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养了一只白色的“乌鸦”。说是“乌鸦”也不准确,因为它通身白,羽翼、项颈、脚趾皆白,眼睑也是白的,虹膜般透明。除了一对黑眼珠,它身上再无其他颜色。我们问,乌鸦不是黑色的吗?父亲抚着鸟笼,纠正道,是“白鸦”,不是乌鸦。乌鸦是披上黑色斗篷的丑陋鸟类,只有白鸦,才是独一无二的。此后父亲一再坚持,若不这样叫,鸦不成鸦,人不成人。
白鸦非鸦。后来父亲逢人便说,他有只天底下最神奇的鸟。此前,父亲养过画眉、鹩哥、喜鹊、虎皮鹦鹉、芙蓉、相思……但没有一只鸟,像白鸦这般受父亲青睐。家中天台,既是父亲领地,又是众鸟栖居之所。父亲侍弄它们,一刻未懈怠。清晨,笼中鸟尚未醒来,父亲早早到了天台。天台有铁丝网围拢,如同巨大钟形罩。悬挂的鸟笼静止、肃穆,众鸟沉默时,它们不过是一个个复刻的牢笼;待到鸟鸣起,翅翼振,这牢笼才形同虚设,活泛起来。父亲投喂小米、谷子和葵花子,看众鸟争相啄食。鸟鸣声啁啾,叽喳,婉转处有如天籁。父亲坐在天台的长条椅上,靠着椅背,沉浸于鸟鸣声汇聚而成的交响乐中,闭目聆听。
父亲是个鸟痴,他说人活一世,名利身外物,有寄托,才会有来世。他养鸟不为虚名,只为心静,他甚至将鸟鸣刻录下来,枕入梦中,伴随他多年的失眠竟也这般不治而愈。
这些年来,父亲奉行自己一套生存哲学,活得清醒而自在。但是谁也没料到,会有一只白鸦从远方飞来,如一枚音符凸起,扰乱父亲流水生活的韵律。
那年父亲随县城文联赴黄山采风。徽地入冬,严寒至极,生于南方的父亲在黄山脚下,被缥缈云雾所吸引,不觉间脱离旅伴,独自从登山口攀援而上。沿途山岚雾霭如梦幻,父亲看得如痴如醉。傍晚,天暗下来,索道关闭,山上游人渐稀。不闻跫音响,但见黑夜沉沉漫上来。雪片扑棱落到父亲头顶、眉梢,刺骨的冷爬上脊椎。父亲自知被困,上不易,下也难,只好探脚,一步步,从半山往山脚下行。石阶上附黏冰雪,湿滑如镜面。父亲走几步,跌一跤。半米开外是深渊,只听得水流声忽远忽近,像一双看不见的手在召唤。跳下去,跳下去,有个声音在喊。父亲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唯恐跌下悬崖就此丧命。他想着妻儿,想着远方的家,想着自己尚壮年的生命,戚戚然泪湿眼底。
越往下走,流水声越响,父亲凭着微弱光亮,判定几里开外应是村庄。灯火在黑夜深处摇曳、闪烁,它们穿过黑黢黢的树影与峭壁,向父亲发出持续的召唤。求生欲念鼓风起,父亲恨不得飞奔而下,投入人间怀抱。他不敢回头,怕千斤重的黑将脊背压断。这时,一阵■响起,墨黑夜色中,有微光两点,像烛照下的玻璃珠在跳。父亲以为出现了幻觉,他怔住,凝视那跳动的光斑,光是活的,在移动,下降,像有个看不见的人高擎一盏灯。
父亲激动得差点哭出来。他尾随细若蚊蝇的光,一步步往下探,每一脚都踏在湿滑的石阶上。咔嚓,咔嚓,鞋底摩擦冰面,像一把镰刀,将浓墨的黑拦腰截断。“人恐惧到极点,就不再恐惧了。”往后很多年,这次“命悬一线”的黄山行,以不同的变体一次又一次重现。父亲将这次劫难历险浓缩、锤炼成一枚图钉,■了岁月的缝隙间。
那个黑漆漆的雪夜,替父亲引路的,不是神明,不是鬼魂,而是一只通身雪白的乌鸦。父亲下山时,时间迟滞了,灌了铅一般,压得他头盖骨疼。父亲在盘桓而下的山道上踟蹰,手脚僵硬,生死未卜。踩到山脚最后一块山石时,父亲觉得大地在晃,头顶苍穹倒转。他扑通一声跪下来,亲吻了土地。山脚下已空无一人,雪花静静飘落,父亲看见黑黢黢夜色中,有个不知名的生物在盯着他,是它引着父亲一步步走完了艰难的逃生路。父亲害怕,想跑,却动弹不得。他屏住呼吸,怯怯地挪移身体,目光凑近时,发现原来是一只鸟。凭借丰富的经验,父亲断定那是乌鸦无疑,严寒雪地的乌鸦。他的意识已被冻得迷糊,恍惚间只以为雪覆了它羽毛,再凝神细看,那只鸦分明是白的,白得耀眼。
