胡琴,唱得好山歌。但爱吃爱穿,不爱干地里的活。他吃过早饭以后,就一路吹着口哨出去闲逛。田里干活的人听到口哨声就说,可怜!万寿菊又是一个人在家里了。
吹口哨的男人经常是在外面吃午饭的,吃完了回来睡觉,睡完以后再出去。有时候中午也不回来,到晚上再回来。村里人说,他就是万寿菊放养的一只鸭子。
但是万寿菊不这么认为,万寿菊忙累了一天,最快乐的时候就是等他吃完晚饭后说,万寿菊,要不要我给你捶捶背?或者说,万寿菊,过来,让我给你松松肩吧。万寿菊一般都这样说:不要,我不累。你去躺着吧!万寿菊不爱说话,她一天下来总共说不了几句话。丈夫说她嘴巴只是吃饭用的,她是村子里最不会说话的女人。
谁是村子里最会说话的女人呢?
村子里最会说话的女人叫芳。前年,有人在月亮山里发现了一群温泉,据说这温泉的水含有十七八种微量元素。人若用它泡澡,保管延年益寿。这话谁都爱听哟!马上有人在深山里建了一家名叫“月宫”的温泉度假村,男男女女像蚂蚁觅食一样从山外蜂拥而至,脱下五颜六色的衣服,泡在热气袅袅的温水里,蒙眬着眼睛,仿佛灵魂也跟着它飘上月宫去了。
“月宫”藏在重重大山里面,它的四周矗立着成千上万阴凉的参天大树。比它更多的是女人。一大群一大群的女人从山里或者山外赶来,她们就像树一样,在这儿长着不走了。芳是村子里最先去的,她去了不到两个月就回来探亲,穿着让女人们看一眼忘不掉的漂亮衣裳,嘴巴上涂着鲜艳的口红。
这下村里的女人都知道了,芳的嘴有许多用场,巧言令色,吃香喝辣,加上涂上各色口红。她说着就从小包包里掏出五六支口红,旋开来让大家看。你看,这是粉红,这是深紫,这是橙黄……涂了口红干什么呢?傻瓜,男人喜欢哟!他亲你嘴巴的时候心里会想着伊丽莎白·泰勒的嘴。那么,谁叫伊丽莎白·泰勒?傻瓜,你们连她都不知道哟!你们想赚钱,想知道许多事,那就赶快到月亮山的温泉去吧!
芳把那支橙色的口红叫一个女人带给了万寿菊。芳对带口红的女人说,你去告诉她,她原先是我们村子里最漂亮最心高气傲的女人。现在她活得值不值,心里清楚。她要是在背后骂我,我就笑笑,她要是扔掉口红,我就叹叹气。
口红到了万寿菊的手上,她尖刻地咒骂了一句,看也没看就扔进了猪圈。这一整天她都心烦意乱,听得见芳在她的耳边又是笑又是叹气的。她干不成地里的活,站在路口等丈夫。
等到天快黑了,丈夫悠悠地出现在路上,走路飘飘的,像个世外闲人。万寿菊小心地问,你总在外面……干些啥哩?丈夫瞪大了眼睛,梗着脖子说,你这么问是什么意思?万寿菊想让谈话显得轻松些,勉强笑了一声说,没啥事。就是今天特别想你!丈夫松了一口气,说,不过说真的,我也不知道在外面干了些啥。万寿菊再问,那你为什么喜欢在外面?丈夫理直气壮地说,外面的世界比家里的好多了,你看咱村里的女人,除了老的少的,差不多都跑光了。这世道,谁还愿意留在家里?
