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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钵

时间:2023/11/9 作者: 长江文艺·好小说 热度: 15571
田耳

  仪式前一天的晚上,李可坐在一座山与另一座山中间,能吹进大量的风,通常叫做垭口的地方。他家的晒烟棚子建在那里,石头垒的,他记得很小时候他和父亲在这里连续干了五天,一座小巧并算得上精致的房子就冒出来了。从那时起,他相信父亲是无所不能的,父亲不仅是个道士,他远远不止是个道士。现在,父亲显然在虚弱,在衰老。晚上已经开始了,李可看见自己的父亲操起巨大的艾香,驱赶起蚊虫。也许是父亲的职业使然,李可老也觉得他每个动作都像在祭祀。香火舞动的迹线是很熟悉的,父亲走动的步幅是很熟悉的,很快地,这种弥漫着香火气息的环境也是很熟悉的。这么多年来,每当李可和父亲在一起不言不语的时候,他便能感觉到祭祀般的神圣。

  李可是一个道士的儿子。前些年这是个令李可尽量回避的事实,可是到了这一天,他早就不这样想了。明天就是为李可而举行的仪式,他知道很多年前父亲就是经过这一环节而成为一个道士,一个在乡间最为需要的人物。

  烟棚是有两层。底层晒着烟,上层是供人过夜的凉棚。茅草很厚。下面的烟子升了上来,李可知道在以后的生活里面,这种烟雾的味道是经常有的。他扇动鼻翼吸进去了很多。同时他看见在自己的周围有无数微小的飞虫在跌落,就像是转瞬而至的一场细雪。他听见它们砸在泥土上时那种细密的声音。再一抬头,那边远远的山已经被夜色所吞噬。二十岁以后他逐渐理解了父亲的那种说法,夜来的时候,是一只狗慢慢吞掉了一切,所有的东西都会被这狗吞掉。天地间很多不可想象的灾难只不过是一些狗在捣乱,这样的狗那样的狗,无形的狗无体的狗,它们充斥在人眼看不见的地方,但道士有一定修为以后是可以看见它们的是可以降服它们的。父亲认为他毕生的事业是在和一群看不见的狗作斗争。李可很喜欢父亲这种大无畏的见解。一般的道士总是把灾祸看成是妖魔在横行无忌,他们千辛万苦地降妖除魔,要把自己行为渲染得玄之又玄,无比高尚,藉此向别人索要更多的钱财。但父亲不同,他居高临下把别人眼里的妖魔仅仅看成是一些狗,这样的狗那样的狗。他认为与暗中潜伏的狗们作斗争只不过是一个道士应尽的义务,以保一方平安。李可的父亲是个称职的道士,是整个村中最受敬重的人,去年人们把他选为村长了,拿到一份足以让颜面生辉的村干补贴。父亲得到了肯定。李可知道父亲是好样的,虽然在读大专时没有同学可以理解一个道士的儿子赞美自己父亲。这是一个很奇怪的现象,在他所读的那个班,别的所有的人都来自城市,他们的父亲都可以保证自己的儿子一出来就得到一份不错的工作,但他们从没赞美过自己的父亲,他们时髦地认为父亲这个名称本身就富含着悲剧色彩。唯有李可,一个道士的儿子,以父亲从事的职业而自豪。别的人都感到不可理喻。

  父亲发话了。他说,睡了?

  李可回答說,醒着。

  父亲说,早点睡,明天还要到场上过一道仪式的。

  李可说,知道。

  父亲在吸烟。他说,这次挂钩实习,不能帮你联系到别的,只能跟着我做道士了。

  李可说,也不错,道士也是要人去做的。

  父亲抽起了烟,他说,你那个女同学联系到哪里实习?

  李可说,市有线电视台。她爸就是那里面的。

  父亲说,别想她了,那是不可能成的。

  李可说,知道。大学里谈恋爱一般都是走过场,也没有谁真的就成了。

  在黑暗中,父亲淡淡地笑了。他说,现在你们年轻人真是看得开。

  李可说,我睡了。

  父亲嗯了一声,然后向坎下走去。这夜色里父亲的背面是恍惚不已的影迹,很快这团影迹就闪进了看不见的地方。李可再度想起父亲自己的说法,那只狗来了,趁着夜色,又把一些东西悄悄地吞没了。

