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坏家伙

时间:2023/11/9 作者: 长江文艺·好小说 热度: 14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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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从办公楼出来,我趿拉着一双鞋。

  第一次走进这幢楼,也趿拉着鞋。我是实在等得不耐烦了,才跑去找他们的。妈妈办了提前退休的手续,回到家里已经两个多月,我顶职的事,一问就是叫我们等着。那天红毛告诉我,市长到了劳动局,在开会。我对红毛和光头说:去弄只鸡来,我把它送到会场去。两个家伙一听就咕咕笑,一齐说好。只要是捣蛋的事,他们就开心。

  那时候,劳动局在我眼里,就是一个嘀嘀咕咕的老头,加上一幢楼房。一年十二个月,楼房也是十二层。一层一层往垒,楼上的地板,就是楼下的天堂。一些房间其实空在那里,给我一间,我们一家就可以住得足够宽敞。在守门老头眼里,我一定不是个好家伙。看着我趿拉着拖鞋拎着一只鸡,气势汹汹直往里面闯,他本想拦一拦,最后只是嘀咕了两句。十二层有一个很大的会议室和一间小会议室。小会议室靠里面,一张大桌子围满了人。那样子,好像正在进行一顿丰盛的大餐。在他们眼里,我就像一粒突然闯进来的老鼠屎。桌子一端,那张大座椅上应该是市长。所有的眼睛都不怀好意,只有他朝我笑了笑。就像庙里的菩萨,中间那一尊慈眉善目,两旁的一个个凶神恶煞。我是蹲过号子的,我怕谁!那人问我什么事。我说:我妈妈办了提前退休,我顶职老顶不上去。听说要送东西,也不知道该往哪里送,买了一只鸡,就往这里来了。说罢,把鸡往那张大餐桌上一掼,母鸡受惊,咯咯叫起来。有一阵,所有人都坐在那里,听鸡说话,只差往本子上记。后来,鸡被拿到外面,换上市长说话,他们赶紧往本子上记。市长说,送东西是我不对,顶职的事,他会弄清楚的,如果是拖着不办,那就是他们不对,该办的,要本着对人民高度负责的精神,热心办认真办快点办,让人民群众满意。他一口气说出这么多,一板一眼,就像对着稿子念出来的。他要是到我们家那台电视机里面做主持,会比那一个好。

  守门的老头一定觉得奇怪:拎着鸡进去,怎么又拎了回来?他嘴唇动了动,大概想问亲戚是不是在家。他没问,我也就没说。光头和红毛倒是问得多,我只说了一句:喝酒去!我们可不像他们,围着桌子坐了,光说话,不吃菜不喝酒。三个人差不多干掉两瓶酒。那只在市长面前说过话的鸡,被我们吃个精光。

  过了两天,人家通知我到劳动局上班。这一回,守门的老头跟我说上话,他问我跟什么人是亲戚。我哈哈大笑,我说市长跟我是老表。

  劳动局原来不需要劳动。不像劳教劳改,真的要劳动。不劳动却可以吃得很饱。正像爷爷后来说的,我偏偏吃不得饱饭。我趿拉着鞋子进去,最后又趿拉着鞋子从那里出来。

  出门前,我朝着局长吼。他把眼睛睁得很大,他不相信。在这幢楼里,所有的脸都朝他笑。我在他左肩捶了一拳头,并不重。我只是要他相信,这是真的。他一边肩高一边肩低,愣在那里。我撇下他,出了门。让他慢慢去明白吧。等他明白这是真的,一定会恨得咬牙切齿,发誓不让我再进这张门。只是,我一点也不想再进这张门。就像从劳教所出来,就没想过要回去。

  2

  从劳教所出来,我也趿拉着一双鞋。那是一双黄胶鞋。里头的人穿的全是这个。里头有人盯着,出了铁门,没人再来管我怎么穿鞋,怎么扣衣,怎么叠被子,怎么走路,怎么说话。我一脚把鞋后跟踩到脚底。趿拉着那双黄胶鞋,我想我得做点什么。绕着围墙往后走,估摸着里头就是我住了几年的地方。为了表达我的敬意,我掏出一样东西来。跟我一样,关在里头的这些日子,它也长得壮大无比,老想蹦出来干点什么。喝下去的水,现在都到了它那里。仿佛只要我把口哨一吹,它就会喷涌而出。可是不,它们停在门那里,就在办手续。等到它猛地一下奔出,连上头的口哨都被扯了回去。

  撒过尿,我趿拉着鞋子接着往前走。在我看来,一双鞋子的全部罪恶就在它的后跟。有了它,鞋子就把脚囚禁。没有后跟,所有的口令,到一双拖鞋这里就流产了。出了劳教所,我以为从此我就可以趿拉着鞋子晃荡。可是我错了。

