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小江坐在车里,看看天色,又透过车窗外的球面镜看向货车场。只有密密麻麻的货车,少有来人。司机们聚在一起打点子牌。此外他看见一只矮小的板凳狗想干一只土狗,土狗温顺地原地站着,但板凳狗过于地矮,趴在土狗身后怎么也干不着,瞎起劲白忙活。于是小江笑了,他笑的时候会喷出一种模糊的鼻音。
估计一时半会不会有生意,小江打了个哈欠,干起自己想干的事。
小江掏出一把糖,包着绿色的糖纸,糖纸上印满了外文字母。然后小江掏出一个工具盒,里面有小号钉锤、尖嘴钳、削刀、锉刀,还有几张型号不同的砂纸。他把糖纸剥开,再揭去里面那层金属箔纸,取出糖块。那是深绿色的薄荷糖,呈柱状。小江可以想象,在造糖的工厂里面,定然是把糖稀先轧成细长的圆柱,再用刀切成一粒一粒。在小江的记忆中,薄荷糖不是这个样子。以前,薄荷糖没有包装纸,颜色是豆绿色的,滚圆,在孩子们的眼里闪耀着宝石般的光泽。
小江正把柱状的糖块改造成记忆中那个样子。他用钳子和削刀弄出个大样,让削下的糖屑掉落在车窗外面,再用锉刀慢慢打磨着每一粒糖,直至从每一个角度看去,糖块的边缘都是圆的。最后,小江用细砂纸耐心地擦拭细小的凹凸部位。当糖块逐渐被打磨成圆球,它的颜色也同时在变浅。最后,糖球在光照下,有了半透明的效果。这些年来,小江不知道自己打磨了多少粒薄荷糖,他几乎能闭着眼睛完成每道工序。
他把糖球放进一只铁皮罐里面。那罐子本来是用于装手表的,现在,小江用它来装糖。罐子里面已经摆了很多粒糖球,都一样地滚圆,仿佛是用精细模具倒出来的。
这时来了一个人。他问小江可不可以出车拉货。小江点了点头。那人就把烟掏了出来,递到小江眼前让他自己拔一枝。
“谢谢,我不抽那东西。”随即,小江把铁皮罐凑了过去,问那人,“来一粒?”那人笑了,说:“我老早就不吃糖了,我只抽烟。”
那人问:“拉一整车去草鞋湾,多少钱?”
小江说:“一百。”
“别人都是八十。”
“我要一百。但是你要拖货去砂寨,别人要一百三,我只要一百。”
“我去砂寨干吗?我是要去草鞋湾。就算你不要钱,我也不能把货发错地方。”那人觉得小江这人摸不着头脑,要走,却又扭过头来说,“要是有谁去砂寨,我会介绍他来找你。我记住你的车牌了。”
过不多久,就有一个矮胖的人看着车牌找到了小江。他问:“师傅,拉货去砂寨一百块钱是不咯?”矮胖的人问这话的时候,语调显得怀疑,眼神里却有一种渴望的意思。他希望得到小江肯定的回答。于是,小江就回答他:“当然,附近谁都知道我去砂寨只收一百块。”
一笔生意很快谈了下来。小江看着那些人把一只只麻袋扔进了车箱。他估计里面会是生姜或者大蒜。砂寨有一家农副加工厂需要这两样东西。装好车以后,矮胖的男人示意小江可以发车了。他没有跟车,只给了小江一个电话,到地方后拨一拨,就会有人来接车。
小江发车前照例打开铁皮罐,吃一粒糖。他把糖球扔起来,让糖球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让阳光在糖球飞行过程中不断穿透球体,产生不同的折光。最后,弧线和折光都隐没在小江嘴里。
车子开动以后,留在地上的那些糖屑,引来成群的蚂蚁。
小郭是在二道岭上的车。小郭是小江的徒弟。像他们这种在乡镇之间游走的司机,往往不去正规的驾校搞驾照,起步的时候,认一个师傅学把盘就行。等以后挣了钱,再通过各种渠道弄个或真或假的本子。上了车,小郭就递来一枝烟,说:“师傅,抽。”小江无可奈何地笑了,他已经跟小郭讲了几百次,不抽烟,但闪个神的工夫,小郭照样会向他敬烟。他说:“不要叫我师傅,叫我江哥就行。”这样的话,小江也不知讲了多少遍。小郭憨厚地笑了,自个抽起烟来。小江觉得小郭是有些傻,但他喜欢这个徒弟。