  躺下去以后李可睡不着,他想起了过去的事情。他清楚记得,还很小的时候他就有极强烈的走出去的想法。那时他五岁,也许是六岁。村庄所在地方是山地,山地使人的眼界相当局促,不管在哪个地方,看到的都是群山四合,密密匝匝,目光再也不能到达远一些的不一样的地方。正是这种无边无际的封闭,使李可有了出去看一看的想法。虽然那时他还那么小,这想法就与日俱增,像着了魔一样。李可过早地体会到一种折磨。他知道县城、所在的市、所在的省城还有首都的名字,在他理解当中,走过几重山就是县城,再过去点是市,然后是省城,继续往下走,就是北京——就像一个村庄毗连着另一个村庄一样。那个下午他咬了咬牙,烀熟几个红薯当口粮,就开始了寻找北京的旅程。他走啊走,他不停地走,累了,就在路边一个古驿站躺下。然后他感到一阵颠簸,醒来,发现自己被箩筐装着,挑在一个同村人的肩头。那人说你醒啦,我送你回家。李可就说,你放开我,我要去北京。村里人笑着说,我先送你回家,你再去北京好啦。

  这次行为自是令父亲大为光火,他把所有的饭菜和吃的东西都收到厨房的大柜里面,再找来一张藤椅坐在厨房的门口。他放话说,李可必须跪下来跟他认错,才可以吃到里面的东西。李可犯起倔来,他勇敢地坐在堂屋里面,任母亲怎么劝也不去跟父亲认错。他想父亲会把东西端过来给自己吃的。两人僵持着。这样挨到了另一个晚上,李可感到饥饿原来是很可怕的,根本不是想象中那样温文尔雅。母亲在一旁无声地哭着,她早已说不出什么来。后来,李可不知不觉就站了起来,他走向厨房,看见父亲仍然坐在那里,不看他,头扭向一侧吸着烟。李可走到父亲的跟前,作势就要跪下了。他想吃饭。还没有完全跪下的时候,父亲一手就扶起他来,说,知道错了就行了,你吃饭吧,还热着。不知什么时候那饭已经热在锅里了。

  在他扒饭的时候父亲说,以后别乱走了。你会被狗吃掉的。

  李可说,我不怕狗,村里哪家的狗我都不怕的。

  父亲就叹了一口气,说,看得见的狗是不必怕的,但还有很多狗你是看不见的。

  李可就不说什么,趁着蒸腾的热气多往口中扒两筷子。他想,暂时还是不去北京啦,原来家里的饭也是很好吃的。

  醒来的时候李可看见一片很好的天。等一会,太阳要出来的,会照在每个能照进的角落。乡场上会人满为患,李可想,趁这个机会,仪式肯定显得隆重。他不知道这样好不好,大多数时候,他是不喜欢人多的场合,也许那会令自己紧张。父亲从山路拐角的地方提着一甑饭过来,他烟袋里的火光在晨雾里很暗淡。他估计父亲从那边过来会走多少步路,三百步或者四百步。这是一段很短的路,父亲很快就会到达跟前的。

  李可想起了今年三月刚回来时,同班的美女王俐维也跟着要来。他很难堪,虽说把一个蛮不错的女朋友带回家在常规的理解上是一件光彩的事情,但李可感到无所适从。他在王面前把自己家乡说得非常不错,青山绿水,地富人丰。那只是他的想象,很多晚上他的确在梦里看见家乡变成了这个模样,可事实上不是的。他感到了家乡面临着露馅的危机。另外,李可知道,自己搞不好是要回乡种田的,到时候村里人发现自己失去了那样一个美丽的女孩子,总是免不了暗自幸灾乐祸的。总之,他不希望村里人知道自己曾有过一段美好的恋爱。王俐维到底是来了,她跟父亲谈得很投机,特别是对那些有关道士的故事感兴趣。白天的时候李可带着王俐维满村子转悠,满村子清一色由石头和泥坯构成的房子令王俐维看不够,照完了所带来的全部胶片。她说,你们这里很有特色,很古朴。能生活在这种地方真好。

  李可就笑了。村子在王俐维的眼里是一片用过去式写就的风景。她是个匆匆来去的看客,而自己则是这里的树木,扎下根的。这片穷敝的土地说不定就是生活的全部。她也许一时间看着很好,很新鲜,真要她在这里住上半个月,她就决不会这样想了。

  李可说,是很好。

  王俐维说,我留下来你会高兴吗?男耕女织,养儿育女。

  李可说,这里也只能生一个,计生同样抓得紧。

  王俐维住三天就回去了。她父亲要她回去实习,她父亲帮她挂钩到市电视台实习。王俐维有很好的身材长相,普通话也讲得标准。李可想,如果不出意外,她很快会成为市台的节目主持,成为地方上的名人,有很多优秀的男人向她求爱,为她死去活来。王俐维走了,他送她送到县城。回来的时候父亲在必经的垭口上等他。

  父亲说,走了?

