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刊编辑荐语
《风谷之旅》是一部充满想象力的小说。它讲述了两位少女因家族特殊成人礼传统而在异地经历的一段奇妙的隐居生活。小说的语言,类似于五月植物的舒张与蓬勃,在人与人、人与物、物与物之间,语言起着奇妙的化学反应。作为一篇现代小说,它的寓言性决定了文本的丰富性,信息量很大。推动小说向前的不是情节,是事物发展的内在动力。小说在叙述上是内化的,它呈现了一个丰富斑斓、带着某种奇幻效果的世界,细节很生活化。作者擅长用一种克制而又平常的语调去描述一些极端情状。
与普通的成长题材小说不同,小说的着力点并不在于表现少女成长的艰辛与痛楚。成长历程在某种程度上只是作为一种载体,承载着作者更加深入的思考与感悟——人的成长与物的生长、自然的变化、季节的更迭甚至自然灾害、疾病与死亡,它们存在某种内在的统一。主人公“我”也在与周遭事物的互动中完成了对世界的认知。小说所具有的独特情怀,对于那些内心丰富而敏感的人,不论是成年人还是儿童,都是一份美好的礼物。
吴茂林
傍晚的时候,L提着行李箱来到我家。她穿了一件长及脚踝的大花裙子,一看就知道是她自己做的,用了一块旧的窗帘布,颜色仍旧十分鲜艳。裙摆的褶皱处,一点暗红色的污渍若隐若现。L解释说,那是很久之前沾上的蚊子血,或许是别的昆虫,她不太记得了。她迎着我的目光,放下行李箱,给了我一个拥抱,好像我们很久没见面似的。
两天前,我特意去了L家,提醒她可以准备行李了,我们很快就要动身了。L的东西很多,和我预想的一样,一个巨大的箱子,她把她可以带的东西都装了进去。
那件裙子,在L坐下喝着我母亲泡给她的豆蜜茶时,我忍不住指着它说,你穿它太不合适了,它漂亮,还是你亲手做的,可一路上我们要跋山涉水,说不定荆棘密布,还有猛兽来袭,你穿着它,怎么走?又怎么逃命?我有点生气,L像是去玩,一点没意识到这次旅途的艰辛。我低下头,气鼓鼓地盯着桌上的茶杯,豆蜜茶的热气熏着我的鼻梁,弄湿了我的眼睛。L咕咚咕咚地将一大杯微烫的茶水全都喝进了肚里。
茶水在她的肚子里发出冒泡的咕咕声。她放下杯子,站了起来。
L解开裙子腰部前端的蝴蝶结,裙子变成了一大块的花布,她抖了抖,说这既可以当斗篷、雨衣,又可以当被子、浴帘,还有许多我不知道的功用,她故意将裙摆拂到我的脸上,一扭一扭的,像是在跳健身操,嘴里还唱着歌,做出奇怪的表情,我被她的恶作剧弄得哭笑不得。她总是这样,我不知道她的脑袋里在想什么。
但她是我这次旅行唯一可以信赖的伙伴。我和别的姑娘处不来,我轻易就能知道她们的想法,知道她们喜欢什么,下一句将要说什么话,对什么东西感兴趣,却无法对她们产生好感。
在我的家族,女孩在16岁那年必须外出游历,地点大多选择一些偏远地带的村落、山林、峡谷,要么就是战火纷飞的城市,总之是历练一番,才可以成年,这条不成文的规矩由来已久,也说不出原由。我倒是听说一些巫师的家庭有这样的规矩,巫女、魔女之类的需要经历这样的成人礼。但我家,实在是太普通的家庭,家族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会法术,也没什么特异的功能,我们就是千千万万人类中最普通的一员。我的父亲是教师,母亲是家庭主妇。我问过父亲,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尝试在不同的场合下问,在他批改作业时突然闯入,小心翼翼地认真提问。在饭桌上随口提出,得到的却只有一个答案——不知道,就是规矩,或许等你回来就知道了。
我和L研究了路线。我们在镇上的图书馆,翻看地图,L将地图整个描摹了下来,画在一张大大的羊皮纸上。那张羊皮纸L从何得来我不得而知,我们这村镇附近没有养山羊的。但羊皮纸的确给我们的旅行带来了童话般的梦幻味道。我因羊皮纸而兴奋起来,看着L仔仔细细地将每一条线每一个色块绘在那上面。L是个很棒的画手,她更愿意别人称她为画师,或是画家之类,她画画是无师自通,没人教她,画画的材料也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她有专业的画具。她说是她男朋友的亲戚从远方的城市给她定期带来的。L的男朋友是我的同班同学,他们三年前才开始交往。而她在更早之前,就不再用泥土、动物的血液、昆虫的体液、植物的汁浆作画了。
晚上,我们睡在同一张床上。我们没有夜谈,洗漱完毕就躺下,闭上了眼睛。虫子的叫声此起彼伏,老鼠在楼板上跑动。夜深人静的时候,这些声音会越来越响,尤其是老鼠,你可以听出来,一开始是一只,尝试着跑动,从一头跑到另一头,它显得小心翼翼,中途还会停下来,发出轻轻的吱吱声,之后跑动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一只跑过后,第二只,第三只,老鼠渐渐多了起来,它们确认了主人们都睡下,便成群地出动,无法无天。它们咬着一些木质的硬物,磨牙齿。那些老鼠是母亲养的。很多时候,我分不清老鼠是算野兽还是家畜。而在我家,它们更像是家畜。母亲用食物喂养它们,食物放在固定的地方,每天都会被吃光。母亲说,这样,它们不会在晚上乘着我睡着时来咬我的脚趾。