  看起来,劳动局的大楼与劳教所似乎不是一回事:没有人用铁门把你关在里面,当然也不会有人背着枪看住你。而且,这里头不是你想进就可以进得了的。在这里,其实不用干太多的事,你可以吃得好、穿得好,到时说不定还有一套一室一厅之类的房子住。还可以受到好多人的尊敬,比方说妈妈那边居委会那个戴红袖章的老太太,以前一看到我就板起一张脸,自从我进了劳动局,总是早早地把脸上的皱纹弄成笑容。

  可是我觉得,骨子里它跟劳教所,跟拔起后跟的鞋子一样,都是要把你装在里头,就像用袋子装一件东西。不同的地方在于:劳教所不让你出来,在这里你多半不想出来。劳教是有期限的,这里没有期限。劳教所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你关进里头算了。这边就好像在你的鼻子上牵了一根看不见的绳子。不用说,每天你得准时坐到某一层某一间屋子的某一个座位上。领导随时会出现。领导一来,跟教官来了一样。那边是弯一弯膝盖,将身子往下一蹲说一声报告教官。这边不兴女人撒尿似的往下一蹲,作兴的是朝他点头朝他哈腰朝他笑。还得看他脸色,拣好听的说给他听。那边开会,这边也开会。不同的是这边开得更多更长,有时上午开了下午接着开,甚至一直开到晚上。奇怪的是,好多人明明不喜欢开会,还要装出喜欢的样子,拿一支笔往本子上记。完了还说自己听了如何如何,今后要如何照着做。我听着背上都发酸,不知道说的人为什么不怕牙齿酸。可是没有,无论说的还是听的,都觉得很正常。以前还以为只有学校出操,劳教所出操,没想到这里也出操,不管科长还是主任棋子似的摆到一起,叫一声就摆一下手抬一下脚。喊一声腹背运动,就连腰带头一齐弯下去,白发黑发长发短发都不例外。接着往后仰,那些早就不再挺起的胸脯,也都挺在那里。余局长说他军人出身,喜欢整齐划一,看着舒服。为了让他老人家舒服,大家就统一着装,整齐划一给他看。

  鞋后跟多半是自己拔上的。他们多半是心甘情愿待在劳动局的大楼里。小时候我们用篾片织笼子,在上头写上皇宫写上首都,把蝈蝈装在里头,还捉了蚊虫来喂它。可是没有一只蝈蝈愿意住在里头。因为它们不是家里养的鸡和鸭。鸡也有翅膀,鸭子还会游水,可是它们不会走得太远,它们要等着拿饲料来给它们开餐。

  一进劳动局我就觉得不爽,也让余局长觉得不爽。那天全局会餐,余局长一桌桌敬酒。张主任给我倒了一大杯。余局长望都没朝这边望,说了一声:把它干了!我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对我说。满桌子的眼睛都朝我望着,那样子好像不喝不行,喝慢了都不行。我牛劲上来了,突然就不想喝这杯酒。旁边的张主任骂了一句:这家伙,湖里捉来的野东西!他脖子一扬,手一举,咕咚咕咚把那杯酒喝了下去。那气概,有些像董存瑞炸碉堡。

  这以后,余局长再没有正眼看过我。叫他,他顶多在鼻子里哼一下。那天上厕所,我一头撞进去,里头是余局长。他不在这一层楼办公,可他在哪一层楼大便小便都可以。他正在下半截用力,转过头来,刚好跟我的脸相遇。我没话找话:余局长,上厕所啊!厕所里空间小,我的声音大了一点。我没听到他上面有什么声音,下头倒是稀稀拉拉有液体滴落的声音。我感到很没面子。我们拿着一样的东西,做着同样的事情。从落到地上的声音来看,我的来头比他大得多。他凭什么?我弄完了,他好像还没完。厕所里可以不要面子。我转身走人,从此碰破头,也不再叫他。

  开大会的时候,余局长开始敲敲打打:有些人啦,也不想想自己是从哪里出来的,那样子,倒像是越南战场上下来的!他不点名,说到这里有意停了停,一阵附和的笑从台上开始,波及台下。在局里,我本来就水牛不合黄牛伴,这一来就更加孤立。偶尔有人跟我说几句话,突然看到有领导走过,话都没说完,赶紧溜走了。我窝着火,像一把倒立在门口的扫帚,单等一阵风来,打到什么就是什么。

  这天上午,局里举行广播体操比赛,要求统一着装。我趿拉着一双拖鞋。在楼道里,余局长一看到,就朝我吼。我吼得比他还响,因为我屙尿就比他屙得响亮。我再也不想在这里待下去。发光的萤火虫,只要装进玻璃瓶,要不了多久,它们的屁股就会一片漆黑。

  想走就可以走,这大概是劳动局跟劳教所不一样的地方。

  3

  办公楼不要了,我该去哪里呢?

