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巴塞罗那的游轮码头到我居住的酒店,其实只有不到两公里的距离。计程车司机故意绕了个大圈子,要了我二十欧币。我一直在用手机定位,所以知道他在兜圈,但我懒得说破。来到陌生的国家,我不想惹是生非,我的西班牙语只有婴儿水平。五月中旬的巴塞罗那本应凉爽,今天却闷热得出奇,从码头走到酒店不会好受,尽管我只有一个很小的箱子。拉着一个无需托运的小箱子旅行十天,在我还是头一回。巴塞罗那是最后一站,一共只停留两天,原本没有旅游的计划,所以计程车司机想兜就兜吧,我就只当是搭车观光了。
于是我看见满街的足球海报,海报边上飘舞着巨大的旗帜。其实我并不能识别任何西班牙职业球队的徽章,但我认得足球。那个花里胡哨的圆家伙,我跟它有些不解之仇。这梁子大概是从我一出生就结下了。
三十五年前,也就是我出生的那年,我爸还是一家小药厂的厂长。常常有人不知道他的职业,但没人不知道他是个球迷,为此,让我损失了体体面面生在医院里的机会。那天我妈肚子有点疼,叫他去巷子口的电话亭打电话找车。当然我妈也不是第一次肚子疼,所以我爸也就没当回事。途经邻居院门口,看见邻居把电视搬到院子里看球,就钻进去看了半场。看完了也就忘了打电话,直接往回走,没进家门就已经听见我在号啕大哭。还好我妈有生孩子的经验,每次都顺利得好像下了个蛋。所以我妈倒是没太紧张,只是怒气大得很,当然精神也是出奇的好,和我爸大吵了半个小时,把邻居引了进来,这才有人注意到了光溜溜的我。于是我生了肺炎,在医院住了两周。我童年身体极差,瘦得像根火柴棍。这都赖你爸!我妈总这么说。多年之后我才明白,其实这都赖足球。
好像火柴棍的我,自然痛恨体育课。各种球类都是我的敌人,弹球除外。这状况持续到初二,直到巍子转学来到我们班。巍子个子不高,皮肤黝黑,作为初二的学生,肌肉有些过于发达。他的座位在我前面,我便时常看着他的后脑勺。他的头发很短,脑后有一块凸出反骨。他常穿一件深蓝色的化纤运动服,那上面有些浅淡的烟味。他不抽烟,但他父亲抽得很凶。有时他把运动服脱掉了,只留下白色的跨栏背心,这一般发生在午后,第一节是自习课。中午是男生们踢球的时间,当然我除外。巍子浑身散发着新鲜汗水的气味,那气味很浓,但并不难闻。短短的发尖上还挂着细小的汗珠,那块反骨于是变得光泽柔润。我正犹豫着要不要伸手去摸一摸,他却突然转过头来,古铜色的脸上咧出一个巨大的笑容:借我数学作业本!
数学自然是我的强项。和他相比,任何一科都是我的强项,除了体育。作业本是唯一令我骄傲的私人物品。他看出我的不情愿,于是用手捏我的脸。他手指上有青草的气味。我推开他的手,他趁机抢走我桌子上的作业。
我用拳头捶他的后背,再用手掐他的脖子,触到了他的喉结,又高又硬。他抓住我的手,把它们从脖子上拉开。他的力气比我大很多,疼得我热泪盈眶。我一下午没再理他,直到放学,我还独自坐在座位上生气。他转身把作业本放回我桌子上,我把作业本扔到地上。他弯腰捡起来,嘻嘻笑着:怎么跟女生似的? 我继续沉默。他摆出一副讨好的样子:我请你吃冰棍?我还是沉默。
每天都请,到期末?