为了这次旅行,母亲给我和L都准备了各自爱吃的食物作为干粮。为L准备的分量甚至比我的更重,因为她更能吃。她和母亲的关系很好,她每次来都和她聊天,她们讨论着做衣服、种花之类的事,L从母亲的花园里摘一些花去做颜料,或是给她带来一些奇异的种子。父亲也喜欢她,他喜欢她有一个重要的理由——L每次吃饭都十分利索,两大碗很干脆地就吃光,一粒不剩。而我,剩饭、挑食。
父亲说,有L在,他绝对放心。为此,他备了一份礼物,去谢了L的父亲。
有一条铁路经过我居住的小镇,只有一趟车。我们决定坐火车往南走。南方有奇异的植物,我们在镇上图书馆里的书中看到过,开着大朵的颜色绚丽的花,以昆虫为食,它们像是狩猎者,即使是沉睡中也能轻易将那些被它们妖冶的身姿和神秘香甜的气味所迷惑的昆虫收入囊中,它们很快化成它们身体的一部分。L希望可以画下那些花,还有那些叶片宽大的绿色植物,她那个大箱子里放了她的画具,那些东西让她的箱子变得很沉,她给箱子安了几个轮子,她可以拖着走,在平坦的道路上,她还坐在箱子上,一只脚踩着地,手拉着绑箱子的带子,她像骑马一样,一路滑过去,她咯咯地笑着,一扭一扭,又唱起了歌,上来吧你!她在不远处停下等我(之后是一段长长的斜坡),待我走到她身边时就一把抓住我的胳膊,一下就把我拽到了她的腿上,我抱着我的小包袱,闭着眼睛,感受着比火车还快的速度,箱子滑下了斜坡。我们就是这样,从家里赶到火车站的。
旅行是兴奋的。对于我们这样年龄的女孩来说,只要是陌生的,就充满新奇。我们从没出过远门,坐火车更是奢侈。火车票是张淡粉色的长方形硬纸片,不到两个手指的宽度,我们仔细地端详它,它就像阿拉伯飞毯,念上咒语就可以去到某个未知的终点。纸片的纹路凹凸不平,带着一股淡淡的油墨味,上面的目的地是刚刚才打印上去的。卖票的中年胖女人神情严肃地盯着我们,在我们这样的小镇,十几岁的女孩独自出行还是绝无仅有的吧,她以为我们是离家出走?不过乘客守则上(贴在售票窗口的右上方)没有未成年女孩不允许单独乘车的规定。
L说她的父亲从没乘过火车,她是他们家中乃至村子里第一个乘火车的人。虽然我没去统计过,没去挨个打听询问过,那一定就是这样。我们在车上落座,看着火车远离蓝色屋顶的站房时,L说,她看着月台上远去的人影,用了一种近似严肃的声音,让这句话有了一种离别的味道。火车的速度变得越来越快,窗外早已是另一幅景象,火车已经开到了一片陌生的区域,尽管仍旧是稻田、山林,稻子快到了收割的季节,它们金灿灿的一片,随着风微微晃动,稻田里有几只白鹭,它们在吃稻谷,不时飞起,停留在另一处,或是蹲坐于杉树枝上看着火车开过。它们有着细长的腿,宽大的翅膀,洁白的羽毛,这些鸟长得美,却招农户们的讨厌。
我们看着窗外的风景,聊着天,把从前聊过的话题又拿出来重新聊了一遍,在火车上聊天是另一种体验,陈旧的话题也跟着火车疾驰,因为掠过窗外陌生的景象,沾染上了神秘的光彩,好像必须从中探究出什么来。比如L的男朋友,小林,他是我的同学,我在此刻对他十分好奇。在他是我的同学时做了L的男朋友我一点也不好奇,以往我对他没什么兴趣。可现在,我却在火车上,坐在L的对面,问了她许多关于小林的问题。她便告诉我许多——他是如何追求的她,第一封情书的内容,她开玩笑地拒绝他时他因伤感而流下的泪水,他们第一次接吻是什么时候;接吻,又是种什么样的感觉。而这些,本来是要好的女孩子之间早就已经拿出来分享的小秘密,我们之前却从没谈起过,L没告诉过我,我也根本就没问起。我只知道,L的父母和她的哥哥反对她和小林在一起,百般阻挠,L因此而变得叛逆。
到我们的目的地需要三天,这是趟长途火车,我与L聊了一天一夜的天之后便开始变得疲劳,第二天基本是在睡觉和看风景中度过。形形色色的人上上下下,他们打量着我们,我们则从他们的穿着打扮和口音中猜测大概到了什么地方。这节车厢列车员的嗓子坏了,他在快到站时站在车厢里给我们报站名就像是在演哑剧。上了车的乘客们,他们挑选位置时总喜欢坐在我们附近,可能是出于好奇——两个单独出门的未成年少女。为了避免无聊乘客的搭讪,我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L醒着,她对着窗外的风景在速写本上画一些东西。她画画的时候有一种严峻的神色,让人害怕,没人敢打扰她。第三天的早晨,我被L叫醒,车子停在铁轨上,太阳正从地平线上升起。
风谷,灰白色的石头站牌上的黑色大字在晨曦中渐渐清晰、耀眼了起来。
下车吧,L说。
她将她自己的大箱子一下就扔出了窗外,箱子落在了铁轨边的草丛里,她顺着窗户跳了出去。我只好跟着她的动作,将包袱扔出,小心翼翼地爬上了车窗,尽量不弄出动静,以免将沉睡中的乘客弄醒。
“他们停下来加水,火车加水,知道么?这一站并不停。”L说。
我拍了拍裤腿上沾了的露水,去捡我扔下的包袱,它砸在了一只癞蛤蟆上,把它砸晕了过去,我用脚小心地将它踢进了一边的草丛里。
“美好的早晨。他们都还在睡觉呢!”L看了看身后。火车发出沉闷的汽笛声,白色的雾气从车身下方升起,车轮开始慢慢移动。
L擅自改动了我们的行程。我们来到了风谷这个地方。这看起来是一片荒山野岭,走了一整天才发现一个村落,当晚,我们借住在一户村民家中。在我们的夜谈刚刚开始的时候,L就向我宣布了她的决定,她挨着我的身体,将脸侧到我的耳边,几乎触到了我的耳垂,她的声音里带着一股花蜜的甜味——我们在这里住下吧,我们在山顶盖一座房子,等到你父亲给你规定的旅行时间结束,我们就回去!
