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阡陌菁华:陈隆田艺术回顾展

时间:2023/11/9 作者: 长江文艺·好小说 热度: 18037
傅中望

  

  

  

  壹

  银河泻地如水。

  我在通往和静县城的高速公路上下了车,和老黄换了手。我们还要继续赶路,但换手的短暂瞬间借着星光看了看彼此的脸。我确定他有事瞒我,看上去心事重重,想必我在他眼中也同样沉默而疲惫。天上的银河非常完整,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像所有的星星都在同一时刻沉沉地往心上砸。不能停,还得跑下去。在星光下,月光里,大日头底,倾盆大雨中。那一瞬我就把彼此黯淡无光的前路看了个清楚透亮,得一辈子往前跑,跑下去。停下来庸碌生活就会追上来,就会把我们拖入流沙底部。停下来就是个死。

  我们一路都没怎么说话,经过下一个服务站老黄收到条短信突然就情绪失控了,忍了半天还是哆哆嗦嗦地说,我得下去抽根烟。他拉开副驾的门就往下跑。我没拦他。即使现在是初夏的五月,我也知道巴州的晴夜有多冷:零上五度都是暖和的。服务站附近的小房子都黑着灯,没人会注意这个突然发疯的流亡者。我是什么都不怕,早豁出去了。

  关掉火,把车停在无人区,低头在驾驶室里打了一个盹。约莫半个小时后被冻醒,摇下车窗一看,老黄还没回来,正在离车不远的树下低头打电话,冻得来回踱步,形同困兽。我不想问他在给谁打电话:那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事,和我没关系。

  星星还是冰冷的,闪亮地挂在天上,像蒂凡尼店里买不起的光辉熠熠的首饰,离我们此刻的生活是那么远,那么不真实,又那么美。

  如果我们可以跑到星星上去就好了,如果可以跑到星星上去,就再也没有人能找得到我们了。

  我又低下头打了会。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离开我就特别特别困。就好像一直绷紧的那根弦松了,短暂落入了一个无人之境,自由坠落。到处都是星星,哎。到处都是没完没了的星星,有的大,有的小,有的暗淡,有的刺眼,就像人群里无数无声逼近的面孔,准备随时对我审判。我感到害怕便醒来,只见老黄的脸正悬在面前,低低靠近。

  于是接吻:一个没有温度也谈不上有多少感情的吻。就是两片嘴唇习惯性地合在一起,轻轻碰触,确认彼此的真实,旋即分开。这回轮到我继续开车了,他沉默地坐在副驾,轻轻搓着冻僵的手。

  到了十二点钟我们赶到了下一个县城。还有一个地方是开着灯的,粉色灯,一看就知道是小发廊。我们此刻不需要那里,我们有彼此。他的手抖抖地摸索过来,粗糙的,冰冷的,颤抖的。下车到现在他身体还没暖和过来,刚才的嘴唇完全是一小块没融化的冰。所有的欲望都封锁在里面,教人想敲碎,想破坏,想高声大叫。这回该轮到我发疯了,不能一直那么不公平,总是一个人疯。

  他也许是看懂了我眼神里疯狂的神色,说:换我来。

  我咬牙又坚持了一会才下车。刚才那一阵热病发作之际,如果看到有狗有牛有大牲口在前面过路,大概也会毫不犹豫地撞过去。即便是个人也许也一样。我想碾碎什么东西,最好是自己。我想驾驶着汽车把自己碾压得粉身碎骨,最好灵魂在那一刻就立刻出窍,以后永不轮回。

  老黄换手后把方向盘握在手里,紧紧地。我要多邪有多邪地望着他。知道他现在已经不想死了,想死的是我。

  但是招待所已经到了。

  除了发廊,这是唯一一个看得到还在亮灯的地方。我熟练地关火,拉手刹,下车,和他一起走进去。前台是个大姐,面无表情像一尊肉菩萨。她的家庭在什么地方?她有老公孩子吗?如果我们抢劫她,会多快被发现?这样我就会迅速被遣返回过去的生活了吗?

  老黄说我们的钱已经不多了。大部分钱都得按揭买房子,谁都发了疯一样刻薄自己好早点付清尾款,给自己留下的自由支配额度低得惊人。

  谁能想到会有今天。

  他发现了我的眼神发直,不对劲,一把把我拉在身后,掏出自己的身份证,佯笑着递上去。

  大姐刚刚不动声色地抠了一下鼻屎,脸色在雪亮的日光灯下显得特别蜡黄。普通话充满西北县级市通用的侉气和不耐烦:标准间一间两百。

  老黄说:要大床房。

  大床房一间两百五。

  便宜点,二百五多难听。都这会儿了。

  最低两百。

  再少点儿。我们明早也许七八点就走。

  一百八,不能更少了。

  一百五。

  成。大姐坐直了身体,少许轻蔑地看了我们一眼,但是眼神中却开始带有了亲切之意。她断定我们今夜会住下,身份已经从陌生人转变成一夕之客。会发生关系就得搞好关系。她不知道从哪里很快摸出一张纸,开始对着身份证填单子。临别时甚至对我们挤出了一点笑。说实话那笑吓着我了,她不适合笑。

  我就这样再次和老黄睡在了一张床上。号称二十四小时供应的热水龙头打开像直接接通了慕士塔格山顶的雪水。匆匆揩了把脸,躺下的时候还冷得浑身都在抖。他也洗漱完毕,上床靠过来。我背对着他,身体蜷成一只大虾,他的凉身子一过来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一把搂紧我,我挣扎。老黄说:别矫情。因为冷,听上去有一点咬牙切齿。便继续往下动作,摸,脱,脚蹬几下把睡裤来回踩掉,翻过身体,用膝盖分开腿。

  一路的疲惫和满心绝望让我放弃反抗。主要是冷。这天太冷了,运动运动好歹会摩擦生热。此外,在天涯海角,这个身体也变得和自己无关。既毫不享受,也可以不再抗拒。性就是这样一件必须要发生的事情;我俩出来假以私奔之名,没有性是可笑的。

  但是就像所有的题中应有之意:这一切都让人感到疲惫。像生下来就必须活下去。像到了某个岁数就必须结婚。像结婚就必须买房子生小孩。像生小孩就必须买车买进口奶粉。如果反抗这一切只能通过偷情。偷情就要私奔。私奔就要做爱。循环往复,没有更新鲜的命题。

  事后他从后面抱住我,拘谨而仿佛怜悯地抱了一会,发现我仍然毫无反应,就无趣地放开,平躺睡着。很快就传来了他的鼾声。

  我们已经三天说话不超过十句。我有时候想,大概再过三天,自己就会因为无法得知他对我隐瞒的那个秘密而崩溃。我已经受不了了。试着把手放在他脖子上,他轻唔了一声,转过头去。我盯着他的脸看,像看一个陌生人,一只面目含混的兽,或者毫无反抗能力的愚蠢家畜。有时他的睡脸也偶然流露出儿童的神色,像十岁的男孩。这种时候我对他重新燃起久违的柔情,但三十秒不到情欲就像潮水般迅速退去。这天太冷了,一路奔波又太困顿,没多少柔情的余地。我不由得想到我们的处境,过去种种,未来桩桩,就觉得是从一个藩篱跳入了另一个牢笼。但是生命本当如此,不过就是一个陷阱紧挨着下一个。有时候你以为自己在陷阱外面,那一定是搞错了。

  是夜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家乡的母亲。母亲对我摇头,不说什么话,满脸都是泪。继而梦见张梅,不说一句话就突然来到房间,拖老带小,还在不停招呼走廊上其他人过来围观。我大叫一声醒来,老黄却还可恨地在一旁安睡,看上去平安喜乐,丝毫没有受到这一段孽情的干扰。我再度试着把双手卡在他脖颈上。稍微一用力就可以解决一切问题了。他的罪,我的罪。事后我可以自首,也可以自杀。总而言之,这样是让一切结束最快最方便的法门。只要一用力。

  他渐渐感到胸口的重压,鼻息变得粗重起来,眉头皱起来,左右晃头,旋即睁开眼,看见我眉开眼笑:你醒了?

