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选了张紧靠落地窗的米色餐桌。窗外行人简直能看清她颧骨上的蝴蝶斑。
这是家粥饼铺。韦礼安端了盘酱煎鲫鱼,拎了两瓶冰镇黑啤,她则犹豫着盛了碗百合莲子粥。老板娘问她加不加冰糖,她恍惚着摇摇头,旋尔恍惚着点点头。
“喝啤酒不?”韦礼安将鱼头馕进嘴里,刺都没舍得吐,“你该喝点酒,太鸡巴热了,我都快休克了。”
他即便休克过去也很正常。他忙活了足有半个时辰。有那么片刻她隐约听到水流哗哗的悄响,她怀疑洗漱间的塑料水管漏了,刚挣扎着起身侧耳细听,他就猛地将她重新卡按在黏糊糊的床单上……床单上满是墨西哥沙漠里那种肥硕苍绿的仙人掌,一棵连一棵,棘刺是模糊的咖啡灰,他猛烈地撞她一下,仙人掌的棘刺就狠狠扎进她皮肉,等他松弛着收腰时那些棘刺又迅疾地猝然拔出。在他不知疲倦的高速运动中,她感到自己的肉身已然被那些针刺扎得鲜血淋漓。当他蜥蜴般的长舌来回涤荡着她的耳郭时,她忍不住偷偷伸手蹭了蹭床单。没有血,只有汗液和皮屑。
“其实……”韦礼安朝她挤挤眼,“我们该换个房间。”
那间房确实窄小,在阴面,泛黄的空调虽一直“嗡嗡”响动,却仿佛吹的热风。当他死死勒紧她的小腹大声咆哮时,她皱着眉搡开他烙铁般的肩膀。在墙上那面碎了一角的镜子里,她看到两头黄昏时分从水族馆爬出来的河马:又老又笨,瞪着干涸的眼。
“哦。”她低头应了句,“我一点不热。”
韦礼安讶异地盯着她说:“你属蛇的吧?”
她乜斜他一眼:“你要回家了吗?”
“晚上还得跑趟满洲里。”韦礼安一口气将整瓶啤酒灌下,“你知道我们这行就这操性,赚的辛苦钱。妈逼的,命不好,只能一辈子当孙子。”
多年来他一直跑长途大货。她不但知晓他是个半吊子司机,还知道他是匹昼夜发情的种马。据说有一次路经新疆某个山沟加油,十分钟内他就勾搭上一位哈萨克姑娘。他跟浑身柴油味的姑娘在亮银色的空油罐里折腾到鸦翼遮天。当他拍拍屁股离开时姑娘死活要跟他私奔。“还是个处女,”他曾摇头晃脑地炫耀,“皮肤滑得像天鹅绒,头发是奶茶的香味儿。”他老婆是独眼,一只眼球是玻璃的,在超市的金银专柜当收银员。据他说很久之前就分居了。她知道他的话不可信。他是那种一说谎话立马就能被人察觉的人,也许他想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我忘了洗澡。”他大大咧咧地抓了抓裆部,“我现在就想洗个热水澡。”
她眼皮都未挑,只用筷子将百合一瓣瓣剜出来抿到餐桌上。
“一切都会好起来。”他点了根烟。男人们都喜欢饭后和做爱后吸支香烟。
“我很好。”她的嘴角撇了撇,“莲子真难吃。”
“凡事都往好里想。”韦礼安剔着稀疏的牙齿,“比如我老婆总头疼,老怀疑自己得了脑瘤,又不敢看医生,一拖就拖了两年。前天到医院做CT,才发现只是长了个石榴大的囊肿。”
“没事吧?什么时候动手术?”
韦礼安一愣,“你问我,我他妈问谁?”
他结了账,笑着跟她辞别。他不笑的时候很像个正经人。
“你知道宇宙有多大吗?”她突兀地问道,“宇宙……”
他问道:“什么?绿豆?”