他说着一连打了好几个哈欠。
喜欢外面世界的人还真是不少啊!自从芳回来以后,村子里的年轻女人鼓足勇气,学着她的样子,到月亮山的温泉去了。如今村子里的年轻女人只剩下万寿菊了。只有她还是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守着她的满地菊花。
芳在温泉做了一年,又回来了。这是她第二次回来,与第一次又不一样了。她只回了一天,回的时候穿着一身金光闪闪的郁金香颜色的裙子,去的时候穿着喜气洋洋的洋红套装,气派得就像一位省亲的皇后。虽说只待了一天,这一天可了不得,她策划着要把她的娘家变成麻将馆,要让她的哥嫂开小电影院,还要让她的弟弟做洗頭房。她走了以后,这几件事都让她的娘家人做成了。村子里从此不分白天黑夜地响着麻将声;谈恋爱的男女不在野地里唱歌调情,而是跑到小放映室里摸摸捏捏。洗头房里来了两个外地妹子,说不习惯本地的湿热天气,穿着吊带衫和极短的裙子,坐在玻璃门里,跷起光腿,敞胸露怀,还抽着香烟。她们把村里的小伙儿魂都勾走了。
这是后话了。
芳在的那天傍晚,万寿菊的丈夫从屋外走进来,一脸严肃地说,我看到芳了,她坐在小车上,一个劲地朝我挥手,像县里的领导一样。想当初她除了会油嘴滑舌,那一点比得上你?你看看她如今的气派。她把车子停下来,问你近来情况如何?如何个屁!我掉头就走。我跟她怎么说你?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不要说和她比,就是和你自己以前比,都是不能比的。你不把自己当回事了,也不把我当回事了。
万寿菊愣了片刻,凄苦地问,我怎么不把你当回事了?丈夫反问,你连这个都不明白?你看看芳的娘家人吧,哪个不是人五人六地昂头挺胸?万寿菊息事宁人地说,你等会儿再说这个,你给我捶捶肩吧,我这儿很酸啊!endprint
男人意犹未尽,垂着两手,恨恨地瞪了她一眼。
万寿菊抓起丈夫的手,往自己的肩膀上捶。丈夫的手冷冷的,沉甸甸的,不情愿地听着她摆布。捶了几下,她手一松,丈夫的手没了。万寿菊立刻觉得浑身上下,骨头缝里,无处不酸,酸得她淌出了眼泪。
没滋没味地吃过晚饭,天还薄薄地明亮着。她对丈夫说,走,咱去看看菊花地!
两个人从屋前走到屋后,太阳落在了西边的山坳里,橙黄色的光芒像剑一样从远处落在了菊花地里,愈显得花儿的柔弱。万寿菊心里一疼,瞬间满眼是泪。
丈夫恼了,说,你哭什么?没两个时辰就哭了两次,家里又没有死人。万寿菊擦掉眼泪,说,我想起在大木桥上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
丈夫专注地看了她一眼,低下头坐到了田埂上,语气也柔和下来,说,你别怪我对你冷言冷语。那时候我二十一岁,有一天我正喝着苞米粥,快喝到碗底时,听见同村的两个小伙子隔着一堵墙议论你,说你是周围多少个村子里最漂亮的姑娘。我听了心痒痒的,就来找你了。没想到刚走到大木桥就见到你了……你那时候真的比芳漂亮多了,芳算得上什么?一个又瘦又黑的疯丫头。凭什么她就像当了县干部似的?万寿菊皱起眉头,沉吟着说,芳回来两次我都没去见她,真不知道她现在变成了哪种漂亮模样。温泉就那么好?能把一只麻雀变成凤凰?
一阵风吹过来,男人缩了缩脖子。太阳一不留神就落到了山的下面,不见了。山、树、风、云都变得暗暗的。万寿菊听不到男人的回答,换个话题,问,芳还对你说了些什么?男人想都不想,极快地回答:
她说温泉那个地方,女人想要的全有!
