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蓓佳,江苏如皋人,江苏省作协专业作家。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夜夜狂欢》《新乱世佳人》《婚姻流程》《目光一样透明》、中短篇作品集《在水边》《这一瞬间如此辉煌》《请和我同行》《玫瑰房间》、散文随笔集《窗口风景》《生命激荡的印痕》等。主要儿童文学作品有长篇《我要做好孩子》《今天我是升旗手》《我飞了》等。曾多次获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中国政府出版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等国家级奖项。有多部作品被翻译成英、法、德、俄、日、韩、越南文出版。
有一天夜里,我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我的老外婆顶着一头乱糟糟的白发走到我面前,伸手问我要一只手机。她用的是家乡方言,所以开始我根本没有听懂,两个人都着急,场面无法沟通。我外婆于是动用蛮力:抢!她一把抓过我的手机,拔腿就跑,速度飞快,难以想象这是一个九十高龄的婆婆。我呼哧呼哧追她,一直追到大地尽头,她抬脚跃下悬崖,我一步没有收住,跟着跌落下去。风声呜呜,大地急速抬升……我醒了,摸摸床头柜,手机还在。
第二天早饭时,我把这个奇怪的梦境告诉老赵,我说我外婆去世已经三十年,还从来没有托梦跟我要过什么东西。老赵神态自若地说,并不奇怪,因为你三十年都没有给你外婆上过坟。
这句话说得我心里阴恻恻难受。外婆去世时,我还在外地上大学,母亲独自一人把她的骨灰送回苏中老家,葬在一处荒郊坟场。我父母都是当教师出身,一向以不信鬼神为自豪,所以三十年中没有提过上坟这种事。问题是,外婆现在找到我了,她老人家离世三十年就管我要了这一件东西,我不能置之不理。
我询问老赵的意见。这家伙跟以往一样魂不守舍,黏黏糊糊,无可无不可地回答我,去一趟也行,图个心安。我说那我妈怎么办?他翻个白眼说,有他在,有李姐在,三两天能出什么大事?
我妈是老年痴呆,已经不省人事地在家里躺了一年有余。李姐是我们花大钱找来的护工,這一年多,我妈的鼻饲、导尿、吸痰、翻身……方方面面都靠她护理。
想想也是,一年多的平静状态,三两天时间岂能打破。再说,我去给外婆上坟,实际上是替我妈尽孝,老天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主意拿定,我着手做准备工作。糊一个纸手机是必须的,这是此次上坟的终极目的。我找来报纸,蜡光纸,皱纱纸,胶带纸,又备齐剪刀,浆糊,瞬时黏接剂,从晚上七点折腾到九点,纸手机始终不能成形,证明我之前低估了手工劳动的复杂性。
还是李姐的一句话提醒了我,她说你不如上淘宝买一个。
将信将疑地打开淘宝一搜,果真有卖纸手机的!真是“只有想不到,没有买不到”。
手机糊得固然精美,价格也不含糊,三四十块钱一只。关键还要收运费:六块钱起送。我觉得六块钱运一只手机太不划算,干脆又点了这家店里的其它祭品:电视机,收音机,小汽车,五斗柜,微波炉。七七八八一算账,居然花掉了四五百块钱。
这下好了,我外婆应有尽有,可以享她的大福。
淘宝店信誉不错,快递也还给力,两天之后一个轻飘飘的大纸箱子送到了我家门上。李姐帮我逐一检视,不停嘴地啧啧赞赏,你看人家这巧手!你看人家这巧手!