她慌里慌张地摆摆手,“没什么……快去吧……”
他猫腰钻进那辆二手迈腾,关车门时还朝她来了个俄军式敬礼。黑夜已至,屋内格外柔亮。她踉跄着跑进卫生间搂着马桶狂吐起来。眼泪都吐出来了。等按住眼角掏纸巾,方才察觉纸巾袋是空的。她蓦然想起全被韦礼安用了。旅馆里没准备卫生纸。
她有些疲乏,下身也隐约着疼。坐在马桶上时她恹恹地想,现在身边要是有张超级柔软的席梦思该多好。如果床上有本科普读物就更完美了。能有什么比在壁灯下躺着读书更舒服的事?她开始想念起旅馆的那张双人床,她依稀记得,床头满是死去蚊蚋的旧血。
她好不容易打上一辆出租车。那家旅馆离街心很远。
她未曾料到一切如此顺利。下午给韦礼安打电话时,他明显有些意外,不过很快就应允了。她选在一家破落偏僻的旅馆,旅馆有个辉煌磅礴的名字:好莱坞。旅馆老板为何起这样一个店名?叫加州旅馆或许更妥帖。她跟韦礼安都有些局促不安。即便韦礼安这样的情场老手,也只是讪笑着在屋内踱来踱去。后来他忍不住说,有事尽管说,你知道我手里没钱,可街上的黑白两道都是铁哥们。不是吹牛逼,只消一个电话,让他们砍张三的胳膊他们不敢砍李四的大腿。
他向来河东说话河西听。她默然凝望着他,仿佛他是她顽劣的孩子。你过来,她摆手说,过来吧。
韦礼安吹着口哨走过来。裤子上粘了什么?她拧着眉头问,这么大的人,吃东西也不当心。她小声地、温柔地苛责着,手指颤颤巍巍在他大腿处掸了掸。裤子上什么都没有。她说,哦,是米粒……米粒……他猛地攫住了她的手,呼吸瞬息急促浑浊起来……他肯定想不到,在他敲门之前,她强迫自己吞咽了三粒安定。
该发生的都发生了,跟想象中一模一样,就连他高潮时的表情都跟臆想中的如出一辙:丹凤眼狰狞地挑耸着,而擅长说谎的嘴角神经质地抽搐,散发着烟草味儿的口腔则犹如一条幽深污秽的隧道,仿佛随时随地都能将她吞噬。事后他沉默了,不过马上缓过神,吹着口哨捏了捏她的乳房。她赌气似的腾开他的手说,你能老实点吗?他一本正经地说,不能。一双手又钻过来。她利落地跳下床铺,在满地的手纸中慌乱地套上长裙,说,我饿了。他嬉皮笑脸地说,好吧,做爱不光是技术活,更是体力活。
她撇了撇嘴。在他折腾的过程中她始终左肘护胸,右手紧按住瞳孔。她努力让自己更像是一具仓库角落里废弃多年的塑料交警:色泽黯淡,表情麻木,浑身笼罩着陈旧的灰尘。她甚至有种古怪的想法:也许她厌倦的样子会让他兴致索然。而事实是,她羞涩、略显绝望的模样反倒让他更为亢奋……后来,她只得强迫自己……想象着正懒懒地坐在高速收费口的亭子里小憩……
那条沿海高速公路大抵是全省最岑寂的一条公路,政府修建它的目的,仿佛也只是为了让往来的司机在狭长的海岸线体验到什么是真正的身孤心疲。在漫长的、犹如凝固了的闲暇时光里,她通常读点闲书。她从小就喜欢宇宙方面的科普读物,小学六年级时还写过一篇关于时空隧道的科幻小说,在全县小学生作文竞赛中获了二等奖,奖品是一套《大西洋底来的人》光盘和一个超人模型。多年后她还能想起那个模型的样子:超人浑身隆起的肌肉让他更像是个在舞台上走秀的健美先生。如果没有记错,这位终生都在拯救别人的克利普顿星球人穿件蓝色紧身内衣,勒着红色三角裤,鲜红的斗篷被骤风高高吹起,他的腿呢,一条直立,另一条腿则轻快俏皮地抬起,左手悠然地背揽在身后,右手则热切地伸擎,仿佛随时随地他都能腾空而起飞奔浩瀚的太空……在高中时她陆陆续续读完了斯蒂芬·霍金的《宇宙简史》,然后是彭罗斯的《通向实在之路》、卡尔萨根的《暗淡蓝点》……她喜欢这些貌似刻板实则让人绝望的书籍,只有在这些冷静的、没有任何色泽的文字里,她才能真正体会到作为一个“人”的渺小,是的,渺小的、可笑的、粗鄙的但又不乏高贵的“人”……这段时间她正在读约翰·巴罗的《宇宙的起源》,当然,这次她读得异常缓慢……有时读着读着就走神了,铁皮岗楼犹如狭窄的蒸箱,她却从未觉得炽热……此时的宇宙是静透的蓝。她自己也是透明的,孑孓着走向宇宙的边缘,没有风,没有影子,没有黑洞,也没有光,更没有彗星和坍塌的小行星。只是干净的、荒芜的椭圆形纯蓝……
“退房吗?”前台姑娘问,“如果现在退,我按钟点房给你算。”
姑娘说话时没任何表情。她轻声轻语地说:“不退,我要在这里多住几天。”
“你眼力真好,”姑娘嚼着口香糖说,“我们家老板的表哥是这片派出所的副所长,你尽管放心。要是整月包房,我给你打八五折;如果办张VIP卡,我还能给你打七折。”
“不用。”她垂着眼睑说,“把房间的床单换下好了。”
“我们一天只换一次,”姑娘拉着长音说,“如果你真想换,要额外交三十块钱。”
她给了姑娘三十块钱。“喷点儿空气清新剂,”她说,“要柠檬味儿的。”
她不想闻到床单上汗液的馊臭味儿。她希望在安炜到来之前屋子清洁明亮,犹如挂满彩灯的洞房。安炜有轻微洁癖。他从来不用公共场所的马桶。
安炜这么快就赶来了。他骑着辆白色哈雷。这个财政局的公务员唯一的爱好就是摩托车。多年前他骑的是辆豪爵,然后是五羊、嘉陵、宗申,再后来是钱江、力帆、新大洲……也许可以这么说,他的坐骑史就是一部摩托车简史。他现在的这辆哈雷是用刚到手的房屋拆迁款买的。
她从窗口探出身子,俯瞰着他将摩托车小心翼翼停好。他没有立刻上楼,而是眯眼抽了支香烟。她还从来不知道他也吸烟。他的牙齿一直很白,身上总是阿迪香水的柠檬味。他是个自驾游爱好者,也是本地摩托车俱乐部的会长。他骑摩托车去过丽江和青岛。不过他最大的梦想是去布达拉宫。听说他已经选好了路线,要从云落出发,途径北京、河北、山西、陕西和四川,然后由雅安入藏,往返一万公里。他有个卖童装的老婆,抽烟喝酒打麻将,还会跳拉丁舞。
“瘦了,你。”安炜皱着眉头问,“睡不好吗?”