父亲仿佛被雷电击中,以为撞见了乌鸦的魂,丢了魂的乌鸦,全身仅剩浅浅的白。那白色如晴天雪地上反照的日光,晃得他双目晕眩。
白色乌鸦沉默着,立于雪地,与父亲对视。它的目光尖锐,清寒,仿佛不属于这个人世。父亲与它隔着一丈远,小心地靠近它。父亲以为它会就此飞走,孰料它扑棱了一下翅膀,栖上父亲肩头。父亲不敢动,生怕惊飞它。它的白色尖喙发出呜哇一声,父亲听懂了,它叫他走。他撑起僵直的身体,迈开步子跑了起来。来到山下一间客栈歇脚,一碗热汤落肚,父亲方恢复些人样。客栈老板说,下午有个旅行团丢了人,已经在景区派出所报案了,还不知死活啊。父亲呷一口汤,闷不作声。他就是那个丢了的人。他的手机没电了,无人联系得上他。他坐着,听别人谈论与他无关的生死。他已将恐惧抛在身后,更何况在鬼门关走过一遭,他带回了此生第一只白鸦。在灯火明亮的客栈,那只白鸦蜷在父亲棉衣里,安静得像是不存在。
父亲认定,这只白鸦是死神高贵的赠礼。
父亲归家,携一身徽地的烟尘。他从车站下车,径直朝家的方向走去。鸟笼覆一顶黑布,父亲一手提旅行袋,一手托鸟笼,像个归乡贤士,从黄山的雾霭中走来。假若有人在那天看见父亲,必将看到,凡他走过之处,地上就落下一层白霜,白霜短暂落地,又短暂消融。
那天母亲半夜惊醒,隐隐不安,一早去北帝庙“摔杯”。交叉重叠的杯象显示,此卦不妙。母亲添了香油钱,失神退出北帝庙,一路上捂着脸,忍住没落泪。
她没想到父亲活着回来了,赶在凶相降临之前回来了。她接过父亲的行囊,捧住他的脸,捏一捏,瞧一瞧,惊叹道,你没死,没死就好!
父亲眉头一皱,眼神直勾勾扫过母亲,说,乱讲。
母亲倒一碗炖好的黑豆猪骨汤,父亲咕咚喝下,擦擦嘴,说,我这辈子再也不上黄山了。
吃饱喝足,父亲手抚着一只罩着黑布的鸟笼。我们都不知道这一次父亲带回的是什么品种。
父亲说,我差一点死在山上。
我和母亲面面相觑,片刻之后,父亲讲起了他在黄山的历险。
讲到和白鸦的相遇,父亲语速放缓。他要努力消化那个神迹降临的瞬间,好让它一遍遍夯实。见到白鸦发出的微光,父亲说,他的心就稳了。他的死期也因此被推远。父亲说着,语调激越,他按捺不住激动,站起身揭了黑布。黑布褪去时,我们见到了这只传说中的白鸦。它立于笼中,爪子抓住细长竹条,眸子晶亮。我被它浑身的白惊到了,白色从每一片羽毛中冒出来,我甚至怀疑,它的骨肉和内脏也是白的。白鸦不怕生,一对透明眼睑眨了眨,神态自若。母亲晃晃脑袋,离得远远的;我凑近去,闻到它满身的清冷。父亲说,没有这只鸦,就没有我(仿佛白鸦是他的再生父母)。出乎我们意料的是,父亲突然跪下来,朝着白鸦拜了三拜。这个突兀的拜鸦仪式如此隆重,我从未见父亲这样虔诚过,他平日连家中司灶君也懒得拜。我站在父亲背后,视线与白鸦触碰,它在看我,而我却慌张地偏转头,生怕被它白色的目光穿透。
父亲养了只“白鸦”的消息不胫而走,凡有耳闻的人都想一睹真容。父亲不轻易将白鸦示人,这和他后来的做法不同,后来的他见人便炫耀,他养了只天底下最“神”的鸟。
起初,父亲将白鸦栖居的笼子悬在房中。父亲不希望它与天台的众鸟为伍。母亲不赞同,她说房间是用来住人的,怎么能养一只怪鸟?母亲的话冒犯了父亲,更准确说,是冒犯了那只白鸦。父亲执意将它养在房中,争执不下,母亲妥协了。但她提了一个条件,夜间须用黑布罩起来。不知为何,自从白鸦进家门,母亲便时常皱眉头,她隐约预见白鸦会给这个家带来什么,究竟是什么,母亲说不出来,我也不知道。
如此过了几日,有天夜里,我被一阵吵闹惊醒,隔着墙壁,我听见母亲在说话。母亲的声音说,它在看我。父亲说,荒唐,我已经用黑布罩住了,它看不见你。母亲的声音重复道,它在看我,我就是看到它在看我了,隔着布也能看到。父亲不耐烦地呵斥道,你放屁!母亲顶了一句,你才放屁!