第二天天不亮,万寿菊和平时一样起身,出去打猪草,然后回来给一家人煮粥,煮好粥她去看看男人。男人已经醒了,躺在被窝里,睁大着眼睛不知道又在胡想些什么。万寿菊站在他面前,说,我今天要到月亮山的温泉去。我去看看那儿到底有什么。男人轻轻地咳了一声,马上把脸转过去对着墙,说,你爱到哪边就到哪边去,你别和我说。我不懂。我管不着。我没听见……你把儿子和猪一起寄到别人家里去吧。你不在家里时,我不会管理他们。
万寿菊轻手轻脚地离开男人,到田里去,勤勤勉勉地忙到太阳升起。她回来时,男人不见了,只有桌子上吃过的一只空碗。儿子小树蹲在地上认真地画一样东西。她给小树洗了手,带着他喝了几口粥。然后洗掉锅碗,给灶间里拿满柴火;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打了一个包裹,包里装了一身替换衣服和两袋晒干的菊花。
她拉了小树的小手,把猪从圈里赶出来,准备把他们一起送到村口的马三婆家里。她一路走一路东张西望,想要找见丈夫的身影。这一找就找出了事:那堵颓墙后面是她和丈夫谈恋爱时躲藏过的地方,那棵树是她和丈夫情意绵绵地唱着山歌倚过的,就在那个河埠头上,她被丈夫第一次亲了一下……还有这座大木桥,他们一个在桥的这边,一个在桥的那边,一见倾心。
万寿菊终于明白,她临走前不可能看到丈夫了。他既然存心回避,就不会在村子里晃悠。
万寿菊把小树和猪送到马三婆家。万寿菊对她说到温泉去,没啥要紧的事,她要去找芳,有件事情想问问她。马三婆嚼巴着嘴,嗔怪地说,你想去就去吧,我又没问你什么。唉呀,听说那是个好地方啊!夜里到处是灯,亮得就像白天一样,连一根头发掉在地上也看得见。可惜我老了,走不了那么远的路。芳真是个有本事的人!她一个人就能托起咱村里的半边天啊!
马三婆一只脚踏在门槛上,一只手在额头上搭个凉棚,一直到看不见万寿菊,才伤心地说道,咱村里的年轻女人都走光了——到哪里去了?到温泉去了,赚大钱去了!卖自己去了!
万寿菊走过大木桥。桥下奔腾着白花花的水,浪花一个接着一个。这情景从古至今都是不变的,仿佛往后也不会变。但人呢?全不是从前的样子了。她要赌着气去问问芳,为什么从她回来后,村里的一切全变样了?连她的男人都冷着脸,不高兴给她捶背了。男人不高兴给她捶背了,说明她活得不值得了。芳是个聪明女人,她只要看见万寿菊的男人,就知道萬寿菊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她沿着盘山公路,从早晨走到傍晚,还是没见到温泉的影子。路无边无际像是走也走不完。她离开公路,在路边不远的一条小溪边上坐下来,掏出干粮嚼起来。天眼看着就要黑下来,竹梢上的风一阵紧过一阵,像箭一样,从远处飞来,直透过人的躯体,再到远处去。满世界都是“呜呜”的响声。
万寿菊扔掉干粮,把头埋在膝盖上,“呜呜”地哭了起来。她想念小树,想念那头猪,想念满地的万寿菊。她最想的是丈夫。人家都说他懒,他是有点懒,但他温柔体贴,语气温和。一天到晚快快乐乐的,哼着歌。一看到万寿菊,他的脸上就挂上幸福的笑容。万寿菊只要看见他的笑容,就觉得时光倒流,回到了初次见面的动心时刻。她最想要的就是男人的笑容,拿世界上所有的金银宝贝也不换。
万寿菊,她是个笨拙的女人,可她不能没有爱情。有了爱情,太阳才是暖的,花儿才是五彩缤纷的。活着有精神,死了没遗憾。
万寿菊哭了一阵,抬起头时,眼前站着一个男人。她不知道这个人是什么时候站过来的,他风尘仆仆,眼神专注,充满善意,看上去是个沉稳的人。不知道为什么,万寿菊对他一见如故,心里仿佛早就相识了。
这个人和颜悦色地问她,妹子,你到哪里?她擦掉眼泪,说,我要到月亮山的温泉去。你知道温泉还有多远?他老老实实地回答说,我不知道温泉还有多远,我也到那里去。我是青河村的,我叫苗山林。万寿菊一点都不想哭了,她爽快地说,我叫万寿菊。