“整宿整宿睡不着。”她捂着嘴打个哈欠,“老怕一闭眼,就醒不过来。”
安炜摸着鼻尖问道:“源源还好吧?”
源源是她的儿子。这个患了自闭症的五岁男孩一直由她母亲带着。源源最喜欢装蜂蜜的玻璃瓶盖。他喜欢所有紫云英气味的铝合金瓶盖。他终日攥着圆形瓶盖坐在玻璃鱼缸旁边玩蚂蚁。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有时候她木木地想,也许对于可怜的蚂蚁而言,这个喃喃自语的五岁男孩就是整个宇宙。
“昨天他的瓶盖丢了一个,哭闹半天。”她说,“不过他现在认识我了。只要我唱一句《数鸭子》,他就知道我是他妈妈。”
“他这样的孩子通常都有某种天赋,尤其是在音乐数字跟绘画方面。看过《莫扎特和鲸鱼》没?《雨人》呢?”
“没。我哪儿有时间看电影……书都看不过来。”
“我老有种预感,没准哪天,他也能成为舟舟那样的指挥家。”
安炜掸掸坐垫微笑着坐进沙发。窗子开着,不远处未拆迁完的阁楼在黑夜里犹如沉默的鲨鱼骨架。“有事就跟我直说。”他没像以往那样喊她的名字,“你其实也清楚,谁离了谁都照样活。我有个驴友,前年登喜马拉雅山时死了。他老婆跟他青梅竹马,葬礼上哭得死去活来,可半年后就跟另外一个驴友同居了。这个世界就这样。世界本来就这样。”
她起身踱到窗前拉上窗纱,背对他抻了抻吊带。他不知何时将电视打开了,是电视直销节目。两个港台腔的男女嗲声嗲气地推销一款价格不菲的不粘锅。“我们家也有这种锅。”安炜说,“炒出的菜比猪食都难吃。”他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后,一具精壮的肉身冒着温热气息。她想转过身,身子却仿佛被夜风凝住。她听到他轻声说,日子再难也得凑合着过。哪里有天遂人愿的事?他一直想去西藏,可往返行程要二十五天,年休假根本不够。这些年他一直疯了似的锻炼身体,为了让心脏更健康,每天要在跑步机上跑十公里;为了减少腰腹赘肉,每天要跳二十分钟有氧拉丁操;为了提高心肺功能,每天要骑八分钟动感单车;他甚至练了两年瑜伽,好让自我与天神合一。
“可我就是去不了西藏。”他悻悻地说,“我经常做梦,梦到自己坐在布达拉宫门口,跟一帮哥们儿喝啤酒吃鸭脖玩德州扑克。”
她终于转过身。他还在喋喋不休地念叨西藏之行。他的鼻尖沁出了汗珠,颌下修剪得齐整漂亮的胡茬冒着青光。她不禁伸手摸了摸。他稍稍愣了下。她又摸了摸他的耳朵。当她的手指蜻蜓点水般蹭着他的肱二头肌时,他果敢地握住了她的小手。他的手很大。
“我一直都喜欢你……真的……你从来不知道自己有多漂亮吗……”他咬着她的耳垂呢喃着,仿佛不是在跟她说话,而是在迟疑着说服自己,好让接下去的一切更顺理成章。当他们磕磕绊绊地脱甩掉衣服后,他忽然焦躁不安地说:“等我,你等我,我出去趟。”
她再次从楼上俯瞰着他。他没有立马发动摩托,而是托着胳膊又抽了支香烟。他在想什么?夜色已然弥漫开来,她看到他跨上摩托,在一阵急促沉闷的声响中猛然蹿了出去。橘黄色的尾灯光亮在黑暗中愈晃愈小,最后全然被黑夜一口吞掉。她遽然觉得完全不能呼吸,甚至惧怕起摩托车排气管道的骤响。她觉得一刻也不能在这里停留,必须收拾行李下楼,然后以最快的速度离开这个有着愚蠢名字的旅馆。当她在收银员好奇的目光中跌跌撞撞地推开玻璃门靠住一棵树时,不禁闭上眼颤栗起来……
安炜回来时,看见她正裸着身子蜷缩在沙发里看电视。安炜手上拎着条色泽艳俗的床单讪笑着说,幸亏超市还没有关门,否则我真的黔驴技穷了。她盯着他将床单铺好,抻了抻床单的四角,又从裤兜里拽出瓶香水在上面仔细喷洒着。“来吧,”他略显羞涩地说,“来吧,我们……”