L的家在山脚下的一个村落。从我家到她家要走1个多小时,我们几乎每个周末都在一起度过。为了各自的方便,我们在中间地点会合,就是镇上最著名的那家裁缝店。L常常看着那个老裁缝给客人量衣服、画线、裁布料、缝制,她做衣服的本领就是在每次等我的那段时间看着学会的。因为等人,她堂而皇之地坐到了别人的店里,老裁缝知道她在等人,就不赶她,更不会想到她会偷了他的手艺去。她在某些方面的确很有才华。所以,即使她说出要盖房子这样的话,我也不会感到意外。
她要盖一座木头房子。她从我们借住的那户人家那里借来了斧头、刨子、锤子、锯子等工具,还借了一名壮丁,一个与我们同龄的男孩,主人家的孩子,他每天帮我们砍木头。
山里有许多粗壮的木头,它们安安静静地长了许多年,掉落的叶片在地上堆积出一片深深的黑土,里面长出了许多奇异的植物,它们缠在周围的矮灌木上,或是沿着高大的树木攀援而上,不同的高度有着不同的植物,那些开在我们头顶处的藤本植物的如脸盆般大小的花最让人惊异,它们形态各异,五彩缤纷,有些表面如羊脂般光滑,有些长满了绒毛,它们散发着香味,吸引着昆虫。即使是体形巨大的甲虫,也很容易陷入它们如蜜浆一般的黏液,而无法逃脱。它们的身体都有容器,里面是满满的黏液,那些容器就像我们厨房里的锅、碗,或是瓶子。
我远远地避着那些花,在丛林里行走时尽量不碰到它们。L则相反,她伸手触摸花瓣,拨弄花蕊,闻闻沾在手上的花粉,用随身携带的匕首划开它们的容器,乳白色或是浅褐色的液体流了下来,地上很快聚集了许多大个头的蚂蚁,黑乎乎的一片。
她将每种花的容器都划了个遍后,便开始收集一些花的黏液。不知道她要用它来做什么。这些年,我对她的特立独行早就习惯了,见怪不怪,每天砍木头、盖房子弄得我筋疲力尽,手上也划开了许多的口子,我更没心思去好奇这些了。倒是阿乔,那个来帮我们干活的男孩,他总是对L问东问西。
阿乔是个腼腆的男孩。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几乎都不和我们说话,帮他母亲把烧好的汤端上桌就离开了,也没上桌和我们一起吃饭。听说,他在自己的屋子里刻木雕。他的屋子那晚让给我们住。木雕就放在桌上,沾了木屑的刻刀放在一边。那段木头大概两寸长,已经基本成型,看起来像是某种野兽。
被他父母派来给我们做帮手之后,阿乔才开始和我们说话,并且很快和L熟起来。他觉得L很厉害,知道太多他不知道的东西,L给他讲了很多大山之外的见闻。阿乔甚至没有见过火车。L就给他讲了我们坐火车的事,并说了蒸汽机的发明和第一次科技革命。我发现阿乔对历史很感兴趣。
这附近没有一所学校。他们自给自足。阿乔会做木工,可以帮村民做家具,这就够了,他在家具上雕刻出图案,一些植物和鸟兽的式样,村民们很满意,他的父母也很满意。我觉得,在这样的日子里,即使不认识一个字,也无关紧要。
我很少插入他们的谈话。我还没能太明白阿乔他们说的话,那种方言我听起来很费劲。我和阿乔还有阿乔的父母说话时,一半要依靠手势,尽管他们朴实又热情,我却因为表达不畅而越发腼腆。借住他们家的那晚,我打水洗澡,阿乔的房间没有窗帘,我想问他们要块帘子遮住那扇大大的窗户。结果他们给了我一床毯子,他以为我怕冷,怕晚上山风凉。最后L用她的大花裙子替我挡了窗子。
后来我就很少说话,只点头或是摇头,常常一头雾水。我只能等着L给我翻译。她几天之内便学会了他们的语言。她或许是从阿乔那学来的吧,他们天天在一起。
我们开始了在风谷的生活。
早晨,在山顶,可以看到日出,太阳红红的,像一枚蛋,从山间跃起,把我们的屋子照亮。阳光在干草堆成的屋顶上闪烁着金灿灿的光芒,屋顶上覆盖的露水很快就蒸发到了空中,我们的烟囱很快冒了烟。
食物是L弄来的。她负责弄食物,我负责做。
L的食物来源广泛,除了阿乔送来的大米和肉,她也采摘一些可以吃的果子、野菜、菌类。阿乔告诉了她,哪些东西是可以吃的。她去溪涧里捕鱼,她是能手,没有哪种小动物能逃出她的手心。阿乔帮她做了把锋利的木叉,她每天叉来很多的鱼,我们根本吃不完,就送给阿乔的父母一些,剩下的做成鱼干。做鱼干我会,我从父亲那学来的。父亲很会做菜,我从小跟在他身边,他走到灶头的东边,我就跟到东边,他走到灶头的西边,我就跟到西边,我看他怎么炒菜,怎么和面,怎么剁馅料,怎么做饼。我把学来的手艺在我自己的小灶台上实验——我用石块和砖头在我家屋后头搭灶,放上个搪瓷杯或是铝面盆,在里面煮东西。
现在,我在真正的灶台上做着食物。我成了一个厨娘,每天为L做着可口的饭菜。这就像在我家,我父亲为我母亲做着饭菜。我想起了我的父母,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就像我父亲和我母亲那样,我和L也在我们的屋子周围种东西,我种菜,L则种花。
我们的房子盖在山顶的一块平地上。房子盖好的那天,L就充满热情,她说她要种花。她带着我去林子里挖植物,她要把它们移植到我们屋子外头。我担心她把那些带着捕虫容器的巨大壮硕的花朵种在我们的屋外头,它们就像一个奇异的陷阱。她笑笑说,只是花而已,有什么关系。她笑话我胆小。从我第一次见她用小刀解剖奇奇怪怪的蛤蟆(我吓到捂上了眼睛,不再看她),从那时起,她就笑话我的胆小了。
但我还是跟着她去林子里找植物。我就像个忠诚的跟班,她走到哪我跟到哪,帮她挖她看中的植物。有时候也会有意外的发现。
我们得到了几枚鸟蛋。我们准备挖一丛植物时,一只鸟从植物后面忽地飞起。我们根本没看清它的样子,只知道体形十分巨大。我们绕到植物后面,看到了它的窝,L取出了窝内的三枚蛋。绿色的外壳,深褐色的条纹,淡红的斑点。其中一枚和其它两枚不同,它的斑点是蓝色的。
L让我把两枚绿色带红斑点的鸟蛋煎了,做荷包蛋。鸟蛋很大,和鹅蛋的大小差不多。它成了我们当晚的晚饭。另一枚,L准备第二天送给阿乔。
第二日清晨,我起床的时候L已经出门了。她通常都比我起得早。她喜欢在太阳初升薄雾漫漫的时候到林子里去写生,据说可以看得到植物们沉睡的样子。
我走出屋外,踩在被昨夜的雨水浇灌得湿漉漉而又鲜翠欲滴的草坪上,活动了一下身体。
L从林子里掘来的藤本植物已经成活,绕在了树枝围成的栅栏上,绿莹莹的。枝叶上挂了水珠,水珠不时滴落,掉在别的叶片上,微微震颤着。
我走近了它,仔细地端详着。墨绿色的叶片呈椭圆形,手掌大小,很厚实,叶脉纹路清晰,呈深褐色。叶片的反面,有许多的绒毛,细细密密如蒲公英的种子,绒毛很长,带着黏性,胶水一般的触感。枝干上也长满了这样的绒毛,比叶片上的略短。叶子的正面很光滑,水珠不时滑下来。我在叶片的背面和枝干上发现了一些甲虫的身体,都已经死掉了,有的只剩了背面的一块亮晶晶的壳,腹部和爪子部分或许已经被绒毛吸收了。
我不敢再碰它,转身回了屋子。去做早饭。
推开厨房的门,在一阵窸窸窣窣声中,看到一只鸟,正挣扎着离开灶台前的柴草堆,它望向我,发出一声清脆的鸣叫。