苗山林少掉一条手臂,他只有一条胳膊。
这一来,万寿菊就找了一个旅伴。她不必害怕黑暗和孤单了。她背着包在前面走得飞快,苗山林跟在她后面说,你用不着跑得这么快的。我们消消停停地走,晚上到那里正好。听人说,温泉是夜晚的天堂,越到夜里就越是热闹。白天大家都在睡觉,反而冷清。他还指指面前的夕阳,说,万寿菊就像它的颜色,是不是这样?万寿菊笑了,说,差不多。苗山林又说,你的人也像它的颜色。万寿菊抿着嘴不好意思地轻声一笑,回答,差多了。苗山林的话让她心里感到暖和,她心里一暖和,走路更快了。endprint
苗山林在后面大声说,你有没有听说温泉什么事呢?风是朝前面刮的,他的声音被风刮着,经过万寿菊的身边,仓皇地朝远处去了。万寿菊停下来等着他,说,我听说温泉是女人的天堂,女人在那儿想要什么就有什么!苗山林几步赶上来,急急地说,我听说温泉是男人的天堂,男人一到这里就会眼花缭乱,忘掉烦恼。他们互相看了一眼,不再说话了。
天黑透了,月亮还没有上来。
走着走着,突然前方的路伸到了一片树林里。树林下面,一个山坡拐到一个山坳里,在那儿,灯光像发光的珍珠一样撒满大地。
这就是温泉了。
他们站下来不走了。世界一下子变得这样灿烂,他们感到害怕。
万寿菊靠着路边的一块石头,脱下鞋子,她的脚上走出了小泡。苗山林剥了一块柳树皮给她,让她敷在起泡的地方,说是消炎镇痛的。万寿菊凄凉地说,我儿子就叫小树,我从来没有离开过他。今夜还不知怎样哭着喊着哩。苗山林愣了片刻,还是问出了口,那你男人呢?万寿菊说,我男人?我男人是个爱做梦的人,他成天想着发大财过好日子。我村里有个女人叫芳,她在温泉这里发了财。我男人一提起她就嫌弃我……我们以前的日子过得好好的,他的脸上每天都是笑容。我想他的笑容。一看到他的笑容,我就觉得日子过得好……
万寿菊的声音越说越低,说到后来泪流满面,忍不住扯起苗山林的一只空袖子蒙在脸上。袖子在脸上搁了一搁就放下了,这到底是不妥当的。放下袖子,她问苗山林,大哥,你这胳膊咋没了?
苗山林转过身去,面对着重重大山和密密森林,说了一个故事。说从前,他爱上了一个同村的女孩,这个女孩也爱他,于是他们结了婚,有了一个女儿。有一天,村子里来了一个气派十足的建筑承包商,建筑承包商想在这里建造一个度假村,他一边看风水一边看女人,没看中地皮倒看中了苗山林的女人。结果可想而知,承包商带着女人走的那天,苗山林把他们拦在村口,疯狂的女人用刀砍坏了丈夫的一条手臂。从此苗山林就比别人少了一条胳膊。
说完这个故事,苗山林久久没有回过头。他对着大山和森林说故事,对着它们流泪。
后来他跟着别人吃辛受苦做草药生意,赚了一笔钱。听人家说,心里忧伤的男人到了温泉就会忘掉所有的伤痛,所以他最想做的事就是到温泉去,找一个漂亮体贴的女子,花光这笔钱,轻轻松松回家。
温泉就在他眼前,但他忽然不想去了。他心里有些害怕,害怕什么,他不知道。他现在忽然明白了一件事,他想女人。女人是要找的,但是一定要找自己喜欢的女人。万寿菊就是他喜欢的女人,她身上有一股气息是他熟悉而迷恋的,他的妻子跟他刚结婚的时候,身上就是这股子气息。这气息让他安宁、知足和感恩,让他与亲朋好友相亲相爱,对陌生人慎谨尊重。这几年他做草药生意,到处闯荡,所见的女人何止成千上万,她们身上都没有这股气息。也许以前有的,现在没了。总之,看见万寿菊以后,他想起了喜欢的这种气息,想起了很久以前奉若神圣的一件事,这件事叫做“恋爱”。他想起了这件事,心情十分愉快。
苗山林还是面对着大山和森林说话。
事情就是这样了,如果你不嫌弃,你就得到了我身上带的所有的钱,我就得到了你。
苗山林说得诚恳,万寿菊也认真地考虑起这件事来。她皱着眉头想了一阵子,扔掉手上的树皮,穿上鞋子,站起来,对着苗山林的背影说了两个字,不行!至于为什么不行,她没说,苗山林也不问。苗山林转过身,这次轮到他看万寿菊的背影了。他对万寿菊说,我在这里等你!