她盯着屋顶。这是栋年久失修的老房,屋顶全是下雨时透流而下的水渍,被风阴干,犹如纵横交错的庞大蛛网罩住了本就暗黄的涂料。在安炜耐心无比的挺动中,那些蜿蜒着的奇形怪状的水痕在她眼里幻化成了遥远的、迷人的仙女座星系……仙女座星系里全是这样罅隙般的狭长彗星,它们拖着耀眼的尾巴在宇宙里漫无目的地旅行,直到某颗巨大的燃烧着氢气的恒星将它们彻底蒸发……“舒服吗?嗯?”安炜边撞击边在她耳畔近乎淫荡地呢喃,“我想干死你……干死你……”她没有吭声……仙女座星系是离银河系最近的一个螺旋形星系,它们正在相互靠近对方。科学家们说三十亿年之后,仙女座星系将和银河系碰撞到一起,到那时将会形成一个明亮、结构复杂的混血星系。“你的乳房跟戈壁玉那么凉……”一系列恒星将被抛散,星系中大部分游离的气体将被压缩,进而诞生一批比精子还要繁多的恒星。“你干吗老哆嗦呢……”再过几十亿年,星系的旋臂将会消失,两个螺旋星系将会融合成一个巨大的椭圆星系……“等有空了,我骑摩托带你进藏……哦……西藏……西藏……操!我操!”科学家们还说,人类根本不用杞人忧天。如果真的有那天,人类要么业已消亡,要么早移居到20.5光年外的红矮星Gliese581去了……
“下个礼拜,我们一帮驴友去翡翠岛,一块去吧?我从网上买了顶帐篷,到时可以海边夜宿。安炜。”
这是安炜走后给她发的短信。她愣愣地端详了半晌,然后转发给了韦礼安。她现在最需要他的舌头。他的舌头不但擅长舔舐女人身体,更擅长传播流言。夜似乎凉下来了。她看了看墙上的钟表,晚上八点半。她简单地冲了个澡。热水器里全是冷水,她也懒得找服务员。冰凉的水流蔓延过脖颈乳房,徐缓着流进下水道。那块香皂是安炜带来的,散发着榆木清香,她使劲擦蹭着身体,手指流畅地滑过每寸肌肤。每寸肌肤都是木质的,它们跟一棵死亡的榆树没有任何差别。她机械地想,贺医生什么时候能到呢?
贺医生在另外一座城市的眼科医院上班,每隔半月回趟家。通常礼拜六晚上,四五家朋友会一起吃顿晚餐。晚餐总是安排在她的前夫,王小塔的饭店里。按照王小塔的说法,肥水不流外人田。贺医生不轻易喝酒,可一旦喝起来别人就全都趴下。在她印象里,贺医生是个神秘的男人,不显山不露水,到了关键时刻却从不掉链子。如果说王小塔是地球,那么,贺医生更像是围绕着地球旋转的月亮。在旁人看来这只是颗天然卫星,只有她知道,这是颗不简单的卫星,在地球诞生之前,它已在太空自转了一亿年。
她跟贺医生交往不多。只记得有次聚会,男人们喝高了,女人们也都喝高了。平静的家庭聚会骤然衍生出一种古怪恣肆的欢乐:安炜的老婆搂着小塔跳起了华尔兹,为了让姿势更优美,她高高掀起了蓬松的朱红色裙摆;而韦礼安则攥着幼儿园老师的手变魔术,让他们惊讶的是,真的有一条绿色蜥蜴从他手心里跳出来……
她偷偷踅进走廊,趴在窗上看着夜空。她不晓得贺医生何时也走过来,杵在她身旁。开始谁都没说话,仿佛他们是两个偶遇的陌路人。后来他递给她一粒口香糖。她犹豫着接过去。贺医生问,看什么呢?她想了想说,什么都没看,我在散步。贺医生沉吟着问,在哪里散步?她说,在宇宙里啊。见他狐疑半晌没有吭声,她才羞怯地笑着说,吓到你了吧?我有个坏习惯,喜欢望着天空发呆。贺医生感慨地说,哎,我有多久没看过星空了?她说,把你病人的眼睛治好,让他们晚上替你看星星。贺医生说,好吧。她盯了他一眼,迟疑着说,其实……我小的时候……却半晌无语。贺医生问道,你小时候怎么了?她扭过头看了看楼道,餐厅里传出明朗的笑声。她还是什么都没说。他似乎有点失望,目光转向窗外的灯火。