在单位请好假,临别去长途车站前,我趴在我妈耳边大声说,妈你要好好的,我去给你妈烧手机呀!我又对老赵说,辛苦你了。我还准备了两百块钱塞在李姐手心,作为这两天的额外加班费。总之诸事顺利,大家的心情都算得上风和日丽。
回到老家,才发现三十年前的记忆荡然无存,儿时的老家小巷早已寻觅不到踪影。站在街头惶惶然地给我一个表哥打电话,他赶快骑了自行车来接,这才解决了住宿、吃饭以及后续的寻找老坟的问题。表哥说,那片坟园早已迁址,当年的工作不规范,加之我妈从不回家上坟,外婆的骨灰盒应该是作为无主坟处理了。我追问有可能处理到了哪儿?老实的表哥带着我跑了一趟民政局,又跑了近郊几处新墓园,仍旧似是而非地不敢确认。我怕假期将满,家里的一摊子事又没人照管,只好找个墓园僻静处,对着一大片如林石碑潦草地磕个头,点着了那一纸箱子奢华用品。
上坟结束,照理应该赶紧回家。无奈老家远远近近一帮子亲戚执意不放,这家请了那家又请,热情得让我难以招架。一通疲劳轰炸下来,时间已过去四天有零。
于是我接到了老赵的紧急电话,说我妈状态不好,让我立即赶回家紧急处理。我一下子从亲情的巅峰跌落到低谷,魂飞魄散地指使他,快,先叫救护车,送医院再说。
心急火燎赶回家中,才知道老赵给我打电话时,我妈其实已经去世。据李姐说,也就是一歇歇的工夫,之前才灌了鼻饲,吸了痰,屁股一转,我妈的脸色由红转黄,没了气息。
还能怎么办?料理丧事吧。打电话喊回了深圳的哥嫂,北京的姐姐姐夫,请了殡仪馆的一个公关团队,一切按程序来,手忙脚乱两三天时间,总算尘埃落定,大家舒一口长气。
期间我打电话咨询了我们单位的资深法医(顺便交代一句,我在本市公安局做人事劳资工作),我妈的这情况如何解释?他说十有八九是血栓脱落,老年人久躺不动,血栓形成是必然的,血栓堵住四肢的话,可以放支架疏通,堵住大脑或是心脏,那就分分钟没救。
我妈走了,李姐回掉了,我的家里一下子空得让人虚弱。这些年,从我儿子出生,我妈我爸一直跟着我生活,开始是帮忙带小孩,小孩大了,我爸也去世了,我自然不可以把守寡的母亲放走,她老人家就一直住了下来。我大哥说,这样也好,妈的退休工资高,多少能补贴你们一些。这话实在。我是个科级公务员,老赵是市里三流中学的数学老师,我们两个的工资都比不上早已退休的老妈。后来我妈痴呆,病倒,请护工看病的钱都由我哥我姐他们均摊支付,我就更没有理由对我妈照顾不好。几十年的相依为命,冷不丁她老人家一走,确实让我空虚郁闷。
大哥大姐走前最后一次到我家向母亲遗像鞠躬告别。我怕他们对我有话要说,事先就打发老赵去菜场买菜。我们家里一共三间住房,原本是我和老赵一间,儿子一间,我妈一间。自从儿子上了大学,老赵迫不及待把自己的东西搬进去,鸠占鹊巢,儿子回家只能客厅里拉张折叠床铺。我妈的房间,暂时保留原貌,撤去李姐的折叠床后,显得宽大不少。我妈的遗像放在我卧室的矮柜上,披了黑纱,摆了供品。旁边一左一右摆着我爸和我外婆的遗像。一溜三个镜框,黑白面容,时光凝固到让人窒息。
我大姐不允许我把这些遗像供在卧室里,她说阴气太重,对我的生活会有影响。“最多过了头七,你把这些照片统统收起来!”她以一个京城处级官员的口吻对我下达指示。
我大哥却是以一个生意人的细心发现了不同寻常之处,他说外婆的这张照片一直被我妈藏在什么地方的,三十年都没有面世,怎么就被我找出来了?我回答说找出来有段时间了,还是春节大扫除,老赵从餐边柜的最下面一个抽屉发现的,他当宝贝一样拿到我房间,之后一直搁在这个矮柜上。
我大哥对着外婆的遗像沉吟许久,像是不经意地问我:“你说你回老家上坟是外婆给你托了梦?”
我说是,外婆要手机,我顺便给她多烧了电视机收音机什么的。老人家生前没有享过电器时代的福。
“你说,三十年中外婆头一回入你的梦?”
“头一回。我一般睡着了不做梦的。”
“那你是因为天天对着她的遗像,日有所思夜有所想。”
我恍然大悟:原来是这张遗像惹出来的事。
大哥步步紧逼:“老赵一个懒得不能再懒的人,居然自己动手大扫除?藏了三十年的一张遗像,怎么偏给他找到了?他明知道你胆小,还把遗像摆在你房间,故意对着你床头,吓唬你还是什么意思?”