万寿菊走着路,对自己说,我要到温泉去。这句话一说完,她就恍惚起来,敢情她也不明白到温泉去干什么。她走过树林,拐过一道弯,过了一条大石桥,就是温泉边上的大街。这儿冷气飕飕,河水绕着大街“哗啦哗啦”地清冷地响,一阵一阵的白雾从店铺后面的山上袭过来,在街道上飘荡而过,淹没到桥对面的林子里。街面上店铺林立,吃食摊在店铺前摆成长长的一溜,满地的灯光,华丽而炽热,冲淡了山林里的阴冷之气。
万寿菊想起马三婆说过的话,这里的夜果真是亮得像白天一样,連掉在地上的针也能找得到,怪不得村里的女人们全都跑来了。村里有什么呢?村里到处弥漫着一股烂草的馊气和家畜的粪味,每个人身上都带着房子里陈年的霉味。而这里的风似乎也是香的:炒菜的香油的味道,加上空气里隐隐飘浮着的香水味。万寿菊睁大眼睛看了一阵,没看见街上有她认识的女人。
她的肚子“咕噜咕噜”地叫起来,提醒她该吃些东西了。她无心选择,一屁股坐在离她最近的凳子上。摊主是个壮实的男人,三十多岁的样子。他过来招呼说,大姐,吃什么?来一碗烧牛肉还是烧羊肉,或者来个炖山鸡吧?烤兔腿也是好吃的。看到万寿菊不吭气,他马上说,那就吃碗热乎乎的汤面吧!我看您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一碗热乎乎的加辣椒的汤面。
这摊主长着一颗圆脑袋,剃得短短的头发,细长的眼睛配着温和的笑容,一颗虎牙总是露在外头。万寿菊看到他的笑容就想起丈夫,说什么也咽不下面条了。这摊主很绕舌的,一个劲地说话。他说,您多吃点啊!做面条的面是陕西过来的,有嚼头。我看您不像来旅游度假的。万寿菊放下碗,轻轻地说,我来温泉找人。摊主说,您找谁?我是第一个在这里摆摊的人,我不是吹牛,温泉里的人我个个都认识。他的话刚说完,旁边摊子上的一个人“哧”地笑出了声,说,你第一个?你算第一个那我是第几个?摊主拍拍胸说,我当然是第一个,你算第几个关我什么屁事?你不要找打。哎,大姐。咱俩说自个儿的话,别理他。你找谁?万寿菊说,我来找芳。
万寿菊的话一说完,那摊主就愣在那儿了。很快他眼神一转,认真地问道,你是芳的什么人?万寿菊眼睛牢牢地盯着摊主,哆嗦着说,她娘家人!摊主摇摇头说,我看你不像她娘家人,你是来找她求工作的。来这里找芳的女人很多,因为她说得上话,她是温泉里的第一只野鸡(旁边摊子上的那个人嘀咕道,这还差不多,这还算是真话)。她到我的摊子上吃过许多次饭,刚来时,她还赊过我的账。这笔账以后她也没还,就在我的屋子后面让我亲了几下,算还账了。我高兴,值!她是咱温泉里最能干的女人,聪明,漂亮,又有钱。除了没文化,她的心计和手段比得上一个总经理。可惜了,今天下午她跳了河,你看,就在那座大桥上,“咚”的一声直通通地跳下去……endprint
他指着万寿菊进街时走过的那顶大石桥。他回过身的时候,手指头在万寿菊的脸上一劃而过,把万寿菊吓了一跳。
他的话没完呢——
下面支棱着一块块大石头,水是冰冷的。石头上的血一眨眼就被水冲走了,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送了医院,不死也残废了。你要是想去医院看看她,我叫我老婆带你去。医院不远的,山路上走刻把二十分钟就到了。
万寿菊睖睁着眼睛还没说话,这摊主就热情地去叫他老婆了。他刚一走,旁边摊子上的那个人凑过脑袋说,大妹子,你可不要想不开哇!这种事在咱们温泉里算不上大事。你以后在这里干得好,也能像她那样说得上话,又有许多钱给娘家。不过你不要像她那样想不开。人要自己爱惜自己,我就是很爱惜自己的。我最近几天夜里撒尿次数太多,我就整天担心……
万寿菊自言自语说,她好好的,为什么寻死呢?这个人果断地回答,鬼上身了。要不然像她那样的人不会寻死的。我们这里有许多鬼,你一不留神就被它们找了替身。你知道什么叫“找替身”?万寿菊还是呆着脸嘀咕,她好好的,为什么要寻死呢?