鸟蛋孵出鸟。这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那只带着蓝色斑点的绿色鸟蛋不见了,而我们的家里多了一只鸟。
我向L提及那晚的晚饭,煎鸟蛋——蛋黄,蛋清,几乎都和鸡蛋差不多,没有胚胎也没有绒毛。而另一枚,却在第二天变成了一只鸟。L不以为然,说这没什么可奇怪的。
我们养了那只鸟。
喂养它变成了我的乐趣,我不再一个人呆在屋子里翻着一本从家里带来的诗集而无所事事。
鸟像小孩,总是跟着我。一开始,我要不停地往后看,怕不小心就踩到它。过不了多久,我便发现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它很灵活,随时会簌地跳到你的前面,像猫科动物。我在屋外的水井边洗衣服,鸟就在院子里的草地上散步,捕捉虫子或啄食一些草籽。它的爪子结实有力,步履优雅。它要是渴了,就到我的身边,把头探进我正在洗衣的盆里,喝上一口。或许是味道好,它很快又喝第二口,一连喝上几口才离开。
L提炼动物的脂肪加上草木灰和植物的汁液制成的洗衣皂,对鸟来说,就像糖水一样。
有L在,我们的日子像模像样地过了起来。我们盖的屋子有了烟火气,每日炊烟袅袅,我们的院子里种满了花草,还有一小块菜地,它们枝繁叶茂、硕果累累,我们的家中也养了禽畜,除了那只鸟,L在某天提了两只篮子来,左边是一只灰斑狸猫,右边是一只暗黄带杂纹的猎犬。她说猫可以帮我抓老鼠,免得我每晚被山里的老鼠吓得不敢睡,担心它们钻出来咬我的脚趾。而狗,她进林子需要带着它。
这样的隐居生活,与我想象中的旅行或是游历有着很大的不同。要是我一个人,是绝对不敢独自在这样的深山老林里生活,我连山中的老鼠都会惧怕。山中有野兽,有狼,有豺豹,但仿佛有L在,它们就不会破门而入似的,又仿佛L在屋外种下绕满我们栅栏的那些长着细长绒毛的神秘植物可以给我们看家护院似的。在夜晚的山风中——它摇动着窗帘,L的大花裙子,我听着L均匀起伏的呼吸,安然入睡。她在夜间不停地翻身,她的手臂总是会搭在我的身上,有时候脚会架到我的肚皮上,她的长发时不时地触着我的脸颊和脖子,有时候我会压到它,她翻过身,头发因被扯住而不能够顺利,就微微哼了一声,又翻了回来。夜晚我总是会醒来,感觉到这些,而在临近清晨时,又总是沉沉睡去。
我有时候会跟着L出去,在养了狗之后,我跟她出去的次数多了起来,不再惧怕迷路。她已经探寻了很多条熟悉的路,知道哪条溪涧的鱼比较多又容易捕捉,哪块林地有野菜或者雨后会生出可以食用的菌类。林子里有许多她做过的记号,她绑了一些布条在树枝上。她天生适合在丛林生活,尽管她并不是个游历四方经验丰富的旅人,她和我一样,是第一次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生存。她住的那个小村子,没有这样的山林。那边多是丘陵,是一些不高的小土包。山中的土壤是红色的,比较贫瘠,只长一些并不高大的松树,松树结出的松果并不能吃。只有一些如昆虫透明小翅膀一样的东西,中间夹带着芝麻粒大小的种子。我们敲破松塔,取出那些小翅膀,吹着玩。
L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她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姐姐已嫁做人妇,生了孩子后身体发福得厉害,却又白得像面团,她的哥哥们都去学了手艺,一个是泥瓦匠,一个专门为牲口看病。L很受哥哥姐姐们的宠爱,连她的父母,也不太管她。她在课堂捣乱,捉弄刻板的女老师,女老师寻到她的家中(她那时不知道撒野到哪里去了),父母也是尽帮她说好话。说好话也是没有用的。女老师第四次到她家去时,就是明摆着不要收这个学生了。于是,她的父母只好将她转到另一所学校。她便成了我们学校的学生。刚来的几天,关于她的传闻满天飞。我从没想到,之后和她会成为朋友。
很多事情是要依靠缘分的。冥冥之中,不得不相信这点。
我在山林里紧跟着L的步子走着,想到缘分这事。感觉微妙又奇怪。我的周围,是密密的挡住了阳光的高大树木,藤蔓,带着容器的花朵,爬虫,不时滴落在手臂上的植物的黏液。L走在我的前面,狗在L的前面。
我猜不到L此刻在想着什么。必定不是在想我想的这件事。
她密切地关注着丛林中的一切,好像她本就是这其中的一员,在其间自由行走的动物,一株可以随意移动的植物,巨大的昆虫,一颗跑动的种子,她踩着地上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音,她有时会停下来,向四周看看,有时随意摘一片叶子把玩,她也会和我说话,告诉我今天我们要做什么,可能会有什么发现,我又该注意什么。她和我说话的时候会等等我,等我走近她。
这里多美呀。她偶尔会发出这样的感叹。
是呀。我附和着。
在那个时候, L将箱子扔出火车窗的时候,是否预见到了这样的生活——我们会这样走在丛林里,我们有了一所这样的木头房子。她迅速地将箱子扔出窗外,就像危急时刻逃命那样的果断,好像那时我们要是不下车,就会怎么样似的。我甚至有些害怕,完全没来得及思考就跟着她做了那些动作。
下车吧。她说。
我种的瓜很快就挂果了。巨大的绿色的形状像南瓜却又不是南瓜的东西,村民叫它——亚塔。我用它炖汤,或者是凉拌,味道很好。亚塔的种子是阿乔带来的,他还带来了些菜种,种下后很快就长出了长及小腿,繁茂的,绿色间带紫色的蔬菜,它们爽口多汁。我养的那只鸟也十分喜欢它,总是去啄食它的叶子。
或许是吃多了菜叶的原因,鸟开始长出紫色的羽毛。它身上的颜色渐渐多了起来——褐色、青灰、墨绿、紫。周身褐色的底子渐渐被繁复的花纹所覆盖。它成长了,逐渐显现出少女的模样。L说那是只雌鸟。
我称呼鸟为“鸟”。哎,鸟!我这么喊一声,它就过来了。它习惯于我这么叫它。我没有给它取名字。而且,它到底是什么品种,连阿乔也说不出。“这大山中,有很多我不知道的东西,也有很多百岁老人只见过一两次的东西,它们到底存不存在,我有时候也会怀疑,”阿乔说。
我们有时候会跟着阿乔到他的村子里去玩。村民们都知道了我们,两个住在山顶的女孩。他们对我们充满好奇,会问我们从哪来的,来这里做什么,这个问题想必他们早已问过阿乔了,所以,一个村民问,另一个村民还会从旁作答,那个答完的人又接着问另一个问题。要是在路上碰到他们,比如背着篓子,腰间挂了刀,或是拎了洗衣篮的,我们说一两句就散了,他们需要干活去,但要是去到他们的家中,他们就不让我们离开,最好我们能坐到天黑,只坐在他们家,而不去别家。
村里的女孩们都很喜欢L,她常会送她们一些小礼物。
那更像是丛林中变出的魔法。香皂、纯露、香水、香粉、唇彩,可以让姑娘变得更漂亮更迷人的东西,那些东西就来自这山里,带着女孩子们从小熟悉的味道,但现今,它们变成了另一种形状,变成可以放入抽屉柜子,放在枕边,敷到她们的脸庞和身体之上,让她们变得更美丽的东西。那就像是凭空变出来的。一样东西怎么能说来就来呢?不是魔法是什么?
