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楚,1974年生。现在河北省作家协会工作。出版小说集《七根孔雀羽毛》《夜是怎样黑下来的》《野象小姐》《樱桃记》《在云落》《梵高的火柴》等。曾获鲁迅文学奖。
一天晚上,三个人走着回家。其中一个说,真冷啊,不如我们去吃消夜吧,暖和暖和。另外两个没吭声。提议的人见没有动静,就说,巫山烤鱼、麻辣小龙虾、麻辣香锅、滚烫的涮羊肉,或者新疆红柳烤串,再来瓶红星二锅头,天哪,光是想想就过瘾。她说话之前,可能隐约预感到将会冷场或被婉拒,因而底气不足,腔调不免显得疲弱,甚至有些冷清的温柔。没想到另外两人中的一个,不妨称之为男1吧,接茬道,也好也好,说实话,我根本没吃饱,光顾着喝酒了。说完男1和她都忍不住去看剩下的那个人——只好叫他男2了。男2龇着牙说,整就整呗,谁怕谁啊?
她笑了,说,听口气你挺能喝啊?男2竖起大拇指说,不是哥们吹牛,想当年在铁西区,我喝倒过三个酒罐子,一个把屎尿都拉裤裆里了。她转过头凝望着他,说,真的?男2说,啥真的假的,待会试试不就知道了!她又去看男1。男1把烟头掐灭,眯眼看她。男1眼小,眯起来时似乎单剩下眼睫毛了。她说,瞧,那不就是家烤肉店吗?哇,我最喜欢吃爆烤大鱿鱼了!男2说,都是福尔马林泡的,有啥吃头,要吃就吃鲜羊腰鲜羊宝鲜羊眼,一嘴下去,血都噗嗤噗嗤滋出来,那才过瘾。她捂着嘴笑。捂着嘴笑,又不说话,就表明她的确是有些害羞了。
他们找了个靠近落地窗的位置。是男1选的,他说这个角落最亮堂,又能看到窗外风景。男2没说话,不过男1似乎知道他想说什么,是不是觉得我特矫情?他看着男2。男2一愣,说,整啥呢大哥,别婆婆妈妈的,点菜吧!
他们没点小龙虾,没点肥羊腰,而是点了条梭边鱼。也忘了谁点的菜,反正端上来时红艳焦酥,鱼背铺了千层椒,鱼身下煨着黄豆芽、芹菜丁、紫甘蓝、春笋干、金针菇和咸豆皮。这才有冬天的样儿,她愣愣地瞅着氤氲的热气说,整个冬天都没吃过像样的饭呢。说完她瞥了男1和男2两眼,我以前老不明白,北京的这些年轻人为什么都喜欢吃川菜湘菜。冬天这么干燥,身体像草纸一擦就点着了,现在是明白了……男2问,明白啥?她慢悠悠地搛了一筷子鱼肚,说,吃完你就懂了。男2说,我很少吃辣,我一直觉得,天下最好吃的东西,不外乎“东北三炖”。她问,咦,哪“三炖”?男2掰着手指说,能有啥,血肠炖酸菜、西红柿炖肥肠、猪肉炖粉条呗。
从烤鱼上来男1就没说过话。本来倒了一杯二锅头,也没见怎么浅。只皱着眉头,右手捂着腮帮。男2问他,咋了哥们?想到啥不省心的事了?跟咱唠唠?男1朝他摆摆手,仍是副不耐烦的模样。她就问道,是不是牙疼了?男1猛地点点头,眼神里满是感激的神色。这神色似乎鼓舞了她。牙疼是怎么个疼法,她说,只有深夜里痛哭过的人,才真正晓得。说完她伸手触了触他的头发。他的头发有些扎手,仿佛刚落树的栗子。
他端起酒杯,笑了笑,笑也是歪的。没错,他吸溜着牙齿说,疼得让人感觉连人生都没了意义。可能他对自己用了“人生”、“意义”这些词颇感意外,讪讪地喝了口酒。酒似乎也滞留在齿间,让他的半边脸都僵硬狭促起来。她轻声问道,去医院看过没?蛀牙还是智齿?吃药了吗?哎,不过,吃药也是白吃。
来几颗花椒,服务员!男2扯着嗓子嚷道,麻溜点!服务员大抵被这嗓门惊到,忙不迭地小跑着走开。顷刻用勺子■几粒花椒过来。男2低头瞅了瞅说,咋都这小?没大粒花椒吗?服务员不语。男2将花椒递给男1说,哪儿疼用哪儿咬着,别老吸气,别老说话,咬上几分钟就好了。土法子,管用着呢!