“过了前面那道梁,就让你把盘。”小江知道小郭开车已经很稳了,就想着要多给他上手的机会。
小郭说:“好啊。”
小江说:“到工具盒里,把我那东西取出来。”
小郭就晓得师傅要吃糖了。每当小江有些累,有些烦,或者是高兴的时候,都会吃一粒糖。车外面的稻田异常方正,这时节开始显现出明黄的颜色,天上盘旋着一些呆滞的云,看这势头,以后的几天,都不会下雨。小郭说:“天气那么热,砂寨的那些鸡,肯定生意不好。”小江撲哧地笑了,他说:“没想到你心眼还蛮好,自个热出一身油汗,还在操心别人。”小郭问:“江哥,天气那么热,晚上你和你老婆做事吗?”小江说:“肯定不做。我又不是白痴。”
扯到这事,小江就问自己:“岂止是这一段时间天热,我有多久没有碰小夏的身子了?我其实挺对不住她的。”他不记得上一次和老婆小夏做两口子的事情是在什么时候,要是回溯地想一番,这间隔的时间会漫长得令他感到窒息。
前面堵上了。现在,这条乡村路要升格成二级公路,政府承包了下去,分段施工。堵车是常有的事,也许,这间歇足够让人打个盹。小江所在的位置大概堵得很频繁,一些老年妇女用篾箩装着自家烹制的食物向车上的人兜售。食物添加了大量色素,并散发着可疑的气味。然后,小江看见一个三岁左右的小女孩,从所有的老年妇女身后走过去,穿着浅黄色的衣服,一路走一路朝草丛踢来踢去。她颈前挂了一个325毫升矿泉水的塑料瓶。小江想,里面会是她妈妈兑好的牛奶或者蔗糖水。他看着女孩,女孩忽然扭脸过来看了看他,并且迸发出微笑。小江也朝女孩笑一笑,尽量让表情温和友善。
女孩扭过头去朝前面走,时而蹿出一个跑跳步。
小江由此及彼地想到另一个女孩。
十五岁那年,小江就辍学学开车。他爸跟他说:“江标呵,家里有些紧,我看你还是别往上读了,跟个师傅学开车去。”他读书还读得进去,成绩也还不错,但他爸既然有难处,他也就不读了。十六岁的时候,小江已经能够独立出车,开得很稳,像个老师傅一样。而且那一年他突然长出许多胡子,这使他面相看上去成熟许多。
那年初夏,小江独自把一车货拖到下岬镇。过了砂寨,去往下岬镇的那条乡村公路非常荒僻。除了车轮轧出来的痕迹外,路面其它地方即使铺了碎石,也依然长出草来。他想,平均下来一天也难得过去十辆车。
那天,小江开着车走在那段路上,忽然看见前面的路上躺着一个豆绿色小女孩。小女孩三尺来长,蜷曲着身子,看样子像是睡着了。他远远地把车停下来,再走过去。他得把女孩抱到一边,才能把车继续前行。当他把女孩抱向路边地毯一样的草皮时,女孩并没有醒来,做着梦。女孩是那么地小,一只手揣着,软软的,热乎乎的,还有些黏湿,像一条蚕,或者别的什么。他小心地把女孩放到草丛中,准备走的时候,女孩好像睁开了一线眼睛。他想看个仔细,女孩的眼睛又是闭着的,脸上浮现无比幸福的神情。
小江把车往前开去,开了好远,盘旋着上了一座不算小的山坡。到了坡顶,他被一种奇怪的心思攫住了,于是停下车往来路上看去。那个豆绿色的女孩,不晓得什么时候又睡在了马路中间。他看见小女孩像一只脆皮冬瓜,长在青灰色的马路中间。而那条马路,这时被阳光照成银灰色的,路面泛着跳动不定的光斑,像一条躺在夏天里的河。
几天后又有一车货发往下岬。在同样的地方,他再次看见那个豆绿色的女孩,躺在马路中间。她蜷曲的样子,让小江想到了孩子在母体的状态。他把车停得更远一点,缓慢地走过去,把小女孩抱起来。这一次他留神地看着怀抱里的女孩,她一成不变都是熟睡的样子,嘴角还略微噘了起来。他闻见她身上散发着水草的气味,清凉而又温润。他还看得见她皮肤下那些蓝色血管有条不紊的走势,皮肤因天热而泛出潮红色。女孩的脖子上挂了一片钥匙,一只用过的咳嗽糖浆的瓶子,瓶壁上有刻度。里面装着水。