大哥说到此时,故意留下思考空间,只拿眼睛犀利地盯住我。大姐也跟着严肃了面孔,欲言又止的一副样子。
我不知所措。说实话,我大哥大姐都是智商情商超高的人,所以他们都能在外面闯出一片天地。在咄咄逼人的兄姐面前,我从来都自认懦弱而愚钝。
这事到此为止,大哥大姐当天就离家去了机场,又一次成为两只断线的劳燕。而且,我想到,我妈这一去世,维系我们之间亲情的这根纽带就算是断了,从此大家天涯路人。
这么一想之后,夜里我跑进我妈的房间,躺在她睡过的床上,流着眼泪难过了一夜。
老赵一切如常,我妈的去世似乎对他没什么影响,正常上班之外,他照例埋首在自己房间里,没完没了地画那些坐标轴曲线图,读那几本翻破了的《代数学》《几何论》《数学方法论选讲》。这也难怪,我妈毕竟是他的岳母,之前能够陪我度过混乱不堪的一年多时间,算是他的包容和大气。
可是我大哥临走前的几句问话,还是在我心里种下了一个梗。推算他的想法,应该是这样的一个逻辑:老赵厌倦了家里常年累月有一个卧床不起的老太太,而老妈的身体情况好像暂时还咽不下最后那一口气,于是老赵买通了护工李姐,开始谋划一个“自然死亡”的方案。执行这个方案的关键之处在于我的离家时间。前面说了,我在市公安局做人事后勤,年复一年几乎没有出差在外的机会,所以这个机会必须要由老赵不显山不露水地制造出来。这样,春节借大扫除的机会,他翻出了我外婆的遗像,特意放进我的卧室,只要我梦中有外婆出现,他就會下结论说,这是我从未去给外婆上坟的结果,我欠了外婆的生死债。他知道他这么一说,我必回老家无疑,我只要一出家门,空档期立即出现……
我想得浑身发冷,心里一阵阵地哆嗦。不不,这不可能,这根本是国外推理小说一样的演绎,老赵就一个书呆子,他连三流中学的数学课都上不好,五十出头还没评上个高级教师,他除了喃喃自语什么“黎曼假设”,“霍奇猜想”,什么“斯托克斯方程”,除了埋头在纸上画那些让我生厌的曲线,计算那些乱七八糟的数字,他什么能力都没有,出门买张火车票都不知道应该往哪儿跑。
可是我妈在床上躺了一年多,鼻饲正常,排泄正常,生理各项指标也都正常,她怎么会偏偏在我出门的几天突然间没了呼吸?
纯粹为了给自己一个交代,我利用市局的办事方便,瞒了老赵,去小区保安室调取了我妈去世前那几天的监控录像。感谢这个遍地摄像头的世界,它让我看见了老赵天天早上七点钟推着自行车出楼门,晚上六点多钟推着自行车回家,《新闻联播》之后再出来散个步,顺便买第二天早上的牛奶面包。看见李姐在上午八点钟拎了篮子出门买菜,下午四点钟趿拉着拖鞋出门扔垃圾,包括我妈换下的尿垫尿布。每天如此,时间准确到分钟。没有可疑的人被他们带回我家,也不见他们两个勾肩搭背神情有异。
如此说来,我大哥完全是多此一疑?他远在深圳,从不过问我妈的日常料理,临了还给我种这么一个梗,是否纯属捣乱?
然而再想想我妈的死亡时间呢?死亡时间,死亡时间……还有那张突然出现的外婆的遗像,我的那个莫名其妙的梦?