  爸爸妈妈那套一室一厅一厨一厕的房子,我是不想去了。他们自己在里面装了大半辈子,还要把我和弟弟一齐装进去。先是弟弟进城念书,他们把弟弟搁在卧室,自己睡客厅。我从劳教所出来,他们把卧室里的床换成双层。到睡觉的时候,我就爬到那张床的上头去睡觉。其他的时间,只要弟弟在家,那间房是他的。客厅有一台电视机,他们让我待在那里看电视。等着顶职的那段时间,我差不多天天看电视。可我不喜欢那两个播音员。他们老是一副真理的嘴脸,好像他们就是真理报基督箴言报。有时他们也会做出笑的模样,一看就知道应该是形势大好之类。真想一个人给他们一拳,看他们会不会哭。你跟他吵架,你揍他,可他只是一台电视。电视机打烂了,里头的人一点也不疼。好在还有《动物世界》可以看一看。除此之外,就只有抽烟,把烟像火箭一样从口嘴里发射出去。偶尔出去一下,先是妈妈唠唠叨叨,接着爸爸朝我吼,还想过来动手。他大概忘了,该他揍的时候,我正在号子里练习揍人。进去的头一天,我就把蒙在身上的被子,连同骑在上头的人一齐掀翻。一番拳脚之后,朝尿桶里吹泡泡的并不是我。还好,看到两只枪弹一样的眼球,还有我水桶一样的腰身,他已经错过揍我的时候。爷爷揍给他的,他只能留着。

  爸爸妈妈住的地方附近有一个火车站,候车室一样有电视。你看到里面在动,在说话,听不到在说什么。听不到说什么,就不会生气。除了电视,还有人,尤其是女人。火车站总会有很多女人,从四面八方赶到这里,披着头发,耸着胸,有时也会弓起屁股。她们不会跟你谈真理,不会装模作样。她们只是给你看一阵,然后各奔东西。旧的走了,新的又来了。在其他地方,你看到的要么是老师是教官,要么是这个长那个主任,是父亲母亲,是衣服是帽子和椅子。在这里,是实实在在活生生的人。即便二流子,也是真的。

  我就是在这里认识光头和红毛的。我坐在那里,有两个人过来,说座位是他们的。换一处地方,座位还是他们的。他们的意思,要么走人,要么交上座位钱。我没动,也不打算给钱。光头先飞过来一脚。我捉住脚,一个顺手牵羊,他的上半身重重摔在地板上。还好,他翘着头,光头没有摔着。另一个扬着一头火红的头发扑过来。我身子一偏,使了个绊马脚,他摔了个鲤鱼打挺。我依旧坐在那里。光头和红毛一边一个,在地上呻吟。一个警察过来问怎么回事,两个人都说自己摔的。从地上爬起来之后,他们请我去喝酒。

  想一想,这个世界上有多少座房子。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去过的那些房子,差不多都是要把你装在里面,限制你,管着你,叫你这样,叫你那样。学校是这样,劳教所不用说是这样,办公楼是这样,爸爸妈妈的房子也是这样。这些房子我一所也信不了,它们不属于我。候车厅似乎要好一些。它不属于任何人,任何人都可以在这里进出。它四通八达。不像其他房子,活生生就是一只袋子,只要把你往里面装。假如没什么地方可去,我倒是愿意跟光头红毛他们待在这里。

  可是我已经想好了,到湖边跟老马头跟正湘老爹他们放牛去。跟牛住在一起,大概比跟人住在一起要好。就像在爸爸妈妈那里看电视,看《动物世界》,比看人要好。

  路边有一些树。站在水泥地里,它们双双对对挥动枝头的叶子,走着风。它们用的,也是一对拖板。有时一棵树上住着几种风,一些拖着鞋子往这边跑,一些趿拉着往那边跑。一些来到地上的叶子,本来是要到地上来乱跑的。一辆垃圾车把它们装走了。不管装到哪里,反正那不是它们要去的地方。

  不知不觉到了城郊。一些菜苗在风中抖动,它们在做操吗?人们就像庄稼地里的菜秧子,战战兢兢一辈子,最终还是给做成菜送到餐桌上。

  趿拉着鞋往前走。脚每抬一下,鞋底就会反过来拍打在脚板上——叭,叭。一路走下去,鞋子就在我的脚下欢呼,就像鼓掌一样。这大概就是他们说的反动。

  4

  十里坡像个娘们,展开腰身躺在那里。一堆稻草,正好堆在胸脯的位置。天阴着,阳光好像全都堆到胸脯上。晚稻收割已经有过一段时间,别的稻草都去了牛栏,去了柴草间,这一堆像是专门给我留的。从劳动局出来,走着走着就到了郊区。接着是一辆拖拉机,刚好往这边开。从拖拉机上跳下来,就有一个草垛在这里等着。