  我说,早醒了。

  我们去外面吃点儿早餐。他说。没准这条街上除了发廊和招待所之外,还能找到一家卖小笼包的。

  这里是新疆。我说。早餐除了馕就是拉条子。

  拉条子也行。他嘟囔道:我就是有点不适应面食。

  贰

  我清楚记得,我们是四月二十六号那天到达的乌鲁木齐。从北京飞过来,整整五个小时,老黄在飞机上一声不吭,死死抱着他那台iPad不撒手。中间空姐过来提示高空气流将导致剧烈颠簸,请所有乘客把移动电子设备包括平板电脑关掉他也没关,但我发现他其实也并没真在看电影——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前面乘客的靠椅。一路上老黄都在无法自控地抖,我给他要了两次毯子也没止住他的神经质痉挛。我终于忍不住问:你是不是后悔了?

  他反应很快:我哪有。这辈子唯一由着自己性子的事就这件——当然不后悔。

  说完生怕我不信,一只手抓住iPad,另一只手哆哆嗦嗦伸过来捉住我的手:我就是……有点恐高。

  后来的三小时旅程,除了上厕所,我俩就一直这样拉着手。他的手热了又冷,冷了又热,并不恒定,但坚持不松开,好像我是他此刻唯一的救命稻草。他就这样别别扭扭地在飞机上睡着了,头一歪靠在我肩膀上,沉得像生铁。我一动不敢动,只觉一阵悲从中来。临走时说是他私奔,没想到到头来像是我诱拐。这个故事里明明我是小情儿,他是陈世美。到头来最稳妥的倒是北京的秦香莲,带着孩子幸福快乐地生活在大房子里不挪窝。——而我俩下到一半的棋盘被上帝之手一胡噜,全乱了。

  我又想起单位那些认识我也认识他的同事——没错我和老黄本来也是同事,在一个银行——知道这丑闻后会得多高兴。顶天了也就嚼两礼拜舌根吧?我们又不是文章和姚笛。

  真正高兴的也许是部门主任。同为大龄未婚女青年,她比我大三岁,从别的部门空降过来,永远觉得身为元老的我对她虎视眈眈,更担心我和她抢本来就寥寥的男性资源。新官上任不到两年,伺机给我穿的小鞋数不胜数,最明显的就是试图把我一辈子钉死在柜台。这下可好了,竞争者身败名裂自动退赛,一劳永逸。她一定会假装公允替我开解几句,以便引来更多的蜚短流长。不过除了高兴她还会感到一丝落寞吗:有机会和人私奔的居然是我而不是她?

  和酷爱栗色梨花头一字裙的她比起来我显然不算摩登。从不化妆。不穿丝袜套裙,每天都是衬衣西裤,清水脸。除了接待客户,能不开口就不开口。前台的其他同事每天中午都在聊电视剧,不是《唐顿庄园》就是《破产姐妹》,最近最多的话题是《纸牌屋》《来自星星的你》。我全没看过,因此插不进嘴。其他人下班后热闹聚餐,我直接回家上网,看书,睡觉。大家都说剩女宅腐,可剩女更多的因素显然不是因为宅,而是因为身边缺少不宅的可能性:生活圈子太小,除了银行男同事就只剩下淘宝送货的快递小弟了——小弟显然看不上我,大家工资都挺高的,何必呢。而银行的未婚男青年有多抢手,地球人都知道。他们有全阶层二十五岁以下女性可供挑选,干吗非死心踏地吊死在一棵大龄同事的树上?

  直到出现老黄。他从另一家银行跳槽过来,和我平日里见惯的所有银行职员都不一样。三十二岁了,身材依然挺拔,气质依然干净,眼神依然清澈,居然也就只是个管借贷的最普通的业务员。重口味上帝就是这样爱开玩笑:所有好一点的部分都混得比较惨,不大好的那部分全都神气活现。

  他第一次来部门自我介绍,我一见他就眼酸心跳,就好像有什么东西从远处突然飞到了眼底。这人我肯定在哪儿见过的——不是这辈子,就是上辈子。当他面我就开始揉眼,摇头,流眼泪。狼狈不堪,但那一点什么就是横竖冲不下去。

  我就这样红着眼像个傻子一样抬头看这陌生人,他诧异地看我一眼就走开了。走了几步又突然回头。

  那瞬间我心动得怕人:就是他了。

  他和他们所有人都不一样,就像我和她们所有人都不一样。他表情里有一种无所不知的冷淡,含嘲带笑,离这热火朝天的世界永远保持一点清醒的距离。每次碰了钞票都要神经质地去洗手,和同事说的话比我还稀薄,偶尔开口却总带点讽刺,不认真听不出来。因为只是个小业务员的缘故,他气息再特别,也没人认真听他的微言大义:只除了我。

  他开腔,我总要三五分钟才回应。其他人早忘了,唯有当事人还记得:那微妙应对,那起承转合。渐渐我俩形成了一种默契,听上去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不针对任何人,但对方都明白唯一听众是自己。过很久对答一次,像空气中的简讯,时间差足够造成缓慢持久的电流通过,最终感应到了彼此都是销魂蚀骨。而我如此需要这样的化学反应以确定自己的物理存在——

  在柜台面对取存钱、换汇、购买基金的客户五年,早已成了行尸走肉。业务永远完不了,下一个号永远待处理。大多数客户来再多次也不记得,所有程序都惊人一致:叫号,发问,取钱,存钱,打明细单。最让人困惑的是存取额只有几千块还要求打明细的客户:这些人隔三差五地要求知道自己在半年、一年甚至三年来事无巨细的收支。这些大多是这个城市里最穷困潦倒的人,一辈子省吃俭用还对自控力极不自信,生怕一不小心就花超了几十上百块钱导致下半生接着穷困潦倒。这些客户通常也和在我行按揭房子的客户极大重合,一两个月固定来一次,将工资卡里的钱转移到银行按揭的卡上,对按揭之外的所有支出面露恐怖之色:

  他们一定是奇怪自己除了按月喂养房子这头怪兽还居然需要吃饭、上街、看电影,还居然敢社交、享受、搞对象。这太费钱也太没必要了。

  有些时候,无数让人厌倦的小业务后面会突然出现一笔大额基金或者其他理财产品的大单,这些业绩将和个人奖金直接挂钩。但这类好事一般不会从天而降。通常说来,手持上百万现金流的客户突然跑到属于你的柜台问“你好,能不能帮我买五百万某某基金”的概率比中六合彩的几率还小。

  其他站柜台的同事则深谙“机会只留给有准备的人”等等成功学秘笈,主动结交不时联系,时刻准备着下班后进一步拓展业务。有时他们会形成一个乐观向上的金融服务团队,配合默契地使出浑身解数吸储、放贷、推销理财产品,并为这些努力最终转换成多几平米的房子和更高档的装修材料而洋洋自得。而每当这些时候,我却在为另外一件事烦恼。

  我烦恼的事很简单:就是为什么总有人在我服务完毕后按“不满意”键。小领导趁机找我谈心,要求我“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如果不能“微笑服务”,就别想调岗去后台办公室。

  一次在食堂吃饭时我和老黄无意中提起。他一边面无表情地往嘴里送一根青菜,一边说:我在上一家银行做柜台也老遇到这样的人。千万别以为这世上没人会为难刚替自己服务过的另一个普通人,只要这个世界上有“不满意键”的存在,就一定会有人用它来宣泄个人情绪。

  我下次该问问这些人为什么。

  他们比劫匪跑得还快,真要理由也应有尽有:别人都笑你怎么不笑?别人都化妆你怎么不化妆?你动作怎么那么慢?而真实原因只有一个:就是他不爽。他对银行每个月连本带利扣掉自己八成收入当按揭款不爽。对银行象征的固若金汤的金钱世界不爽,对此刻正代表着银行体系的你不爽。他得找个地方泻泻火,刚好眼前就有个“不满意键”。

  这解释很酷。我对此表示满意。接受。很好。

  相比此时在飞机上靠着我昏睡、微张嘴像婴孩一样无害的男人,我更怀念当时当地那个坐在我对面意气风发的老黄。他那时还相信未来、相信自己的洞察力,可现在被命运及我挟持到这架飞机上,即将失去曾经拥有的一切,他看上去就像个被掠夺的赤贫者。

  而其实我也和他一样即将一无所有。

  叁

  在乌鲁木齐西郊的租车公司我俩为到底租丰田的RAV4还是最普通的捷达争执了起来。照我的看法,新疆的高速公路路况好得在全国都排得上号,地广人稀,一马平川,没必要租那么好的越野。老黄说,我们要走的路那么长,还是有备无患的好。

  我俩各自陈述理由,谁也不忍心指出问题的关键其实就在于钱。RAV4一天的租金要450,捷达才260。老黄觉得我会喜欢越野车穿越沙漠的酷劲儿,也真的有点怕出事;而比起成为公路电影一骑绝尘的超炫主角,我更担心的是还没走完全疆就油尽灯枯。带出来的钱不多了,得省着花。都是成年人了,又是这情况,弹尽粮绝,只会有人说一声狗男女,该。

  租车公司是我们在网上事先查好的,私营,口碑不错。看我们掰扯半天,老板终于走过来说:最多给你们让到380,RAV4。

  我说,捷达呢?180走不走?你看你这车都多大岁数了,起码是上世纪产物了吧,我都恨不得对它叫一声大爷,您辛苦了。

  老黄看我逗贫,眼神里都是求告。都在银行干了这么多年了,不至于,真的不至于。他甚至掏出钱包开始数钱给老板:租十五天,RAV4,总共多少?

  租车费5700,押金10000,另外还得押个户口本。你俩谁的都行。

  我俩面面相觑。出来得急,谁会随身携带户口本远走高飞啊。尤其是老黄:估计他的本还和结婚证一起锁在柜子里呢。

  没带户口。他说,身份证行吗?

  老板嗤地一笑:这年头身份证假的那么多,哪能信?

  老黄说:我的肯定是真的,你可以用电脑查。他举着那张薄薄的纸片,屈辱地,生怕人家不信地递过去。老板瞄都不瞄一眼。

  咱这儿又不是宾馆,联不了网,验不了身份证。没户口本就加押金。一辆这样的车,怎么都得值十五万,算上三年折旧,至少押十万吧。十五天后,你回来开走,我一分都不少给你。

  老黄面露难色。我不知道他银行卡里有多少钱,估计应该比十万多还是少?我卡里其实也不大够:每个月的按揭就像定时榨取油井的磕头机,银行卡里别想有多余富裕。

  看我掏钱包老黄立刻停止了犹豫,当仁不让:我来我来。

  刷了卡我们就上路了。我iPod里存了不少歌,这辆RAV4车况还不错,居然还有个外接音箱线接头。我把手机插上去,车厢里立刻就回荡起了熟悉的音乐,崔健的《一无所有》。

  我曾经问个不休

  你何时跟我走

  可你却总是笑我

  一无所有

  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中老黄开着车,一边回头看我一眼:现在我可真是一无所有了。要是这车坏了,咱们就玩儿完,回不去了。

  我说,那就甭回了,算十万买了辆车,浪迹天涯。

  他没吭声,我感觉他激灵灵打了一个寒战。伸手过去,他立刻用一只手紧紧地握住我。和飞机上一样,只能用这样的办法表明我们仍然愿意在一起,谁也不嫌弃谁。这年头还有谁会这样古典主义地私奔呢,何况是千里迢迢奔来新疆?

  关于目的地其实我们很早以前就讨论过好多次。每次觉得走投无路了我就问老黄:咱们去哪儿?老黄第一次和最后一次的答案始终一致:塔县。

  什么?

  塔什库尔干塔吉克族自治县。

  好像听过,在新疆?

  帕米尔高原上,离喀什不远,天山南麓,真正的南疆,有全世界最纯正的欧罗巴人种塔吉克族。翻过慕士塔格山就是青藏高原。我们从那可以去拉萨,巴基斯坦,印度,尼泊尔……你想到的任何地方,都能去。

  干吗去那?

  看看。

  有时候我说不清楚自己是迷恋老黄的渊博还是单纯着迷于他口中那些动听的地名。只有一件事是确定的:工位桌子上一沓《中国国家地理》的他和我一样,骨子里都向往远方。生活在别处,在他乡,绝不在日渐庸碌的婚姻生活中和每日打卡的银行里。

  老黄告诉我:每次打卡他都用的是中指。

  那天晚上被张梅在宾馆里抓个正着的时候老黄表现得还挺像个爷们。他当时和我在宾馆里下围棋——这坐而论道的形式还挺逗的,只可惜衣冠不整:我身上至少还套了件老黄的大T恤,他则只用一条浴巾裹着瘦骨嶙峋的下半身。旁边放着两瓶喝了一半的科罗娜,电视机开得震耳欲聋,正在放国安对长春亚泰。我正为一个黑子搁于何处冥思苦想,门突然开了,我俩都以为是服务员。

  老黄说:不用打扫房间,谢谢。

  黄河桥你王八蛋!