包括我,都还不能够相信,L怎么能随手就将这些东西做出来。
我们的那个屋子,顶上竖着两根烟囱,一个烟囱冒出柴火燃烧的味道,是厨房的炊烟。另一个,则冒出一些奇怪的色彩,奇怪的味道,烟囱下面是L的工作室。L在那里画画,她在一角支了画架,另一头则放了很多瓶瓶罐罐,研磨、提炼、萃取的装置,这些东西是从哪来的,是不是从她的大箱子里出来,是她临行前就准备好的,我都不知道。我不去问她。那可能会像许多其它的问题一样,即使问了,她回答了,我还是得不到答案。而L应该也认为,我是不需要知道这类问题的答案的。
女孩们把她当成魔法师,认为那些能把她们变漂亮的东西是L变出来的。而且源源不断,应有尽有。
L教女孩子们化妆,用火钳烫头发,帮她们改衣服。女孩们送给她们亲手织就染了色绣了花的布,她将它们做成了衣服,再给她们穿上。她们中有人因此而获得了意中人的心,那就像魔法,对吧?魔法一出现,一切就变了样。任何一个普通的女孩都愿意自己有一天会变得与众不同。她们每天都盼着L到来,甚至去缠住阿乔,让他上山去请她下来。
村庄里的男孩,也同样喜欢L。他们的喜爱更加单纯。L不会送给他们让他们变得与众不同的礼品。但L本身就是与众不同的。我想,其中肯定会有人想娶L做妻子。或许是因为阿乔的缘故,还没人敢站出来向L表白。阿乔是个能干的木匠,为人也好,他得到老辈的赏识,同辈的敬重。阿乔当然是喜欢L的,这我早就知道。只是要谈到表达情感,他一定又会变成那个腼腆的男孩了。或许,是他心里清楚,像L这样的女孩,注定不会为哪一个男人所占有。
我不去为此事做什么。我知道L总有一天要离开,我们只是来这里暂住的。因旅行,成人礼,我们才来到了这里。我为阿乔感到难过。
一个人要是喜欢另一个人,而又得不到结果。而他们,还是极好的朋友,形影不离。这该是多遗憾的一件事。
阿乔来找L。送给她他家新制的熏肉,他家母鸡新下的蛋,他刚雕刻完的木刻:小兽的图案,散发着木料的幽香。他站在L的工作室看L画画,L的画散发着浓浓的丛林气息,这不仅是画中的内容——那些带了容器的艳丽而又巨大的花朵,缠绕着的藤蔓,更因为颜料散发出的气味,那些味道阿乔是熟悉的,它产自L的这个工作室,和那些送给女孩子们的唇彩、香粉一样。颜料、油彩们的成分更复杂,那才是L的才华所在。是让我既钦佩又惧怕的地方。在获得的途径上,她是残忍的。
L画了幅她的自画像。她很少画自己。她将画画在一块村里姑娘送给她的,织得极密而且厚实的土布上,远远看去,L像是在微微笑着,那是她惯常的表情,就像她远远站在那里,看着你的那种表情。但要是离得近,近到伸手就能触摸到那些油彩,画中人的表情又是忧郁的,忧郁可能是在眼神中,也可能是由于嘴角的弧度或是光线造成的阴影。一幅画,近看和远看,竟然有这么大的差别。
对L的画,我常常只有这样的评价——好看,不好看。我喜欢的就说好看,不喜欢的,或者让我觉得灰暗压抑的就说不好看。L不会介意我的评价,我说不好看,她也只是笑笑。
阿乔问她讨过那幅她自己的画像。他站在她的那幅画旁边,看着画中的L(忧郁或是微笑的脸),很小心地提出他的要求。“不行,这幅画不能给你。”她很直接地拒绝了他。
这个腼腆的男孩,站在L的自画像前,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尴尬局面。他没料到她会拒绝他。她的确说过,“喜欢么?喜欢以后送你一幅”这样的话。他是个过于认真的人。不会开玩笑。那算了,真小气,这种自嘲的话是根本就不会说的。
如果他得到那幅画,他会把它挂在他的房间。他会给它做一个最好看的木框。他在夜晚或是白天看不见她的时候,可以有一样东西寄托思念之情。他把画挂在他每日起居的卧房中,就像L每日陪着他。L就像他最亲近的人了。每日这样的照面,好像他们彼此的了解就更增进一步了。在每日的清晨和夜晚向她袒露心扉,便自觉她是知道了他的心。
这该是多好的礼物。
那件事过后的一天晚上,我和L同时上床睡觉,时间还早,便聊了一会天。
聊天是从洗澡的事说起的。那晚我们先后洗完澡上床,身上带着新鲜的香皂气味,头发上湿漉漉的水汽慢慢地向四周散去,在这种温热的气息里,我们说起了在L家附近的那个温泉。
L的村子叫仙溪。名字来源于那个温泉。周围村子和镇上的人常常结伴去温泉洗澡,也有外地的观光客。温泉是免费的。它是天然的,露天的,就是在一块空旷的农田之间有一个泉眼,汩汩地冒出带着些许硫磺气味的温暖的水来,人们在泉眼之上搭了个棚子。那口泉不深,像个小水塘,里面铺了些卵石,棚子被分成两间,一男一女,专供人洗澡用。和L熟悉后不久,一个周末,她带着我去了那里。我跟着L进了一个简陋的木结构的棚子,里面热腾腾的。女人们泡在水里,她们喧哗着,嬉闹着,相互搓着澡。水雾缭绕之中一片白花花的身体,硕大的乳房,深色的乳晕,湿嗒嗒的头发凌乱地缠绕在上面,硫磺、香皂的气味与她们的体味混杂在一起。我呆不了多久就出来了。
L取笑着我的羞赧。她躺在床上咯咯地笑。她的笑引发了灰猫的一阵叫声。它已经又肥又大。每日在屋子周围捉老鼠。
我也跟着笑了。我们的床铺震颤了起来。我们一轮接着一轮地笑。
笑够了,才停下来。
黑夜很深。黑暗中我们什么都看不见。我们沉默了片刻,说起了别的话题。
我说起了阿乔,打算问她什么时候给他画像。为了弥补他的伤心,L答应给他画一幅他的画像。
“他很伤心呢。你不同意送他你的画像。”
“所以我才答应给他画像啊。”
“他高兴了?”