  劳动局当然不会有草垛。档案室里,写过和打印过的纸倒是码成墙样。在劳教所,一边是等着做袋子的塑料布,一边是做好的袋子,堆成草垛一样。可它们不是草垛,水泥屋顶也不是天空。一只大灯泡挂在那里把自己当太阳。教育改造似乎就是没完没了地做袋子,要不就做操。好像袋子做完了,人就改造好了。可是袋子永远也做不完,因为外头人们拼命地往袋子里装东西,也不知都装些什么,装到哪里去。

  好久不见,我决定在这里停一停。

  两只鞋子先飞上去。它们躺在草堆上,像一对夫妻。人不如鞋子,他只能独自躺着。用一堆稻草把你托起,上面和四周只有天空,这事儿真好。风吹着云,一会儿晴一会儿阴。一朵云停在我身上,就成了睡眠。好像做过一阵梦,梦里打着一顶蘑菇。在一阵雨声中醒来,却不见淋湿。醒过来才知道,风吹到稻草上,就成了雨声。那一顶蘑菇就举在我的裤子下面。还有一阵阵雨声,不知道来自哪里。我抬了抬身子,两只拖鞋睡得正香。草堆下面,一个人正将一只屁股朝这边弓起。雨声来自屁股的那一头。

  一个女人的屁股。阿珍姐的屁股!

  我差点叫出声来。突然间就觉得,我逃学我偷东西我蹲号子我打架我从所有那些用墙砌着的地方跑出来,不就是因为这样一只屁股!以前我还不大知道,以为是门是锁,是头发和梳子,是衣柜和裤子,是很多别的东西。现在才知道,是屁股。我躺在草垛上,朝天空打着一朵蘑菇,为的就是这个。此刻,她就弓在那里。我饿虎扑食一般,奔向草垛下面。

  她一定吓坏了。我是从屁股后面突然箍住她的。她簸绿豆,畚箕里的绿豆水一样泼了出去。那一声嚎叫像野兽。她身上散发着母兽般的气息。她像狼一样,在我手上乱咬。从我手上奔出去的一瞬间,我抓住她的裤腰。哗的一声,整整一只屁股,连同它的中间线,全部摆在我面前。白花花的屁股,比溜出云层的太阳还耀眼。我想都没想,用那只捶过余局长的拳,在上面捶了一砣。她扑倒在地,大哭:“你是人还是鬼呀?呜呜呜。哪来的乌风野鬼,呜呜呜……”

  她一哭我就身子发酥,连骨头都酥酥的,只有一处地方铁硬铁硬。在号子里,不止一次听那个通奸犯说过:女人一哭,身子就软成了水。两只手一捧,就可以捧起来。我试着把她捧起,她哭得更响。一摊汹涌的水,滚烫的水。放到稻草上以后,我就没了下文。接下来的事情,通奸犯没有说。闹腾半天,才知道,事情是在屁股隔壁。

  我半倚在草垛上抽烟的时候,她起身说她得先回去。这是她第一次拿眼睛望我。她的眼里像蒙着一层什么,仿佛那渐起的暮色也来到她的眼睛里。她把绿豆拢进畚箕,用稻草罩住,她沿着十里坡往上走,她登上卧牛冈,一路全是那只弓起的臀。

  这事儿怪不得我。晚稻收过这么久,你昭林一身的牛劲,不把稻草运回去,偏偏堆在我来的路上。我一觉醒来,偏偏又有一只屁股弓在草垛下面。我在一处地方凸起,她又恰好在那里陷落。天上的老爷子早就把一切都安排好了,要怪只能怪他老人家。

  在地里挖了两只红薯。用稻草擦干,吃下去之后,我又爬到草垛上,和两只鞋子躺了一会儿。天黑下来,风吹动十里坡的草和庄稼,吹出一片汪洋。稻草垛就像汪洋中的一条船。拂动的草屑告诉我,船正在往前开。黑暗中,也不知道它到了哪里。我不管它到了哪里,要去就去一个没有太多墙壁与房间的地方,没有教官,没有局长和科长。家也可以不要。要就要上草垛和船,再加上一点别的,比方说一簸箕绿豆,一群牛。

  5

  登上卧牛冈,我小时候的村子就在面前:几堆比夜色更浓的东西,矮小得甚至不及一个草垛。最东边那一堆是爷爷奶奶的老屋,接着是阿珍是山麻雀,还有建大伯和阿宝。一条路一如既往通到那里。路尽头,就像一只手分成五个手指头,每个指头都指向一张门。每一张门里都关着自家的灯火。