事实上他们的争吵并不激烈,只因四下阒寂,即便各自压低了嗓音,对话内容还是清晰地穿墙而来。我躲在被窝中不敢妄动,只好暗自期待争吵声变小,直至停歇,就像他们以往许多次争吵那样。可是这一次,母亲执拗得像头拉不回的牛。我听见她咬着牙威胁道,好,你不听是吧?那我搬去客厅睡!接着传来一阵响动,那是母亲在收拾被褥和枕头。
母亲这样做,不过是在虚张声势。最终在白鸦与母亲之间,父亲选择了母亲。
隔天一早,我起床时,父亲正提着鸟笼爬上楼梯。我跟着他上天台。父亲说,你来做什么。我说,我想看乌鸦。父亲纠正道,不是乌鸦,是白鸦。我讪讪说,知道了,是白鸦,不是乌鸦。父亲打开铁锁,推门进去,身影隐没在一层薄薄的晨曦中。
二月春寒,我裹一件棉衣,坐到长木椅上。平日若无父亲允许,谁也不准上天台,天台是家的禁区,它的圆顶和生锈的铁丝网,让我想起关人的监狱。父亲揭开黑布,动作轻得像个魔术师。然而他的魔术并没有变出来什么。光线射进笼中,还是那只鸦,还是一身白,它被光线挑开眼,好像光是针尖。白昼日照下,它的羽翅更白了,比白鸽还白,可它分明不是鸽子,而是一只鸦。我听见空气震动了,天台上其他鸟受了惊吓。白鸦引起了众鸟的不安:它们有的扑扇翅膀,发出尖利鸣叫,有的使劲啄着鸟笼的竹条。我不得不捂上耳朵。父亲这次没有听见天籁,他听见了混乱。所有的鸟都在发出抗议,请它出去,出去!它们一遍遍惊叫,叫声骇人,惊扰了四邻。我听见邻居隔窗大骂,死人啊,一早吵吵吵!
父亲愣在原地,看众鸟发怒,这些平日熟悉的鸟,忽地变了脾性。白鸦的不受待见损了父亲颜面。他的脸色沉下来。他大概从未想过,鸟类中也存在“排斥”这一现象。这些鸟,为什么就不喜欢这个外来者?我问父亲,它们怎么了。父亲摆摆手说,没什么,下去,下去。说罢,他怅然地提了鸟笼,锁门,走下楼梯。我停在楼梯口回望天台。经过一番吵闹,众鸟已经恢复了原样。它们成功地赶跑了外来者,也许此刻正待在各自笼里欢庆胜利——可是,这又是谁的胜利?
自此,父亲再也不让白鸦上天台,尽管位居一楼,它的待遇却比天台那些鸟要好。父亲给它投喂蝗虫、蝼蛄和金龟甲,每日清洗鸟笼,悉心照料。乌鸦本是集群性鸟类,栖于林缘或山崖,到旷野挖啄食物,喜腐食,性凶悍,常掠食水禽、涉禽巢内的卵和雏鸟。但这只白鸦却温驯得像个隐士。父亲将多年的养鸟经验用于白鸦身上,他在鸟笼中筑了只鸦巢,巢呈盆状,内壁衬以细枝、草茎、棉麻纤维和羽毛等。母亲讥讽他,怎不见你对儿子上心?父亲沉思一下,慢悠悠说,鸦是鸦,人是人,怎么能比呢?