他把女孩放到离马路更远一点的草地上,放下女孩之前,他腾出一只手把草揉了揉,使草看上去不那么竖直。把女孩放下的一刹那,女孩似乎不愿意离开他的怀抱,下意识地抱紧他那只胳膊。他还是扳动她的手指,把女孩放在草丛中。
又过了个把星期,小江有机会再次去往下岬。车子刚过砂寨地段,他的心就悬了起来,体内有一股上升气流在蹿动着。此外,他还被一种莫名的幸福感笼罩着……
这时,小郭说,“前面车开了。”
小江停止了漫无边际的走神,看见前面的车缓缓在动。他得跟上去。一大堆车串成一串行駛在马路上,像一只蜈蚣在爬行。他的车,是这蜈蚣身上的一节。过了堵车地段不久,别的车或快或慢,保持着各自速度,开着开着就消失掉了。眼前的马路重又空荡起来。小江让小郭把把盘,自个坐到副座上面。
“砂寨到下岬那一段路,现在有没有翻修?”小江问。小郭把着盘,想了想,说:“应该还没有修吧,即便是修也修不成二级路。下岬人舍不得出钱修路。砂寨之所以修路,是方便外面的人进来嫖。砂寨的女孩子迟早都会变成鸡。”
小江说:“可不是?”他记得一个月以前,小郭也说过同样的话。那时候他还不同意这一观点,他说:“哪能一竹篙打翻一船人呢?总有好女孩的。”他发现这个把月的时间,自己真是改变了许多。
“以前,我刚开始开车的时候,砂寨到下岬镇中间有一截路上,经常会躺着一个小女孩。那时她才四五岁大小……”小江也不知道今天自己是怎么了,憋不住要跟小郭讲起这件事。话一说出口,小江就后悔了。小郭敷衍地听着,哦了两声,却并没有在意。这时小郭手机响了。小郭给手机下了一段提示音。提示音说:“对不起,你所拨打的用户正在做爱,估计剩余时间十五秒钟……”是小郭女朋友打来的。小江知道,小郭手机里的回铃也是这段。前几天他就问过小郭,下这样的彩铃就不怕女朋友怪罪?小郭一脸坏笑地说,他女朋友手机里的彩铃就更不像话了。
小郭接完了电话,然后问:“江哥,刚才你要说什么?”“呃,没什么。”小江已经冷静下来,他不会再说起那件事情。
他只会独自记起当时的情景。十六岁,都是十三年以前的事了。当时他不可能知道,和小女孩那种心照不宣的接触,会给他留下些什么。
他发现,只要是天气适宜的下午,就能见到那女孩躺在马路上。他怀疑是小女孩和自己形成了某种默契。他乐意走过去把女孩抱开,乐意离开马路走得远点,再远点,把女孩放置在一个看上去十分舒适的地方。有时候,并没有往那边去的货物可运,他还是会鬼使神差地把一辆空车开去,到特定的地方,老远看见睡在马路上的小女孩。女孩随意蜷曲着的睡姿,反映到他的眼里,不啻是一种召唤的姿态。
后来有一天,他照样把女孩放在草丛中,看着女孩粉妆玉琢的样子,就忍不住埋下自己的脑袋,在女孩脸颊上亲了一口。他的胡须把女孩一下子扎醒过来。“你把我弄痛了。”小女孩做出一派要哭的样子,其实没有哭。她说,“叔叔,我要吃糖。”小江低下头看看女孩,这是他头一回看见她睁着眼睛的模样,也是头一次听见她的声音。他说:“好,我给你糖吃。”他往兜里一掏,除了一些零碎的钞票和几根牙签,没有别的。小江向她保证,下次会带上糖果来这里。他没有食言,下一次再见到女孩,他从兜里掏出许多糖块。那时的糖块没有包装纸,花花绿绿晶莹剔透,轧成各种造型。孩子们可依据颜色和形状选择自己喜欢的糖。
女孩只喜欢吃淡绿色的薄荷糖。她把糖含在嘴里,愈加含糊不清地说:“我只喜欢吃夏天糖,我不要酸酸糖,不要冬天糖,也不要花椒糖。”