男1犹犹豫豫地接过花椒,塞进嘴里,看着她和男2。店里本来人就稀少,此时便显得格外静。他们似乎能听到男1急促的呼吸声。她问道,好点没有?男1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男2说,老灵验了,我奶牙疼,疼得用头撞墙,一个老中医给了这个偏方,才安稳了。话说是偏方,可也是有来处的。《神农本草经》上都有记载呢。知道不?花椒味辛、温,主治邪气,除寒痹,还能坚齿明目。如果再喝口白酒,见效更快!好点没兄弟?男1没吭声,喝了口白酒,强笑着看男2,说,你喝酒的套路还挺深。
男2撇了撇嘴说,咋这么说话呢兄弟?啥套路啊,不都是为了你嘛。还有个法子,你也试试。左边牙疼,找右手的合谷穴,使劲掐几分钟就行。知道合谷穴在哪儿不?喏,就在大拇指和食指中间,离虎口边二三厘米。说完他举起双手示范了一下。如果是右边牙疼,就掐左手。他盯着男1问,是不是好多了?也就是你,别人要这个偏方我可是要收费的。
她扑哧一声笑了。男2长得极瘦,头发看样子几天没洗,眼睛有点斜视,眼镜的镜片碎掉了也不换,跟他凸出的两颗大门牙倒是般配。羽绒服脏兮兮的,若是細细察看,领子油腻,胸前还破了几处,明显是被钉子或利器勾划开,鸭绒毛都钻了出来。这样一个人,说话声该是柔和的、慢条斯理的、慵懒的,不承想却是铜锅爆炒豆子般。她忍不住跟他碰了杯酒。男2一大口下去,一拇也有了。她就问,你到底能喝多少?男2乜斜着她说,酒再能喝,也算不得好汉。要是再逞强撒个酒疯啥的,就更被人瞧不起。酒这玩意,说白了就是个助兴的,类似软性毒品,是不,大姐?
她一愣,不明白为何跟她叫大姐。自己很老吗?难道比他还老?这时男1说道,喂,你们瞧,下雪了。他声音轻柔,他们还是不禁将脖颈甩向窗外。整个冬天,北京也没下一场像模像样的雪,倒是雾霾整日罩着。尽管戴口罩上班,她还是感觉到那些肉眼看不到的颗粒透过口罩弥漫进她的鼻腔,然后顺着咽喉沉淀到肺部。有段时间,她老是咳嗽,尤其是深夜,响亮的咳嗽声简直遮盖住了野猫的叫声。她老想去医院拍个胸片,可一想到那些比蚂蚁还密集的病号,往往就先胆怯。她想,肺叶跟自己一起慢慢地衰老、死亡,其实也没什么可遗憾的。
窗外的雪很小,零零碎碎。男1说,终于下雪了。明天终于可以去故宫拍雪景了!来,我们走一个!说完先将杯中酒干掉。他的牙齿似乎已经不疼了,她想,他牙齿间的花椒粒肯定也被酒精冲到了胃里。男2说,干就干!谁怕谁啊!一抬手也把酒给干了。她犹豫了片刻,喝了一半,说,高兴归高兴,这酒我是不能干掉的。男2问,为啥?她说,我酒量不好,喝醉了,你们谁背我回家啊?不如这样,我给你们讲个关于牙齿的故事,就当我把剩下的酒给喝了。
男1说,这主意不错,我同意。她瞅了男1一眼。男1眯缝着眼睛也在瞅她。她朝他扬了扬眉梢。这个动作似乎有点突兀,可并不显得轻佻。男1说,人说汉书下酒,今天我们就牙齿下酒。男2径自又倒了满杯,倒完后大约怕人说他贪杯,又忙给男1斟满。他们俩,男1和男2,都肃穆地盯着她。
她说,好吧,这个故事是关于我祖母的。她是北方人,虽是北方人,却没用奶奶、孃孃或者婆这样的称呼,而是用了“祖母”这个词,似乎惟有如此称谓,才能让她的讲述显得庄重雅肃。她说,我祖母只有我父亲一个儿子,我父亲早年当兵,后来转业到地方当公务员。父亲一直孝顺,祖母六十六那年,牙齿不知怎么都掉光了,父亲便把祖母拉到县医院,配了副假牙。那时候父亲一个月的工资不过百十块钱,这副假牙就花了八十块。父亲一点也不心疼,他拉着祖母的手说,以后你就又能过上好日子了,有什么能比有副好牙齿更幸福呢?