父亲养了一只白鸦的消息传开了,镇上和县城的鸟友,隔三岔五便相邀来赏鸦。不管白天黑夜,下雨晴天,他们不请自来,成功将我家变成了动物园。那天,有人怀疑白鸦的真假,这个腆着大肚子的老先生(他是父亲的忘年交)说,找专业人士验验吧,说不定基因突变呢。他的话透出一股酸溜溜的味道。父亲辩驳道,什么基因不基因的,白鸦就是白鸦,怎么会假?旁人附和,乌鸦也有白色的,不信你去查下。父亲急红了脸,他觉得这群人什么都不懂。他们的对话发生在茶几旁(经过母亲的反对和众鸟的排斥之后,父亲另辟一室专养白鸦,客人上门,才将其移至客厅)。众人边喝茶边闲谈,白鸦丝毫不在意旁人的质疑,它在笼中兀自冥思,踱步,啄食。父亲时不时朝白鸦瞥上一眼,好像只要一刻不注意,它就会从笼中消失。
除了若干异见分子,大部分人都惊叹于白鸦的神奇。他们的吹捧和称赞,极大满足了父亲的虚荣心。从前父亲是个孤独的养鸟人,他养鸟,更像自娱自乐,可是自从有了白鸦,他的世界逐渐发生了变化,也开始热闹了起来。他久未谋面的旧交来了,素不相识的“朋友”也来了。他们见过白鸦,就如中了蛊一般,逢人便道,白鸦如何如何。在他们的描述中,白鸦越来越玄乎,已非凡间鸟雀可比。那时镇上人家流行养赛鸽,一养就是一棚。养赛鸽目的只一个:参赛,拿奖,最终奔着丰厚的奖金去。有人劝父亲养赛鸽,父亲却不屑此等营生。他说,这不是养鸟人该干的事。现在,父亲的固执有了回报,事实证明,他的清高终究是值得的,这只独一无二的白鸦,比金银珠宝还贵。父亲得意于此,然而,时日长久,有个隐忧袭上了心头:如果白鸦死了,岂不就什么也没有了?这隐忧一天天发酵,折腾着父亲。父亲对白鸦寿命的担忧,远远超过了对世上其他生物的担忧。他笃信,白鸦推迟了他的死亡,也必定能延长自己的寿命。
直到几年后发生另一件事,父亲才确信,白鸦是不死的,它是一只永生鸟。
那年盛夏,天高气燥,碾米房半夜起火了。火势大,黑烟腾腾从低矮处往上冒。我家与碾米房只隔几步。火舌舔过沥青棚屋顶往周边蔓去,烧了杂货铺,又奔袭另一户人家。众街坊提水的提水,扑火的扑火。大火烧燎的毕剥声,梁柱倒塌的轰隆声,人们的叫喊声,脚步声,充斥着整条街道。折腾一宿,火势才减弱下来,直至寂灭。烟灰洒了半条街,青石板染黑了,碾米房被毁了大半,一袋袋稻谷烧作炭灰。守夜的伙计踉跄逃出,蹲在路边,哭哭啼啼像个乞丐。大火惊醒了四邻,只有我们家,如往常一般沉睡。隔天,邻居才想起来,以为我们一家被浓烟呛死了,遂急煎煎拍响了我家铁门。母亲起身去应门。邻居见到母亲,一脸诧异:昨夜大火,你不知道?母亲疑惑地朝门外看,废墟般的街道将她拖入可怖的火灾现场。她瞠目,接着折回房里摇醒了父亲。
白鸦的双眸映出父亲惨白的脸。见到白鸦无恙,父亲悬着的心才落了地,可是很快,另一股不祥的预感又奔涌过来。他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天台。眼前的景象如此诡异。父亲揉揉眼,以为看到的是幻觉——笼内众鸟毫发无损,一切如常,仿佛昨夜的大火只是一场梦幻。父亲松了一口气。他眼底闪着泪,念道,老天保佑,老天保佑。父亲站在天台朝下望去,街道已经换了面目:碾米房塌了一角,街道像被轰炸过。父亲觉得奇怪,这么大的火,为什么昨晚他毫不知情?他无法想象灾难的发生,只能由灾难的后果往前推。他于是见到火光中,一只无形的钟罩悬于天台上,隔绝了火舌,将毁灭的恐惧挡在几米开外。
尽管大火已遭扑灭,空气中仍然弥漫着浓烈的焦煳味。