他听得出来,她所说的夏天糖其实是指薄荷糖。小女孩给每一种糖果都取出了新鲜的名字:姜糖叫冬天糖,橘子糖叫酸酸糖,麻口酥叫花椒糖……于是他问:“你妈教你这样叫的?”女孩灿烂地笑了起来。她示意小江弯下腰去,然后凑着耳朵告诉他:“这是我取的名字,只有我叫它夏天糖,现在我告诉给你。”
他摆出十二分高兴的样子看着女孩。他要让女孩觉察到,替她保守秘密,实在是件很荣幸的事情。
那以后,他每次去往下岬镇前,都会买上一包薄荷糖。那时候一块钱能买三十粒薄荷糖,甚至还可以有些添头。又有几次,小女孩讲出了她家里的一些情况。她父亲在工班做事,母亲到处赶集,卖些针头线脑之类的小货。家里成天就只有她一个人。她很怕呆在家里,房子很大,没有什么摆设,一个瓦顶四堵墙,空空荡荡。她很害怕。于是她会走到家对面的矮坡上,坐一会,又睡一会。醒了,看看家里的烟囱有没有冒烟。如果没冒烟,她就继续睡一会。
小女孩还说,她睡在马路上,是喜欢被人抱起来。当她被人抱在怀里,就会梦见一只兔子。她说小江抱起她走向草地的时候,就会梦见一只白兔。她一直想变成这样一只白兔,红眼睛,三瓣嘴唇。
小江不断地给小女孩买薄荷糖,小女孩也老是睡在原先的地方,等着他开车到来。如果客户要货不是很急,他会陪着女孩坐一会,看着女孩舔食糖球。女孩吃着糖,老是问他:“你看,我的眼睛是不是又变红了一些?”她说着,会把眼睑用力地翻上去,顺便做起鬼脸来。他总是点点头。
那一年,他以为会和小女孩不断地,没完没了地在这截马路上相遇。但是有一天,女孩的母亲提早回到家中。她在房子里找不见自己女儿,就四下张望。她老远看见,马路对面那座矮坡上,一个胡子拉茬的男人在给自己女儿喂糖吃。他抚摸着她的女儿,眼神里有捉摸不定的内容。这个母亲惊恐万状地跑过去,把女儿抱回家里。她对女儿说:“不能吃陌生人给的糖,要不然……”她抽了女儿一个巴掌。
那以后,小江再也没有看见那个女孩。那女孩不知被她母亲怎么调教,改掉了睡马路的习惯。再开车上路,眼前的马路总是单调无比。小江这才难过地发现,以前几个月里,灰黑的马路在自己眼底逐渐呈现出某种生机勃勃的东西。但转眼间,马路回复了它原本的单调枯燥的色泽。那以后,小江的兜里依然装满了薄荷糖,期待着有机会拿给女孩吃。但女孩再也没有露面。有些糖在兜里化掉了,有一次他还从兜里掏出一窝蚂蚁。为不至于浪费,他把将要融化的薄荷糖放进嘴里。吃完了,再去买些。
他一直不知道女孩叫什么名字,他在心里管那女孩叫“夏天糖”。
到砂寨卸完了货,才下午两点多钟。小江叫小郭把车开回去,自己要在砂寨呆下来。小郭没有多问,把车开走。他晓得一个男人独自留在砂寨,是想要做什么。砂寨是远近十几个县市都有名的妓女集散地。到黄昏,各种档次的车像蝗虫一样麋集过来。小郭知道,到小江这样的年龄,又结了几年的婚,想法会和自己截然不同。
小江走进那家叫“好又来”的娱乐城。走进去,那一堆女人没有哄抢这个客人,只是说:“兰兰,你的老相好来了。”那个叫兰兰的女人就从麻将桌上病恹恹地站起来,看着小江,嫣然一笑。
两人走进了楼上的房里,小江让兰兰坐在椅子上,然后他慈祥地注视着她。那是一种父亲才有的眼神。兰兰被这样的眼神笼罩着,很快就变得浑身不自在。她央求地说:“你别老这样看着我咯,看得我都不好意思了。你來了三次,给了钱又不做事,弄得我老像是欠了你什么一样。你这人到底怎么啦?”
小江心里说:“真是怪事,被人看着就不好意思,做起爱来反而会放松。”小江嘴上说:“没关系,反正我钱又不少给你。”
兰兰说:“那倒是。”
小江说:“其实你要的话,我还可以再给你一些。我留着钱也没什么用了。”说着,他像扔牌一样扔出一把老头票。兰兰看一眼,没有拿。
两人枯坐一阵,兰兰说:“要不然我脱了衣服让你看,行不?”