“他会的。他不会那么容易生一个人的气。他是个好男孩。”
“是的。他很好。”
“你喜欢他么?”
“什么?”
“就是你喜不喜欢他,那种喜欢,男女朋友的。就像……”我差点就说出了小林的名字,L在家乡的那个男朋友。来到风谷之后,小林就没再在我们的话题中出现。
“这里的男孩子,很不一样。说不定,我会嫁给他!”
“什么?你是说阿乔还是村里其他的男孩。”我不太明白L的话,她的语气更像是在玩笑。她常常用这样的语气说一些大话。如果那话是经由别人的嘴说出,便是痴人说梦。
“你说嫁给他怎么样?阿乔,或是这里的别的男孩?”L突然翻身侧向我,头发拂到了我的脸上。
“你开玩笑。你想在这里住下去?”
我突然激动了起来。
“你不想回去了?”我紧接着问。
L又翻身回去。
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嫁给他到底好不好。
我更加不知道她到底是想嫁给谁。我想到,我们住在山中已经很久了。
“明天早晨给你看看我下午抓来的鱼,养在屋檐下的那口浅缸子里,忘了和你说了。很漂亮很漂亮的鱼。深蓝色的,浅红色的花纹,半透明的和昆虫纱翼一样的尾巴,还有鱼鳍,也很特别,我对它几乎是一见钟情呢!我捉它费了很多工夫……”
L说起了她的鱼。我很快在她的声音里睡去。
鸟长出了金色的羽毛。金色在它的尾部,那些羽毛已经变得很长,拖到了地上,可它仍旧不会飞。它一定是只会飞的鸟,不飞,有它自己的理由吧?或许它还没意识到自己可以飞这件事。它的周围没有它的同类,没有兄弟姐妹。它的母亲早已离它而去。它每日在我的周围,从未走出过这个院子。
它在小小的一方天地内自由自在。我将谷粒撒在地上让它啄食。有时候也抓一把干豆子,它一粒一粒将我掌心的豆子吃干净,它的嘴轻轻地触碰着我手掌的皮肤,脖子一伸一伸的。
L时常不在家。我坐在院落里,或者屋子里,我无所事事,不知道该干些什么。我时常陷入对过去的回忆中,即使是美好的回忆也令人伤感。鸟走过来,蹲在我的身旁,它愿意让我抚摸着它的羽毛。羽毛的触感像一匹光滑的缎子。在它很小的时候,我会把它抱在怀里。慢慢地,它越来越重,在我的怀里,它沉甸甸的,抱着它走是件吃力的事。
我自己的家中也养过不少的禽类。父亲养过鸡和鸭,一群一群的。鸭子放养在屋子后的池塘里,而鸡则在我家周围活动,在母亲的花园和父亲的菜地里。母鸡孵出小鸡的时候我最兴奋,一个个毛绒绒的小球滚在地上,我总想着去抓它们。我每日都在想着做这件事,利用一切机会接近那些小鸡,尝试着要捉住它们。母鸡竖起全身所有的羽毛,它长开双臂,愤怒地来啄我,我的脚上和手上都曾被它啄过,还流了血。
每年到某个时候似乎都会发一次鸡瘟,周围的人家总会有许多的鸡死掉。有人说那种病是鸟传来的,它们在天上飞,把病菌带到各处。我家也有鸡死掉。父亲每年到那个时候就给那些鸡吃药,我在一旁帮忙。他把鸡的嘴巴掰开,我把药片塞进去,要塞得稍微里面一些,不然会掉出来。鸡的嘴巴里热烘烘的,我的手指触碰到了它小小尖尖的舌头,不时会被它的嘴咬上一口。
我看着正在院子里散步的鸟。不知道它会不会生病。它要是生病,我又该怎么办?我弄不到药给它。
L或许会有办法吧?
灰猫从窗台上跳下来,很快又躲进了花丛的深处。
或许鸟是先到的,又或者是因为我看着它出生,对鸟的感情大于猫。可要是没有鸟,我会对L带来的这只猫充满感情么?它从不与我亲近,况且,在我很小的时候,有被猫抓伤的经历。那是父亲同事家的一只黄猫,体形巨大,我因试图去抱它而被它抓伤,它在我的手臂上抓出了四五道长长的血印。我受到惊吓,加上疼痛,大哭了一场。手臂的伤很快结了痂,不久就长好了,但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被猫抓伤的手臂总是很痒。挠抓皮肤也无济于事,痒似乎是在骨头里的。它有时候会在夜里突然发作,将我从梦中惊醒,或者它以梦的姿态进入,我抓着抓着就醒了。我又痛苦又害怕,将这件事告诉我的父亲,他则认为我是心理作用,认为我那次被吓坏了,因而产生了某种幻觉。我不同意父亲的话。我觉得猫爪在我的手臂上一定是留下了什么东西,它报复了我。将我抓伤的那只猫,孤傲、冷峻,不容冒犯。后来母亲给我弄来了不知名的草药,墨绿色的厚厚的一层,涂在手臂上,每天换一次。不久后就好了。
灰猫从花丛中钻出来,头顶上沾了两片花瓣,它跃到草地上,伸了个懒腰。它的爪子雪白,带着灰色的斑纹,踩在草地上,一点声音都没有,一跳一跳地很快又没了踪影。
我跟着L去了阿乔的村子里,这天是他们的节日。L说我要是再不出去,每天窝在家里,头发上都要长出菌斑来了。她开玩笑地说,用着以往玩笑话惯用的语气。我听了这话,好像我身上真的长出菌斑了一样,并为此感到难过(事后我又觉得完全没必要因这样的事而难过)。我去了房间换了一件好看一点的衣服,脱下了我每日在家穿的家居服。换了绣了花纹缀了花边的裙子之后,我的心情才变得好了起来,有了去村子里参加他们庆祝活动的兴奋和好奇。
“漂亮啊,上次给你做好,你一次也没穿过。”L笑嘻嘻地拉了拉我的裙子。
“嗯,它有点长。”
我想和她解释,说在家里做这做那的,这样的衣服完全不合适。但L去后院牵狗去了。等她牵着狗再走到我面前,我又不想和她解释之前的事了。原本我还想再告诉她,这裙子我挺喜欢的,又想着她大概听了太多夸奖的话(那些得到了和想得到她做的衣裙的女孩该把这样的话说了一箩筐了),喜欢的话却又说不出来了。
我关了门窗,就跟着她出门了。
L的脚步飞快,这条路她再熟悉不过了,我差点跟不上她。路蜿蜒而下,走了一段,我稍稍抬头,刚好能看见山顶我们的屋子,它可真像一个空中楼阁,山顶竟然能有这样一座房子,周围长满了花,缠满了藤,简直像童话故事里一样,这个时候,我又觉得那根本不像是我的房子,是不知道谁在那里盖的,不知道谁居住的一幢房子。
这种感觉让我不止一次地回头去看它。
L哼着小曲,走在前面。我想起她的那条蓝色的鱼还没喂。就喊了她:
“鱼还没喂呢!”