我忍不住笑了。他脸皮不但黑,而且厚。他也笑:不过有个条件,你得陪我踢球。
我当然不会踢球。但我开始看球。每天中午,坐在球场边的双杠上,有时是下午放学后,双杠的一头挂着我和他的书包,一看就是好几年。操场的草皮换过几茬儿,有时没有草,有时雨后布满水坑,有时干脆就下着雨。他让我在教室里等他踢完球一起回家。我坚持坐在双杠上,他不知去哪儿借来雨衣给我披上。他们踢得更欢,好像下的不是雨,而是兴奋剂,他的跨栏背心变花了,汗水里融进了清新的泥土气息。
我裹着雨衣坐在双杠上,感觉雨滴飘到脸上,看着一群人在雨里奔跑嚎叫。我知道我还是不喜欢足球,可竟然一看就是好几年。
高二那年,双杠上多了一只书包。那个女孩叫苒,从外校考来的。她是我高中的邻座。高中时巍子和我已不在同一个班,尽管我每天还在操场边看球,也还和他一起回家。
苒从不管我借作业本,她只管我借录音带,她有一个随身听。她陪我坐在双杠上,把一只耳机塞进我耳朵里。我听到《同桌的你》,看着操场上那个汗流浃背的身影,还是那么黑,个子仍不算高,但更加壮实。他在草地上翻滚,掀起一些泥土和碎叶。他仰头高呼,喉结高高耸起,就像后脑的那块反骨。阳光和汗水润泽着它,其实很硬,我摸过很多遍。
苒和我的家住得很近,远的其实是巍子。但我们放学一起走了多年,早就成了习惯。 苒不骑车,我和巍子的两个车后架子供她选择。她选了我的,两颊微红。这成了巍子的笑料。苒悄悄问我:为什么一定要整天和他在一起?我不是很喜欢他。
可我们还是整天在一起。我们仨,直到高中毕业。

苒和我去了清华,巍子去了北航,大专。他的成绩本来能进大本,他说他想离我们近点。 那时苒已经不再那么讨厌巍子,因为巍子越来越体贴。我们每周见两三次面。巍子的课业比我们轻松,所以每次都是他买了零食来找我们。后来他和自己的同学熟了,每天下午都要一起踢球,来找我们的频率就少了。有时我想,足球是他最好的哥们,我排第二。世界杯的时候,巍子彻底不再有空来找我。我只好拉上苒去找他。我们仨会在北航附近的一家有电视的小饭馆里,一直看球到深夜。苒竟然比我更了解足球,她和巍子一起欢呼,还有巍子的另外几个同学。他们精神抖擞,我却困得睁不开眼。睁不开眼却又舍不得离开。足球毕竟还是我的敌人。
巍子最后一次来清华找我,是在我出国前的第三天。其实那年我才大二,可我爸坚持要我出国。他的医药公司风生水起。他要他的小儿子拥有国外的文凭,以后能在国外生活。当时我并不明白他的真实用意,只当是他迷信西方的教育,为了让我光宗耀祖,以后把他的企业发扬光大。
那天晚上,我们仨在荷塘边聊到深夜,然后送苒回宿舍,我再送巍子到校门口。他说:我可以帮你照顾苒,可你得照顾好自己。他说完又来捏我的脸,我则抬手摸他的反骨。他笑着跳上自行车,狠狠骑出去一段,屁股离开车座,扭过身来向我挥手,像个杂技演员。午夜的街灯洒在他头顶,又看见那块反骨,我刚摸过的。
我到美国,一切都好,因为不缺钱。我都不知道我爸有多少钱。他为我在学校边上买了一所公寓,配齐了家电,还买了一辆奔驰车。可我一切又都不好,因为缺朋友。苒常常发来电子邮件,巍子则只会来信,不会使用网络。他本来就不喜欢电脑,他喜欢的就只有足球。
有钱的孩子都任性,我也一样。那年圣诞前夜,我突然做了一个决定——订第二天的票飞回北京。我没提前告诉任何人,打算给大家一个惊喜。飞机在下午三点降落,我打车直奔北航。我想先找到巍子,再和巍子一起去找苒。我要分别看到他们吃惊的样子。巍子不在宿舍,我很清楚他会在哪儿。
我远远地看见他,快步跑出球场。他的额头汗涔涔的,大团的白气从他嘴里冒出来。他并非跑向我。他根本就没看见我。他跑向球场边等着她的女生,苒。他拉起她的手。