小江说:“穿着。不过,你最好是去买一身豆绿色的衣服。这种吊带装,不蛮适合你穿。”
小江躺在床上,看着兰兰,思想飘飞到一边,记起别的一些事情。直到几年前,他结婚的那一夜,才强烈意识到,十六岁那年和小女孩的接触,给自己留下了什么样的后果。尽管,十六岁那年的他绝对心无旁鹜。结婚的晚上,他头一次搂着他的小夏,笨拙地做出亲热动作。这样的事他期盼了老久老久的时间,经常盼得一身燥热,两眼发乌。真正到得这天,他发现一切并不是自己原先想象的那样。他伏在那个叫小夏的女人身上,突然又想到十年前,在砂寨和下岬镇之间某一段马路上,躺着一个豆绿色的女孩。
一刹那,也不晓得是哪个细节点燃小江的记忆,他无比清晰地记起那个女孩水草的气味,透明的皮肤,以及吃糖时嘴唇的动态。他让自己定定神,从芜杂的思绪当中抽出来。他暗自告诫自己说:“日你妈呵江标,这可是洞房花烛夜哩。”他把鼻头放在妻子小夏的身上,嗅见干草发酵的气味。他不喜欢这种气味。他在心里跟自己说:“如果从没有闻见过那种水草的气味,我或许能忍受小夏身上的体味。”
他意兴索然地和刚成为他妻子的小夏亲热了一回。事后,双方都不免流露出失望的情绪。他以为,下一回合肯定会好点。
但几年过去了,一直也没见好起来。
次日晚上七点钟,小郭才把车开来。他在娱乐城的门口,按事先约好的方式,长,短,长,摁了三次喇叭。小江走出来,坐在车上。小郭说:“没有到砂寨的货,接了一趟去下岬镇的。那人死活只肯给一百四,我还是接了。”小江说:“没事,无所谓。”
天开始变暗,亮起灯后,有些飞虫往前挡风玻璃上不停地撞。小郭说:“江哥,你是不是把车卖给老李了?”
小江老半天才嗯地一声,显然并不想和小郭讲起这事。他把用了半年的货车便宜卖给了老李,两万多一点,回头又以四千块钱一个月的价格向老李租这辆车。老李觉得小江的行为有些不合情理,但算一算账只消半年就白捡一辆货车,哪有不干的道理?
小郭问:“卖得多少钱?”小江没有做声,想找一粒糖扔进嘴里,但铁皮罐里面没有糖了。他说:“明天我得记着买些糖。”眼下,他只得拔了小郭的一枝烟,用点火器点燃。他抽烟的姿势很生疏。
“江哥,你卖得多少钱?”
小江斜瞥了小郭一眼,然后说:“我不想说,你也别问。你真是有些呆。”
小郭傻笑了起来,愣生生转换一个话题,不让自己难堪。他说:“听说上星期在头道岭,有个小女孩被搞了。小女孩才十一岁呵。我操,真不是东西。”
小江哦了一声。
“现在的人真是莫名其妙,为什么还要搞这些小女孩吗?他完全可以来砂寨,花几十块钱就能解决问题。”小郭说,“放在十几年前,强奸这事还理所当然一些。那时没有鸡啊。现在,到处他妈的都是鸡,还强什么奸呢?”
“呃,也许那个人也不想这样。可能是一种病,像羊癫风一样,是一种病。”小江扎实地搞了一大口烟,喷出来,把整个驾驶室都弄得乌烟瘴气。
小郭说:“那倒是。是不是一种变态?我操,我结婚后可不想生女孩。不是重男轻女。生女孩操心得多。”
小江看着窗外,天完全黑了下来。他轻轻地说:“现在小女孩都只爱钱了,不爱吃糖。要是她们只爱吃糖,不那么爱钱,也许就不会出那么多问题。”
“什么?”小郭听得发蒙。
小江说:“没什么。让我把把盘。开夜路,你还不太里手。”两人换了位置,小郭坐到驾驶副座上,腾出手抽烟。
小江把车开得很快。在夜路上,沥青黏住车轮随即被扯破的声音,一直没有中断。他想用这车速摆脱那些记忆,但是,一开始他就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他记得一星期前的事。他把车开到头道岭那里,忽然看见马路边走着一个豆绿色的小女孩,一路跑跳步,还咿呀咿呀唱着什么歌。他觉得眼球发烫,心子也有些肿痛。眼前空空荡荡,往后看去,马路像一张摊开的蛇皮。视野里找不到第三个人。他把着盘慢慢挨近小女孩,直到小女孩发觉一辆车贴了过来。她好奇地看着小江。小江下了车,拨开那只铁皮罐,里面是一粒粒打磨得非常圆滑光亮的淡绿色的糖。“你吃糖。”女孩看看糖球,嗤的一声,摇了摇头,并把一只手摊开。她说:“叔叔,给我几块钱咯。我想吃糖了,自己就会去买。”她还做了一个鬼脸,愈发显得天真。