  我被这哽咽的一声喊吓了一跳,这才迟疑地抬起头来,发现门口站着的是个陌生女人,因为表情极度愤怒,我甚至看不清楚她的脸。

  老黄明显被吓坏了。他一推棋盘赶紧站起身来:张梅,你怎么来了。浴巾差点滑下去,他赶紧一把抓住,那形象可不怎么好,活像个被捉奸在床的贪官。

  我记得张梅是他太太的名字。如果是这样,那么我很安慰他第二句话不是“张梅你听我解释”,而是:张梅,这就是苏令。

  作为一个居然被原配知道的小三,我实在感到受宠若惊。可见老黄说回去谈判过多次要离婚是真的,他真没想过要耽误我。但是眼下他如此坦荡又有什么用呢?甚至都不能够阻止这个叫张梅的陌生女人径直地走到我跟前来,用尽全力给大T恤里的我一巴掌。

  我下意识地想还手,被老黄死死拉住了:是我们不对。

  我看他一眼,他立刻改成了:是我不对。

  跑到卫生间里把自己的衣服换回来,出来看见张梅还在对老黄怒目而视:臭不要脸。她想再给穿戴整齐的我一巴掌,老黄赶紧拉住了她。他脸色铁青地说:你放我们走吧。放我们走吧。

  我说,还是我先走吧。对不起。真对不起。

  走在路上的时候热泪终于滚滚而下。一边走一边仍然机械地说:对不起,对不起。一边意识到没人听见我的话,也不能和任何人诉说我的处境,包括现在正焦头烂额的老黄。我究竟是怎么一步步把自己的生活弄到这步田地的呢?

  此刻我回头看了一眼老黄,他正在我身边目不斜视地开着车,向着夕阳下陌生的应许之地开足马力。我们的下一站是出产香梨的库尔勒,途中将经过那个传说中有长辫子姑娘的达坂城,和有全新疆最出名的拌面的托克逊。我们到现在仍然在一辆车里驶向远方,我并没有失去老黄。但是我得到的,又是多少分之一的他呢?还有多少比例的他,此刻留在了北京,留在了他和张梅共同按揭的那套房子里?

  汪峰的《北京北京》适逢其时地响起:

  我在这里寻找

  也在这里失去

  北京 北京

  我看着老黄,他的右颊肌肉不易为人察觉地抽搐了一下。我按了下一首。他敏感地问:怎么不听了?

  给你找首《达坂城的姑娘》。我若无其事地笑道:走之前专门下的。应景。

  肆

  达坂城离乌鲁木齐不到一百公里,经过时天色已晚,许多高大的风车在苍蓝暮色中空转,草原的尽头就是四月底山顶雪廓日渐消亡的天山。老黄打开了车灯,停在路边眯缝着眼抽了支烟。我和他并排站在一起,问:你说达坂城这歌什么意思,姑娘都嫁给他了还得带着妹妹赶着马车来?

  达坂城在天山博格达峰南部,是个大风口,长年累月除了风,就是沙。没有西瓜,也没有姑娘。不这么唱,兵团的战士怎肯过来垦荒。

  我说,原来所有的浪漫主义理想都是骗人的。

  谁也没许诺过谁什么。老黄说:大部分时候,我们自欺欺人就足够了。

  夜风渐起,我和他靠得那么近,仍然不停地筛糠。果然是个大风口,仔细听,风里面还有呜咽,有叹息,有嘶吼。猎猎风声里老黄的电话突然响了,他捂着嘴走到一边,我回到了车里。

  天刚暗下来,可时间已经八点了。新疆就是天黑得晚。这时如果在北京,应该刚换乘完两次地铁一次公交精疲力竭地回到家中,可能正准备在厨房下点番茄鸡蛋面。老黄说他早就和张梅摊了牌,我有时还好言劝他回去和她一起吃个饭。毕竟没离,夫妻一场,也别太过了。

  我和她一直没什么共同语言。离婚也就是个时间问题。

  当初是怎么想起来结婚的?

  就是相亲。过了适婚年龄好几年,父母都疯了,恨不得一个月安排八次相亲,周六日都别闲着。相了大半年遇到张梅,还是她主动追的我。

  嘁。我笑:没劲,都和人家结过婚了,还纠结这个。

  是真的。后来我才知道,那时候她刚失恋不久,正是痛不欲生的时候。我俩都算对方的救命稻草。否则我早晚也得被爹妈逼疯——见过的姑娘太多了,人都记混了,有阅人无数实则谁也不认识的错觉。

  都没合适的?

  我合适,人家不合适。或者人家合适,我不合适。老说我,你呢?你怎么不找对象?

  也找了,没合适的。后来自己买了房,就更不急了。我说。这些年在银行工作,只干了一件事就是转账:把这个银行的钱取出来,拨拉拨拉给另一个银行。

  没啃老?

  父母都在四川县城,指不上。

  都一样。我和张……咳那谁,我们也差不多掏出了两家全部积蓄买了个三环边的小房子。那谁非说喜欢城里,要是天通苑,价格能便宜一多半。

  城里是好。我住回龙观,到崇文门咱们单位,光倒地铁得一个小时。这还不算地面交通时间。红军不怕远征难——怕只怕日日长征。

  不到深夜十二点,我们就到了离乌鲁木齐四百公里的库尔勒。库尔勒是个地级市,到处都是林立的高楼和纵横交错的街道,酒店数不胜数。虽说到了南疆边缘,可比乌市看上去还不像少数民族地区。我们在孔雀河边随便找了个宾馆住下,房间设施又小又破,老黄一进去就疲倦地倒在床上,脸都没洗。我刚“哎”了一声,就发现他已经睡着了。

  这些年张梅大概没少忍受他的邋遢、懒惰以及冷淡。现在轮到我受罪了。对他来说大概也一样,不过就是换个人管。说实话如果我是他,就懒得这么伤筋动骨。

  怀着轻微怨怼的心情我洗漱完毕,合衣睡在另一张床上。到了清晨他睡醒了摸过来:睡得怎样?

  我说:不怎样。做了好多梦,一闭上眼就梦见张梅站在房间门口。

  咳。别老提她。

  他起床,洗漱完之后拉开窗帘。外面天光大亮,不到五月,库尔勒上午气温已经有二十度。街上戴维族花帽的人白天看上去多了些,但是绝大部分还是穿着和内地无异的汉人。孔雀河边到处都是拉客的黑车,还有个农贸市场,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老黄站在窗台前说,你还记得吗,那次在北京,楼下有两个中学生?

  我说,记得。那两人早恋。

  伍

  一开始谁都没想过会走到这一步。我俩那种有一搭没一搭的隔空喊话,连短信调情都算不上,是邮件暧昧。我光觉得他和别人不太一样,仅此而已。不料此人有一天在某个周末的中午发信息给我说:我现在在国贸顶楼的旋转餐厅上吃饭。你来吗?