  李可说,是的,走了。

  父亲说,别想她了,不现实。

  李可说,我知道,我早就想通了,你放心。

  父亲就嘉许地睃了他一眼,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回去,说了些从前没有说过的话。

  本来父亲也给他努了一把力,通过在县上工作的远亲韩光到县政府联系实习。但韩光哼哼哈哈地,没有回个准话。父亲不想去找第二次,去一次已经很让他为难了。父亲跟李可说,反正实习表现得再好,以后也不可能给安排进去的,我看你就跟我实习当道士得了。反正那些丧堂歌你大都会唱的,唱得不错,忙的时候正好可以帮我——现在我嗓子是越来越不行了,你可以多唱点。

  李可就笑了,他说,还没听说过有实习做道士的。

  父亲没有笑,正儿八经地说,道士也是要人做的——有死生婚丧就要有道士去办道场,那有什么巧的。再说我还是村长,你又可以实习当道士又可以实习当村长,多好。现在挂个钩实习,一般都是要交钱,你跟着我的话这笔钱也省下了。李可说,好,我就跟着你实习得了。村委有公章吗?有公章才行,实习报告上必须盖公章。

  那以后几个月李可就留在村里跟着父亲实习。这一段时间里,李可就是个实习的道士了,他偶尔地猜想,自己是不是唯一的读完大学去实习道士的人呢?这种猜想是很有趣的,不过猜不出个所以然来。很短的时间内他学会了所有的丧歌、祭祀歌谣,还粗通了在打绕棺时临时编词的一些法则。那种现编的词,用来概括地唱颂死者这一生。作为一方道士,显功夫的地方正在于如何现编现唱。要把死者千篇一律的一生唱颂得委婉动听催人泪下,不是每个道士都来得了的,这样,同是道士才见了个高下。父亲之所以在四面的乡村都薄有名声,主要就是编词能张口就来,唱出来总也能让人想哭。大概有十余次,甚至死者的家属跨过省来邀父亲过去做道场。道士做到这个份上,就已经很了得了。现在父亲跟李可讲解起编词当中一些定式,父亲唱丧歌唱了几十年,如何遣词造句如何抑扬顿挫能让人心酸落泪,父亲是一清二楚的。李可领悟得非常快,他感觉这跟以前高中时的老师讲作文技法差不到哪去。听着听着,他恍然地想,对了,读中文系的去当道士,也算是专业对口呵。

  父亲转眼来到面前了,饭甑里的饭还是热的。父亲跟他说,快点吃,我帮你到镇上置了一套新法衣,很好看的,等一会千头庄的陈师傅帮你试衣。麻石湾的计师傅,道里村的吴三泉师傅都来了,等一会他们给你主持这个仪式。

  李可用长长的筷子挑出饭甑里的饭,吃着,并问,那你呢?你不去镇上了吗?我看最好做仪式时是你给我引路,我有些心慌。

  父亲笑了,他说,那有什么心慌的?道士只要按规矩把程式都完成了,没有出错,他就不应该有什么心慌的。

  李可说,是不是有规矩说,当老子的不能在仪式上给儿子引路?