他把糖收了起来,然后掏出黑色的皮夹子。他把皮夹子扬了扬,问那女孩:“你说,这是什么?回答对了就给你钱。”女孩说是皮夹子。但小江说:“不对,这是只乌鸦,会飞。”他把皮夹子扔向马路边绵密的草丛中,皮夹子真就像一只鸟那样,扑棱棱划出一条弧线,栽进草丛。
女孩就笑了,笑得非常好看。她跑进草丛,寻找那个皮夹子。小江看看天色,又再次看了看四周。他看见小女孩捡起了皮包,朝着他挥舞起来。她说:“叔叔,现在它是我的了。”他往嘴里填了一粒糖,微笑着,鼻孔里吸呼有声。他朝那个女孩走了过去……
小郭发出尖叫的时候,小江踩了个急刹车。他差点撞着一只横过马路的狗。小郭就说:“江哥你慢点。”他放慢了速度,然后他記得,刚才好像轧死了一条在马路上歇凉的蛇。
“那个家伙也是笨蛋,他既然强奸幼女,就应该灭口。横竖都是个死。”小郭照着自己的逻辑,分析这个案件。他又说:“女孩迟早会认出那个白痴。”
小江说:“你比那家伙还歹毒。”
“是吗?我觉得我比他聪明一些,而不是歹毒。”小郭说着,自鸣得意地笑了。他从裤兜里摸出一根牙签,先是掀了掀牙齿,然后又掏起耳朵。
“你这个猪。”小江教训他说,“开车时不要掏耳朵。车晃得厉害,掏耳朵是很危险的。”
小江决定和兰兰同居一段时间。现在他手头有钱,可以干这样的事。他把兰兰从好又来带走,在离下岬镇不远的地方,花一百块钱租得一整栋农民的房子。他和兰兰住在里面。
以前,小江偶尔会进到那种店子洗洗脚或是做做按摩。他喜欢做这些浅尝辄止的游戏,或者说,他喜欢闻一闻女人身上的气味。但他一次次感到失望,因为女人们厚重的脂粉味让他眩晕,还不如妻子小夏身上那种干草发酵的气味。他时不时会嘲笑自己,说:“我又怎么可能,再找到那种水草的气味呢?我真是有病。”
女人们往往都抽烟。小江一次次拿出铁皮罐,掀开盖子,问她们:“吃糖吗?”女人们往往会说:“都一把年纪了,还吃什么糖咯?”有的女人看看罐里那些圆不溜秋的糖球,会警惕地问:“摇头丸吧?”
那天他头一次走进这家叫好又来的店子,看见一堆女人在不远处围着一张方桌打麻将。他拿出糖,凑过去请她们吃。有个女孩抛出一块大饼,吆喝的声音有些夸张,然后才看见小江手里的糖。
“哦,现在哪里还买得到夏天糖?”她显得惊讶,但也只是有那么一点点惊讶。随即,她拈了一粒放进嘴里。她抬起头看着小江说:“现在的糖没有以前的好吃了。”她又低下头去摸她的麻将。
小江走到一边,问一个年纪比较大,正在打毛衣的女人,那个女孩是谁。女人睨了一眼,然后告诉他:“兰兰。她叫兰兰。”
他知道那不可能是真名字,不过他觉得这名字还过得去,起码不是“露丝”、“玛丽”或者“安娜”。他付了钱,叫兰兰跟自己去二楼的房间。兰兰噘了噘嘴,她玩牌正玩得入味,手气也很不错。
现在,这个叫兰兰的女孩和他住进了那栋楼房。他说要她陪自己呆一个月,吃住全免外,他付她一万块钱。看见钱的那一刹那,兰兰着实吓了一跳,相对而言,这是她得到的最高也是最稳定的一笔收入。她的个头矮小,长相也只是一般。要是不趁着这几年多捞些钱,再老一点就会很潦倒。
小江从下岬镇买了一块席梦思,拖回来,垫在屋内原有的棕绷床上。兰兰躺在床上,惬意地打着哈欠,然后说:“江老板,要是能嫁给你就好了。”
“我也想娶你,真的。但是我没法每个月都开你一万块钱。”小江说,“要是你能变小就好了,变得只有五六岁大。”
兰兰警觉地盯了小江一眼。她说:“是不是你嫌我老了?怪不得,每一次你都不肯碰我,搞得我心里老亏欠你。”
小江觉得,到时候跟她讲起那一年的事了。他说:“还记得你五岁时候的事情吗?那时候你就住在砂寨过去一点那道山梁子上,你没事就喜欢睡在马路中间。”
兰兰赶紧说:“你认错人了,我不是砂寨的人,我根本就不是这个县的。”
“你是想学广林县的口音,但我听出来你是这里的人。我认得你。你爸以前是工班的,你妈以前到处赶场做小生意。他们现在都还好吗?”