于是,祖母便有了幸福的假牙。可是,那副假牙她只戴了一天就偷偷摘掉了。她觉得这副牙齿太昂贵了,如果整日里戴着,不仅要咀嚼大米小米、谷子高粱、花生红薯,还要咀嚼黄豆、绿豆、蚕豆、野枣跟核桃,逢年过节了,还要咀嚼猪排、羊排、牛肉和鱼刺,就是老鼠的牙齿也禁不住如此折腾,何况是副洁白的瓷牙?除非父亲在场,吃饭的时候她从来没有戴过假牙。可这并没有妨碍她的好胃口。一日三餐,她就用她的牙龈喝粥吃馒头,嚼茄子、豆角、辣椒和白菜,即便是嘴馋了吃核桃,她也用牙龈直接啃。那副假牙呢?那副假牙被她藏在柜子上的搪瓷缸里,闲来无事了,她把它攥在手心里不停地摩挲。她喜欢手指抚摸瓷牙的感觉。那些牙齿如此光滑、细腻,像是婴儿娇嫩干爽的皮肤。她最喜欢的是那两颗门牙,坚硬顺滑,仿佛一口能咬断牦牛的脊骨。后来临睡前,她也将那副假牙放置于枕边,拇指食指有一搭无一搭地蹭着,像是老尼深夜里盘着心爱的佛珠。也许,祖母真的将这些排列齐整、摸起来凉滑的牙齿当成手串或挂链了。那些年,哦,应该是那三十年,祖母一直用牙龈咀嚼食物和药物,那副假牙,变成了她最珍贵的玩物。你能想象吗,后来她的牙龈也都变成了牙齿的样子,红色的肉和神经下垂,像是古怪的赘物,咬起老黄瓜或者脆骨来,倒比牙齿还要干脆利落。
九十六岁那年,祖母身板一直都还硬朗。有一天,是冬天吧,她突然发觉那副假牙不见了。开始并没在意,以为落在灶台或者炕沿下,寻了三两天仍是没有下落,这才有些着急,钻蝲蝲蛄窟窿捣耗子洞,连厕所都翻遍了,仍是没有找到。隔不几天,她就躺在炕上不能动了,饭菜咽不下,药也不肯吃。父亲找了最好的医生来家里看,只说受些风寒并无大碍。不承想半月未足,就离世了。咽气前方才拉着父亲的手说,她的假牙丢了,肯定是阎王派牛头马面将她的牙齿偷走了。阎王嫌她活得太久长,就偷了她的假牙。父亲一直哭。父亲也快八十岁了,牙也全掉光了。他安慰祖母说,你就别骗我了,我老早就知道你从来没戴过那副假牙。有没有它,你不照样吃香的喝辣的、照样活得比谁都滋润吗?祖母说,你个傻小子,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懂……将头扭向墙壁,叹息了声,再也没有醒过来。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仿佛有些疲乏,夹了块春笋慢慢地嚼,嚼着嚼着脸上似乎才有了光泽。男2愣愣地问道,然后呢?她说什么然后?男2说,这就是你要讲的故事吗?她说是啊。男2似乎有些失望,半晌才说,那你奶的牙齿到底丢哪疙瘩了?她说,你问我,我问谁呢?反正祖母下葬那天,父亲又买了副假牙,放进棺木里。他可不希望祖母在另外一个世界,连一颗牙齿都没有,哪怕是颗假牙。
男2挠了挠头,目光转向窗外,说,你这故事神叨叨的,我也没听懂。既然说到牙齿,那么,我也给你们讲个关于牙齿的故事吧。
她说好呀好呀,我感觉你是个特别会讲故事的人呢。他嘿嘿地笑了两声说,咱是实在人,不会拽词,讲完了你们可别笑话我。这时男1说话了。他很久没有说话了。她在讲故事时他只是托着腮帮,两条黑线木木地看着锅里的金针菇被小火翻滚上来。他说,你讲吧,讲完了我也讲一个。这么冷的天气,锅是热的,雪是新的,故事是没听过的,挺好。
男2没有接茬,径自说道,你们好好瞅瞅我,发现我哪里有不一样的地方没有?说完他转动头颅,先是朝左,后是朝右,然后脑门朝天,再是下颌朝地,末了,龇牙咧嘴地目视着她和男1。
她和男1委实没瞧出什么异样之处。他颇为得意地摇了摇头,没瞅出来吧!他敲敲自己的两颗门牙说,这俩牙是假的!假的!烤瓷的!