摊主叫了他的老婆从街上过来了,旁边摊子上的人把脑袋缩回去,小声地说,我真的不知道。我也在想,她有钱,有地位,为什么要寻死呢?可见还是个傻人,不像她面上那样精明。他胡乱吆喝起来,哎,来一来看一看啊!活鸡活鸭活鱼啊!蚕蛹蚂蚁蚱蜢啊!吃了大补啊!一夜火烧啊!
摊主的老婆烫着头发,嘴上涂着口红。穿着蓝印花布裤子,脚上拖着一双拖鞋。她走路的时候人朝后面倾,两只乳房懒洋洋地朝前醒目地左右摆动。她被她老公从麻将桌上拉起来,冷着脸,嘟着嘴,显得很不高兴,斜着眼睛上下打量万寿菊,看见万寿菊又土又胆怯,心里才消了一点气。
走吧!摊主的老婆一边走一边问,你真是芳的娘家人?万寿菊跟在她后面说,是。算是的。摊主的老婆说,你不爱说话?万寿菊又回了一声,是。摊主的老婆瞄了万寿菊一眼,奚落她说,我男人说你想在这里做,像你这个模样的不行。凭什么?别说你还不如我,就是像芳那样的,到头来还不是出岔子了?
她站住,点了一支烟吸了起来。山路上方的月亮很好,照着两个女人,两个女人小小的影子投在石板路上,步子轻轻一动,影子就慌乱了。路上有些潮湿,不时有一条一条云絮一样的雾被风带着飘过路面。云雾啊!泉水啊!在雾里寻觅泉水的花儿啊!
万寿菊说,芳到底是为了什么寻死?摊主的老婆拿出一支烟递给万寿菊,说,为什么?我刚才在麻将桌上也想到这个问题。我觉得她是为了一个男人死的……我这么猜,大概差不离的。你想,除此之外,女人还有什么想不开的?尤其像她那样的女人。万寿菊接过香烟吸了起来。摊主的老婆短促地笑了一声,说,我认识芳。咱从前也是一只山外面飞来的野鸡,进来以后,学会了怎样勾引男人。但咱没脑子,没像芳那样出人头地,只好把这学会的本领用来捕了一个丈夫,就地从良了。你要是想在温泉里面做,不是我泼你冷水,你没那个本事。除非你有天大的运气。
摊主老婆接下来讲了一个运气的故事,说是山外有一个穷光蛋,穷得到了四十岁还娶不起老婆。但是这家伙有胆量,总是到处碰运气。这一年活该他要发大财做富翁,他进了月亮山,原先不过是想到这里来做药材生意。没想到有一天,他在山里勘探草药时,碰到一头老虎。别人见了老虎就要逃得远远的,偏偏他的脑袋里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远远地跟着这头虎。结果这老虎就把他带到了温泉。
万寿菊笑了起来,问,后来呢?
