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经》箴言中说道:传舌人的言语,如同美食,深入人的心腹。火热的嘴,奸恶的心,好像银渣包的瓦器。在人体的器官中,嘴大概是得到评价最为低下、受到信任最少的一种器官。嘴的功能除了饮食,便是言说和传情达意,然而就是这种功能,往往使它成为是非之源、祸福之门。古人对口舌的描述常常带有贬义,不乏“口蜜腹剑”、“蛇口蜂针”、“信口雌黄”之类极端色彩浓重的词汇,隐含着对口舌负面作用的警惕与告诫。杨争光的早期小说《杂嘴子》中就描写了陕北高原上一个管不住自己嘴的少年,他用他的故事充分地诠释了“言多必失”、“祸从口出”的含义。
吉祥村的少年民生从小多嘴多舌,被村人称作“杂嘴子”。他在各种场合中都喜欢胡言乱语、无事生非,说出的话语往往令人不快甚至生厌,各种秘密、小道消息也常常从他这张嘴中流出,无端惹出许多祸端,给自己和家庭带来成串的麻烦。他曾在学校里质疑老师的课堂言论,造成他与同学间的一场严重的斗殴;他用一句不合时宜的讥诮引发了丑娃和群生的冲突,导致群生砸毁了心爱的手扶拖拉机;最严重的是,他透露了父亲将县上拨下来的修路款借给赌徒王三的事情,直接把父亲送进了监狱。当然,和所有摇唇鼓舌、出言不逊的人一样,民生也受到了惩罚,除了背上一个坏名声,家人还以断绝亲情为威胁,勒令他不准说话。
多言多语仿佛是少年民生生命的先天痼疾,明明知道不当的言语会如利剑一般伤害他人,他也压制不住言说的渴望,即使在犯下大错之后,和他忏悔自己的过失相比,更大的痛苦反而来自于被禁言的压抑感。他说,“想说话的时候嘴就痒痒。”“我经过憋屎憋尿的滋味,也经过吃得太饱憋胃的滋味,我感到憋住话不说比憋屎憋尿肚子更难受。我的喉咙里像塞了一把猪毛。”和饕餮之徒无限地向内填塞不同,“杂嘴子”或长舌者的特征是却是拼命地向外喷吐,喷吐出各种各样有意义和无意义的言语,这种欲望经过小说的描写,变得和食欲、性欲或其他本能欲望一样强烈而不可抑制。多言的欲望,究竟是一种从婴儿口欲期就落下病根的精神疾病?还是一种人性中无法被社会改造的低贱本性?抑或是人的潜意识里一种附着在语言活动之上的破坏性冲动?小说中没有给出具体的答案,但能够看到的是,人在这种欲望之前是那么的无能为力。
类似“杂嘴子”,在其他众多的作品中,杨争光常常让他笔下的人物带有一种极端的因素,要么是性格上的某种缺陷,要么是思维中的某种偏见,要么是对人或事物一种不可自拔的偏嗜。这些极端因素像操纵提线木偶一样操纵着人物,构成了他们生命中的“不可抗力”,使得他们的生存呈现出疯狂和古怪的姿态;这些因素也引领着他们盲目地穿行在生活的矛盾和困境中,直至无意识地跌入命运的悲惨谷底。《杂嘴子》里除了主人公固执地要说话,“我哥”群生也固执地爱着燕麦,“我妈”王玉梅则固执地要给群生留下一个孩子。另一篇更为典型的小说《赌徒》里,甘草死心塌地爱着对她毫无感情的赌徒八墩,不爱对她一片深情关怀备至的骆驼,骆驼也执迷不悟地爱着不爱他的甘草,不在乎她总是和别人睡觉。这种对人物的设置无疑基于作者对人性的思考,人毋宁说是理性动物,不如说都是偏执的非理性的主体,人的行为表面上可控,实际其支配的动机都是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非理性因素,行为不过是这些因素的理性的外化。于是可以看到,大量灵魂不全的多余之人在小说中出现,“杂嘴子”一家、甘草、骆驼,和杨争光其他作品中那些类似的陕北高原人物,承载着作者对人性矛盾的深切理解,他们自生自灭,无事生非,野蛮生长,形成了一组面目既清晰又模糊的“黄尘”影像,一起构建起一道诡异、神秘、蛮荒的“黑风景”。
说到这里,还想讲讲杨争光小说的叙事风格、语言特点。和小说人物“杂嘴子”的多嘴多舌恰成对比的是作者塑造这个人物时的惜言如金。杨争光很大一部分乡土小说都带着独特的简约风格,叙述讲究节制,淡化环境背景,用词和句式都很简单。特别强调人物语言的真实,但语言也极其简省,语句单调重复、意义贫乏、刻板无聊,句式只有主干没有枝叶,有时一个叹词就构成话语的全部。而且,人物语言的性格被故意忽略,相近的语言属于所有人而不单属于某个人。即使塑造“杂嘴子”这个形象时,作者也并不依靠人物语言的堆砌和铺陈,对比一下刘恒塑造的另一个贫嘴人物张大民,就可以看出这一明显的特点。杨争光曾表达过这样的观点:“小说要有所控制,不能滥情。否则就是欺骗读者的感情,特别无聊。”在小说中,杨争光便是通过对简约风格的自觉追求,刻意摆脱鲜活繁复的日常生活状态的入侵,极力挣脱具体历史环境对人物和故事的束缚,穿越生活的表象,直抵人性的内核,表达出对人与世界高度抽象和哲理化的思考。
“管住你的嘴。”这是母亲对“杂嘴子”民生最后的忠告。言愈简意愈丰,这是读者从杨争光小说中得到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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