“我喂了啊,起床就喂了它,忘了和你说了。”L头也没回地喊。
到了村子里,L照例被那些男孩子女孩子围住,她很轻易地就摆脱了他们,牵着我和阿乔的手,去看村里的祭祀活动。
L看着祭坛上手舞足蹈的戴面具的法师,问阿乔那是男的还是女的,阿乔说,是男的。
她又凑到我的耳边,“你看,他们都吃荤的。”
“什么?”
“祭坛上啊,猪啊,鸡啊,鱼啊什么的,不是荤的么?”
“不也有水果和点心么?”
“那只是点心”,她强调了点心两个字,“你看有素菜么?没有吧,所以他们吃荤的。”
祭祀活动看了一半,我们又去了别的地方,别的东西看了一半又回来看之前没看完的,我们像小鱼,在密密叠叠的水草中穿梭,乐此不疲,我的心情也渐渐愉快起来。L总是被人认出来,他们拉住她,说长道短,她起码答应了十个人要到他们的家里吃晚饭。她就是说说而已,可他们居然不会为她的失约而生气,之后看到她还是热情地邀请她。山里的人性情真好。可有时候我又觉得,这可能是L独特的魅力所在?别人不会和她计较这个。
晚饭是在阿乔家吃的,因为是过节,菜肴比平常的更为丰盛,阿乔的母亲准备了很久,L跑进厨房去帮她的忙,她在家几乎不下厨(那是我的事),但她给阿乔的母亲打帮手时手脚却十分麻利,像是个厨房老手,阿乔的母亲在灶台边翻着锅铲,她就在另一头的砧板上切菜,好像她闭着眼睛就能把菜切得又细又薄似的,就有那么一副派头。切好的菜整齐地码在碗里,碗排成长长的一排。L是第一次给阿乔的母亲打帮手,却得到了她的信任,她不回头看她,只需要什么东西时就喊一声,她给她端过来。
L送给了阿乔的母亲两瓶野果子做的果酱,老人家很开心,在我们离开的时候回赠了礼物。一瓶药酒。
L将那瓶药酒放进包里,就急匆匆地告别了阿乔的父母。我们还有别的活动,晚上的活动才是专属年轻人的。
路上,她问阿乔这个酒可不可以喝,阿乔说可以,是用药材和爬虫之类浸泡的。
那好啊,晚上不就可以喝么!L显得很兴奋。
她果然喝了半瓶。酒的度数挺高,她越来越兴奋,和一群男孩子女孩子不停地跳舞,和他们跳舞还不够,又教他们跳舞,她竟然教他们我们在学校学的健身操,这太好笑了,她至少应该教他们跳一些更高雅的、真正的舞蹈吧,但L或许是喝醉了,没能想起来,她只教了他们那看起来怪模怪样的舞蹈,他们倒是学得挺认真的,一板一眼地跟着L的动作。我看着好笑,笑得停不下来。阿乔没去学,也只是在一边笑。
篝火映红了他的脸。火苗一闪一闪,他脸上的光影也跟着一闪一闪,火像是着在了他的脸上。他的脸闪着火光。他就一直那样笑着。
我也一直在笑着,看着L和跳舞的人群,我脸上的笑成了固定的表情,连同腹部肌肉的抽动,几乎都停不下来。我笑得难受死了。
我站起来,离开了L和人群,去透了透气。
一路上,看到许多互诉衷肠的青年男女,他们躲在角落里,树下,花丛中。我看见一个男孩正准备亲吻一个女孩,女孩把头别开,男孩又抱住了她,再一次亲了过去,这次她没躲了。我便偷偷的,像做贼似的从他们身后悄悄地,弓着腰走过,怕被他们发现,打扰了他们。
回去后,又找不到L了,她不在跳舞的人群中,也不在蹲坐在地上拍手唱歌的人群中,阿乔也不在原来的地方。我只好坐在原处,等待着他们。没多久,阿乔回来了,他去小解了,因为看不到L,我们就一起去找她,绕了村子整整一圈,还是没找到,就又回去了。
远远地看见L在人群中跳舞。大家都围着她。
我们在深夜才回到山顶的小屋,精疲力尽的,差点连澡都不想洗,最后还是胡乱冲了个凉。站在院子里的水井边,一人一桶,将水哗啦啦地冲在身上。
入睡后不久,外面下起了雨,雨很快就下得极大,砸着我们的房顶,像无数双脚在草垫子屋顶上踩着,震得房梁都要摇晃起来了,明明是在下雨,我却把L推醒,说下雹子了。L闭着眼说,是雨,房子不会漏,屋顶也不会塌,她翻了个身,背朝着我,又睡去了。
其实我完全没必要害怕的,只是下雨而已。可这雨太大了,带着泥腥的浓浓的潮湿的雨水味充满了整个房子。
明明离窗很远,却似乎感觉到雨丝挠着脸部的皮肤。
听到猫的叫声后,我起了床,看了看家里的动物。我掌着油灯,挨个查看它们,它们无一例外全都醒着,猫很警觉,不时发出喵喵的叫声,狗对着我叫了几声,它被L拴在窝边的柱子上,它绕着柱子不停地转动,几次试图走到我的身边。鸟呆在角落里,它的羽毛有点湿,似乎是从那有雨水渗入的窗下走过了。那些窗户,我们早上离开家的时候都关得紧紧的。
我没再回到床上,而是和这些动物一直呆到天亮。
雨持续地下着,又下了一天一夜,直到另一天的清晨才渐渐止住。
雨一停,L就立即牵着狗出了门。
我则走到院子里,查看经历了大雨之后的植物。
到处都是被雨水打落在地的花瓣。花瓣全都掉光了,花只剩了个装满了雨水的容器,花枝上像挂了一个又一个的瓶子。瓶里的水很清澄,里面原本贮藏着的液体被雨水一遍又一遍地冲到了泥土里。
我仔仔细细地看了它一会,不再像以往那么惧怕它,用手托着那瓶子,将里面的水全都倒出来。水向四周地势较低的地方流去,泥土已经吸饱了水,怕是再也没法吸收我刚倒下来了那一点水了。
我赤着脚,在院子里忙活着。蔬菜趴倒在地上,我将它们一棵棵扶了正。屋檐下水缸里的鱼还在,它躲在底部,没有被冲走,水缸里的水还在往外流。我用勺子将水舀了一些出来。
舀水的时候,L回来了,急匆匆地,跑到了我的身边,拉着我往外走。
我说我鞋子还没穿呢。
她说你先出来看看。
我被随后看到的景象吓了一跳。我们的屋子西边的山坡,整个滑下去了一片,露出不规整的湿漉漉的堆满了泥土、石块和植物残肢的伤口。
我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我们还是安全的,我们的房子还在。尽管害怕,我捂着嘴巴,拉着L的手臂,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可这个时候要是还有第三个人,我要是可以接触得到,我一定会飞快地奔向他,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
只不过,这种想要飞奔的心情很快就过去了,我开始和L一样,担心阿乔他们村子里的情况。路被破坏了,L暂时下不去,况且现在也不是下山的时候,土还很松软,随时可能再次坍塌。