我简直觉得我要疯了。每天跟老赵形影相对,做饭给他吃,替他洗衣服,说话不足三句,忍受他闷得不能再闷的臭脾气,一辈子都进入不到他那个曲线和数字的世界,还得在心里反复思忖那个介于可能和不可能之间的“谋杀”疑虑,这使我的生活处于崩溃边缘。
老赵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我的异常。这些年中,我们夫妻间各上各的班,各用各的钱,除了儿子回来一家人出门下个馆子,我们没有手拉手散过一次步,去影城看过一次电影,夫妻关系本就已经貌合神离。我妈痴呆前,有她老人家做润滑剂,老赵还时不时恭恭敬敬坐在客厅里陪我们说上几句话,我妈人事不知后,伺候她的事情由李姐接了手,老赵连做戏都不必了,理直气壮地一头扎在他的房间里,除了吃饭上厕所,面都不肯露一个。好几次我都想动手把他揪出来,碍于李姐在,硬生生地又憋回一肚子火。现在,我妈和李姐都不在了,两个人的生活更是变得简单而马虎,有时候我懒得做饭,下班从食堂里买两份饭菜,回来微波炉里一加热,三分钟吃完,抽张餐巾纸擦擦嘴,各人回各人房间,我看电视,刷朋友圈,他对着电脑左画右算。成习惯后,我们甚至连彼此的房间都不再进,似乎是有了障碍。
想想还有几十年的日子要在猜疑和隐忍当中过下去,真是够悲哀的。
秋天,儿子在微信上给我留了言,说他在上海天天挤地铁上班,人都被挤成木乃伊了,他准备加入摇号买车的队伍,万一摇到了,买辆十来万的代步车,下回我们去上海,他还可以驾车带我们玩。
嗯嗯,看起来很美好。而且,年轻人工作了,买辆十来万的车,不算太过分。
关键是,儿子说了,他没钱,要找我们赞助,拍下车牌的费用加上购车款,请我们为他备好二十万,随时会提取。
我查了一下我的银行卡,卡上的钱不足十万。这年头,凭一个小公务员的工资要攒出几十万,还真不是容易的事。我的同事中也有家财突破百万的,那都是他们有眼光,早早地开始买房卖房,几个跟头翻下来,才变得财务自由。我和老赵不行,我们俩都是死脑筋,只会守着工资过日子,要不是早年单位分了这套福利房,我们现在怕是栖身之处都连找。
可是儿子就这一个,苦谁都不能苦了他。
我去敲敲老赵的房门,通报他我要进去了。他嗯嗯了两声,也不知道是同意还是不同意。不管了,好歹也是自己的老公自己的家。推门后,先看见老赵一个穿睡衣的微驼的背影,接着看见电脑上闪烁的红绿黄几种颜色的曲线图,而后落入眼中的是床上胡乱堆起的被子,床头柜上和桌上高高摞起的书,一大包用作草稿运算的A4纸,一小包刚刚拆封的圆珠笔,垃圾篓里堆得冒尖的废纸团。散落在各处的还有零食:薄荷糖,话梅条,五香豆,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们家里一向严禁抽烟,零食大概是他跟数字苦战时的可怜的慰藉。
我进门的瞬间,他已经切换了电脑上的曲线图画面,转身,很警惕地看向我。
速战速决,这房间里的气氛完全不适合久待。我简短地说了一下儿子的要求,问他是否可以为儿子贡献出买车款项的一半即十万大洋?他面无表情地听,我从他脸上几乎看不出他的心理活动。“有,还是没有?”我追问。他摊摊手,回了我一句:“才工作的人,有必要买辆车?”
我一下子火上脑门。你真是个孱头!我骂他,你看看你这些年都做了什么?钱钱没挣到,职称职称没评到,几十年的饭吃狗肚子里了!你再看看我大哥,公司都要上市了!我大姐夫,人家好歹也混到厅级领导了!撒泡尿照照你自己,天天上班混日子,回家就捣鼓你那些该死的数学题!你以为你是天才奇才?这世上还能有第二个陈景润?牛顿扔一个苹果能砸到你头上?醒醒你的大头梦啊老赵!有这份时间精力,想想怎么让儿子过得好一点行不行?