  我去了。还打了个车,在一周车流量最多的时候,悍然横穿过这个硕大无朋的城市。国贸、旋转餐厅(多像西雅图不眠夜),太太多半不在家(不怎么靠谱的偷情暗示),太高的楼层总让人想跳下去(殉情自杀?)。这一路我都为这些意象意乱情迷,并嘲笑自己在出门前临时换上一件更性感的黑色蕾丝内衣。

  老黄一个人坐在餐厅的样子很局促,明显像模仿欧洲电影里的什么人。因为对角色的不熟悉及不确定,他看见我甚至没来得及露出惊喜的神色。

  你来了。

  因为这次出乎意料的邀约,我们都感到彼此的关系近了一点,也变得相对更不安全。老黄假装不经意地在烟灰缸边沿磕了磕烟灰,对我笑笑。他看起来根本就不想闲聊,开口就很笨拙:我……今天在家收拾东西。

  那么是收拾东西的时候想起我来的。我就是他收拾心事多余出来的一个什么。无法安置,也无可归类。

  这么巧,我也在家里收拾衣柜。

  我们都是衣柜里来的人——知道那小说?

  知道,那个写拉漂的。千里迢迢跑到拉萨去的女主角最终也没出成轨,因为不敢。

  那小说挺逗。不过我不大喜欢那个女主角,懦弱。

  我更不喜欢那个男主角——真正懦弱的人其实是他,不敢面对现实生活才一直在拉萨漂着。

  我们煞有介事地聊了一会儿一篇说不上坏也说不上好的当代小说,老黄突然感叹道:在这窗边往下看,底下芸芸众生,就好像看到了自己的现在,过去,未来。在这城里的生活一眼就能看到头,就为在这买了个房子,人生所有的轨迹都已经被规定好了,像蚂蚁在蚁穴进进出出,为财死,为食亡。真他妈虚无。

  我想看场电影。我打岔说。好久没去电影院了。

  结果看的是王家卫的新片《一代宗师》。那电影挺矫情的,两个人,一辈子,“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最终也还是刻意错过了。我正要回头和老黄打趣:“什么叫郎心自有一双脚,隔江隔海会归来,艳不算艳,酸倒挺酸”,靠近他那边的左手就突然被握住了。那只手很大,热软,掌心微微有汗,但是笃定地算准了我不会抽离。

  我的确没有。我只是手背冰凉地被他握着,握了很久都没有热起来;但心跳极快,脸烫得可以摊熟一个鸡蛋。

  电影散场后从电影院出来,天居然还没黑,一步又从娑婆世界踏回光天化日。老黄牵着我的手往外走,我猜想他会带我去哪儿。唯一的悬念是酒店的档次。如果是如家、七天之类的快捷酒店,证明他对自己的出轨毫不看重,驾轻就熟;如果是希尔顿、香格里拉这样的大酒店,又有点太郑重其事了。我希望是介乎这两者之间的中档酒店,没那么个性鲜明,但是房间设施讲究,私密性也好。

  果然是一家驻京办酒店。地点偏僻的三星级酒店,楼下就是风味食府,往来人多是办事的本地商旅人士,不容易注意任何偷情男女。老黄公然用自己的身份证登了记,就默默带我进了房间。房间条件在驻京办里来说相当不错,我很好奇他是怎么知道的。回头看他一眼,还没问出口,他已经明白了,说以前在楼下吃过饭,记得环境不错,人也少。

  看过那么多不道德电影,仍然不知道一切是怎么开始的。进房间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只是相互羞愧地望着彼此,笑容尴尬。他拉开电视机柜下面小冰箱的门,拿出两瓶科罗娜,递给我一瓶。我刚想推辞,又觉得不大合适,伸手接过来。沉默地干完两罐啤酒之后,他主动靠过来,就此接了一个充满啤酒味道的吻。眼泪突如其来凌乱纷纷地落下。他说,你别这样,别这样。

  窗帘拉着,房间光线昏暗,能听见下面传来远远近近的市声。我们突然就回到了刚认识的时候,尽量东拉西扯天南海北地说童年,少年,大学,工作,一切事,一切人,枝枝蔓蔓,前因后果。越说越真,越说越觉得连世界观都一样,好比两个失散多年的兄妹终于找到了彼此。他长久没有进一步动作,那种缓慢的耐心也完全合乎我心意。

  时值黄昏。进房间两小时之后,他终于迟疑地抱住了我。我浑身的紧张僵硬终于松懈下来:还好,不至于如此没有魅力。与此同时却又感到一阵凄凉。这一切都太好太温柔了,必然不能久长。

  他突然说,你听。

  楼下有一男一女的声音,听上去很年轻。听一会就听出来了,是两个中学生,口口声声“学校里的那谁谁谁”,大周末的逃到这里谈恋爱。听上去每句话都冒傻气,可每句话又都深意无穷。

  女孩问“你爱我吗”,男孩一再保证“我一辈子都对你好”,女孩又问“一辈子能到我们大学毕业吗”,接下来就杳无声息了。大概是男孩亲了女孩。我正听得出神,老黄突然轻声对我说:我平时老想早点认识你就好了。现在看来,早认识也不好,可能到现在,慢慢也就走散了。

  我想说点什么,终究什么都没说出来。复又吻在一起。接吻的间隙老黄又叹口气:真想带你走,走得远远的。我从没这么希望离开北京。

  我问:走去哪里?

  他那次就告诉我:塔县。

  事后老黄先睡着,我扳过他的身体看他的脸,才发现他熟睡后脸上皮松肉弛,再好些也就是一个打拼到中年的人的侧脸。唯有他没刮干净的胡子硬硬地硌手,让我感到陌生,又生出某种亲切,用手轻轻抚过他的轮廓,停留在喉结一会,就放开了。

  窗外的天早已黑透,远处的灯火渐渐亮起来。往下看,那两个在楼底靠墙喁喁情话的中学生早已不知去向。该发生的一切总会发生,对于这点我确信无疑。

  陆

  在托克逊乡住了一晚,继续往南走,紧接着就是轮台。到处都是戈壁滩上的磕头机,我们在油田附近的轮南住下,招待所新开没多久,床褥被套居然是一水簇新娇艳的粉红,还带蕾丝花边,毫无商旅酒店之感。

  我先去登记开的房。老黄把车停下,吃力地拖着行李上来,一进门就发表个人感想:这房间刚当过新娘房?正适合洞房花烛夜——

  我白他一眼:没蜡烛。

  那晚投宿比较早,加上房间浓郁的家庭情味,我和他靠在床上看了会电视,关掉电视又继续聊天。更像老夫老妻了。

  离家日久,老黄的脸色日渐灰白、黯淡、疲惫。太多禁忌的话题不可触碰。他只能反复告诉我能说的那部分过去。他老早就说过他童年在安徽一个小镇长大,父母都是公职人员,爸爸是副镇长,母亲是老师,对他管教严格。严格的结果是他一路上了北京的大学,毕业后进了银行,相亲数十次之后结了婚;副作用则是最终剥夺了他对真实幸福的感知能力。他从小就太知道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要当人上人、出人头地、安身立命,就必须循规蹈矩。他从来就怀疑这人生信条的真实性,但是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规行矩步,最多闲暇时光看影碟,看看他人的人生可以疯狂自由到何等地步,而自我的现实又可以平庸乏味到何等地步。

  而我的人生道路和他的大抵相同。在四川小城长大,父母也都是普通公司职员,一生的积蓄甚至不够供我读完大学以后再给我按揭买套房,更不够让我自由自在地单身。他们提醒我存在的方式,就是时不时打个电话逼个婚:相亲了吗?还没?要不要北京的那谁谁阿姨介绍?不想相亲?一辈子单身自在?开什么玩笑,要不要我们最近来趟北京?这类对话,最终都以一声“妈!”宣告结束。再说下去,说不定那边就急了,不欢而散。

  最爱看公路片了。《邦妮和克莱德》,看过?