兰兰悄不觉地瞥了小江一眼。她有些紧张。小江说:“现在,你想起我来了吗?对,那一年,我每次开车经过那段马路,必须把你抱开,这样才能让车子过去。那时候你很小,只有一只猫那么大,抱在手里绵软绵软,像条蚕。……想起来了?”
兰兰瞪着眼睛,仍然不说话,什么都不肯说。但小江不难看出来,她记起了些什么。
小江继续往下说。他整个人突然变得有些絮叨,进入某种不常有的状态。他并不在乎她是不是听了进去。他说:“那时我长着一脸青胡茬,记得吗?现在,我把胡须剃掉了,你认不出我也是正常的。我们呆几天,胡子又会长得像那年那样厚实……你特别爱吃糖,而且只爱吃薄荷糖。你把薄荷糖叫做夏天糖。我从来没听见别人这样叫来着。……你还告诉我,睡在马路中间,其实是等着有人抱你。你被别人抱在怀里的时候,会感到特别快活。那一年,你自己这样跟我说的。其实,我也很喜欢把你抱在手里……”
兰兰说:“是吗?”
小江说:“你脖子上挂着一片钥匙,还挂着一个咳嗽糖浆的空瓶。我还记得那种糖浆叫‘川贝枇杷止咳糖浆。我抱起你的时候,钥匙和糖浆瓶就会往下面挂,撞来撞去,撞出声音。我记性很好。”
兰兰再一次地说:“是吗?但我都不记得了。”她打了个哈欠,不太情愿地说,“看样子是骗不了你。我确实就是砂寨的人。其实,我很不愿意在砂寨做事,但砂寨确实好赚钱。”
小江说:“要是你不在砂寨做,我就找不着你了。”
“要是我不在砂寨做,江老板就找不着兰兰了。”兰兰挑逗地一笑,挤了挤描成一线的细眉毛,然后又说,“你该不会是,那一年就爱上我了吧?”她吃吃地笑起来,仿佛觉得这是件很好玩的事。
小江说:“肯定不是。那时候,我也不晓得自己是怎么想的。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的真名字了吧?”
兰兰说:“兰兰。”
“别他妈拿这个骗我。我问你的真名字。”
“兰兰,姓兰名兰。”兰兰说着就喷出了笑声。这样的回答,她自己都不信。
小江拿她没办法。她肯定在做生意的过程中积累了很多经验,其中很重要的一项,就是不能把真实姓名告诉别人。于是,小江说:“我不喜欢叫你兰兰,那是个小女孩的名字。我叫你妖精怎么样?”
“不要叫妖精。”
“那我就叫你毒药吧。”
“我也不想叫毒药。你如果一定要给我取个别的名字,那就叫我夏天糖好了。”
“不!”小江嫌恶地说,“随便叫你什么都可以,就是别他妈叫夏天糖。”
兰兰无所谓地说:“那还是叫我兰兰好了,我现在已经听习惯了,再叫别的什么,一下子可能还反应不过来哩。”
小江和兰兰在那栋农民房里呆了好几天,这几天里小江没有刮胡子,他的胡子很快繁茂起来。当兰兰摸着他的胡须,他就会问:“现在,你想起来了吗?”他每天都跟兰兰说起那年的事,翻来覆去,也说不出什么新鲜的东西。兰兰已经习惯了,她冲着那笔钱,能耐下心来听他废话,偶尔还敷衍地说一句:“是吗?”她越来越觉得眼前这三十来岁的男人,其实像个老头。
这期间,小江去了一趟县城,又去了几趟下岬镇,买来大包小包的东西。小江想手把手地教兰兰把柱型糖块打磨成糖球,但试了几次,兰兰的手很笨,悟性也明显跟不上。有一次,她甚至把糖块锉成了锥型的,自己看着,都蛮不好意思地笑了。小江只得独自摆弄起糖块,消磨着时间。
这天一大早,他被手机的铃声弄醒了。他知道是小郭打来的,只会是小郭打来的。前些天他用捡来的身份证重新办了个手机卡,这个号码,目前只有小郭知道。他还嘱咐小郭,不要跟别人说。他的老婆小夏都不知道这个号码。他想想这几年的婚姻生活,名存实亡。即使他几天不见踪影,小夏也不见得会着急。他甚至想,要是他死在哪里,小夏也许会迟疑一下,过了一会才摆出难过的样子。
他拿起手机。小郭说:“刚才,有个人到货车场找你。他问我晓不晓得你哪去了。”
小江说:“哦。”
“那哥哥说是要用你的车,但我看得出来,他找你有别的事。他骗我说他是做生意的,可是我认得他。”小郭在那頭不无得意地说,“我认得他。他可能不记得了,但我认得他。有一次我们一块儿喝酒,他喝醉了,吹牛皮说他破案怎么怎么厉害。我一眼就认出来,他是那个警察,可他还骗我说是做生意的。这个猪。”
小江想说些什么,兰兰醒了。兰兰翻身压住他,用她赭红色的嘴唇穿过那一片胡须,贴住小江的嘴。小江没法说话,只好把兰兰推开。他说:“知道了。”
小郭说:“江哥,没什么事吧?”