  狗叫好像是从阿珍的门口开始的,不知它是代表阿珍,还是昭林。爷爷的那条狗作势要叫一通的,等我敲门时,又朝我摇起尾巴。自东往西,各家的狗跟着停了下来。两个老的一定去了后面的猪栏,奶奶大概在跟猪说话。一村子的夜色,跟着敲门声在响。一旁有一张门裂开一条缝,好像在说:我没有从外面锁着,也没有从里面闩上。

  奶奶一路念叨着来开门。门开了,她却张着嘴停在那里。爷爷取下嘴头的喇叭烟,说了一句:回来啦!仿佛等的就是这句话,她接着这句话嚷开了:天啊,我的小祖宗,你怎么这时候回来啦?想爷爷奶奶啦!你妈倒是会想,两个儿子大一点,就全弄到身边去了!我的儿子她要,她的儿子她也要。现在倒好,我儿子没来,她儿子来了。来了好,来了就吃荷包蛋下面。饿坏了吧?

  她连着往下说。我没想回答,她也没让我回答。直到爷爷在背后说:死老婆子,还不去下面呀!

  到厨房,拿面条她问半包够不够。往锅里倒水,她问水是不是多了。她一个人分成两个,一个问一个答:不多,应该不多。连擦几根火柴之后,她说这些火柴全是骗子,光冒烟不生火。就像你爷爷,鼻子嘴巴就知道冒烟。

  奶奶说了很多,有两句话,让我在床上翻来覆去:昭林不是好家伙,在家待得好好的,要跑去偷牛。自己关进去不说,连累了阿珍这孩子。

  我老在想着那些门:裂开一条缝的门。上锁的门,没上锁的门。一张吱吱呀呀的门。竹竿挑开的门。看样子,在跟牛住到一起之前,先得跟一个人住上一住。这个人跟其他那些人不同,她是个女人。

  猪栏里的门,还像几年前一样吱吱呀呀。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甚至不是从余局长那里出来时的我。我懒得理会一张门在说些什么。拖鞋的欢呼,比白天来得响亮。踩下去时,我听到它和阴沟里潮软的泥土一起在呻吟。黑暗像蓑衣,浓浓地从屋檐上披挂下来。在一张门那里,夜色像一潭积得很深的水。像一个摸鲫鱼的人,我伸过手去,门开了。

  第二天,一切还是头天一样。推门,门不动。门从里面闩着。敲门,门后面只有空寂和黑暗。绕到前面,那张开过一条缝的门,现在挂着一把锁。我在门上打了一拳。一张门响遍一个村子。门边的狗垂着尾巴溜走了。山麻雀家那边的狗叫了几声。

  进猪栏门的时候,闻到一股旱烟味。在重浊的猪圈气味中,有些像电闪。打开通往厨屋的门,一支烟头醒在那里。爷爷在抽烟。爷爷总是这样,仿佛生活就是一张旧报纸,卷上烟叶之后,把它烧掉,不用多说什么。他把一句话和一口烟一齐吐出:你小子,人家偷牛,你偷人家老婆。我没说什么,抠了一根纸烟,在一旁抽着。

  6

  爷爷说:你吃不得饱饭,那就只有去放牛了。其实,在号子里的时候,我就想过,出来去湖边放牛。如果警察不来,我大概一直在那里放牛。

  大牛庄的牛,除了农忙时各家归各家,平时都集中到湖边,由正湘老爹放牧。正湘老爹越来越老。昭林背着他把牛偷去杀了卖肉,被公安逮去,供了三头,还有一头牛不知哪去了。正湘老爹一下病倒。大牛庄一直没找到放牛的,仿佛就等着我回来。老天爷大概知道,我天生是放牛的料。