我要讲的就跟这两颗假门牙有关。那年初冬我进了剧组。在这之前,我刚摔掉了两颗门牙。咋摔的?老倒霉了!晚上喝酒回家,走着走着走到了下水道井盖上。妈的,井盖是半掩的,我只觉得脚下一空,身子猛然一坠。幸亏老子打小就练跆拳道,四肢灵活,往下沉的瞬間我下意识地张开大嘴,想要咬住点啥东西。没错!你们猜得没错!我用牙齿咬到了井盖的边儿,当然,也只是咬了一口而已,随后就他妈的落进了下水道。真是两眼一抹黑,英雄无用武之地啊。幸亏有好心人路过,把我拽上来。我那时完全蒙了,直接打车到了医院。检查完了,只是掉了两颗门牙,脸浮肿得跟井盖那么圆。躺了几天就出院了,医生建议我到牙医专科去镶牙,我打听了下,死贵死贵,种一颗牙要两万块钱,一般的烤瓷牙也得五六千。就有些犯寻思。这时恰好有个导演朋友让我去给他当助理。镶牙也来不及了,就这么着,一个没有门牙的人来到了海边。
这朋友本身就是个腕儿,演了老多电影电视剧,可他老揣着导演梦,这次从网站搞了些钱,要拍部文艺片。文艺片成本小,剧组也就百十号人。第一次拍片,朋友特别卖命,他一卖命,别人就得卖双倍的命。那天在海边拍武戏。刚下过雪,零下十摄氏度,武行现从北京调过来,晚上十点才下高铁。一个镜头拍了二十遍才过,这时都快凌晨一点了。多冷啊,我穿了两件毛衣,外面还套了羽绒服。有个化妆师,却穿着条呢裙,时不时哆哆嗦嗦地给男主角补妆。我当时想,傻逼,臭美啥,冻成冰棍了吧。完事了她就钻进一辆大巴。为了省钱,大巴也没开暖风。我老觉得不落忍,就过去问她,要不要穿我的羽绒服?车里黑漆漆的,估计她也没认出我是谁,只死劲摇头,说不怎么冷。一听她说话的声音就是南方人。也只有南方人才敢穿条呢裙来海边拍戏吧。我也没说啥,继续忙活我的。心里想,这就是典型的死要面子活受罪,好心当成驴肝肺。
第二天中午,正吃盒饭,走过来一个女的,问我吃不吃水果。我一瞅,不就是昨晚那个差点被冻死的化妆师吗?这天太阳好,明晃晃的,我仔细瞅她。长得不赖,瘦,胸大,就是腿有点短。我就说,我是肉食动物。我说话的时候她明显一愣。我想她可能看到我的牙了。如果不是,她为啥要笑呢?捂嘴笑,皱纹也不少。我说笑屁啊,没见过说话漏风的人吗?她还是笑,说,这是莲雾,你尝尝。我是头次听到这种水果的名字。就拿了个,歪着嘴用槽牙啃。她也没说啥别的,靠墙喝咖啡。我问你叫啥啊?她说,我叫若彤。她说话的声音好听,尤其是白天,感觉耳朵都酥了。
戏拍得紧,常常凌晨一两点才收工,清晨七八点又要赶赴拍摄地。有天拍室内戏,收工早,回到酒店死狗似的睡着了。睡得正香有人敲门。开了门,却是她。她说,我们化妆组要去吃消夜,你去不去?我迷迷瞪瞪地点点头。等去了有点后悔,他们四个娘们一个爷们,都不喝酒,就是饿死鬼似的猛吃肉。她就说,你好像很喜欢喝酒的样子。我说咋啦,男人不喝酒不抽烟不赌钱,活着还有屌意思?她让店家拿了两瓶小刀酒,说,既然你喜欢喝,我陪你哦。我说,就你那小样,作死啊。她笑了笑。她笑的时候特别好看,我的心动了一动。你们笑啥?无论男人女人,来了电,都一个操性,恨不得立马把对方扑倒。那天我把她扑倒了没?拉鸡巴倒吧,我被她灌倒了,一人一瓶白的,又整了七八瓶啤酒原浆。断片了,早晨醒来,都十点了,爬起来,发现桌子上有早饭,一盒粥俩包子。旁边放着张纸条,写着:改天再比试。操,有啥牛的啊,不就是黄鼠狼子被母鸡咬了口么。他妈还装逼,纸条是用繁体字写的。
那天之后跟她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多。见了面也不一定有机会说话,看对方一眼,笑笑。心里真爽啊。是啊,咋那么爽呢?晚上收工了,她会来我房间坐坐,别想歪了,啥都没有,就是坐坐。我才知道她是台北人。一个台湾人,干吗跑到大陆来当化妆师?没整明白,也没问过她。只记得她偶尔说起,在厦门读的大学,毕业后就再也没回台湾。能干啥?瞎聊呗,跟她说我小时候的事。我们那时候,都喜欢打架,仿佛要是不打架,就对不起保卫科,怕他们失业。书包里都揣着刀子上学。他们管我叫“四眼狗”。为啥叫“四眼狗”?妒忌呗。我是好学生,只揣书,不揣刀。有天跟七八个男孩刚进校门,就被保卫科的拦住,要挨个检查书包。前面几个逼崽子,哪个也没放过,可书包里根本没凶器。到了我,保安说,不检了,进吧。妈的,他根本没想到,那几个崽子的砍刀全藏我书包里呢。