“没事。屁事!”他把手机关了,光着身子走到窗前,抹去窗帘。这天天气很好,没有出太阳,难得地阴凉下来。他想今天应该出去兜兜风,活动活动,要不然,在这栋破房子里,两个人都会发霉。他扭头看看睡在床上的兰兰,她穿着吊带裙,粉红色的。他不喜欢这种颜色的衣服,特别是穿在她的身上。
“我想给你买一身衣服,豆绿色的。你穿红色的衣服一点都不好看。”他冲着床上的兰兰这么说。
兰兰闭着眼睛,漫不经心地说:“你想意淫是吧?我就晓得你有这个毛病。”
小江说:“你变聪明了,什么都瞒不住你。”他走过去拍拍她的腿,要她起床。她打了老长一串哈欠,做了个撒娇的动作,说:“我要你把我抱起来。”他就那样做了,鼻子贴在她的脖颈上,闻见一股盘香的气味。他有些奇怪,哪来这样的气味?
小江把兰兰带到下岬镇的市场,那里有几家时装店,档次都不高,所以衣服异常地鲜艳。选了半天,他好不容易找到一件豆绿色的连衣裙。他把连衣裙从衣架上取下来的时候,兰兰就歪起嘴叽咕:“真他妈的土。”他坚持让兰兰穿上连衣裙。
小江把车开到了一条僻静的马路。他本来是想把车开到十三年前碰见小女孩的地方,但那里现在车来车往。他找到这截废弃的马路,可以通往一家化工厂。一年以前,那家厂倒闭了,这条马路就荒凉地长满了草。
他停下车,跟兰兰说:“你往前走两百米,然后躺到马路中间。我会把车慢慢地开过去,下了车再抱起你,就像你五六岁时候那样。”
兰兰很无奈地说:“真拿你没办法,谁叫我亏欠你的呢?”下车的时候,兰兰把小江车上那块线毯带了下去。他看见兰兰慢慢地往前走着,走一百米就懒得动了,想偷工减料,就地躺倒。他摁响了喇叭,示意她还得再往前走一点。
她把线毯铺在马路中间,斜躺了上去,面对着小江的这一侧,并用手支撑着下巴,做出一副很职业的姿势。
“那时候她很干净,所以也不觉得马路脏。现在她觉得马路很脏,要铺层毯子。”他远远看着兰兰的躺姿,思考着诸如此类的问题,脑子有些紊乱。
兰兰还挥了挥手,示意她已经躺妥帖了。于是,小江把车开动起来,缓缓地往女人的方向移动。马路很不平整,车行驶在上面颠簸得厉害,犹如抽风。
他离她越来越近,看得越来越清晰。他努力想从她身上找到当年那小女孩的影子,哪怕只有稍纵即逝的一点点痕迹。这时他听见鼻孔里喷出模糊的声音,才晓得自己摆出了一脸微笑的神情。车子离那女人只有几米远了,女人朝他眨巴着眼睛,妩媚地笑着。他甚至能够看清女人嘴角笑出来的纹路。
他忽然加大油门,加到最大。
于是,他看见淡绿色的汁液飞溅上来,纷纷扬扬沾在窗玻璃上。风一吹,他依稀闻见了那年初夏,那股清凉温润的气味。
选自《联合文学》2006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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