他身上的深蓝色运动衣,看上去很眼熟。可我知道,肯定不是我用拳头捶过的那一件。过了这么久了,我们终于都长大了。
我找了一家小旅馆住了一夜,第二天返回美国,没让任何人知道。
我本科毕业,留在美国一家大医药公司工作,之后又读MBA,然后再工作。一待就是十年。其间也回过几次国,参加过同学聚会,巍子和苒却从没出现过。据说他们分别和别人结了婚。我不清楚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也根本没兴趣打听。最近一次同学聚会是一个月前。我爸把我叫回北京,和我谈谈“公司的未来”。那次聚会苒依然没有出现, 巍子却突然出现了。十年没见,他比以前胖了些,脸上也有了皱纹。皮肤黑的人原本就容易显老。他看见我,眼里冒出一些兴奋而复杂的光,我突然莫名地难过,这是我没预料到的。我高声说笑以掩饰自己的不自然,同时伸手打算和他握一握。他却一把把我拉进怀里。他的力气还是那么大,他身上有我久违的气息。
都过了这么多年了,原来有些事情就只能隐藏,不能遗忘。
那次聚会谈得最多的竟然又是足球,好像那是学生时代唯一做过的事情。饭桌上我和巍子称兄道弟,可每当有人提起以前,我们都沉默不语。我再次对足球生起厌恶之心。这种反感主观而固执,其实我的回忆里差不多也只有那片操场,和挂在双杠上的书包。我知道他现在还在踢球,只是膝盖和腰都在成为阻碍。我突然意识到,我们不但长大了,而且开始变老了。
聚会结束时大家互相加了微信。他最后一个扫的是我。其实他若忽略我,我会更舒服些。
第二天巍子给我发来微信,问我何时回美国。我说今晚。他要送,我拒绝了。我说我过不了多久就会再回来。他说那太好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觉得好,反正我并不觉得。我爸让我把美国的工作辞了,以后帮他打理公司。我爸说:你虽然有美国护照,可毕竟还是我的儿子。 我完全不了解我爸的公司,只知道规模大得惊人。我心里突然有了丧失自由的失落。巍子又发来一条微信,是个笑脸。我想起二十年前,他管我要数学作业本时的样子。
我一直单身,原来我一直这么喜欢自由。
微信是个奇妙的东西,无孔不入,防不胜防。有同学主动告诉我巍子的近况:他在一家外企工作,收入不高,离婚了,没有子女。同学又说:没人知道他公司的名字。我说我也不知道。我们十年没有联系了,而且,我并不关心这些。
回到美国,我从公司辞职。一切安排妥当,接到我爸给我的第一个任务:去巴塞罗那,把一件东西带给某人,然后飞回北京。行程都是我爸定好的,看起来非常诡异:飞到米兰,坐火车到威尼斯,搭乘游轮,在地中海转一圈,最后在巴塞罗那下船。那东西由礼品纸包装,貌似一本书。我爸再三叮嘱,不许打开包装。我开始觉得,我要送的东西有些蹊跷,我爸的生意也有些蹊跷。坐飞机直飞巴塞罗那会把名字留在航空公司和海关的记录里。火车和游轮则是另一回事。我忍住了没打开包装,尽管拆了再恢复原样并不复杂。我想等我回到北京,我该和我爸谈谈:我不想参与他的生意,我该回美国过我自己的日子。
我入住酒店,把旅行箱留在房间里,下楼到街上闲逛。天突然阴沉起来,有要下雨的趋势。我并不在乎。我跳上一辆双层观光巴士,二十欧币,可以在城里转上一大圈,还能用耳机收听讲解。我爬上顶层,密集的建筑从两边掠过。耳机里不停重复高迪的名字,仿佛全城的建筑杰作都出自他的手。
观光巴士经过一处巨大的圆形建筑,这次录音讲解没提到高迪。这是巴塞罗那俱乐部队的主场,墙壁上悬挂着巨大的队徽旗帜。我突发奇想,用手机把那旗帜抢拍下来,用微信发给巍子。
三分钟之后,我收到他的回复:这么巧?你也在巴塞罗那?