我说得吐沫星子乱溅,这时她走过来,一把搂住了我。我当时跷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只好仰头看她。我们对视了足足三十秒,她才低头亲我。没错,她先亲的我。她的舌头咋那么软呢,来来回回在我门牙的位置舔来舔去,舔着舔着她就笑。我脸有些红。不光脸红,别的地方也红了,站起来,抱起她,扔床上。没料到她又坐起来,说,你要干什么,我们好好聊天不行吗?我听她的语气有些急,就■,没敢乱动。这样,她光脚坐在床上,抱膝,下巴靠在膝盖上,继续听我胡侃。到了凌晨一点,她抱了抱我,说,晚安,没有门牙的帅哥。转身回宿舍了。
说实话,我没搞过几次女人,大多数时候,都是自己搞自己。也没正经谈过几次恋爱,哥们儿这么帅,眼高,但是手不能低。每天晚上,无论多晚,她都会来敲门。一听到敲门声我就硬了。硬了就硬了,憋着,跟她说话,啥都说,小学说完了说初中,初中说完了说高中大学,然后说咋入的影视这行,剩下的就是娱乐八卦,明星丑闻,音乐文学,除了两岸关系,我们啥都谈,性也谈,SM,轰趴,口无遮掩。她要是高兴了,还会给我读诗。谁骗你们谁孙子。读的都是外国人的诗,我可一首没记住,什么我喜欢你是寂静的,我远离了黑暗与爱啥的,整不明白。整不明白也得听,瞪着大眼睛竖着大耳朵听。她声音绵绵的,有一点点沙哑。她读的时候,我就用手机给她配乐。找的《冰血暴》里的一段,花腔女高音那段,她老喜欢了。她可能都没听出来,她读了那么多首诗歌,我就用了一首音乐。
我跟她在一起快活不?这不和尚头上的虱子么。能憋住不?咱也不是柳下惠,可是,人这玩意,有时候就是会被一种特别美、特别好、说也说不清的东西罩着,操,这时欲望就显得贼他妈低级。当然,我们会接吻。只是接吻?也不是,有回我忍不住将她的上衣脱了。她没说啥,我就亲她乳房。可别往歪里想,就这点干货,别的没了。咋可能扯犊子呢!她别看长得柔柔弱弱,性子倔着呢。当然,有时候她也主动亲啊,亲得我云里雾里的。剧组的人知道不?不能让他们知道,省得成谈资笑柄。戏拍到一半,眼瞅着情人节了,我那时候想,咱也浪漫一次,等那天了,我就向她求婚。真的,她是这辈子第一个让我有结婚念头的女人。
这中间我悄悄回了趟北京。干啥去了?镶牙呗。你说我总不能豁着两颗门牙向一个女人求婚吧?多磕碜。贵就贵呗,恋爱中的人,从来都觉得金钱是粪土。我跟牙医说,镶德国进口的烤全瓷。情人节上午,我赶到片场,先一路忙活,后来我把她单独叫出来,说有点事。她看到我时明显有些吃惊。她说,你的牙齿怎么了?我得意地说,没咋地啊,我只是讓它们变成了以前的样子。她默默地看着我,不吭声。我说是不是更帅了?她说,我不是说过吗,缺两颗牙齿也不影响什么。我说咋不影响呢,影响老大了,两边的牙齿没了支撑会倒的,经常用槽牙嚼食,会让我的两腮越来越大,到时候鞋拔子脸变梯形脸,没准鼻子也会跟着歪掉,你不得把我甩了?她说,我都不认识你了。我说,你只是不认识我的牙龈了。她笑了笑,说,记得你跟我说过,如果我喜欢,你就永远不去镶牙。我说,没错,你还说过,如果我能做到,你就嫁给我。
说到这里,我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了。我的手一直揣裤兜里,手心里攥着那枚钻戒。可是,我完全没有勇气将它掏出来了。我感觉手心里的汗已经将戒指打湿了。她看着我,说,新牙很漂亮。没错,她就说了这么句,转身就走开了。
那天晚上,我们照例在宿舍闲聊。我叨逼叨逼时,她一直盯着我的门牙,盯得我有点瘆得慌。她的眼神就像一个刚懂事的孩子目不转睛地盯着一头母猪,或者一条死鱼。我故意将她的注意力转移到别的上面,比如我给她变魔术,变出了一只小花栗鼠,她虽然大笑着将花栗鼠捧在手心里摸,可我觉得她的眼神还是在偷偷打量我的门牙;比如我学卓别林跳舞,我多希望她能专心地盯着我的大头皮鞋我的黑色礼帽或者手里用来当拐杖的衣架,可,可是,妈呀,她的瞳孔仍然死死盯着我的门牙;比如我学单田芳讲《隋唐演义》,边讲边将程咬金的三板斧一招一式演示给她看,操,她还是盯着我门牙……整得我老不爽了。后来我喊了一嗓子,你他妈神经病啊!真的,或许只是心里瞬间的念想,可却被我喊了出来,不仅喊了出来,还又加了一句,再看再看!信不信我把你门牙打掉!