  我说当然,又名《雌雄大盗》。还喜欢《一夜风流》。还有大卫·林奇的《我心狂野》。

  对。还记得《我心狂野》里那个玛丽刚上路有多暴躁吗?都不能听收音机,说打开这世界就全是坏消息,关掉就清净了。我每次看新闻都想起这个。要是这个世界的坏消息都在车载电台上就好了。一关了之,一了百了。老黄说这话的表情有点油然神往。

  你这路上的鸵鸟。

  大概是。刚还没说完呢:一踩油门,一骑绝尘。只要在路上,就永远在路上。

  老黄突如其来的文艺腔让我乐了:还有《37度2》。在路上的不是疯子,就是死人。

  爱看公路片的女生可不多。他说。

  胡说。我笑道:女人下定决心出走了,通常比男人决绝。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这番对话发生过。也许就在村上的世界尽头冷酷仙境。

  此时此地就是世界尽头冷酷仙境。老黄轻声说。

  黑暗中我们紧紧地抱住彼此,在这没有一个人认识我们的异乡,一个打开灯就会发现到处都是怆俗的粉红色的房间里。远处有火车轰隆轰隆开过的声音。我说:还记得《十八春》里世均离开南京那段?那些悲剧性的人物,那些恨海难填的事情,都被丢在后面了。多好。

  唔。老黄有点敷衍地重复了一句:恨海难填。抛诸身后。

  怎么了?你有心事?我问。

  我就是不相信自己可以这么开心。他抱紧我:我总觉得你像是我偷来的快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归还。

  柒

  白天的时候我们总比晚上要高兴得多。窗外是陌生的路人,陌生的风景,异族风情渐渐浓烈,沙漠公路蜿蜒无尽,要开很久才会开到下一个绿洲。

  我们是第二天上午开车到达的库车,住下后参观了王府。老黄看王府的时候光嘟囔了一句:和卓住这么大的房子。

  而我则过于认真地把大小和卓的事迹包括原建筑沙盘模型都看了一遍,整整一个上午就报销了。在此地的巴扎我给老黄买了旅途中的第一个礼物:一顶维族小花帽,绿色的,手工勾边,图案繁复精细。他煞有介事把它顶在头上,巴扎上的路人们都笑了。

  作为回礼他也给我买了一条黑色长头巾。我学路上看到的那些维族妇女一样把头发包得严严实实,老黄端详了半晌:挺好挺好。这下可安全了。

  我还买了巴扎上的瓷器和馕饼,和维族妹子讨价还价问东问西得高兴,全然不顾老黄的嘟囔:我不喜欢吃面食。瓷器放在车后箱颠簸着颠簸着就碎了。

  馕在路上是最好的干粮。有时就清水,有时就路边买来的酸奶皮子,本地妇女酿造,不加分量惊人的白糖就酸得没法下口。还有一种维族馄饨叫“蛐蛐儿”,极薄的皮包了茴香羊肉馅,西红柿酸汤放了茴香和干薄荷末,极大地投合了老黄的安徽口味。从此他几乎每顿都热望蛐蛐儿,可惜不是每个市镇都有,可遇而不可求。

  就为贪图这口腹之欲,当晚我们冒险去了库车的夜市,发现除了烤肉就是烤包子。回酒店再问前台,才终于找到附近一家维族餐馆。菜谱还是维汉双语的,老黄盯着看了半天,终于抬头疑惑地问:这个“加长土豆片”,到底能加到多长?

  这时我也看到了“两半土豆丝”,突然福至心灵:老黄,你看这个“两半”,就知道“加长”有多“长”了——是凉拌,家常!

  旁边给我们点菜的维族巴郎子被我们前俯后仰笑得一头雾水,摸着后脑勺也笑了:你们两个感情好着呢,那个结婚,多久了?

  他的汉话说得磕磕巴巴。我们被这磕巴击中,瞬间沉默下来。

  很久了。过了一会老黄才说:你们的土豆片“加”到多“长”,我们就结婚有多久。很长,很久。你的,明白?

  捌

  离开库车去拜城龟兹博物院的路上,我们绕道去了苏巴什故城,又名昭怙悝大寺。据说雨季时波涛滚滚的库车河可穿城而过,然而四月的旱季大水变成涓流,赤地百里,像到了另一个火焰山。

  老黄说,这儿的确也和西游记有关。唐僧去印度取经的时候在这儿住过俩月,鸠摩罗什也在这儿升座宣讲过佛法。还有库车河你知道是哪条河吗?子母河。

  知道,女儿国嘛。真逗,最后怀孕的是八戒——我最喜欢的还是孙悟空。那可是我偶像,无法无天,欺佛灭祖。

  我也喜欢齐天大圣。可是现在想想,他最可怜,因为本事最大,责任也最大,最跑不掉。

  为什么跑不掉?

  因为有唐僧的紧箍咒啊。

  老黄显而易见也有他的紧箍咒。一路西行,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看上去心事重重。有的时候我怀疑自己紧紧拉着的,不过是一个从北京城千里飘荡到此的游魂。他回脸一看我,我就突然觉得他要和我摊牌了,惊出一身冷汗。然而他只是很随便地问:累不累?

  这儿游客很少,但是沙地里到处可见散落的空矿泉水瓶。因为忙着拣瓶子,我甚至没顾上好好看这座千年古刹。老黄沿途一直取笑我是“不可救药的城市环保主义者”。

  拣了大概二十个空瓶子后我终于直起身来,看见自己的身影在沙丘上孤零零地拉得很长。老黄再次不知去向。

  故城并不大,我吃力地在烈日骄阳下提着装满了空瓶子的塑料袋在断壁颓垣中四处游走。苏巴什被库车河分成两岸的东寺和西寺,我们在保存更完整的西寺。到处都是佛殿佛龛的遗址,有些地方还有残留的塔基和壁画。

  千年的壁画斑斑驳驳都还在,刚才还在眼前的人却不见了。老黄好像就在这空旷地界人间蒸发了。极端的寂静和炎热中我耳朵嗡嗡作响,一边走一边放声大喊,二十分钟后终于放弃,精疲力竭跌坐在临河的断崖前。夕阳西下,此地离龟兹不远,幻觉中鸠摩罗什和玄奘的驼队正从我眼前的断壁颓垣缓缓而过,我感到口渴,焦躁,不安,却流不出一滴眼泪来。

  老黄真的不见了。

  差不多整整过了半个小时他才重新从沙丘那边现身,这时千年已过,鸠摩罗什最重要的译作都已完成,玄奘也已千里迢迢从印度归来,而我的肉身早已渴死是乡,像那些沙漠中倒毙的骆驼。