其实她想告诉他,她曾经见到过不明飞行物。那年她十四岁,十四岁的她上初二,上初二的她戴副厚厚的眼镜,走路从来都盯着地面。她是她们班唯一不会骑自行车的女生。那时她觉得,自己天生缺乏掌握平衡的能力,就像有些人一辈子都不会煮饭。有天夜色刚至,喝醉了的父亲让她用自行车去同事家驮袋大米。这是个古怪的建议,父亲知道她不会骑自行车。可她什么都没说,推着加重自行车就出了门。走着走着,她的脚步越来越轻盈,而自行车的辐条也转得越来越快。黑暗中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如此飘逸,仿佛脚下踩着会飞的云朵——当她吃惊地发现自己已经骑在鞍座上时,不禁惊讶地张大了嘴巴。那是一段揪心的旅途,她忍不住轻声细语地唱起了歌谣。在宁谧的黑暗和自行车辐条清亮的滚动声中,她的眼前突然凭空飘移着一个巨大的飞行物。那个比屋顶还要庞大的环状飞行物犹如金属盘悠然地悬挂在半空,一动不动,无声无息,只是通体发射出耀眼的金黄。她想,它多像一块烤煳了的玉米馅饼。她揉揉眼睛,莫名地笑了。飞行物在半空中滞留了几十秒后骤然消失了。它消失得如此模糊,她只恍惚盯到一枚极度刺眼的亮斑“倏”地隐匿进无尽的黑幕中,或者,进入到另外一重她永远也抵达不了的空间。
那个晚上,她差点就将这桩往事告诉贺医生。当她留意到贺医生脸上失望的表情时,她觉得有点抱歉。于是她问道:“你知道韦礼安的蜥蜴藏在哪里吗?”贺医生摇摇头,然后满怀期待地看着她。她说:“我也不知道呢。”贺医生笑了。他笑得很慢,犹如纪录片里缓缓绽放的花朵。她从他的笑容里窥捕到一星半点东西。那种东西是什么?她并没往深处细想。
她是昨天给他发的短信。她的短信很简单,她说,想跟他聊聊。发完后心里一直忐忑不安,怕他回短信,又怕他不回。还好,今天中午他回话了。他的言辞跟她的邀请一样简洁明了。他说:没问题,但要先到岳父家吃饭。
她知道他岳父是离休干部,以前是这座城市的纪委副书记。他的妻子,那个笑容永远像蒙娜丽莎一样得体矜持的女人在幼儿园当音乐教师,如今刚怀了八个月身孕。她迅速瞄了瞄床上那条艳俗的床单,一大朵一大朵绛红玫瑰纠缠着盛开,简直能闻到催情糜烂的气味。安炜忘了把床单带走。也许是故意遗忘的。有洁癖的人怎会把洒满体液的床单卷回家?她想起来,还没有给母亲打电话。母亲也没有给她打电话。这段时间她一直住在母亲家。离婚时王小塔把房给了她,可她再也没回过那处带跃层的豪华住宅。
贺医生是晚上十点钟到的。
在她开门的刹那他咧嘴笑了笑:“天这么热,我给你买了个西瓜。切好了。”
他的白色衬衣湿透了。他不停地擦拭着额头。她从洗浴室拿了条毛巾给他。他二话没说接过去,将湿毛巾贴在脸颊上。“夏至就这么热,还让不让人活了?”他嘟囔道,“晚上又吃的涮火锅。老爷子最喜欢吃羊蝎子。”她方才闻到他身上弥漫着股浓烈的羊膻味。当他将毛巾从脸上掀下来时,直勾勾地盯着她问:“姜欣,你打算在这里呆多久?”
他好像知道她并非刚到旅馆。“你还有什么好留恋的?他是什么人,你不比我清楚吗?”他递给她一块西瓜。她没接,而是紧紧捂住脸庞。良久她才将手放下,不安地平摆在瘦削的膝盖上。手心全是大滴大滴的泪。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庞大的眼泪。
“我什么都懂。”她仰着脖颈说,“你……回去吧。”
他缓缓走过来,离她不过一尺左右的距离。房间里没有开灯,那对癫狂的男女主持人开始推销一种廉价的黄金手镯。他背对着电视机,斑驳流离的光影和杂音在身后闪来闪去。月光筛在他脸上,让他的瞳孔明亮幽深:他更像一位刚走进手术室的眼科医生了。她赤脚蜷在沙发上望他,坚果般的心脏仿佛被他清澈的目光轻砸开一条裂缝——犹如巨大的彗星终被恒星融化,内里的冰冻物、间歇泉和尘埃瞬息喷涌而出。她记得约翰·巴罗曾经说过,整个彗星看上去就像外部包裹着沥青的肮脏雪球,只有被蒸发后,才会产生绵延数百万公里的耀眼彗尾……
“回家吧。”贺医生说,“不为自己考虑,也得想想源源。”
她傻笑着摇摇头。他说:“你也知道,我跟他是发小,穿一条开裆裤长大的。有些话我也不好当面直说。这种事,女人总归是输家。有几个邓文迪那样的?”