没错,你们说得没错,她起身就走了,关门时,她扭头笑了笑。台湾人就是有礼貌,虚伪的礼貌。她为啥不狠狠骂我几句?那样的话不是更解气吗?我还能顺坡下驴,把兜里的钻戒掏出来,跪在地上,顺便把婚给求了。你们是不是觉得,我一个大老爷们特别事逼?没错,我就是一事逼,就是一傻逼。第二天开戏时,我们一起吃盒饭,可她一句话都没说。是的,一句话都没说。我老想道歉,可这嘴像是被线缝上了,那两颗门牙怎么都露不出来。那天晚上她没来找我,我也没找她。第三天,我们导演让我跟生活制片去上海的外景地看景。看了三天景,回去时,却没看到她。我跟化妆主任问,若彤去哪里了?化妆主任说,制片人在横店还有一部戏,将若彤抽调到那里去了。
男2说到这儿,不知怎么就打住了。男1和她对视了一眼。她问道,后来呢?男2说,有个屁后来。我给她打电话,她也接,说两句就不知道说啥好了,只好挂掉。逢年过节的,我都给她短信问候,她也回,就两个字,谢谢。你说我还能咋办?我他妈还能咋办?
男2扫了眼她和男1, 举起杯子,抬了抬下巴,意思是,喝酒吧。她看到男2的眼睛有些湿润。如果身旁无人,男2或许会哭吧?她已经多年没有见过男人哭泣了。男人的眼泪,向来只留给黑夜和阴道。男2这口酒喝得不少,或许,此时的酒跟水已然没有多大分别。她盯着男2乱糟糟的头发和破碎的眼镜片,竟然有些许难过。这难过是属于男2讲的故事,还是属于她自己,她委实也分辨不清。她看了看男1,男1绷着脸指了指窗外,吞吞吐吐地说,你们看,雪越来越大了。到了明天,无论红城墙,还是黑色柏油路,都是白的了。男2说,有啥看头,想看雪了就去东北。这点破雪,不够塞牙缝呢!男1揉了揉腮帮子,扭头跟服务员说,你好,再帮我拿些花椒粒。
等花椒粒再次塞进齿缝,男1的脸色和缓些,他用公筷将豆皮从鱼肚下翻上来,你们吃些东西吧,他说,点了条这么大的鱼,却干坐着喝酒,真是犯罪啊。
男2说,你担心啥,我几筷子就能把这条鱼干掉。你还是讲你的故事吧。她瞄了男1一眼,给他夹了块鱼眼附近的嫩肉。他点点头。他应该知道,鱼身上最好吃的就是那里。
男1的语速有些慢。当然,他想快也快不起来,让一个正犯着牙疼的病人讲一个关于牙齿的故事,也许是一种变相的惩罚。他无疑很享受这样的惩罚。他的语速虽然缓慢,但是吐字清晰,他或许并不想拿腔捏调,可事实是,当那些句子断断续续地从他厚重的嘴唇里吐出来时,确实有一种话剧演员背诵台词的效果。他可能也意识到这样的说话方式有些不妥,然而又有什么办法?此时他只能以这样一种姿态镶嵌到两个陌生人关于夜晚的记忆中。
有个女人,男1说,这个女人嫁给了她的高中同学。能有多少女人顺利嫁给情窦初开的恋人而且生一对龙凤胎?从世俗的角度理解,这个女人是个幸福的女人:有个高大健壮的男人,有份公务员的工作,还有两个刚蹒跚学步的孩子和一套一百八十平米的房子。她已经不太年轻,但是也不老,化完妆后,可以称得上是美女。对她来说,唯一的遗憾就是丈夫在外地工作。丈夫是做什么的呢,也许是在太平洋大西洋跑船的水手,也许是野生动物摄影师,总之,男人半年左右才回来一趟。父母知道带孩子是件大事,便搬过来同住。每天下班时,母亲把饭做好了,父亲陪着孩子们玩耍,吃完后,碗也不用刷,地板也不用拖,她只需负责躺在沙发里看看电视,或者逗逗孩子们。她似乎又回到了少女时期。有时候她照着镜子梳头,听到父母嘀嘀咕咕着拌嘴,恍惚又回到了十七八岁。没错,她的心一点没老,也许可以说,她可能从来就没长大过。
有一天,父母带着孩子们回家了,她一个人吃饭、看电视。闲来无事就开始玩手机。她很少上交友软件。可那天,她不知怎么就上了,不仅上了,还跟一个男人聊了许久。是男人主动加的她。视频里的男人长得很帅,她想,她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男人,不但好看,嘴巴也甜,妹妹妹妹地叫着,说话声音清脆干净,笑起来眼睛就变成了两瓣桃花。他自称从外地来此公干,一个同事没有,一个朋友也没有,饭也懒得吃,到现在还饿着肚子。他说饿着肚子的时候,眼神那么失落,让她不禁想到那些没有人管的孤儿,忍不住就说了句,你要是饿了,我做给你吃。男人说,真的吗?男人说话时没有丝毫的惊喜,这让她有些不舒服,就说,给朋友做顿饭,有什么大不了的呢。男人的眼神就亮了,说,你真的把我当朋友,真的愿意为我做一顿晚餐吗?她说,是啊。男人说,那把你地址发给我,我去吃妹妹做的大餐。她想也没想就将地址发给了男人。发完之后就后悔了,说,我在开玩笑呢。可男人并没有回话,这样,她反倒有些失落,丢了手机,躺在沙发上看韩剧。没多久门铃就响了,她以为是父母又带着孩子回来了。开了门,才发现,门口站着个陌生男人。