  赶牛去湖里的那个早上,爷爷把樟木塅的老马头请了过来。喝过早酒,两人一起赶牛上路。在爷爷奶奶背后,我总感到一扇窗户里面有点什么。回头一看,只看到窗户。路上,除了吃奶的小牛犊,嘴上都戴着一只篾笼子。可是一遇到红薯藤什么的,一些屌子半屌子,总忍不住要停下来嗅上一把,掉几串口水。老马头扛着一根竹竿,竹竿一端有一把小铁铲。他随便铲上一勺土一扔,土块落到牛屁股上,牛身子一紧,赶紧往前跑。我试了两下,不行。用手扔,倒是十有八九能瞄中。可他百发百中。他也趿拉着一双鞋。一双旧胶鞋。除了泥土,看不出什么颜色。鞋后跟早已被踩进鞋底,仿佛一开始它们就是一双拖鞋。他说,要是那些娘们只要扔一勺土就成,我就比朱元璋还多。朱元璋放牛的,知道不?放着城里的粮本本不吃,要回来做朱元璋。依我看哪,你生成是做朱元璋的料。你爷爷就放牛出身。湖里边抢地盘那阵,他跟人家短手动过,长手也动过。他没传给你爸,传到你身上来了。谁说放牛不好?除了脸上不好看,什么都好!放牛的人要脸做什么,脸皮能当抹布使?有一只鸡巴就够了!想到那扇窗户那张上锁的门,我说,要只鸡巴有卵用!他把两只酒眼睛睁得大大的:没用?谁说冇用!湖边边上到处是人家,男人去锄他们的红薯,锄他们的棉花去了,女人在屋檐子下面等着你去锄呢!你嫩鸡仔一个,她们吃了连骨头都不想吐。还有水里边打鱼的娘们,胯里也像湖里一样,不得水干。你想想,你想,你一只鸡巴,忙都忙不过来耶。他说得我身子底下有些来劲,走路的障碍集中到裤子那里。这当然逃不过那老东西的眼睛,他放开沙哑的喉咙大笑,一边笑一边咳嗽。

  我喜欢放牛。放牛就是在太阳升到牛栏高的时候,把牛放到湖滩上去。傍晚把它们收回来,关进牛栏里。上头除了一块天空,再没有别的。天空下面,湖足够宽大。湖滩上有草,牛在吃草。你可以朝着天上吹口哨,躺在草地上看云,要不就下水摸鲫鱼。

  到了归栏的时候,有几头牛不肯回去。一头半屌子被老马头截住,一头屌子带着另一头半屌子下到水里,朝那边的湖洲游去。老马头说:坏就坏在屁股后头那两坨,早就该骟掉了!

  我一路追赶泅水泅到洲子边。远远看到一个摇船的女人,一俯一仰的,衬着傍晚的红云让人怦然心动。真想抛一坨泥巴到她的屁股上。可是,我只能把泥巴往牛那里抛。哪天再过来走走!两头牛被我赶着往回游。老马头在湖滩上接应。把牛关进牛栏之后,我对那头屌子点了点头:算你是条好汉!可我不是余局长,我是秦始皇,我是土匪流氓朱元璋。吃过晚饭,抽掉两棵烟,我把屌子牵到一根树杈上。牛头从上头伸过来,树杈正好卡在脖子那里。接下来是打牛。我把劳教所练来的功夫,把在余局长身上不曾用过的劲,把在一张关着的门那里憋下的气,全都用到牛身上。打得那件牛皮波浪滚滚,一直涌过树杈,在那一头重重地喘息。我就这样把它收服。

  这以后,每天就是吹口哨,摸鱼捞虾,或者仰面朝天往沙滩草地上一倒。躺着躺着,就有一根东西朝天举起。天上的云太高,它够不着。我不时朝来的路上张望。

  我是在摸到一条鲫鱼之后无意看到的:湖岸的山包上走下来两个人,一个戴帽子,一个没戴。

  7

  来的两个人,戴帽子的是警察,另一个是村支书。他们到这里来做什么?调查偷牛的事?我没什么好说的,我继续摸我的鱼。摸完鱼还得去捡木头,那些被浪打上来的木头。可那个穿制服的人叫我跟他走。我干吗跟他走?摸鱼也犯法?我看看他。他有意无意往腰里摸了摸,好像在告诉我:他腰里有一把东西。光是那套制服,他还觉得不够。村支书在一旁笑着,望望他又望望我:走就走吧,不就走一趟么!电影里的维持会长就是这样。

  我把牛脚眼里的两条鲫鱼丢回水洼。它们自由了,尾巴摆出一股浑浊,不见了。我洗去脚上的泥,穿上拖鞋。村支书一人递上一根烟。抽上烟,气氛和缓了一些。

  警察熟练地将烟叼在嘴角,眯缝着一只眼,瞄准似的望着我:劳动局那边,同人家局长吵什么?

  他娘的,原来是这个!又不是竹扎的纸糊的,肩头拍一下,还好意思弄到公安那里去。为什么吵?一个把尿屙得很响的人,怎么会怕一个连尿都稀稀拉拉屙不出来的人?局长又怎么啦,他朝我吼,我得把它吼回去!我不想跟一个叼着烟的警察说这些,只是在鼻子里笑了一声。他说:你笑什么?你跟人家吵,人家当局长的扛不住,气出心脏病来。住了一阵院,半夜里突然发作,走了。人家家属把你给告了。要不,我才懒得跑这一趟呢。