  老黄第一件事就是递给我一瓶水。我神情恍惚地推开。

  我刚回门口给你买水了。当地的守门人在河床那边捡了好多石头,都特别好看,一会我们走的时候可以买几块。

  我还是没吭声。

  你怎么了?他害怕起来。我就是去买水了,真的。

  我说:你去打电话了,对吧。你觉得这儿人少,不想让我听到你说话,就故意走得远远的,让我找不到,对吧。

  他不答。

  直到龟兹博物院我们都没有再说话。大部分洞窟都不开放,领我们参观的是一个从拜城来的汉族女研究员,大学毕业没多久,讲解起来抑扬顿挫熟极而流,告诉我们“泰国公主诗琳通也来过咱这儿”。

  我说,在这儿工作多好,能看到好多别人看不到的洞窟壁画。

  她说,好啥好呢!这儿的饮用水没法喝,都是盐碱水,连洗澡都没法洗,得去二十里地之外的小镇运水。

  我回头看看老黄。他面露恻隐之色。从苏巴什故城门口买来的石头沉沉地放在车后箱,他刚才不辞而别的一小时同样沉沉地压在我心头。差一点我就以为自己会死在这片沙漠里了,连口盐碱水都没有。

  离开龟兹时天色已晚。我们将在拜城住下。一路驶过那些风刀削刻的山间窄路,一轮圆月短短地在摩崖顶上升起来。天是无可形容的碧蓝色,但是不能开窗,一开窗沙子就粗砺地划过脸庞。

  依旧是老黄开车。他看上去非常疲倦,有好几次,我都以为这辆车会一头撞向那些迎面而来的土崖。但是没有。山路回旋,在每一个千钧一发之际他都成功勒马,车身紧贴着悬崖驶过。我的心提起又放下。最终空空荡荡。

  玖

  阿克苏市是我们沿途见过最丑陋的城市,没有之一。虽然这里的冰糖心苹果很出名。在这个南疆城市里到处都是温州人。我们在温州大排档吃了一顿晚饭之后经过一个温州足浴城,最终在一个温州茶艺馆住下。叫是叫茶艺馆,其实是俱乐部,有麻将房,也有单独客房。其他所有冠以温州之名的大酒楼都客满,宾馆大厅和电梯里挤满了南方客,温州口音只是众多口音中的一种。

  老黄告诉我说,这儿是温州的对口支援城市,所以。

  是淘金还是支援?

  别那么尖锐。我们只是过客。

  我想我只是受不了这个南疆城市变得如此面目全非。

  第二天早上吃了一顿温州面条当作早餐之后,我们离开了“阿克苏—温州”市。我们的确离南疆的腹地越来越近。

  有一天晚上,我们连夜奔赴民丰,那晚刚好是个月圆之夜。

  大概是路线设计和时间估计错误,那天我们一整天都在赶路,到了夜里十一点多,还没有到达县城。但是一轮绝大的明月正好挂在车前,两边都是黑黢黢的戈壁滩,沙漠公路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有我们这唯一的一辆车,让人有直奔月球的错觉。

  我睡醒抬脸的瞬间,车上正好在放中国好声音出来的梁博。他把汪峰的歌唱得清澈低回,突然嘶吼又有如伤兽。这一次我没来得及换歌,还是《北京北京》。

  老黄突然说,这就是个雏儿啊,他哪里懂得北京?北京是温水煮青蛙,嘶吼没用。呐喊也没用。

  我说,那什么有用?

  做梦有用。过一会他看着月亮,突然说,碧海青天夜夜心。

  此时天际湛蓝。我扭头看往窗外避开月亮,装作什么都没有听到。

  十二点半到达民丰,县城大街上好像只有一家招待所还开着门。白天会发现这儿正好在民丰县的城中心,离银行邮局都很近;而晚上则只能看到一个困眉耷眼的前台黄毛小妹。她都没心思和我讲价,很随便地就给我们安排了一间大床房,进去后才发现是个麻将套间。插卡一开灯,厅中央的自动麻将机哗哗地洗起牌来。我俩都被吓了一跳。

  你说,这么人烟稀少的县城,宾馆居然还有麻将房。

  宁波的天一阁外面就是麻将博物馆。这是国粹。老黄故作正色。

  好,国粹。

  我放下行李,在麻将桌前一屁股坐下,伸手拈起一张二万。手感不重,表面有点黏手。

  老黄也过来,坐在我对面,飞出一张一筒。这感觉倒像是那次在宾馆里玩围棋。

  那谁挺烦我下围棋,但是不讨厌我玩麻将。围棋是出世,麻将是入世。她老说我得多和同事领导打打麻将。老黄说。

  我垂目不答。那谁一路追过来了,正坐在对面不动声色玩麻将。老黄和我说这个什么意思?

  他说赶路太累,遂进里屋洗漱,关灯睡去。不知道分控开关在哪,只能把总电源一关。第二天早上起来,一按总电源,房间外的自动麻将机遂又哗哗地洗起牌来。我推老黄道:快起来,领导同事叫你打麻将了,三缺一!

  老黄一惊,在床上坐起身子:哪哪,谁?

  拾

  民丰是汉朝西域三十六国的精绝国所在地。饶有如是名头,现而今也只是一个破败的小县城,一个胖大的维族女人一声不吭地坐在宾馆门口小卖部的最深处,看一窝刚出生不久花色各异的小狗仔一声不吭凶狠地彼此撕咬。邮局里的明信片只有一种胡杨林的,而且还难看地配上了解说文字:一千年不死,两千年不倒,三千年不朽。

  我说要去邮局寄明信片。结果买了一张,想了半天不知道寄给谁。老黄说,干吗不寄给我?

  好。等你过两天家去了,刚好收着。我笑道。便真的写了我们银行的地址,黄河桥收。

  老黄说,开什么玩笑,现在我不是和你在一起吗?

  不,伟大的是银行,永生的也是银行。将来我们都速朽了,这银行以及银行代表的一切也还是一千年不死,两千年不倒,三千年不朽。像胡杨。

  他疲乏地说,别闹了。

  与此同时沿街的水果摊纷纷收起来。沙漠中心小得可以忽略不计的城市,起沙尘暴了。

  遂又上路。经过盛产人参果“恰玛古”的柯坪县、以天价巴楚菇著称的巴楚县,在阿图什县停下吃了一客酸奶冰淇淋,就来到了喀什。在高台民居里流连了差不多一整个白天和傍晚,自喀喇汗王朝而来的维族精神圣地到处都在拆迁,可笑的是拆迁公司和那个以热爱诗歌著称资助北大未名湖诗歌节的中坤公司同名。

  第二天我们在当地办了去中巴边防站的边防证,就直奔红其拉甫的国门。

  这就是老黄一直和我说的帕米尔高原,历时十日,终于到了。

  冰达坂终年不化,沿途雪山延绵,此刻又是下午四点,灿烂中微微带点酡红的阳光打在雪峰上,是一种柔美到极致的锋利,像冰中藏着火光。

  老黄一路都不说话,看到惊人的美景才忍不住停下照相。沿途信号不好,但只要稍微有手机网络覆盖的地方,他的手机就会突然响起,在我们翻过的每一座美不胜收的冰达坂上,持续发出噪音。我保持沉默,直到老黄终于关了机。

  红其拉甫的战士养了一只土黄色的狗,在太阳底下肚皮朝天地躺在路边的冰面上。我对着边防站想照相以示到此一游,老黄下意识地阻止我说,别照有国徽的地方。

  这居然是两个小时以来,他和我说的唯一一句话。就跟我是个不可救药的环保主义者一样:他也是个不可救药的循规蹈矩者。

  当晚住塔县。傍晚时看到很多美丽的塔吉克族女人戴着圆顶帽子、穿着毛皮大衣优雅地走过街道,塔吉克族和维族一样,也是穆斯林。白种穆斯林。

  还有很多退伍的汉族战士在这里开了饭馆,多是川菜馆。也不知道那些肉菜是怎么突破重重封锁运到这么高的地方来,卖得也并不贵。老黄吃饱喝足之后,用宾馆院子里的水管洗了车。宾馆老板大概也刚吃饱,嘬着牙花子在一旁看:这车还挺新,跑多久了?