她刚想说什么,男人将食指放在唇边“嘘”了声,进门,将门锁好,脱鞋脱外套,仿佛到了他自己的家一般。说实话她当时吓坏了,以为进来的是劫匪。不过瞄了两眼,才发现这男人,竟然是刚才跟她聊天的人。她嘟囔着说,你真来了啊?又嘟囔着说,怎么这么快呢。男人说,我饿了啊,想吃妹妹做的饭。她这才心安些,偷偷打量着他。他比视频里还要清俊。当时她以为他是个电影演员。
她为他做了一碗蛋炒饭,放了一碗紫菜汤。他吃饭的样子很安静,嘴唇边没有一滴汁水,而且没有半点声响,完全不像自己的丈夫那样狼吞虎咽。她竟然看得有些呆了。她或许一直是个花痴,只是自己没有察觉而已。反正,男人吃完饭,他们又在客厅里看综艺节目,看着看着,男人的手就伸过来。她说,你老实一点啊。或许她说话的声音过于轻柔,或许她那时心里委实在荡漾,反正男人并没有将手拿开。也许在男人看来,那更像是一种羞涩的暗示。他将她的手指放进嘴里吮吸起来。她当时是怎么想的呢。也许什么都不敢想。他将她抱进卧室,将她衣服褪掉,然后像她的丈夫一般覆蓋了她。
她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温柔的男人。那天夜晚,他们至少做了三次,事毕歇息片刻,男人的欲望就又如生铁般坚挺起来。他还是个有情调的人,从卧室到客厅,从客厅到卫生间,从卫生间到厨房,再从厨房到阳台,总之,他的脚步和汗水几乎遍及了她家的每处角落。她想大声喊叫。她从来没有大声喊叫过。但她只是用手狠狠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倒是他,间或轻吟或淋漓着轻呼,对不起……对不起……她听到他不知是愧疚还是兴奋的喃喃声。
男人离开时是凌晨三点。她沉沉睡去,醒来时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懊悔和羞愧让她的泪水不由自主地流满了脸颊。她竟然做了这样的事情,还是跟一个连姓名都不晓得的男人。她在浴室不停地清洗着自己的皮肤,想把男人身上的味道全部冲洗掉。然后,她又开始清扫房间,把厨房、客厅、卧室、阳台的犄角旮旯打扫得干干净净。她可从来没有如此勤快过。当她气喘吁吁地坐在床铺上小憩时,偶然垂头间,在床脚,是的,在床单几乎覆盖的床脚下,她发现了一颗牙齿。
那是一颗洁白的牙齿,没有烟渍,没有饭渍,也不是四环素牙。她当时的第一反应就是,难道自己的牙齿掉了?舌头舔了半天,根本不是。那么,她想,这是谁的牙齿呢?
这是一颗成人的牙齿,绝对不会是孩子的乳牙。难道是丈夫的?一想到丈夫,心又抽搐起来,可是,从来没有听他说掉过牙齿啊。更不可能是父母的,他们虽然老了,可牙齿比老虎还要尖利,况且他们从来没有进过她的卧室。难道,这颗牙齿是……那个男人的?想到那个男人,她的脸就红了。然后,她想到了一系列让她可能一辈子都不能忘记的事情。
她和男人视频。男人说,牙齿怎么可能是我的呢?我牙口好着呢。我要开会了,宝贝,改天再聊。他的声音很淡然,完全不如昨晚那般急切。她支支吾吾地说,我把手机号码给你,你忙完了,记得打给我。男人说,没问题啊宝贝,想死你了。他的嘴唇贴到屏幕上,亲了亲她。
那么,这颗突如其来的牙齿,就只能是丈夫的了。他掉了颗牙齿,却从来没有告诉她。这么想时,她有点难过。到底难过什么,她自己可是一点都不懂。那天晚上,她吃过晚饭,想给丈夫打个电话问候,可鬼使神差地,她没有联系丈夫,而是连接了跟男人的视频。让她意外的是,男人将她拉黑了。他怎么能这样呢?她有些愤怒,在房间里不停地走动、揪头发、哭泣、擤鼻涕。慢慢地,愤怒就像暗夜天空中的鳞爪闪电,很快被黑暗吞掉。她手里呆呆地攥着那颗牙齿,整整在床上坐了半宿。
丈夫半个月后回来了。丈夫还是以前的丈夫,吃饭狼吞虎咽,做爱像发动机。她跟他躺在床上,汗水淋漓。事后她想了想,从枕头底下掏出那颗牙齿,柔声问道,这颗牙齿,是你掉的吧?又镶了颗新牙吗?丈夫将灯打开,拿过来,审视了半晌,问道,什么我的牙齿?我换牙后就没掉过一颗。他龇着牙齿说,你敲敲,你敲敲,我的牙口比牲口的都瓷实呢。她看着丈夫说,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不是你的呢?不是你的,又是谁的呢?丈夫说,管他是谁的,爱是谁的就是谁的,难道你不想我吗?说完又卷土重来。她目光呆滞地盯着天花板,手指死死捏着那颗牙齿,任男人要着他想要的。
男1讲到这里就停了。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说了这么多话似乎也没有让他的疼痛减轻一分。他蹙着眉,又去看窗外的雪。男2已经没有气力看雪了,他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他的鼾声时大时小,涎水一条条耷拉到油腻的桌面上。
后来呢?她问道,那颗牙齿到底是谁的?