  我一愣。警察催我走。村支书走头,我在中间,警察断后。等在前头的,好像又是墙壁和黄胶鞋。我朝湖洲那边望了望。我不想走。一个到了湖边的人,再也不想在头顶加上水泥板,周围围上墙。踏惯拖鞋的人,不想再把脚关进鞋子里。可后面那个人身上有一套制服,还有一把枪。我不能像对付列车员一样对付他。

  三个人朝湖岸走去。离湖岸不远就是公路,车就停在那里。没什么可以阻止我们往那里去。牛不是问题,警察让支书想办法。我要去牛栏那边取点东西,警察不让:到了那边,叫家里送。

  湖岸边有一段土崖,路在那里是一步一嶝斜上去的。后面那家伙保持着距离,不让你一脚把他蹬下去。他不怕我跑,枪弹可以追上我。手可以够到崖顶的时候,我把一只土墩蹬了下去。土块散落的时候,我看到扬起的大盖帽下面掠过一丝笑。我上去了,和支书在上面等他。少了一个墩,他得用手攀住崖顶爬上来。就在他用手攀住的时候,我跺了一脚。拖鞋底有些软,我注意多用了一点力。他哎哟一声,扬起那只手,刚才叼烟的嘴角好像在哆嗦。我没时间多看,在另一只手上又跺了一脚。他滚下去,滚成一叠惊叫,声音越来越远。我转过身,村支书以为我要揍他,半举着手,连声说他和我爸是朋友,朋友。我没时间理他。枪弹追上来之前,我得赶紧跑。

  杉树的叶片万箭齐发似的,好像正向我射来。接着就像挥舞的剑。等到冲过去,就知道那不过是叶子,只是稍稍硬扎一些的叶子。出杉树林之后,是一个抽水的机埠。水泵房下面,有一条通往湖中的引水隧道。出隧道时,一具白森森的牛骨拦住出路。皮和肉没有了,从头到脚,骨头依旧完整地站立在这里。骨头下面,一带青草从湖中铺过来。看来,这头牛既不能怪昭林,也不能怪正湘老爹。是它自己吃草一路吃进来,没法进没法退,就这样站成一具骨架。用手一碰,牛骨轰的一声逃散。

  8

  和着水爬上湖洲,风也跟着上了岸。风一上岸,就在遍地青草上跑开了。青草接过湖中的波浪滚滚向前。草叶子背面带些白色,翻动时就像掀起的浪花。

  水沿着身子往下流,风一摸就摸到水留下的寒凉。两只拖鞋留在湖岸上,大概是在杉树林里。我打着赤脚,蹚着湖草往前走。前面是芦苇,齐刷刷地举着白花。阳光在那上面晃来晃去,直晃得你眼花。和风和草浪一起往前走。听老马头说,湖洲中央有一块高地,有树和石头,那是我爷爷他们住过的地方。

  密匝匝的芦苇,连风都挤不进来。风只是在上头,在芦花那里颠来倒去,顺带把下面的秆子牵动。叶子跟着一阵阵厮磨,厮磨出一片汪洋。我只能用手分开芦苇,用脚把它们踩向两边,开出一条缝隙往前走。天空像一条狭长的巷道,阳光从那里倾倒下来。不久衣服就干了,身上开始冒汗。

  就这样手脚并用,没完没了地往前走。不知道要走到什么时候,也不知那个高地在哪里。停下来歇息一会,还得接着走。光赤的脚,开始怀念鞋子,假如有一双老马头那样的破胶鞋,该有多好。

  一片苇塘一下把天空张得很开。几只“昧鸭子”浮在水面,浮着浮着就不见了。有一只突然扇起翅膀划过水面,犁出一条水沟。水里头有鱼。今夜的生活就在这里了。我把手伸进那只贴胸的口袋,塑料包还在。得感谢老马头。他说,一个放牛人,两样东西你得随身带着:火和盐。还有什么?手脚总在身上吧?嘴巴你带着吧?鸡巴你不会丢掉吧?还要什么呢?就这两样东西,用塑料纸包着,包得紧紧的!有了它到哪里都不怕。现在,就这两样东西,再加上一片苇塘。

  没有网,用手摸了几条鱼。捡来一些竹片和木头,烤熟了就是晚餐。没有刀,没法砍芦苇搭棚子。只能在芦苇中间踩出一块空地,再在两边各拢上一些芦苇,将它们梢对梢弯到一起,用藤缠住,形成一道拱。将旁边的芦苇弯到拱底下,就算是一个芦苇棚。捡到几只蛇皮袋,劳教所做的那种。我将它们铺在潮湿的泥地上,再铺上一层芦苇的花叶,这就是我今天晚上的床。夜里湿气重,我捡了足够的木柴,烧着火。睡到夜半醒来,打了一个寒颤。寒冷的露气从上头直往下灌,身上头发上全是露水。赶紧添柴,火一升起来,露气退走了。有大雁从棚子上面飞过,可以清楚听到翅膀扇动气流的声音。这时候,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他们是否醒着?在牛栏那儿,爷爷奶奶的老屋那里,还有城里那套房子,说不定还有人等在那里,等着把我关进去。好像我是一只家养的鸡,扎翅膀飞了,到晚上还会回去。让他们等吧。