后来?摊主老婆恨恨地扔掉香烟,朝前走着说,后来人家发大财了。听说他还有自己的飞机。跟他比起来,我们就是地上的一只蚂蚁。不,连蚂蚁都不如。
万寿菊心里一疼。她记得昨天傍晚,她和丈夫走到屋子西面,看见太阳锋利的光芒剑一样地从山坳里投落在菊花地里,她的心里也是这样一疼,并且落下了眼泪。
这次万寿菊没有落眼泪。她离开了她坚守的菊花地,看见了另一个世界, 这个世界光怪陆离,充满传奇和突变,却是她不能消受的。今生今世,她无法知道需要改变多少,才能与这另一个世界身心融合。温泉近在咫尺,却离她十万八千里。
这么想着,心陡然焦虑起来。
她抬头仰望清朗的天空,今夜的月亮真的特别整齐啊!月光厚实得能当衣服穿起来。她突然想起来了,月亮底下不是还有一个男人在等着她吗?就在弯道前面,树林那边。这个男人会给她看得见摸得到的幸福。这个世界既吝啬又强悍,远不可及又不可捉摸,她没有理由放弃眼前的运气。
万寿菊暗暗叹了一口气,抱起了胳膊一大口一大口地抽烟。烟是劣质的,吸在嘴里有一股不明不白的味道。但是在这样的月色下面,不管抽什么烟都是无足轻重的,关键的是你在想些什么。摊主的老婆回过头调侃她,哎,你怎么不走了?你朝天上看什么?月亮里有啥?有成堆成堆的钱吧?万寿菊说,月亮里有一个温泉。不信你看——
摊主老婆抬起头仔细一瞧,可不是,被万寿菊这么一说,月亮里好像真的荡漾着一汪水,那不是温泉是什么?这温泉真高啊!女人不能上去卖笑,男人也无法上去寻欢。它清冷、纯洁,如一盏佛灯,映照着尘世,千年万年如一日。
一阵大雾袭过来遮住了两个女人。雾珠如细雨,密密麻麻地洒下来。
浓雾慢慢退尽后,山路上露出一个女人的身影。这是摊主的老婆。她一身细细的水珠,惊慌地四下张望,不见万寿菊的身影。她喊了一声,哎!心里说,哎个什么?连人家的名字都不知道。恍惚记起刚才万寿菊在浓雾里对她说了一句话,她正好心不在焉,没有听清楚。她又四下瞧了一遍,骂了几句,撸了一把清水鼻涕,不管不顾地朝回家的路上走了。
万寿菊在浓雾袭来的时候,看见路边上有一座长长窄窄的老木桥通到河对面。她就对摊主老婆随随便便地说,我不去医院啦!至于为什么突然不去了,她不说。摊主老婆没听到,当然也没问。
她在雾里过了河,河对岸也有一条路。这条路黑而潮湿,走在这条路上看河对岸的灯红酒绿,恍如隔世,别有一番滋味。
走着走着,走到刚才进来时的路上了。芳跳跃过的大石桥在隔岸的灯火映衬下,显得高大威武。它刚沾了人血,叫人惊心动魄。万寿菊庆幸自己不需要再走这顶桥了。
她在夜色里走过长长的弯道,穿过树林,就是她与苗山林分手的地方。站下来轻轻地唤一声,哎!独臂苗山林就出来了。苗山林睡在一棵大树下面。他扯了草均匀地铺在地上,旁边遮着一块大石头。在这种地方,没有大石头遮着也不怕别人看见。这就是他今夜做的窝,因为万寿菊将与他一起睡在窝里,他殷勤而感激地再脱下外衣垫在草上。外衣上的味道与丈夫的不太一样。万寿菊心里这么想。
他们一直睡到太阳照进树林里,照到他们的脸上。一个亲切的早晨,也是一个分别的早晨。一切都进行得十分顺畅,正像苗山林说的那样:他得到了万寿菊,万寿菊得到了他所有的钱。现在他两手空空,要朝另一条路去谋生活,而万寿菊将沿着来时的路走回家里。
他们各自拿好行李,在最后告别的时刻,万寿菊拿出了她包里的菊花干,当作一份礼物送给了苗山林。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加上这份礼物,也许就跟苗山林的钱扯平了。
太阳升起来了,漫山遍野的阳光。苗山林和万寿菊,一个向东走,一个向西去。苗山林迎着湿润的太阳,一脸的安详和幸福,昨夜他的天空里到处闪耀着爱情的星光,他干枯的生活刹那间吸足了水分,安定、饱满,不再害怕心火的煎熬。
万寿菊是朝西走的。太阳晒在万寿菊的背上,沉沉的,火烫的,像小小的芒刺,就如背负着陌生男人的爱情。她把包从肩上解下,双手紧紧地抱在胸前,嘴角边露出满足的表情。她没有回头去看苗山林一眼,这个陌生的男人是她生活中刮过的一阵风。这阵风一掠而过,却给她带来了幸福的契机。她仿佛看见了丈夫灿烂的笑容,昔日美好的生活将重现了。
万寿菊归心似箭,几乎在路上小跑起来,因为两只手抱着包,远远看过去,她就像没有手臂一样。
选自《人民文学》2006年第10期
原刊责编 程绍武
本刊责编 向 午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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