小塔跟她离婚半个多月了。离婚时她才听别人说,他包养的女人,那个歌厅的东北小姐,给他生了个儿子,两岁,就住在他们小区,不但住在他们小区,而且就住在他们楼上。她曾无数次见过那女人抱着孩子在院里溜达。春天时她买了美国大樱桃,见到女人正推着婴儿车在草坪上晒太阳,还分了一半给她。女人也没拒绝,只是接过后心安理得地笑了笑。
“他追了我五年,我才嫁给他。”她机械地啃着西瓜,红色的汁水顺着脖子流到胸脯上,“他给我写了十多封血书……”
“我知道。”
“他从来没抱过源源,好像源源不是他的儿子。”
“我也知道。”
“他说开饭店缺钱,我从娘家给他拿了三十万。”
“我都知道。”
“那个女人,长了张锥子脸,公鸭嗓。以前傍过锹厂老板,还傍过中医院的院长。”
“我们……都知道。”
“他把……小晴也睡了……”
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小晴是她的闺蜜。后来,他叹息着走上前紧紧抱住她的肩,停驻片刻后,手缓缓地、缓缓地滑落在她的手腕上。她的手腕上全是一道道暗红的疤,那是用利器割划过的痕迹,虽已痊愈,在灯光下依然如死去的蜈蚣般狰狞地躺在隐隐露出的血管上。她扒住他肩头,瞪着马路上车辆的灯光幻灯片般在墙壁上游移。宇宙里有无数黑洞,最大的黑洞有十亿颗太阳那么重,她感觉自己就像颗迷途的小行星,正被贺医生强力拽引进去。从来没有人知道黑洞里面是什么,就像最顶尖的科学家也说不好宇宙的边缘究竟在哪里。
“你走吧。”她突然改变了主意,她真的什么都不想做了,“回家吧。好好对你老婆。多给她煲核桃排骨汤,记得要用新疆核桃。”
“你多保重。”他虽然这样说,却将她搂得更紧。他们好像在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拥抱过另一具温热的肉身。
他们静静地抱着,然后一束一束的光聚集成白昼般的明亮,那是房间的灯被打开了。
门口站着两个警察。“身份证拿出来!”其中一个长着对龅牙,声音里是那种恶狠狠的得意。“身份证!”他再次高亢地重复了一句。
贺医生倒没如何惊慌,他拍了拍她的肩膀说:“先屋里待着,别出来。”
她看到他们连抻带拽地走出屋子。走廊里传来不耐烦的嘀咕声、打电话的喧哗声、时高时低的争辩声。她把自己蜷缩成一个婴儿。她想,最糟糕的时刻还是来了。
然而贺医生很快就进了屋。他自嘲似的说:“放心好了,一帮小■,好打发。有时候不得不承认,有钱能使鬼推磨。”
她刚才想赶他走,现在却渴望再次趴在他的肩膀上。他的肩膀很宽。他身上的羊膻味愈发刺鼻。
他双手插裤兜里淡淡地扫她一眼,“我真走了。她妊娠反应很厉害。”
她光着脚走过去,仿佛走了几光年。她的双脚一寸一寸踩上他的皮鞋,双臂软软勾住他的腰身。他有些许发福,但还不是很胖,腰上的赘肉摸上去很舒服。他们以这种僵硬的姿势站了良久。“你真的想要吗……”他叹息着说,“如果这样能让你舒服点,我无所谓。我真的无所谓。”
醒来时天尚黑着,她看了看手机,凌晨三点。她不晓得贺医生何时离开的。他没有洗澡。她还记得做着做着怎么就流血了。她知道来例假了。她没有告诉贺医生。贺医生很体贴,却也没留意到她体内流出来的血已将身下的床单浸得脏艳。有那么片刻她曾感到一种火辣的干疼,然而也只是小声呻吟了几声。贺医生的力气就更大。他大抵好长时间没做,坚硬得犹如一块生铁。后来她抚摸着他的脊背问:“你知道宇宙有多大吗?”贺医生喘息着说不知道。“你知道宇宙的尽头在哪里吗?”贺医生喘息着说知道,就在你身体里。她失望地掸了掸他湿漉漉的头发说:“宇宙开始只是个无限热、无限小、无限密集的点,只有亚原子大小……”贺医生喘息着说是吗,比白细胞还小吗?她说:“是啊,后来,历史上最疯狂的一刻发生了,这个点爆炸了。”贺医生喘息着说是吗?她说:“是啊,宇宙大爆炸之后,才产生了时间、空间和物质。”贺医生喘息着说是吗?她说:“是啊,没有爆炸,就没有时间,所以说宇宙的尽头,就是时间的尽头。”
贺医生停下乜斜她一眼,“你连宇宙都想通了,干吗还放不下他?”
她将浴巾抻过来,小心地擦他的汗水。
“其实……韦礼安傍晚给我打电话了。我什么都知道。”贺医生咳嗽了声,“既然你想这样,我就满足你吧。除了满足你,我还能干点什么?”