父亲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想不通原因的他只好将一切归功于■。下楼后,父亲捻上三支香,跪在白鸦笼前拜了又拜,又命令母亲和我,遵照他的仪式跪下。这是父亲第二次将白鸦当作神。我被迫跪了下来,抬起头时,撞见了白鸦清寒的目光,那目光里有什么是我猜不透的,好像不管世界发生什么,不管人世如何残酷,它都会一如既往。
仪式结束后,父亲说,听着,没有它,我们早烧成灰了。他还说,我们的命是白鸦捡回来的,要善待它。母亲没回应,她还沉浸在对火灾的恐惧中。她不明白,平日不信鬼神的父亲,为何一夜之间变得比她还虔诚?这些年来,母亲敬畏神佛,也常到后山尼姑庵内添香油钱,听师傅诵经,吃斋菜,诚心礼佛。只要能保平安,母亲连算命先生和落神婆的话也奉若圭臬,可她从来不曾拜过什么白鸦。
火灾过去好多天,烧毁的房屋清空,该赔的也赔了。好了伤疤,生活还将继续。只是谁也没想到,这条街再也回不到原样了。起初,气味很轻,但随着温度日渐升高,气味越发浓重,恼人的焦煳味被风一吹,渗进了空气,又钻到屋里。我们都以为,气味一定会褪散的,就像生活仍将继续。邻居们整日关了门窗,有人在门口喷洒空气清新剂,然而焦煳味就像生了根,再多的措施也拿它没辙。父亲从卫生站买回一箱口罩,分发给四邻。从此,整条街的住户,进进出出戴口罩,人与人见面打招呼,声音是含糊的,像失真的录音带。
气味持续了四十九天。第五十天,有人在街上撞见一只死鸟,一开始没在意,便一脚将它踢进阴沟;第二天,又有人见到死鸟,那只鸟扑棱几下翅膀,像陨石那样安静地落下;第三天,疾飞的鸟撞上一户人家的玻璃窗,掉下来,死了。死鸟与活鸟差别不大,唯一的区别是,死鸟再也飞不起来了。越来越多的鸟死在街上,落于屋顶,它们冰雹般橐橐地敲打着地面。这件事引起了街坊邻里的警惕,大家每天走路,打伞的打伞,戴帽的戴帽,唯恐被随时坠亡的鸟砸伤。第八十一天,街上一个孤寡老人发烧,被邻居送去打吊针,一夜高烧不退,殁了。老人的死讯在镇上迅速传开。“禽流感”——不知谁第一时间想到这个——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各种小道消息铺天盖地。联想到此前经久未散的烧焦气味,镇上的人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了,恐慌情绪蔓延开来,传得比疫情还快。
当天,市里的检验检疫局派了个检疫员下来。检疫员沿街勘察鸟尸,又环顾四周,最后问街坊,附近可有人养鸟?
这件事父亲早有耳闻。单位下发了通知,这段时间轮休,父亲只好待在家中。他不愿承认鸟是气味的来源,也不愿承认,鸟是气味的受害者。街头巷尾一片死寂,小孩子不准上街,只好趴在窗户往外看。越来越多的鸟坠死下来,无人敢捡,任由它们就地腐烂。远远看去,街道就像长了密密麻麻的肿瘤。因为这件事,我们家也笼罩在一片阴影中。我不用去上学,母亲除了上街买菜,一整天都窝在家里。父亲也是一天比一天焦虑。他扯了一匹巨大的遮光网,将天台罩起来;怕众鸟被感染,又在供鸟饮用的水中掺上维生素和葡萄糖。这都是些无奈之举。母亲问他怎么办。他眉头紧皱,摇摇头说不知道。
检疫员上门时,父亲正喂完白鸦。他瞅见黑压压一片人影移过来。随检疫员一起的,还有一群戴口罩的邻居。有人喊,鸟先生,出来啊!“鸟先生”是街上住户为父亲取的“雅号”,但此时听着更像是一句辱骂。父亲铁青着脸迎出门来,见到众人,他冷冷问了句“什么事”。检疫员说,群众举报你家养鸟,为防止疫情传染,请你尽快捕杀。
父亲说,有什么证据?