  那倒也不是。父亲想了想说,我自己觉得不大合适。我看,还是站在一边看着好。

  他们听到村头的鞭炮声。那些请来给新道士引路的师傅进村了,向东望去,在三棵榆树的后面腾起火药的烟子。父亲说,快点扒两筷子,我们好过去。

  又是一前一后地走着。这山道永远都是这样,不容得两个人并着排走。李可跟在父亲的背后,移目四望,天色还是那样地早,山头氤氲的气雾还没有散开,在流动。李可看得见那些清烟的流动,很多年前父亲就说过在所有烟雾的深处隐藏有道家仙山的路迹,做道士臻化境的时候是可以拨开云雾看见路的,当道士和各种狗们斗了一辈子以后,那条路的出现就是为这一生作了最好的肯定。李可知道,找到那条路是父亲没有说出来的终极愿望,在父亲的心目中,那条路的存在是一个无可质疑的事实。它在某个地方,没有找见它永远要从自己品行上找原因。父亲口中的那个看不见的世界与李可在学校里知道的那一切总是完全相悖。他清楚书本上的白纸黑字是更值得信赖的,那是无数人世代努力得到的客观事实,而父亲对世界的认识总是脆弱得经不起推敲,父亲说什么,从来就不打算为自己所说的拿出证据。有一大段日子,李可总是尖锐地对父亲说,愚昧。可是父亲对待这种诘难,总也表现出大度和宽容的态度,他很自信也很慈祥地说,总有一天你會知道的。结论不要下早。

  李可很奇怪,这么多年来,父亲就是被这些充满了神秘气息的东西规范着言行,那些从来就不具体在眼前展现过哪怕一次的东西,竟然使父亲这一生都从容而善良地活着。慢慢地,随着年纪还有阅历的累积,李可反而常常地叫自己相信,也许父亲说的那些是有的,父亲是对的。冷静下来,他发现头脑里对于事实和虚幻的认识依然是如此分明,但不知何时两者已经能够融洽地共处了。

  相信父亲!这话李可在心里对自己说了若干遍。

  今天,他要通过仪式正式成为一名山村里的道士了。这个仪式要在热闹的乡场上做,要让四村八里赶来的人都看到。从这以后,别人知道了有这样一位年轻的合格的道士,如果有什么事情,可以找他。李可从父亲那里已经感触到了,以后即便是和最虚无的东西作斗争,也将得到村民们高度的肯定,赢得他们尊敬。做一个道士无非就是这样。忽然他心间被一种崇高之感挤得满满的。这是很重要的,以后的日子里,他必须用这种感觉去影响别的人。他又看了一眼正要消去的晨雾,他明白了,自己一直就向往着某种神秘。而神秘,只是莫名的气氛而已。

  场面有点滑稽。计师傅的穿着与父亲做道场时一样,青衣道袍,两片瓦缀长布条的帽子,道貌岸然。而吴三泉显然是释家的打扮:包着香烟锡纸闪耀金属光泽的莲花僧帽、绸布上面用金粉画着砖块纹便是袈裟、那条一头有几个叉的木棒想来必然是作禅杖用的。李可一点也不感到好笑,村里一直就是这样,人们不知道佛和道的历史渊源和现实中到底有多少区别。这一片地方,没有政府下批文的正规道观庙宇,做和尚的做道士的脱了衣便和别人毫无二致地种地养家娶妻生子,丧葬嫁娶时再把行头用上,尽着义务。做起道场时,和尚道士们总是非常默契地配合在一起。他们念的一样的经,唱的是一样的绕棺歌谣。今天就是这样,确认一名小道士的仪式上和尚也来捧场。

  还从村小请来不少儿童作道童打扮,事后每人可领到一份薄酬。

  鼓乐班也来了,一行人分好前后秩序,站好位,在计师傅的带领下向镇上的集市出发。一途要经过三四个自然的小村落,有的村落小得仅有三四户人家。但早先人们都是知晓了这一天的仪式,当队伍行经一片稀拉的房舍,总有人出门来放一挂千字头响炮。声音飘到山谷中空的地方,听见了回响由近渐远。在父亲的说法里,声音有自己的灵性,它像雾霭一样喜好围着山绕,如果这山的层叠没有尽头,这一团团响亮的声音也会一直缭绕着传递开,原封不动地沿着山走,从这里到那里,没有损耗,没有消散的时候。前面村子的人听到鞭炮的声音会提前做好准备。李可感到这一天的天气很好,这一块或那一块挡在太阳底下被阳光镶了金边的云朵或许可称之为祥云。一个道士是应该在一块祥云的荫庇下进行仪式的。

  这一支铿锵作响的队伍很快来到了离乡场不远的地方,在山路陡转一个弯时他们看见整个乡场在眼前暴露无遗。很多的人,很多的货物,车子受堵缓慢行驶着,一些狗在人们的脚下面游走,啃吃弃物。没有谁可以例外,人们互相拥挤着,挥汗如雨。