几天后L下了山。第二天,我也跟着她去了。她说那边需要人帮忙。
她向我隐瞒了一个事实,直到我到了村子里才知道。阿乔死了,他家的房子被压塌了。他也被压在了下面。他的家紧靠着山,是滑坡最厉害的那个位置。
我根本来不及为阿乔悲伤。村子里一塌糊涂。我整整几天处于一种麻木之中,或许是悲伤得过了度,而无法为具体的某一个人悲伤。我只能跟着大家一起,把那些被埋掉的房子挖开,将被埋掉的人弄出来,给他们洗干净,将他们放在村子中央的晒场上,就是前几日我们跳舞的那个地方,人们在那搭了个临时的棚子。
干这些活的时候,我和L一起,要是不和她一起,和别人,或是单独一个人,我根本干不了。L去挖尸体,我也去挖尸体,她去把挖出来的尸体收拾干净我就在一旁帮她的忙,我一步也不离开她。她用手将石块泥土移开时,我就帮她把压在其间的木头和其他物什拿掉,她一点点把东西挖掉、挪开、抠去,让尸体露出来,再将它拖出来,我尽管害怕,也只能帮她的忙,我也不知道我哪来的胆量和力气,可以和她一起将尸体抬出来,他们有些都坏掉了,变了形移了位,泥土裹在上面让人看不清面容。
L说你就帮那些女人打水吧,你不要洗了,你要吓到的。于是,我就只去打水。L和其他人将那些尸体洗干净。那些尸体硬邦邦的,冰冷的,像块石头,散发着异味。
他们很快就被安葬了。我还是没敢去看阿乔最后一眼。他被一块布盖着,放在棚子的一角,和他的家人一起。
之后我大病了一场。L找来草药给我治病。病情好转之后她又每天不在家里,她下山去帮助那些村民重建他们的家。而我则一个人呆在家里养病。
其它的一切,倒像是没有什么区别。木头房子还是木头房子。翻倒在地的蔬菜又重新直了起来。花瓣全都掉落的花儿们又重新长出了花苞,它们又开了花,艳丽得很。
太阳每天升起,从东头慢慢地挪到西头,红彤彤的,金灿灿的,像一枚蛋,像一个火球,它的光照样是打在我们的茅草屋顶上,枯黄的草也依旧金灿灿的。
我每天看着这些,极无聊,身体软弱无力,也不再做什么活,就是看着日出日落,等着一天过去,想着第二天自己的病就又好一点了。
我想我病好了是不是就该回家了。
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到我的父母,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这里没办法通信,他们也很久没有我的消息了。
这些我又如何和L说呢,她一点都没有要回去的意思。我又想,这或许是处于病中,难免会有的忧愁,难免会有的乡愁,或许我病好了,就不会去想这些了,我可能会和L一起,去帮村民的忙,去做那些有意义的事。而再往后,说不定某一天,L突然就想回家去了。她总会想起她的父母吧,纵然不想念她的父母,或许也会想念她的男朋友,小林,想着要回去看看他。
但她可能谁都不想。
阿乔死了,我都不知道她是不是难过。她没告诉我,我也没问。
想起阿乔,我开始难过了。在病榻上,我为他哭了好几回。他是个多么好的男孩。
我就这样悄悄地为阿乔哭泣,而不告诉任何人。
我悄悄地为阿乔哭泣。L是不是也会悄悄地为某人哭泣呢?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她为别人哭泣,那也该是一件多好的事。对于她,我总是这样那样地猜测,她实在是有太多让别人不断猜测的地方了。
病榻中,胡思乱想得更多了。
所幸,我的病没过多久就好了。
L比以往更忙碌,我就比以往更寂寞。她每天回来,会简单地说一些村里的情况,因为疲劳,她很早就睡了,很快就睡着,第二日很早就起了床,又继续下了山。她不能察觉到我的情绪,或者,即使察觉到了,她又能说些什么,她恐怕也不想说些什么了。我越发得觉得她是不想离开这里了,不然她不能什么也不和我说的。
为了打发寂寞,我就在本子上记一些事情。我记录我每日做的事,记录鸟的事,猫在我面前出现了几次,记录每日太阳初升时的形态,尽管它每天都是一样的。我也记录我曾经经历过的事,我家人的事,我以往的同学、老师,我家乡的那个热闹的集镇,集镇上做生意的人,卖包子的,摆馄饨摊的,开百货店的,做裁缝的。他们统统从我的记忆中跳出来,比往日我看见他们,与他们在一起时还要活泼。他们时时刻刻都会从我的脑子里跳出来,从我的心里冒出来,不论我在做什么,我都很容易就想到了他们。这样一来,我没办法不把他们记录下来,好像,他们就是为了跑进我的本子里,才总是来打扰我。我要是一天写了某个人的事,写了许许多,第二天,他就不总是从我的心里冒出来了。
很快,我就把我带来的本子都记满了。我没处可写了。
L回家的时候,看到我在记录东西,她便走过来看一眼,写什么?她问我。我照例是把本子用前臂遮盖起来,不让她看。她于是也就笑一笑,走开了。
经历了一段时间,村子里的情况好了很多,L又开始画画了,也开始有别的男孩送一些东西到山顶。L常常不在,总是我来收那些东西。我从没留他们在家中坐下,喝上一杯茶或是让他们参观我们的居所。看到来送东西的男孩,我总想起阿乔,想起他,我就难过,那样难过,又怎么会尽心地去招待客人呢!那几个男孩子我多半是见过的,也叫得出名字,但和他们,却是一点也不熟。
阿乔已经埋进土堆里去了。
那是多好的一个男孩。
男孩子们定期上山,隔三差五的,有时候是这个,有时候是那个,他们碰不到L,只能是在她下山到村子里去玩时才能见到她。
我想问问他们,是否能帮我弄到纸或者本子。但他们都不读书,这样的东西或许家中并没有,拜托他们去别的地方找,又太麻烦。最终还是谁也没问。要是阿乔在就好,我一定会问他的。我不怕麻烦他。
这山中似乎没什么季节之分,似乎里面的植物终年都在抽芽开花,它们又庞大又繁茂。种在篱笆外的那些藤本植物,不费力气地,就伸长了触爪,尽管我每天都在院子里呆着,它还是出乎我的意料,在某天突然间就攀上了我们的房子,它穿过了整个院落,穿过了花丛和菜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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