有人喊,鸟先生,我们就是证据,死人就是证据。
检疫员说,你要是下不了手,我们帮你。
众人附和道,对对,我们帮你!
说话间,众人有的撸起了袖子,有的挤在门槛,还有的,伸长了脖子,仿佛想看看父亲养的鸟都在哪里。我和母亲从未见过这种阵势。这群人就像一群寻衅的仇家。我吓得身子哆嗦,母亲搂住我,紧紧握住我的手,叫我不用怕。戴上口罩的邻居,声音与相貌都走样了。母亲分辨不出他们谁是谁。他们带来一股凶猛的潮水,顷刻间要将这个家淹没。父亲用他纤瘦的躯体阻挡,我听见他说,给我一点时间。
检疫员质问,人命要紧,还是鸟命要紧?
这时,人群中有人高喊:好你个鸟先生,我们不要你的口罩!这句话像导火索,引燃了新一轮的怒火。声讨声一浪盖过一浪。死去的鸟和白色口罩,这毫无关系的两者被人强行扭在了一起。我的父亲一辈子不作恶,现在竟然成为众矢之的。他往后退几步,又站住了。有人摘下口罩,扔向父亲,接着,更多的人将口罩摘下来,朝同一方向扔去。白色口罩一巴掌接一巴掌,掴在父亲脸上,掴得母亲看不下去,站在门口指着众人直骂。
堵在门口的人差一些将我家门槛踩烂,场面陷入了混乱。
父亲拉住母亲,大吼起来,够了!都让开,我杀给你们看!
父亲的话喝住了众人,也将自己推入了罪恶的渊薮。我看见一片人影撤退,父亲由门口折回。他沿着楼梯一步步登上去,每走一步,都似踩在刀尖上。母亲捧住脸在哭,有人劝慰道,杀几只鸟嘛,莫伤心!母亲不语。我知道她伤心不是因为这个,她伤心是因为其他。天台的鸟躲过了天灾,却躲不过人祸。父亲也未曾想,他有一天要亲手杀死这群鸟。他不让人帮忙,只是一笼接一笼,从天台往楼下搬。这个过程如此漫长,父亲的身体像是被人控制住,他被控制着,犯下不得不犯的罪恶。我不知道父亲在想什么,他只是机械地重复同一个动作,每提下一笼,他的心就像割掉一块肉。
这条街上的人,从未见过种类如此繁多的鸟。他们知道父亲善于养鸟,却不知道鸟对父亲意味着什么。现在,他们终于开了眼界。父亲将这辈子所养的鸟,一笼又一笼搬到街上,搬完一笼,他站着,歇一下,再继续搬。邻居的小孩兴奋地冲出来,又被大人揪住衣领拎回家。几十只鸟笼一字排开,像一次声势浩大的展览。摘下口罩的人,此刻都捏着鼻子,生怕被鸟笼发出的气味感染。
父亲提完鸟笼,累得直喘气。他站在烈日下,面对着一排即将变作坟冢的鸟笼。汗水从额头滴下,落至路面,被暑气蒸干。
笼中鸟好像已经预感到了死亡的来临。它们同时扯开嗓子嘶叫,叫声刺痛了耳膜,也刺痛了神经。父亲再一次于鸟鸣声中听见了混乱。这次的混乱不同以往,父亲知道,混乱过后,即是死亡。
母亲不让我出门,我只好趴在窗户往外看。日头毒辣,路面反照着耀眼的光。我看见检疫员叉起腰指指点点,有人背着手走开了,有人离得远远的,还有的人撑了伞静立观看。
天气闷热得像一个蒸笼。黑云从天边涌过来,眼看着一场大雨就要来了。检疫员催促道,可以开始了。众人也重复道,可以开始了。父亲看看他们,又看看鸟笼。他犹豫着,好像每过一秒,都是煎熬。杀鸟开始了,父亲闷着头,一句话也不说。我趴在窗玻璃上,看不到父亲的脸,只看见他的身影。父亲哭了吗?我不知道。玻璃外面的世界,动作是静默的,连杀戮也都静默。父亲半跪着,打开一只鸟笼,手缓缓伸进去,好像即将碰触一块烫手的冰。他抓一只,捏住,再抓一只,再捏住。父亲的画眉、喜鹊、鹩哥、鹦鹉、芙蓉、相思……一只接一只,从他手中断了性命。濒死的鸟张开尖喙,发出凄厉的啼叫,它们的脖颈如此脆弱,隔着窗户,我听见一阵又一阵清脆的折断声。咔嚓,咔嚓,死去的鸟,使其他将死的鸟受到惊吓。众鸟在笼内逃窜跳跃,不停啄父亲的手,疼得父亲不断缩回来,又不断伸进去。
——它们曾经的主人,如今做了刽子手。