  走过这长达一里路的場区,穿越这片人群,李可知道,这便是整个仪式最核心的内容。他暗自担心起来,按理说人们会让出道来的,没有谁敢于阻梗这样隆重的仪式。但事实上人们还让得出道来么?道路只有那么宽而人又是那样多。李可觉得没有把握。队伍按原有的速度,一直就这么走着,向人多的地方走着。

  前面的道童又放起鞭炮来。他们走进场区。唢呐手一齐吹奏《梅花滚浪》,敲锣使钹的一阵紧于一阵地弄响起来,压住了场上其它的声音。人们豁然地让开道了,这简直有点不可思议,道路上满满的人竟可以向两旁压缩不止,直至出现一条宽五尺有余的小道。所有的车都不能开了,所有的人也根本不能动了。这一幅场景,使李可蓦然就想到《西游记》里有关流沙河的章节:水断流了,在中间分开一条路。那里的描述和眼前所见,简直太像了,李可没法不生出如此的联想。

  计师傅和吴三泉口中都是念念有词。他们经历过仪式的洗礼,此外还无数次面对过如此这般的场合。他们对两旁的人视若无睹,双目微合。眼前是一些飘带在披拂,零乱的声响,香火的气味,夹道两旁的人投来横七竖八的目光。李可很快就适应起来,他努力地使自己镇定,心不二用,脸上要显出虔诚之态,并对自己说,只不过是从众人面前走过去,就这么简单。这一里路自是比通常所走的要漫长得多,他听见人们的议论纷纷,他听见人群中本村的熟人正在用无所不知的语气向别村人介绍他李可。别人都想知道他有多长时间的道行,他唱歌的喉咙怎么样,以及他的个人情况。在这片乡村,道士可以说是最公众的人物。

  走过去了,李可的余光掠过路边众人五花八门的脸庞,这时便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眼花缭乱。另外他发现自己的心是热乎着的,回味起来,他还是在乎被别人关注,看来并没有什么不好。

  计师傅又带着队伍掉了个头,看样子还要从人群里穿回去,仪式才算结束。回头看看,刚才分开的人们又合流了。为此队伍前头的两个人锵锵锵耍起钹片,一阵急风骤雨般的暴响。人们又像刚才一样分开了,还是有五六尺宽的道,可以顺利通过。再走到人们的中间,忽然李可几乎听不到什么声音。这下子再折返,人们变得安静了,他们闭上嘴巴,注视着这个小道士,仿佛是在向他致意。李可明白他们眼里的虔诚是由何而来。每个人都是要面临生死病痛的,有人出世就有人辞世,吃一样的饭食偏要生出百般不同的疾病,反正生活在乡间的话,都少不了有请道士的时候。在人们那些特殊的时候,道士可以为他们传达许多常规情况下无法得到的信息,办一些常人办不到的事情。反正是人总有请得着道士的时候,这不是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在某个地方,李可分明觉察到一种熟悉不已的气息,他估计父亲正站在人群中间仔细地盯着他看。父亲的脸藏在无数个脸面的深处,父亲的双眼也在所有眼睛堆里炯炯地发着光。李可惬意地让父亲的目光抚摸着,他的精神为之一振。李可由衷地想,这一刻,父亲心里是否欣慰呢。应该会的。

  队伍离开了人群,原路向村子进发。场上的人还有很多,同样挤在那里。而年轻的道士已经完成了入门仪式,就像和尚受戒薰了顶,开始了另一种生活。

  有人在后面放响许许多多鞭炮,李可的耳际震颤不已,他还不知道今天这些步骤都是由谁安排的,费用又是怎样支付的。他不需要问的。

  离开长长的队列,离开那杂乱的喧嚣之声,李可一进屋就赶忙把一身酱褐色的道袍脱掉了,换上平日所穿的衣服。母亲蹲在灶门前吹火,她见儿子来了,就问,你爸呢,他怎么不和你一起回来。

  他也去乡场了?李可也说不清楚为何自己明知故问。他说,我没看见他。这倒是事实。

  母亲就说,哦是了,昨天听他说,老金要请他还有老计老吴喝酒,他可能是直接往老金家里跑了。

  李可嗯了一声。他估计也许父亲他们现在正喝得非常开心。老金那次得一场说不出名字的怪病,村里赤脚医生王拐和父亲一道去诊治的,王拐先治,没辙了,就让父亲再试一试。结果父亲三下两下便把老金弄活了回来。事后父亲悄悄地跟所有的人说,自己和王拐所用的药完全一样,分量都沒有出入,只不过做了个道场。父亲几次想以此阐明自己的见解和立场,要儿子李可相信那些看不见的,只在自己心底里的东西。