  乌鲁木齐租的,大概车龄也就两三年。

  租的车你还这么认真对待。老板立刻心疼起来:我这水也是从下面抽上来的,贵着呢。

  天黑得非常晚,却亮得非常早。第二天早上,我们去了石头城。

  “石头城是丝绸之路中道和南道的交会点,喀什、莎车、英吉沙及叶城通往帕米尔高原的数条通道都在此地会合,还是西域三十六国之一的蒲犁国的王城,唐朝此处设有葱岭守捉……”老黄念着牌子上的字,煞有介事。

  不知为何,此时再听到这些地名,我不再感到油然神往。

  城下有林,有草原,有四通八达的栈道。一些早起的人在栈道上走着,远远看去就像从国贸往下看的人群一样渺小,和我们当下的处境一样毫无关系。

  哪里和哪里,谁和谁,都是隔岸观火,我突然对老黄说。

  不知道他听明白了没有。但是其实连我自己都不太明白我想说什么。

  回县城后却看到许多黄头发长得酷似俄罗斯人的小男孩骑着自行车向一个地方飞奔,而众多塔吉克族女人也都互相招呼着前往。

  是赛马会!途中的巧合永远让人惊喜。

  我们不必商量地停下来,下了车。老黄负责给赛马会上的年轻姑娘们拍照,而我则混迹在最前沿的群众中,用刚学到的几句塔吉克语大声给每个骑手加油。

  这儿信号很好。无意中回过头,就看见老黄正在人群中低声给谁打电话。我不知道他和旧日的世界还有什么联系、他又在和谁通话。但我知道这一切很快就要结束了。

  为了和他保持距离,我悄悄走到了调试音箱的舞台附近,给一拨又一拨优胜者正面照相。负责调试音箱的是个脸色黧黑、笑起来满嘴豁牙的老人。中间一度音箱放不出声音,他求助地看我,我蹲下捣鼓了半天总算不辱使命,又顺便在地上的一堆垃圾中捡到了一个手机。因为掉在赛马场的尘土里,手机变得很脏,但是还有电,一直在响。老黄也不知道躲在哪个旮旯拐角打电话。

  一个塔吉克骑手在马上对我微笑着,英俊得令人吃惊。到处都是我听不懂的语言,向我毫无保留展示着陌生火热的生活。孩子,老人,女人,欢笑声。好容易找到了一个塔吉克族警察,把捡来的手机交给他。他会说一点汉话,问我:古丽,你从哪里来?

  北京。

  一个人吗?

  不,不是一个人。我往远处信手一指。那个人和我一起来的,也从北京。

  啊,北京是个好地方。

  老黄给我买的黑色头巾依然紧紧地裹在头上,我对这个友善的老警察微笑着,同时确认不管我和他说多少话,也仍然不能够明白彼此的生活。就像狗不能明白猫的生活,猫也不能明白猴子的。此时此刻,只有舞台上反复响着的震耳欲聋的高音喇叭是真实的世界。

  优胜者每人五百块钱,年轻人,都来参加吧,都跑起来吧!跑起来吧!

  老黄向我走过来。一路上害怕的摊牌终于来了。我求助地四处张望老警察的身影,却发现他已经走得看不见了。他还有他的整个赛马大会纪律需要维持。那是他的生活。他的现世生涯。

  优胜者每人五百块钱!

  自从提出分居,我已经五个月没法还款了。还款的工资卡在张梅手里,房产证上是我的名字,她没法也不愿意替我还。再不还款,房子就会被银行收掉,这样我以后就再也没法贷款买房子了。

  年轻人,都来参加吧!

  这些天一直是她的电话吗?

  都跑起来吧!跑起来吧!

  不,大多是银行催收的。我一直不敢告诉你。

  我微笑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机收到的第三条相同短信:尊敬的客户,您因按揭欠费没有及时归还,再次提醒您,如欠款超过六期,房产即将被银行冻结。——我也有我的要被银行吃掉的房子啊。房子吃我们,银行吃房子。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

  老黄像梦游一样对我说:喏。这就是塔什库尔干塔吉克族自治县。这就是帕米尔高原。这儿就是世界的尽头。

  我说,嗯。

  看完了咱们就回去吧。他说。回北京。

  天蓝得要人命。十分钟后,我们就将走在回去的大路上。才一会儿工夫,塔县热闹非凡的赛马会就将被远远抛诸身后。会是个晴朗的上午,路边白杨树新鲜脆嫩的叶子刚长出来不久,轻轻地在头顶摇曳着。音箱里最好放《假行僧》:我要从南走到北……要么就是《北京北京》:如果有一天我不得不离去,我希望人们把我埋在这里——为什么要埋在这儿呢,因为我们的房子买在这儿吗?

  我将明确地在歌声里知道一切都已经完了。梦已经提前醒来,一切都结束了。我们正在紧急掉头往旧日的生活里跑,倒带键一路狂按,一直往南,往东,用最快的速度回归正轨。单位的小领导和同事们最晚将在周一发现我们正常回去上班,老黄将带两件行李重回他的婚姻,肆意评判我的客户正一大波一大波地靠近。正午的太阳明亮刺眼,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好奇自己怎么会以为可以逃得掉这庸碌生活,这流沙底部,这向生而死。

  但我此刻在塔县的赛马场。我开始发足狂奔。

  不在北京,不在香港,不在哈萨克斯坦,不在以色列,不在美国,不在任何别的地方。“优胜者每人五百块钱,年轻人们,都来参加吧,都跑起来吧!都跑起来吧!”

  不时听到后面有骑手惊呼:让开让开!我大笑着,喘息着,回过脸,尘土飞扬中一匹雪白神气的大马正疾奔而来,高大的骑手像天神下凡,马裤贴身,长靴锃亮,质地极佳的黑天鹅绒短袄镶着金丝线边,一层波浪,一层直线,一层小三角,极尽繁复地勾勒出鲜衣怒马。他瘦削的脸整个地藏在帽檐的阴影里,看不清。旋即尘土像酒狂一样意气风发地扬起来,调子越扬越高,漫天漫地变成狂喜的赤金色,这黄金世界一个硕大无朋的马蹄突然凭空出现,越来越近,向脸直踏过来。

  选自《中国故事·虚构版》2014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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