  往后的日子将在湖洲上展开,有一些东西不能没有:两床棉被,一床铺芦苇上,作垫被,一床盖在身上。一间屋子,能避风雨。一把刀,可以用来破鱼,也可以砍芦苇。一只锅,可以烧饭做菜。盐太少,还要一些盐。还要一些米,再好还有一点肉。还要一双鞋。还有身子下面那根东西,它也需要一处落脚的地方。

  第三天,我找到了那块高地。

  9

  我决定杀一头牛。

  在这之前,我摸了不少鱼,有鲫鱼、鲤鱼,还有一些鲇鱼。我打算用这些鱼开路,到南边的水上村庄去一趟。湖水在那里弯进洲子,形成一个湖汊,十几条座船就泊在里面。走到这里,花了半天时间。我站在水边朝那些座船喊:有人吗?几条船上有人从舱里伸出脑袋伸出上半身。一个女人来到船头上,嘻嘻哈哈朝我笑:“干吗这么凶?要揍人啊!”我说换盐。她有些奇怪:“换盐?到这里换盐?拿什么换?”我扬了扬手里的鱼。她放开喉咙笑:“他用鱼来换盐,哈哈哈哈。”旁边座船上一个年纪稍大的女人笑着说:“用肉跟她换!她只要肉,不要鱼。”她转向邻船的女人,依旧笑着:“换你老公的肉!”那边回答说:“我老公太老,丢到水里,嗅都没人嗅……还不把船放过去!”

  一只划子就系在座船旁边,她用竹篙推送过来。我带了一脚烂泥踩到划子上。划子晃晃摇摇,很兴奋的样子。

  “你这个人,好像芦苇里钻出来的野东西,拖了一脚泥就往船上来。”

  “踩到船上来算什么,要踩就踩到床上去!”

  “让他踩到你的床上去?”

  “我男人就知道灶门口转,收了网就回来啦。你男人有出息,卖鱼卖到草尾卖到汉口。怕只怕卖鱼的钱和身上的肉都在那里送人了。还是这泥巴脚做得数!”

  那边笑着说,这边也笑着听,我当然不羞不恼,听她们去说。我看了看眼前的女人,她也在看我。她比阿珍黑,但不难看。她的眼子闪着光。

  我一步一个脚印往前走。进船舱时,一只泥巴脚擦到她的裤脚上。她赶过来,在我腿上拧了一把。这就怪不得我了。

  她给了我一些盐,一双新鞋。她没要我的鱼,还送给我一条晒干的瓦子鱼。我问她借了一把长柄斧头,把这些东西翘在背后。动身的时候,她对我说:再来你就看看舱门口,挂了衣服你就上船来。

  邻船的女人在我背后咕咕笑:三妹子呀,这么快就放他走?喂,你呢,拿了人家东西转身就走?我头也没回:下次送肉来!

  我已经想好。冬天在一步步往深里走,要在这里活下去,有好多事情要做。最紧要的,先得杀一头牛。

  10

  我打了一些鲜嫩的草,又往上头撒了一把尿。尿里头有盐,它吃得咂咂有声。它一边吃,一边朝我望,好像在问这是为什么。我不想看它的眼睛,不想看它的尾巴左一下右一下甩来甩去很开心的样子,尤其不想看它为抖落牛虻在皮肤上抖起一阵阵波浪。我望定两只牛角中间,那里有一些毛长成涡状。我想起三妹子朝我仰开的时候。我扬起斧头,斧头口越过后脑在它快要够到我的后背时猛地回转,一道弧线,斧头砸在牛头上。一声闷响。牛身一震,圆瞪着眼睛没动。我觉得奇怪,甚至惊骇:怎么会这样?突然它前腿一弯,跪了下去。牛脖子伸得直直的,牛头沉重地搁在地上。仿佛这时候,那一斧头的重量才来到它头上,再从那里传往后半身。后腿架不住了,往两边摇了摇,最终朝一边倒去。它倒向一边时,把脖子也拧向一边。牛头还是原来的样子,瞪着眼,出着粗气。我用斧刃割开它的脖子。拴着牛绹的鼻子那里现在没了声音,声音来到脖子上。血好像憋在那里憋得太久,终于找到一道口子汩汩滔滔欢快地往外流。潮湿的湖泥地上,血流的脚步很快,一会儿工夫就流成一条河。一条河又分作几条,流到后来就成了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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