  也没什么奇怪。那时李可暗自地想,心理作用,药疗结合心理治疗而已。

  然后李可就睡了,睡得很沉,转眼工夫进入了梦里。这个晚上的梦很好,他梦见父亲和自己的形象,虽然在梦里的所见都不太清晰,但他知道那两个差不多大小的人形影迹正是自己和父亲。这个梦是有关飞翔的梦,两人都成了还珠楼主小说里仗剑驰骋的剑仙,以各种自由姿态翱翔于无比瓦蓝的天空下,倏忽而逝,瞬息千里,简直没有比这更惬意的事情。他在梦中陶醉于这片天际一望无垠的瓦蓝。在他记忆里,梦总是灰色的基调,梦里一切永远都给人阴冷的感觉。但这夜的梦中出现如此瓦蓝的天空,真是从未见过。李可于是笑了,他醒来后不会知道一个人在梦中也会流露出会心的微笑,但他确实笑了。

  之后他就听到了哭泣的声音,从天空之上的地方传来,隐隐约约,却又像把天空下一切的事物都笼罩住了。天已不是刚才那片天,云也不是刚才那洁白的云,他梦里的天空看来又要下雨了。

  之后就是惊醒,被这怪异的说变就变的梦惊醒。这时他才发现哭泣是真实的,他掐了自己一把,这哭泣的声音仍然传来。是母亲的声音,他从未听见过母亲会这样伤心地哭,以致他要花几秒钟才敢断定这哭声来自于母亲。

  李可走到堂屋,堂屋里有很多人,地上躺着一个人。不用想了,躺着的人会是自己父亲。果不然,他看清了,父亲已经闭上双眼,嘴角似乎还留有微笑。他从混乱的说话声中大概听出来了,他们在说父亲死于醉酒。父亲在老金家喝了很多很多酒,酒后嚷嚷着不肯在别人家里歇,坚持要回家。走到半路上,遇到一个大坎,纵身一跳,没有跳过去,跌倒在坎下,头也不巧撞上一块坚硬有棱角的石头。他就这样死了。以前,也曾千次万次地行经这道坎,父亲不是往下面包些路走过去就是从上面跳过去,没有困难。这个晚上面临沟坎的时候,父亲突然想起,有好些年都没跳过去了,尽是往下面走过,一时又很想再跳一次。他觉得自己还和年轻时一样,轻轻一跃就能到坎的那一边,就像是飞过去的。

  堂屋太嘈杂,母亲的哭声一点点地加大。李可分开众人走向外屋。天还没有完全亮起来,只是出现天空的轮廓。有鱼肚白翻出来的迹象,可以预知,今天的天空和昨晚那个梦将吻合起来,又是非常晴朗的一天。李可坐在猪圈的石顶上,他记起就是在这里,曾和父亲谈到过死。在父亲看来,死就是那么回事,就像地面上凸起的石块,早一天晚一天,该绊在上面总是要绊在上面跌一跤的。父亲告诉李可,这个世界上每一秒钟都在死人。所有的人都已经被谁排好队了,逐一地死,一个接一个,不能停下来。这是一列漫长无比的队伍,前看不见头后看不见尾,所有的人都排在里面。也许排在你前面的会是个无所不知的聪明人而排在你后面的又是个白痴,谁也不知道,谁也无能为力。为这个队列安排秩序的说不定是个神仙,也说不定是一只脸上一贯挂着嘲笑神情的狗。父亲还说过,排好了队的人们,谁也不可以赖皮,轮到谁就是谁,没有价钱可讲。有的人很倔强,在这个队伍中不安神,道士就必须给他指引,要把他送好。而道士呢,更不能赖皮的,道士赖皮那就是明知故犯了。

  按父亲的说法,今天正好轮到他本人了,他是绝不会赖皮的。

  李可控制住了感情,他心里面想的,只给父亲做些身后的事情了。他一直想在学成以后找到工作,对父亲多年的养育有所报答。没想到,父亲没有给他机会。他清理一下思路,决定这晚的道场,要由自己做。他走进屋去换上了昨天那身道袍,出门,看见计师傅和吴三泉都赶来了。计师傅的道袍很旧,吴三泉依然把自个弄成一个和尚样子。他俩看见李可穿好了新道袍,就说小李啊你这是干什么?