他知晓她跟韦礼安的事,可他还是跟她做了。她骤然恶心起来。所有的一切都无比恶心。她扭转过身子,将头深深埋进枕头。她怕自己要哭出声了。他的手指弹钢琴般抚蹭着她汗津津的皮肤,从颈椎骨到耻骨,再从耻骨到脚踝,仿佛他不是在抚摸她,而是心不在焉地替病人体检。“你是不是也给安炜打了电话?”他的声音听上去冷漠克制,“你到底想怎样……”
他还说了什么她真的忘了。她甚至不晓得何时沉睡过去。她睡得一点不踏实,五点钟醒过来一次,天泛白,云雀在野树间歌唱。再次睁眼已是八点一刻。窗外的风溽热起来,一帮孩子正在一棵桑椹树下捡黑色的果子。
这个时候,王瑜山肯定早把牛奶打回去了。
王瑜山是云落某行政单位的副局长。他老婆去年得胰腺癌去世了,他也没有再续弦。他平素跟她关系很好。关系很好的意思就是,她觉得他像自己的亲兄长。每次出差他都给她买小礼物。那次从东京考察回来,他送了她一个昂贵的星空投影仪。这个投影仪长得就像《银河系漫游指南》里的机器人马文,有双哀伤宁静的眼睛。它能够模拟流星划过夜空,能够观看1200多颗恒星,还能演示星座连线示意图。王瑜山连她的爱好都一清二楚。在这个庞大的家族里,王小塔最佩服的就是王瑜山。在王小塔眼里,王瑜山不是他同父同母的兄长,而是他多年前离家出走至今仍杳无音讯的父亲。
她在王瑜山家门口站了很久。跟王小塔离婚后王瑜山给她打过几次电话,让她有空的话带源源去他家里坐坐。她知道他是什么想法。他一直为弟弟的做法内疚。他就是那种人,总是替别人的罪过感到不安,并且被这种不安打动。她一直不明白这样的人如何在官场里混呢?可王瑜山混得很好,坊间有传言说,用不多久他就会接替那个快二线的局长荣任一把手了。他生活很有规律,凌晨五点半去星海广场打陈式太极,七点半绕嘉华雅苑绿化带跑十圈,八点钟去奶农家买牛奶。他早餐只喝一杯鲜牛奶。
途经那家性用品保健商店时,她曾犹豫了片刻,然后才毅然地迈进去。那个左颊印块刀形胎记的老板说,这种药男人只要服下,就算他是柳下惠,都能从清晨一直硬到黄昏……她接过来时老板又意味深长地叮嘱,一片就足够了。她胡乱“嗯啊”着小跑出去。她不断安慰自己,所有的这一切,都跟她没有半点干系。如果浩瀚的宇宙里真的居住着一个神(她记得有篇科幻小说里说,神的外形就是一个平面加一个点,因为神认为,这样简洁的外形最具美感),那么,没有肉身的神也会庇护她,原谅她,让她将自己卑微的计划一点点实现。这世界已然这样,那么,她也要和这个世界一个样子。这不是她的错,而是所有人的错。
王瑜山从门缝里窥到她时先是一愣,继而憨厚地笑起来。他的笑很符合他的身份,也符合他的年龄。他没有说话,而是伸臂做了个“请”的动作。她屏住呼吸悄然进屋,磨磨蹭蹭地换了拖鞋,然后稳稳坐在那条掉了漆皮的春秋椅上。她曾坐在这条椅子上跟嫂子一块织毛衣,也曾手把手教嫂子绣十字绣。
“源源怎么没一起来?”王瑜山说,“前天我刚让秘书给他买了套夏装,还放在单位,改天你去拿一下。”
她一直没有抬头。在过去的几年里,逢年过节,他们一家三口都要到王瑜山家来吃饭。大嫂是个不会做饭的人,用王瑜山的话来讲,大嫂天生没有长味蕾。通常都是她下厨。无论多普通的青菜,她炒出来都格外清香,更不用说炖鱼炖肉。王瑜山最爱吃她做的菜。他不止一次跟王小塔说,你这辈子能娶到姜欣,真是当皇帝的命啊。
“那个混蛋,早晚有一天我会收拾他!”王瑜山说,“你只管照料好源源就行。等秋天了,我把他送进最好的特殊教育学校。你放心,你们离了婚,不代表没了我这个大哥。”
她默默地睃他一眼,他又说:“你喝水吗?”
他倒了杯茶递给她,随后自己也倒了一盏。她小心地握住杯颈,仿佛稍不留心就要将它捏得粉碎。“我昨晚买了菠萝,你尝尝。你最爱吃菠萝了。”他还记得她最爱吃的水果。她偷偷瞄他一眼,他果真去厨房了。她看了看茶几上的茶杯,摊开手心,手心里的白色药片静静地躺着。她又去瞥他,他正在用削皮器削菠萝。
“你那道菠萝酱鲫鱼,我试着做了几次。可总不是那个味道。”
“菠萝要先用蜂蜜熬制一下。”
“我说呢。”
他将果盘端过来。她一直木木地盯着那盏茶。杯底缓缓冒出细碎的水泡,将几片嫩茶叶顶得轻柔滚动。她觉得难受急了。她觉得哪怕再这样坐一秒都会昏厥过去。
“我走了,大哥。”她急匆匆地说,“我要带源源去游乐场。他一直想坐旋转木马。”
王瑜山似乎对她的猝然辞别并不惊讶。他淡然地看着她,嘴唇翕动几下,却什么都没说。
“我很好,大哥,一切都好,你不用惦记。”她说,“改天……我再带源源来看你。”
“也好。”他的目光越过她,盯着墙壁上的一只蚊子,“又要买灭蚊剂了。你知道什么牌子的好使吗?”