我的心脏突然收紧,随即快速地跳动。
两个小时之后,我们在我酒店附近的一处咖啡馆见面。巍子带着一位他的同事,他们正巧到巴塞罗那出差。世界就是这么小。
我们找了一家小饭馆吃晚饭。巍子点了红酒,酒可以填补饭桌上的尴尬。一瓶酒很快喝完了,巍子又叫了一瓶。我本打算阻止,巍子却坚持。他说他的公司可以报销。其实这根本不是我的顾虑。但我看得出他的那一点点自豪,尽管他身上的西服和腕子上的手表都证明他的确收入不高。
打开第二瓶红酒之后,我们的话也多起来。酒精在体内发挥作用,肌肉和大脑都渐渐松弛。巍子讲起他的工作—— 一家专门代理工程机械的西班牙公司。他还掏出一张名片,上面印着他的头衔—— 业务经理。我发现他鬓角的白发,鱼尾纹似乎也比两个月前更密。他和我同岁,但一直都比我更显老。他的同事问起我的工作,我没回答。因为我自己也不清楚我将会做什么。晚餐快结束时他的同事接到一个电话,我这才知道,那同事借着出差的机会把老婆也一同带了来,他们三个人挤在同一个房间里。
于是我说:巍子今晚住我那儿吧,我的房间里有两张床。
话一出口,我自己都感到吃惊。大概是酒精的缘故。酒精是许多错误的根源。
巍子犹豫了片刻,目光有些纠结,很有些为难的样子。我心里突然懊悔,不该提出这样的邀请。那同事的双眼却明亮起来。我们都知道他想和老婆独住,巍子也就不好意思再拒绝我。
我和巍子走回酒店,在路边的便利店里买了牙膏牙刷。巍子顺手又买了一瓶红酒,还有一盒香烟和打火机。走出店来,竟然下起了小雨。他从包里取出一把小伞,得意地说:在巴塞罗那,出门就要带伞。但伞实在是太小,挡不住两个人,他坚持把我罩在伞下,自己则有一半露在雨中。我们到达酒店,他的头发和上衣都是湿漉漉的,就像他在雨中踢球时的样子。在电梯里,我站在他身后,看到他头后的那块反骨,又发出湿润的光泽。他身上仍有淡淡的烟味,那已和他的父亲无关。
那一晚我们喝光了红酒,之后坐在各自的床头。我们互相注视,他的目光变得浑浊。突然我们无话可聊,屋里变得格外安静。于是我听见窗外沙沙的雨声。我起身打开窗,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巍子也起身站在我身边。他说:这样的天,真适合踢一场球!
我沉默着并不回答。巍子是有多爱足球。巍子却突然转身看着我:以前你总看我踢球,后来你不看了,我都觉得踢着没意思。
我的心猛地一缩,像被谁狠狠捏了一把。我说:你转过身去。他乖乖转过身。我提起拳头,在他后背重重捶了一拳。他并不躲闪,仿佛一尊雕塑。我再次提起拳,手却停在半空。我张开手指,触摸他头后的反骨。他猛回过身来,紧紧抓住我的手腕。他似乎想说什么,嘴张开了,高耸的喉结上下游移,却并没说出一个字来。
我突然平静下来,用力抽出手:早点睡吧,明天还要办事。
那天晚上我突然在半夜惊醒,屋里弥漫着淡淡的烟味。黑暗中,我看见巍子站在窗前,手指间有红点在忽明忽暗。
第二天一早,我们在酒店门前道别,各自去办自己的事情。我们都计划在巴塞罗那再住一晚。所以我们约好,今晚他还住在我的房间。是我开的口,他点头答应。我迈开大步走向交接地点,心里却在回忆昨夜他站在黑暗中抽烟的样子。我脑海中顽固地停留着他的脸, 目光深邃而复杂。其实在那么黑的夜晚,我根本不该看清那样的细节。我突然有些后悔,今晚不该再邀约他同住。可后悔之中却又隐约有些莫名的兴奋和憧憬。
上午的交接非常顺利。前来收取东西的是个中年妇女,珠光宝气,浑身名牌,却搭配得并不和谐。其实我见过这个女人,她曾在我爸举办的家庭宴会上出现。记得是某位“大人物”的老婆。我恍然大悟。不打开那包裹,我也知道那里是什么。我立刻做了决定:我得回北京去告诉我爸,我不能参与他的生意。
那天夜晚,我买了一瓶红酒,巍子却并没回到酒店。我发微信问他在哪儿,直到凌晨都未收到回复。我想,也许他也曾后悔接受了我的邀请。我独自把酒喝光,醉醺醺地躺在床上。窗外又开始下雨,我能听见雨滴的声音。我把眼闭上,却看见宽阔的操场,我正坐在双杠上,看着一群男生在雨中踢球。踢进了一个,巍子跳跃,滚翻,然后起身向我奔跑,浑身都是泥水和碎草,细小的水滴在头发上乱跳。
我突然被铃声惊醒。手机上显示的是我爸的号码,讲话的却是我爸的司机:你爸被公安带走了!公司也被查封了!千万别回北京!也别和任何人联络!尽早离开西班牙,直接回美国去!