  李可说,我要给我爸起水,我要给他做一堂。

  计师傅就说,那怎么好,有我们啊。今天你要做孝子的,怎么好做道场呢?我们给你老子做一堂得了。

  李可说,不要紧,我脱了这衣就做孝子,穿上这衣就做道士,累点累点,两不误。

  吴三泉就说,那怎么行,没听说过可以这样搞。

  李可不明白了,他问,吴师傅,有规矩说孝子不能给老子做道场吗?

  吴三泉怔了一会儿,说,倒也没听说过不行,不过以前谁也没有这样干过。

  李可听后,很严肃地跟两位师傅说,我很想送送我爸。

  两位师傅看看他的样子,也各自点点头。

  又把昨天那队伍找了出来,整理一下,首先就往河沟进发,给死去的李道士起水。李可走在最前面,他看见了天空的样子,蓝得这样纯然,他想父亲一定是飞升到了哪个地方。天空一时还没有太阳,但已显得有几分耀眼。到溪边起水之后,李可执一块罗盘去堪舆去选择葬地,并拖了一只羊,让羊把选定那块地皮上的乱草吃掉。太阳这时很烫了,道袍厚了些,不是这时节的穿著,他皮层泛起一层湿气。他心无旁鹜,分出神又去想今晚那堂打绕棺歌曲应该如何唱来。

  晚上来的人很多,因为李道士是个道士又是个村长,在这小小的地域里也算是有名望之人。他们来给死者守夜。夏夜是很难熬的,热气依然源源不断往上升起。人们按惯例支起很多张牌桌和麻将桌,不多时所有的桌上都满员了,还有围观接手的,他们议起每一圈要赌多少钱。几个女眷在哭,除此之外,整个灵堂也跟娱乐场差不多。走了的人只是要去他应去的地方,没有什么可悲的,人们都习惯了。人们陪着先去的人度过了数不清的夜晚,送走了一茬又一茬的人,早就习惯了,不可能次次都那么悲伤。

  到夜半,就开起唱堂来。李可深呼吸几口气,以一曲《探亡者》开始这一晚的唱堂。歌词是这样的:

  一探亡者往西行,阎魔一到不容情。堂前丢下妻和儿,哭断愁肠悲断魂。忧闷长眠黄泉下,从此下到地狱门。山崩哪怕千年树,船开哪顾岸上人。死了死了真死了,生的莫挂死的人。丢了丢了全丢了,千年万年回不成。从此今夜离别去,要想再见万不能。棺木恰是量人斗,黄土从来埋人坟。在生人吃三寸土,死后土掩百岁人。琉璃瓦屋坐不成,黄土岭上过千春。人人在走黄泉路,任你儿多空牵魂。二探亡者……

  李可接下去又唱了《失亡绕》《迎灯绕》《弥陀绕》和《香山绕》。这几首曲子一般都是必唱的。每一曲唱毕鼓钹停下来劲,就显出桌上的人们吆喝声极为响亮。唱完这几曲,计师傅说,小李啊你休息一下,给你爸上炷香烧一刀纸吧。李可褪去道袍,便又是孝子的身份,跪在遗像前尽着孝子的义务。过不多时,又把道袍披上,唱起现编的词来。死者是他父亲,他相信对于父亲,是再了解不过了。他能把父亲这一生唱好。他说不上这二十年来自己到底有多少个日子与父亲朝夕相处,父亲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是会长久闪现眼前的,他是那样熟悉,他知道只需把记忆里的千分之一或者万分之一唱出来,就是一首不错的丧歌。刚才唱那些绕歌时李可有一种放不开声音之感,也许是受父亲生前的影响,父亲教他唱的时候嗓门已经嘶哑了。现在,自由发挥阶段,李可感到自己挣脱了束缚,自己的声线也挣脱出来了。他清清喉咙,再张开嘴时,一句句平常而又恰切的歌词很顺当地冒出来。

  随着歌的飘展,外面码牌的人们渐渐已放慢了速度。他们听见了别样不同的东西。多少年了,人们听到的丧歌都很喑哑,钝钝地,于是都以为丧歌就是这样,只能是这样唱来,听上去就得有钝刀割肉之感。可是他们听到了另一种唱法,一种明亮清丽的声音,婉转得起来。李可的声线是很优秀的,早在读高中的时候班主任就建议他不妨试试音乐专业,如果专业分上线的话,文化分是降得很低的。