她摇摇头,起身朝门口走去。在湿凉的手指握住门把手时,她忍不住扭头看了看王瑜山。他倒背着手站在那里,仍木然地盯着那只花腿蚊。
她扶着电梯大口大口地喘息。电梯竟然停电了,看来只能顺着楼梯走下来。她要往下走十七层。楼梯间的声控灯也坏了,大概从住户搬进来为止,尚未有人用过安全出口。恍惚着走到十六层时,她收到条短信,是贺医生发出来的:
“因为时间没有尽头,所以,宇宙也没有尽头,是这样吗?”
她想也没想就删除了。她其实很想告诉他,那个学会骑自行车的晚上,到底还发生了什么。当那个比屋顶还要庞大的环状飞行物骤然消失时,那辆陈旧的加重自行车也缓缓倒进路旁一堆大粪里。城乡接合部的农民都喜欢春天时把猪圈里的肥料堆在庭院外发酵,等雨水过后给庄稼施肥。她闻到猪粪的臭气正在弥散,低下头,一只脚就踩在里面,污秽的汁液正从凉鞋的镂孔里挤滋出来。
那是如何的一种懊恼?她小声啜泣。自己的一只脚踩在粪堆里,另一只脚则颤颤巍巍地站在干爽的泥土上。她抬头望望天空,没有月亮,连星斗也稀疏,更别说那个幽灵般的金黄色飞行物。在越来越小的抽泣声中她渐渐静下来。黑暗中她甚而剥生出一丝莫名的狂喜。她想,她是多么幸运,一只脚脏了,另一只却是干净的。这么想时,一种冲动的念头也越发强烈:她想把自己的另一只脚也弄脏。她记得当时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然后,这个念头就再也消弭不去,最后她望着漆黑的天空,闭眼把另一条腿也迈进肥料里……她冷静地想,这才是她想要的最完美的结果:要么干净得不染一尘一埃,要么从头到尾都散发着恶臭。她当时完全为自己的做法折服,只是在水房里反复冲洗着小腿鞋袜时,眼泪才滴到四处飞溅的水花上。她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了。她想,在肉眼看不见的暗物质中,在神秘的超越了光速的飞行物里,一定有疲惫的眼睛审视并嘲笑着她:她渴望头顶上神秘高贵的星空,而事实是,她的双脚只能陷进牲畜的排泄物里……
她到底睡了王小塔的三个铁哥们。过不了几天,整个云落人便会全部知晓了。这多好。她本来还想拿了王瑜山的体液去派出所报案,说他强奸了她,可是……她苦笑一声,笑声在黑漆漆的楼道里显得如此空洞,那笑声甚至遮蔽了手机刺耳的铃声。
她思索半天才决定接不接。是王小塔打来的。这个时候他打电话干吗?办完离婚手续后,他从来没有联系过她。她犹豫着按了接听键,然后,是无尽的沉默。她似乎能听到王小塔均匀的呼吸声,他睡觉从来不打呼噜,总是以这样一种匀速的、安然的呼吸度过漫长的黑夜和短暂的黎明。
“他们,操你操得爽不爽?”
他声音平淡,犹如午夜时分哮喘病患者庸常的咳嗽声。
“我知道你天生就是个婊子,一个装模作样的婊子,一个研究狗屁宇宙的婊子,一个从不给男人口交的婊子。你天生就是个婊子。”
王小塔挂了手机。她的身子晃悠了几下,继续走在幽暗的似乎永无止境的楼道里。当手机再次刺耳地响起,她想也没想就掐掉,然后三步并作两步地疾走起来。在十三楼转角处,她被一团废弃的电缆绊倒了,牙齿磕到栏杆扶手,一阵钻心彻骨的疼。可她还是很高兴。当她坐到楼梯上缓神时,下身又开始流血。早晨只记得买药,却忘了买护舒宝,那里只用手纸胡乱垫了薄薄几层。现在,那些温热的、肮脏的血正顺着她的大腿蜿蜒,也不晓得流到何时。她又想起十四岁的那个夜晚,她的脚站在粪堆里,而她的眼睛则久久盯看着UFO消失的夜空……
而现在,通道里没有一丝光,没有一丝人语,甚至没有一丝心跳,她仿佛就坐在宇宙尽头,单待那个无限热、无限密集的点在上帝之手的拨弄下,以超越光速的速度爆炸开去。起初只有亚原子大小,电光石火间点就变得和地球一样,然后,继续在疯狂的膨胀中虚无地蔓延。她按抚着下身无比沮丧地想,时间,终于诞生了。
选自《作家》2014年第5期
原刊责编 王小王
本刊责编 孟德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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