我妈一直都说我懦弱,逆来顺受,几十年里我还真是没跟谁红过脸,可是那一天我不知道怎么就像疯了一样,把我多年的委屈不满噼里啪啦砸出一地火花。事后想想,其实还是跟我对他的猜疑有关,还是我大哥种下的那个梗。唉唉,人的这一颗拳头大小的心,实在脆弱到放不下一个多余的念头。
老赵那天没有反驳我。事实上他也不是一个能言善辩的人。他灰白了脸,就那么垂头丧气坐着,穿了多日的睡衣散发出一股酸腐味,乱糟糟的头发使他的脑袋看起来出奇的大。
晚上我没有做饭,打电话叫了两份外卖,我自己吃了一份,留一份在桌上,接着就回房间,并且插上了门闩,倒头睡觉,虽然七想八想好久没睡着。
半夜起来上厕所,顺便看一眼厨房,那份外卖不见了。我松一口氣:总算爆发没有导致决裂。
日子还是波澜不惊地过,早饭,午饭,晚饭,上班,下班,睡觉。没见到他有任何改变自己的迹象。我也一再警告自己要克制,克制,千万不能再那样歇斯底里。
天开始凉了起来。我从壁橱里翻出两床厚点的被子,摊开在阳台上晒了晒,一条他用,一条我用。他的被套床单的换洗节奏一向都由我掌握,我不动手,他也许会年复一年用到烂罢休。
我趁他不在家时进他房间里换被套。拉开枕头,简直哭笑不得:下面垫着的全是各类数学大师的经典论著,一沓一沓的演算稿纸,一张又一张波浪形状的曲线图。这人算不算麻木啊?他垫着这些东西怎么就不嫌硌得慌?
然后,我看着那些带坐标轴的曲线图,忽然之间灵光一闪,老天,这不是天天登在报纸财经版上的股市K线图吗?我没炒过股,可是架不住我看报纸看电视啊,K线图天天在我眼前晃,财经节目的主持人天天口沫横飞地说,我不懂股票还能不懂这个叫K线图?
我一点一点地想起来了,很多很多年前,深发展股票刚刚在深圳市场发行时,限购,每张身份证只能买很少的一点份额,于是家家户户都动用了外地亲戚的资源。我大哥拍电报过来要我把身份证航空寄过去让他开户。我不知道大哥最后收集到几张身份证,一共买到了多少股,不过几年之后他赶在股市头一回崩盘前卖掉了深发展,好好地赚了一笔钱。我的那个深交所的户头,他一直没有销,有一次回来时把那个软卡交给了我,还说在户头上留了一万元,算是酬金,也方便我有兴趣的话接着买股票玩。他着重叮嘱我,账户密码是我的生日。嗨,我哪里是个会玩的人呢?再说那时候我儿子年幼,父母已老,家里家外一大摊子事就忙得焦头烂额,根本无暇他顾,那张以我的身份证件开户的股市卡,我顺手就给了老赵。
如此说来,这些年中老赵一直在用这个账号炒股票?用这区区一万块钱的本金?他天天钻在房间里,不光是捣鼓那几道数学题,还兼带钻研股市K线图?他画了多少年的曲线坐标轴,就在我的眼皮子下面,我怎么就直着脖子视而不见?我荒唐不荒唐?
人类总是逃不过一颗好奇心,自然我不能免俗。我非常想看到他这么一个人到底能在股市上挣到多少钱,一万块到底是变成了两万,三万,还是早已亏得精光?
我放下被套,抓紧在他房间找那张股票交易卡。拉开一个抽屉,卡片直接就扔在一堆证书和废旧的磁卡、U盘、手机卡、相机卡中间,硬纸片已经发黄,边缘却不见多少磨损,可见他使用的时候不多。这让我多少有些失望:说到底,他还是个述而不作的庸才,钻研了二十多年的K线图,仅仅是打发时间而已。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决定要查个究竟。公安局里混了这么多年,凡事要一捋到头的意念已经深入到我的骨髓。
第二天上班时间,我找个借口溜了号,打出租直接杀到市中心最大的证劵交易所。大概是股市行情不让人乐观的时期吧,交易所里电脑比人要多,冷清得不像个做交易的地方。我瞄到柜台里有个笑眉笑眼看上去很好说话的姑娘,走上前把我的身份证和股市卡递给她,说明要查看卡里的股票金额。
她接过我的老旧卡片,翻来复去看了好几遍,抬头笑眯眯问我:“您有好些年没到柜台交易了吧?我们这儿很早就换磁卡了。”
我说我忙,一直没空过来。她热情地表示今天就可以给我换掉。我坚持说今天不换,时间来不及,改天再来。她善解人意,开始操作我的老卡,把卡号什么的输进电脑。
我心神不定地抬头看钟,想象着如果她哀叹一声“您的卡里没有余额”,我会不会脸红。
她果然有一声叹息,不过不是哀叹,是惊叹。她欢叫着:“您的眼力真好!您买的股票今天还翻了红!”