  在灵堂周围坐的人们,听着小道士唱老道士的一生。小道士李可随鼓点而唱,不疾不徐,娓娓道来。人们这才发现,李道士,他们的村长原来是这么好的一个人,他一生都在为别人着想,受过的委屈从来都放在心里,他从来不干令别人不愉快的事,他一直试图把这一村弄得像个大家庭一样和谐。原来怎么就没注意到村长李道士呢?静下来大家仔细一想,他确实是这样一个人,他儿子唱的句句是实。可是这么好的一个人如今驾鹤西去了。

  听着听着,眼前有些迷糊。用手去擦擦,是湿的。

  于是人们一夜之间就知道了李道士的儿子李可也是个极好的道士,他的歌声很轻易就能把人唱哭,在这一点上绝对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李可也不知唱了好久,一堂终于唱了下来,他母亲给他倒了一碗清水。喝下去才觉嗓门干涩。

  到凌晨四五点样子,人们都已很累,精力再好的也打起盹来。计师傅就跟李可说,闹闹场子吧,让大家再坚持一会。计师傅又去把王拐的小儿子王村叫来。王村来的时候,手中拿了一柄浸满松膏油的火把。李可知道计师傅是要自己和王村玩烧道士的游戏。烧道士是道场上的好戏,当人们昏昏欲睡的时候道士就以此提神。大家都爱看。李可记得父亲就是玩这游戏的高手:与持火把者一同按逆时针方向绕着死者的遗体跑动,后面的人用火把怎么烧也烧不着自己衣上一根纱。李可无数遍地看过父亲踩出那种蹊跷的步法,看过跑在父亲身后的年轻人追得有多么狼狈。大约读初一时他问父亲,那腿上的功夫是不是叫做凌波微步。父亲听了很诧异,他回答说,我也不晓得这叫什么功,说不定就是你说的那个名字。但这个,李可一直没有学会。他觉得那是天生的,自己再吃苦也学不上来。

  王村说,你不要跑快,我不会烧你的,做做样子就行了。

  李可不做声。他围绕着双目紧闭的父亲,跑得非常慢,慢得连王村终于都等不及了,开始催促地说你也快点啊,要不然我可真烧你了。李可丝毫不听,依旧慢跑着。王村就拿着火把作势戳了几戳,他几乎央求地说,李可你再不快点,我真的烧你衣服啦。接着,一个不小心,火头真的接上李可的衣服,或许一些松膏油滴落到了那道袍上面,道袍燃得很激烈。

  计师傅和王拐在一旁训起王村来,他们说,王村你真的烧呵,小李穿的是新衣服。

  王村慌了,想去扑滅李可衣服上的火,可是,李可这当头忽地加快速度,变得极为灵活,王村根本追不上他。

  那是因为,李可忽然想让这道袍燃起来,让自己被火烧一烧。

  旁边观看游戏的人围了上去,捉住李可,把火扑熄。计师傅说,可惜,衣服烧坏了。

  下一堂歌由计师傅唱。

  李可走出去,走到屋后的山上,找一块平滑的山石坐在上面。同样,他记得也曾和父亲一齐在这里坐过。他看看月亮,这晚的月亮几乎完美。他看了一会,眼睛看热了,酸了。他明白,那是很多的泪水流淌出来。刚才,他忙于各种事情,他是那样地投入去做,以致没有哭出来。现在,该做的都做完了,他想到那个再也回不来的父亲,潸然泪下。很久之后,他惘然想到以后,想不出个所以然。按他原有的想法,实习完拿足学分毕了业,得到外面找个工作,反正不回这里就行。可是现在他免不了在自问,去哪里呢,干点什么呢?月亮照到正当头的地方。李可进一步地看清了月亮,它的光在地上像是结了一层白茧,给了他一种从未有过的宁静,就像在他体内某个最为柔和的地方抚摸他。他听见母亲呼唤他的声音,还和很小的时候一样急促。

  以后的事不去想太多了。李可准备回答他的母亲,不过还要等一等,一出声就会弄破整片月光的。不去想以后的事情了,他又一次地跟自己说。眼下,他明白,只要在这里留一天,自己就是个很不错的道士,像父亲那样。他看一看眼底晦暗之中的村子,他看见或者听见母亲是在一个很熟悉的地方一声声喊他,他正要走向那里。

  选自《收获》2005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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