我从未见过鸟类以这样的方式死亡,有的甚至来不及嘶叫,小小的尸首就摊在了笼内。日光照耀着它们羽翼,像一块块死去的鲜艳布匹。嘈杂的鸟叫充斥了整条街,像一场来自地狱的嚎叫。我捂住眼,又睁开眼。鸟鸣声越来越少了,有人不忍看下去,背着手走开,只有那个检疫员还在那里,父亲每杀一笼鸟,他就蹲下来检查一遍。父亲杀得越多,他蹲下的次数越多。时间如黏稠的糨糊,裹住父亲,凝结鸟的尸体。终于,剩最后一笼鸟了。父亲瘫痪了一般,跪在炽热的路边大口喘气。他抬头望一眼,又望一眼,目光扫过鸟笼,停住了。前一秒这些鸟还好好的,这一秒,却只剩余一堆冰冷的尸首。他竟然亲手捏死了这么多心爱的鸟!父亲不知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也不知道一切是怎么结束的。他失声哭起来,这是我第一次听见父亲哭,他的哭泣和众鸟的悲鸣混在一起。谁也不知道,父亲以这样悲怆的方式在护着什么。在恸哭中,父亲抬手,结束了最后一笼屠杀行动。
空气中弥散着一股粪便的味道。检疫员拎了一只麻袋,将死去的鸟囫囵装好。父亲从杀戮中停下来,他的四肢早已僵直,湿透的汗衫紧贴在背上。这一切,使他看上去就像一个刚从战场归来的士兵。他的双手沾了太多罪恶,亟需得到清洗。他不敢看死去的鸟,也不知道接下来应该干什么。他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回家。母亲默默地过来,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给父亲洗手。父亲蹲下,任水哗啦啦浇下,洗着洗着,他忍不住,呜哇一声吐出来。母亲轻拍他的背,他趴在水沟旁,吐得肠胃翻滚,眼泪和呕吐物搅成了一块。
街上只剩下一排空空的鸟笼了,它们是精致的竹制的坟冢。蹲在水沟旁的父亲,眼睛是红的,脸颊也是红的。在一片嘈杂声中,父亲出现了幻听。那个陌生的声音浮上来了,幽幽的,钻进父亲耳朵里。父亲想起了他的黄山之行,想起雪夜里救他一命的白色乌鸦。他的身体剧烈地抽搐着。他知道,他所犯下的罪最后指向何方。只要再坚持片刻,片刻就好了,待检疫员离去,一切都会恢复正常。父亲这样想着,却不知道有什么东西正在靠近。他吞了一口唾沫。这次他听清了,那个陌生的声音说:还没完呢!还有一只!
父亲的心提到嗓子眼,他听见空气裂帛般撕开了。
检疫员停下来,父亲也停下来;检疫员停下来,是因为捕杀并未结束,父亲停下来,是希望捕杀不要开始。是啊,还有一只。父亲从疲累中恍过神来,他不知从哪里拾回的力气,顾不上擦净黏腻的秽物,站起身便往回冲。那是他最后一块心头肉。他要赶在死神降临前带走它。检疫员的动作比父亲慢,他像一堵墙一样横在了门口。父亲背对我们,面朝着世界。他已经无路可退了,我看到他的背影在颤抖。空气中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再一次,父亲以单薄的身躯抵挡愤怒的潮水。检疫员与父亲面对面,他的目光越过父亲的目光,投向远处,在他无法抵达的角落,传来一阵喑哑的嘶鸣。嘶鸣揪住了父亲的心,也揪住了检疫员的心。闻到风声的街坊,重新聚拢在我家门前。他们知道,还有最后一个幸存者,他们想知道,最后一个幸存者葬身何方。时间以停滞的方式在流动。就在父亲转身时,一道白光忽地闪过,利箭一般射向天边。白光照亮了晦暗的房间,也灼伤了所有人的眼。白光飞逝的同时,我的父亲站立成一根盐柱,他的瞳孔,映出空空的鸟笼。
选自《青年文学》2014年第7期 原刊责编 张 菁 本刊责编 孟德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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