翻红就是挣钱了,这个我懂。我问她卡里的股票大概值多少钱?她有点怀疑是不是听错了我的话,在她看来,玩股票的人不会对自己账户里的资金一无所知。我再次重复了问话。她出于礼貌,把自己的疑虑憋回心里,瞥一眼電脑,告诉我说,目前我这些股票的市值是一百零二万零三十二元。不过每秒钟都会变化。
多少?我又问一遍。
一百零二万零三十二元。她随手在便条上写下了这笔巨款的长长一行阿拉伯数字,谦恭地递给了我。
我拿着这张纸条,有一瞬间觉得这上面是一个与我无关的莫名其妙的什么数字。我对它丝毫没有感觉,既陌生,又疏离。
愣怔了有两分钟的时间,我再次俯向柜台。“麻烦你小妹,请帮我卖掉这些股票。”
“哦。”她说,“您决定啦?最近可不是卖股票的好时候。”
“卖掉它。”
“好的。不过您还是挣钱了,您运气真好。”
她手脚利索地帮我以现价挂单。大概我这些股票真是很不错的优质股,我靠在柜台上等了不到十分钟时间,股票全部卖出。扣除手续费,收益仍然在一百万出头。又花了一点时间,这笔钱平安转移到了我的一张银行卡上。
当天晚上,我们家里爆发了真正的家庭大战。我把从证劵公司拿回来的卖出股票底单、资金转账收据什么的拍在老赵面前,问他这么多年瞒着我炒股,瞒着我挣钱,居心何在?炒股这事都能瞒我,其余诸事还有什么不能隐瞒?这个家到底还有没有别的骗局存在?(我其实指的就是我妈的突然离世,他也心知肚明。)我说着说着就忍不住岔开话头,第一百次地提到他的懒散,他的邋遢,他的不求上进,得过且过,自甘堕落,自绝于社会,等等,等等。
他照例地一言不发,因为嘴笨,或许还因为不屑,我不能确定。我现在对他的所有状况都不能确定。我有理由怀疑我们之间几十年的结合是不是由一个骗局加另一个骗局组成。我想我这么多年兢兢业业为家庭付出,非但从他那儿得不到一丝丝的肯定,还被他以一张股票交易卡打得我措手不及!说到这里,我已经怒从心生,果断地提出我要跟他离婚。
“离婚,你可以对我和儿子不再负责任,可以想怎么活就怎么活,大家各自珍重。”我的口气冰冷。
他闷着头想了一会儿(也可能装作想了一会儿),语气平和地回答我,那好,我同意离婚。
接下来,我发现他的脑子超级清醒,极短时间就对家庭财产列出了分配方案。他说我们住的这套房子是我单位分的福利房,自然房产权属于我。股票卖出所得一百万,是用我大哥给的一万块钱做本金,原就是一场游戏,用这些钱给儿子买车,日后贴补买房,都可以,反正他分文不取。他想带走的只有他的电脑和所有数学书籍。
说完这些,他起身回他的房间。走到门口时,他回头看看我:“那些股票,你要是迟个三五天卖,获益更多。可惜了一点儿。”
他关上房门,留我一个人怔怔在站在客厅里,思来想去,检讨着我刚才有没有说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我惶惶不安,感觉我对他越来越没有把握,他完全不是我从前熟悉的老赵。
离婚之后我一个人生活。大哥来电话说,如果我觉得心情不好,可以选择提早退休,去深圳长住,顺便也能在他公司里帮个手。大姐找我微信聊天,说她报了个旅行团,去欧洲,让我休个年假,跟她同去,费用她包。我一一谢绝。我不是怨妇,也不是弃妇,我是主动选择了离婚,干吗都觉得我需要怜悯?倒是儿子的做法让我开心,他上淘宝买了一大堆零食快递回家,手机上留言说:妈,女人可以不要男人,不可以没有零食。我笑喷。九零后的孩子就是洒脱。
冬天即将来临。我喜欢每一个换季时刻,借此可以整理衣橱,把下一季的衣物拿出来,再把上一季的衣物收进去,闻着阳光或是樟脑丸的气味,心里有小小的改天换地的欣喜。我翻出了老赵的几件冬衣。是他故意遗忘的呢,还是不准备再要的呢?这么多年,老赵的衣物都由我购置,没有了冬衣,他会不会一个冬天就那么瑟瑟缩缩对付过去?