男1仍望着窗外,说,后来,那个女人魔怔了,无论是上班还是下班,无论是在卧室还是在厨房,无论是在床上还是在床下,兜里都揣着那颗牙齿。有时候她会突然翻开她母亲的嘴唇,问道,你是不是掉了颗牙齿?有时候她会盯着同事的嘴巴,听人家说话,听着听着她走上前,拉着人家的手问,张美玲,你掉了颗臼齿吗?如此反复几次,家人才发现她有些异样,只好强行带她到医院检查。医生说,女人得了抑郁症和深度焦虑症。说到这里,男1突然站起来说,我们撤吧,很晚了,明天还要出差的。
她着实有些意外,指着男2磕磕巴巴地说,那他……他怎么办呢?
男1说,他会醒来的。没有回不到家的男人,只有回不到家的女人。
她没有跟男1抢着结账。她觉得这是对男1的尊重。出了酒店,才发现窗外的雪跟从窗内看到的雪不一样。她想到自己喜欢的一个男作家,经常在小说里写到雪。他为何那么喜欢雪呢?每次写到雪,他都会用到“肥硕”两字。这一晚的雪,倒是真的很肥很硕。北京已经四五年没有下过这么仓促这么漫天的雪了。她打了个寒噤,脚底一打滑,险些就摔倒,幸亏男1一把拽住了她的手。他的手比她的手还要热。她犹豫着问道,你贵姓?
他没回答,而是反问道,你想知道我讲的故事,是如何一个结局吗?不等她吭声,他就自言自语地说起来。他的声音在雪色中有些游离,也许是那些胡乱飞舞的雪花让一切都不真切起来。他说,后来,那个在外地工作的丈夫,与一个同事在某个酒局上相逢。这个同事以前是他的哥们,关系铁得很,只是有一年,同事忽然辞职去了南方。这一次久别重逢,真是让人惊喜。同事那天跟他喝了无数的酒,后来又去酒吧喝,他们把那个酒吧所有的1664全干掉了。后来同事不停地吐,吐完了抱着他不停地哭。他安慰同事说,人生何处不相逢,何必如此伤感呢。同事断断续续地问道,大哥,你还记得有一年……我去你老家出差吗?丈夫想了想说,记得啊,本来该我去,本乡本土的,可老总非要我去杭州。对了,我还把你嫂子的手机号给了你,嘱咐你有空了联络她,让她请你吃顿便饭来着。同事哭得就更厉害,说,我嫂子啊,确实请我吃过饭呢。我只是没跟你提起过。丈夫说,我怎么从来没有听你嫂子念叨,哎,这个女人,从来都是稀里糊涂。同事就在酒吧的椅子上睡着了。丈夫盯着同事,恍惚想起来,这个同事,就是去他老家之后辞职的。当时身为副总的丈夫还甚是惋惜,同事名校毕业,精明能干,又是花样美男,人气爆棚,他的离开,让公司损失还真是不小呢。
男1讲到这里咳嗽起来。她看到男1身边的雪瓣都被咳嗽声震飞了。在雪中,男1的身材显得格外魁梧。她拍拍他的后背说,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再聚一次呢?说实话,她本来想要他的手机号码,转念间又觉得有些冒昧。只不过是一场莫名其妙的酒局上碰了一面,顺路步行回家途中,又吃了顿消夜而已。这么想时,她不禁匆匆往前赶了几步。再回头,男1的身影已然模糊。他喝多了?在呕吐?不过,喝多喝少都跟自己沒有干系。北京这么大,每晚喝醉的人可能比欧洲某个小国的人口总和还要多。想到这里,她不知怎么就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牙齿,自嘲地笑了笑。后来,她忍不住回头又张望了几次。什么都望不到了,无论是立交桥还是楼厦,树木还是人迹,都被凛冽的白色裹挟遮蔽。她走在城中,却如走在旷野中。隐隐约约地,她还听到了旷野上的风声。
选自《江南》2017年第3期
原刊责编 李慧萍
本刊责编 郭 曼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