我心中一阵莫名的恐惧,后背立刻渗出冷汗。我打开微信寻找巍子的头像,手指开始不住地颤抖。
正如我所担心的,他已经把我删除了。
我发疯般地四处寻找,终于找到他给我的名片。我拨打那上面的号码,座机无人接听,手机则是关机。我拨打北京的114查号台,那里根本没有名片上公司的记录。我取出自己的手提电脑,打开电源,电脑却提示我,上一次关机不正常。上一次关机是在下船之前,那一次是正常的!有人曾经偷偷打开我的电脑。
是巍子!
十年后他的再度出现!巴塞罗那的邂逅!他所谓的西班牙机械设备代理公司和同事!他在演一出戏!他是警察?!冷汗不断地从每个毛孔里溢出来。他动过我的电脑,他还得到了什么?我心中一阵剧烈的绞痛,几乎要昏厥过去。
那天夜里我仿佛灵魂出体,丧失一切思维能力,只有心脏一直在痛,火烧火燎,就这样痛了不知多久,我才终于明白,那不是悲伤,而是愤怒。我头脑中一片空片,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等到天亮,找到巍子,向他复仇。拂晓时我终于再次睡去,再醒过来已是午后。在一瞬间,我以为自己做了一场噩梦。然后我明白过来:一切都是真的,我爸进了监狱,是巍子欺骗和利用了我!
我坐在房间里苦思冥想,前台打来的退房提醒电话惊醒了我。我终于恢复了理智: 我爸迟早要被抓起来的,而我将永远再也见不到巍子。这想法多少让我平静了一些。我订好当晚飞往美国的机票,打电话委托朋友接机,然后拖着箱子下楼退房。大堂经理却交给我一个密闭的信封:是清晨送到的。
信封里似乎有个硬硬的方块,外面用英文写着我的名字。我一眼就看出来,那是巍子的字体。我连忙躲进咖啡厅的角落,拆开信封,信封里只有一个相机的内存卡。我把它插在电脑上,于是我看见十张照片:第一张是我交给那中年女人的包裹。第二张是打开的包裹,里面有一本小说。第三张是翻开的小说,里面夹着一张一百万美元的支票。第四张是支票上收款人姓名的特写。第五到第十张,是我把这包裹递给那中年妇女的过程。从前四张的背景判断,应该就是在我房间的卫生间里拍摄的。
我似懂非懂,脑子里有些混乱,心中却隐隐地感到不安。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又响了。这回是一个陌生的号码,讲话的却还是我爸的司机:有消息说,你爸能出来!所以你别担心,但为了保险起见,你还是直接飞回美国。
我来到机场,机场大厅里有很多旅客,一群一群簇拥在电视机前,观看着足球比赛。不知是西班牙人太热爱足球,还是今天情况特殊,机场大厅里的电视也在转播比赛,但都引不起我的兴趣。足球是我的敌人,我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痛恨它。我办理了登机卡,快步走向海关,然而我的余光却突然扫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我心中一震,连忙侧目仔细搜索。于是在最远处的特殊通道,我看见了巍子。他和他的“同事”正快步走进通道。他低着头,目光凝视地面。他的“同事”就跟在他身后,紧紧握着他的手腕,一脸严峻的表情。
我似乎突然明白过来,朝那通道奔跑。 当我到达通道前,却只遥遥地看见两人在通道的尽头消失,肩并着肩,手似乎还牵在一起,手腕上似有亮光一闪。
我的心也跟着狠狠一抽。
他把到手的证据“弄丢了”。那证据就在我的牛仔裤口袋里。我的手正紧紧攥着它,手上的汗水已经把它浸湿。我突然有一种冲动,想要冲过那通道,追上去高声呼喊:我爸迟早要坐牢的,你用不着这样做!
但我毕竟还是理智的,那样做无济于事。我只能让这内存卡永远地消失。就像我和巍子, 将从彼此的生命里永远消失。
就在这时,我突然听到排山倒海般的欢呼。四周的人群在沸腾,年轻人互相拥抱。我仰头看头顶的电视,球场正在沸腾,巴塞罗那队获得了冠军。有人向我大声说话,还有人拥抱了我,我却毫无反应,只呆呆地盯着电视屏幕。屏幕上换成球员的特写:穿深蓝色带条纹的球衣,抱着足球亲吻。
深蓝色的球衣。足球。巍子。
突然间,我也很想像他那样,抱着足球拼命地亲吻。
可我没有足球。我只有一脸的泪水,顺着下巴淌进脖子里。
选自《中国作家》2016年第4期
原刊责编 赵 虹
本刊责编 郭 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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