我决定将这些冬衣送还给他。离婚近一个月,我们之间还从未电话联络过,说句真话,我很想看看他一个人会把日子过成什么模样。
我打他手机,手机居然不通,销号了。手机销号的原因用脚指头都能想明白,他要跟我彻底断绝关系。我马上拨给儿子,问他知不知道他爸的消息?儿子嗯嗯啊啊,估计是知道,是老赵不让他告诉我。我一下子怒从心生,坐地铁赶到他的单位,那个地处城郊的三流中学。正是中午休息时间,学校门口尽是勾肩搭背啃着各种串烧的嘻哈少年,穿鼻洞的染头发的统统都有,衣着也是奇形怪状,怪不得老赵在这个学校混得那么万念俱灰。我敲开传达室窗户,亮出我的工作证,说明我要找老赵。那个眼神迷糊的老头儿听着收音机里的评书,爱理不理回答我说,老赵不在了。我脑袋里咚地被锤子猛敲一下,惊慌失措问,“不在了”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不在了”?他说,这都不懂?不在了就是走了呗,辞职啦!见不到啦!是个人物谁愿意在这破学校待着?白耗精神嘛。
我脑子里轰轰隆隆,再一次被老赵震到了。这个懒洋洋迷瞪瞪的家伙,他还真是能够给我制造惊诧。
可他忘了我是公安系统的人,公安的绝活儿就是从茫茫人海中准确捞出需要寻找的那一位。下班的时候,我在门口拦住一个刑警大队的小伙子,直截了当要求他:“帮姐一个忙。”
我在局里做劳动人事工作,单位里的人升职调动个个都要经我的手办理,算是多少有那么点小权威。小伙子很懂事地拍胸脯:“说,帮什么忙?”我告诉他要找老赵的事。他瞪着眼睛:“不会吧?我姐要找姐夫?你们……”我用劲踩他一脚,他立刻收起了嬉皮笑脸的劲儿,保证说一定能找到。“哪怕他天涯海角,只要还在这个世界。”他正经八百地立誓。
果然,三天不到,小伙子交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老赵新的住址,新的手机号。他还贴心提醒我:“房子是上周新买的,房产证上是他的名字。”
这太不同寻常。老赵是净身出门,而我们这个城市的房价早已经动辄数万。
一夜未眠,躺在床上思考了无数种可能,我觉得猫腻还是出在股票账户上。
隔一天我再去那个市中心的证券交易所,还是找到那个笑眉笑眼的姑娘。我庆幸那一次没有来得及将我的股票账户销号。我问她,能不能像银行那样,帮我打出一张近期交易详情单?她说要打多久的?我犹豫一下,告诉她先打出半年之内的吧。
拿到這张交易单,我坐在大厅里看了半天,模模糊糊弄明白,从我妈去世之后不几天开始,老赵就有条不紊地大手笔地卖出这个账户上的股票,总计卖出了差不多五百多万的市值。然后有一天,在我懵里懵懂拿到这张交易卡去查验一切前,他已经漂亮地转移出了五百多万现金,给我留下了价值一百万的未卖股票。
这也就是说,二十多年前从这账户上的一万元起步,他居然成功地将这笔钱翻高了好几百倍。
我得坐下来,好好地歇一歇,以免让这个巨大的数字惊着。现在我有点明白了,他一年又一年地窝在家里,翻来复去地画那些看似杂乱无章的K线图,其实就是他的日常必修功课,他是用一个数学老师的精密大脑不动声色地创造了这个奇迹。
隔日,我拿着那张地址条去城北的住宅区找他。在一大片迷宫似的七八成新的高层住宅中,我绕了几个来回,终于发现了纸条上标明的门牌号码。摁响了门铃,他果然在,穿着一套皱巴巴的棉睡衣,脚上趿着棉拖鞋,脸色焦黄,目光混浊,明显是熬夜之后精神不足的样子。两室一厅的房子里几乎遍地垃圾,烟灰,烟屁股,屋角的快餐盒,东一只西一只的鞋,脱下来没洗的硬邦邦的牛仔裤,桌上还堆了三四个方便面的杯碗。
“你抽烟啦?”我嗅嗅一屋子的秽气,动手帮他打开了两扇窗户。
他不说话,脸藏在电脑屏幕的闪烁光线里,屏幕上是我完全看不懂的公式和字母。
“你行啊,”我说,“终于实现了人生和财务的双自由,可以一心一意攻克你的世界难题了,要祝贺你。”
他嘿嘿地笑。
“干吗要瞒得这么辛苦?干吗要挑在我妈刚去世的时候?”
他嗫嚅:“是个契机吧,那个学校……辞职是早晚的事,你妈去世得太巧了,我有负担,没法洗清……”
我打量他新买的房子。两个房间,一个卧室,一个书房,面积都不大。房间装修得也马虎,乳胶漆四处开裂,地板变形得厉害,白墙上还有前任房主小孩留下的稚拙画迹。
“五百多万,就买了这个?”我指指左右几扇窗户。
“哪能。”他说,“一半。留一半吃饭。”他脸上活跃起来,“十年之内,我可以心无旁骛。”
“十年之后呢?”
他耸耸肩膀:“再战股市。”
我撇了一下嘴,说好运气不可能都让他碰上。他反驳我说,他做股票不凭运气,凭计算和判断,K线图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真理也不都在你这一边。”
他沉默几秒钟,一个字一个字地,使用一种很文艺腔的口吻说出一句话:“文素兰我告诉你,人这一辈子,梦想很重要。”
说完这话后,他整个人都轻松了下来,眉眼都变得柔和,像电影里那种几番生死从战场归来又拿起铧犁的忠厚农夫。当我的面,他从桌上的烟盒里抽一根烟,擦了支火柴点上。我不自觉地伸出手,扇一扇呛人的烟味。他看见了我这个动作,却并不忌讳,自得其乐地眯缝起眼睛,享受着烟雾缥缈的快乐。
他似乎不想再说什么,只等着告别送客。我走之后他会干什么呢?重新回到他的“黎曼假设”或者是“霍奇猜想”中?屏蔽世界,隔绝生活,只与他的那些数字公式定理晨昏颠倒滚作一团?我不出声地盯视他的那张脸,那张裹缠在袅袅青烟之中,时而模糊时而清晰,让我熟悉又让我陌生的脸。不知道为什么,那一瞬间里,我忽然感觉到莫名的心动,我重新被这张淡漠无趣的面孔迷住了。
周日,我去超市买好了两大包食品日用品,打车弄到了老赵的新家。他还在蒙头睡觉,门铃响了好半天,他才揉着眼睛出来开门。他不太情愿让我进去,嘴里一直嘟嘟哝哝。我不看他的脸色,捋起袖子打扫卫生,从擦窗户开始,清除垃圾,拖地板抹桌子,同时开动洗衣机对付他的脏衣脏袜。他扎煞着两只手,紧皱眉头,几乎怀有敌意一样,若有所思地观察我的一举一动。
再过一周,我买好了新鲜菜肉,准备给他好好地做一顿饭菜。我按门铃,他知道是我,死活不开。我说我不会妨碍他,饭菜做好我就走。他在门内大吼一声:“放下你的虚伪!”我哭笑不得,又拿他无可奈何,只好把一袋子食材丢在他的门口。我塞张纸条到门缝里,提醒他:“要拿进去放冰箱。”
再下一回我过去时,开门的居然是一对大学生。他们告诉我,房主把房子租给他们就下乡去了。我诧异:“下乡?下哪个乡?隐居吗?”两个大学生情侣咯咯地笑,一副没心没肺的傻样。
我可以让刑警队的小伙子再帮我找他,还是那句话,只要他活在世上,没有公安们找不出来的人。可是我不想再这么做了。我不想让他讨厌。我也没必要如此无聊。我还打电话嘱托儿子:如果你爸不肯把地址给你,不要强求。
倒是我养成了一个说不出口的习惯,每天要关注一下网上的科技新闻。万一有他的喜讯呢?万一这世上真有第二个陈景润,解出了十大数学难题中的某一个,至少是把某一个难题的解题思路往前推进了一小步呢?
我是真的盼着有一天能在哪张报纸或者哪个网站上见到老赵的名字。对了,我还一直没说,他的全名是赵原子,中国爆炸第一颗原子弹的那天,他妈生下了他,给他取了这个古怪的名字。
选自《人民文学》2017年第4期
原刊责编 李兰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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