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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世

时间:2023/11/9 作者: 长江文艺·好小说 热度: 13797
余同友

  

  师傅,你是要把我们都烤成人肉面包吧,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我一手拿着一份报纸不停地扇着,一手拍着座位上靠背,催促着司机快点发车。

  我乘坐的是从阳山县城到豆村乡的农村公交班线,说是一个小时准时发走一班,司机拉我上车时连声说,马上就走,马上就走,可是我在车上等了一个半小时,还没有走的迹象。破旧的小中巴车上没有空调,只驾驶员上方吊着一个摇头的小电扇,而我坐在靠后的位置,经过阳光暴晒,铁皮车成了一间温室大棚,就是待着不动汗都流个不止,更何况前后左右都坐满了人,每个人都是一根热棒,被加热的同时也为整个空间加热,浓重的汗馊味越积越稠,那气味仿佛成了液体在车厢里流淌,闷热使得人们连嘴皮也懒得动一动,个个眼白上翻表情僵硬。

  我再怎么催促,司机也不理会,他装着没有听见,在车下招揽乘客,直到再过了半小时,座位上人全满了,过道里也塞满了人,司机才终于发动了车子,慢吞吞地驶出城去,一丝风吹进来,温度好歹降下来一些,一车上的人像被摔在岸上的鱼重又回到了水里,开始说话、咳嗽、挤眉弄眼。我也活了过来,长吁了一口气,开始考虑起我这趟去豆村乡的任务来。

  我一早就从市里坐车到阳山县城,然后立即在县城车站买了去豆村乡的车票,按照惯例,作为市委机关报的一名记者,我要到阳山县委宣传部去与他们联系一下,然后由他们派车派人,弄得像个人物似的去乡镇采访,但这次的任务有点特别,我决定还是不让宣传部的人知道为好,因为这次要做的是一桩对阳山县来说的负面新闻。一周前,我们报纸接到一封匿名举报信,说是阳山县豆村乡瓦市村有一家蓄电池厂严重破坏了环境,生产生活用水都受到污染,当地人已经无法生活。值班总编老查把我叫到办公室指着这封举报信对我说,这个只有劳驾你这个首席记者去了解一下了,发不发稿到时再说。我一看豆村乡瓦市村几个字,便爽快地答应下来,我已经有三年没去瓦市村了,我很想念那个地方。

  前几年我经常往阳山县跑,阳山县是个山区县,因为交通不便,所以工业一直发展不起来,财政收入低,在市里来说是个穷县,但全县的生态环境非常好,我曾经在一篇报道中这样来介绍阳山县——全县没有一家有污染的工业企业,这不说是全国唯一,至少在全省是唯一的一个县。而那个瓦市村,我更是去了有五六次,大多是去采访,其中一次我是私下带着我的女朋友小井去的。

  瓦市村实在是一个很美的村子,正如它的名字所说的,这个村子曾经盛产黑色小瓦,古时候是一个很大的小黑瓦的交易集市,沿河而建的村子人家,一色的黑瓦平房,房前是一条水质清澈的河流,河边栽满了桃树和苦李树。那年的春天,小井刚好学校放假,我就和她一起来到瓦市村。一走到村口,我们都呆住了,满河岸的桃花与杏花灿然开放,天空中下着牛毛雨,斜风细雨,那些粉嫩的花瓣随风飘落在明镜似的河面上,像一群彩色的鱼,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花香,再往村里走,一座古老的石板桥划了一个优美的弧线挡在村前,桥上覆盖了绿色的凉粉藤,从桥下的弧线里望出去,那些人家的黑瓦屋顶在雨中显得格外黑,细雨如烟,一切如梦如幻。到了村子里,一处庭院里,小井找到了一口井,井圈是青灰麻石凿成,也不知是哪一朝的旧物了,井圈被井绳都勒成了一道道深深的刻痕,小井俯下身去,清清的井水映出她的面容,她对着深井喊一声,喂……深井给出了悠扬的回声,喂……这是我,小井说,这是我的井。

  七八年过去了,我一直记得那天的场景,那天那鲜美艳丽的桃花,那古井无纹的深井,以及小井那略带一点忧郁的神情,一提到瓦市,我就想到了那个飘着细雨的春天。嗨,我也曾文艺过嘛,不过,我敢说,任谁到了那个村子,在那样的春天,都会变得文艺起来。我一个人正这样想着,忽然耳朵里隐约传来有人说着“瓦市”两个字。我不由尖起了耳朵。

  声音发自我左边前排的两个人,两人都约五十岁左右,只是一个黑瘦,另一个却白而胖,形成鲜明对比,像特意安排的一对说相声的演员,白胖的在逗哏,哎呀,那个事真是奇事啊,瓦市村的刘文海的女儿,是一个省城人家女儿转世的,上个月,她到城里自己前世的父母那里去了。捧哏的在一旁啧啧连声,真的?那可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啊,真是怪事哟。

  他们的对话引起了我的兴趣,我知道乡间经常会有这些无稽之谈,特别是一些上了年纪的老太太,我的大姑就是这样的一位老太太。过年的时候,我到大姑家去拜年,她就一箩筐一箩筐地倒给我这些乡间传奇。比如,她有次说,她隔壁的人家老人忽然有一天头疼,疼了几天也不好,也吃了药,也打了针,就是不见好,反而越来越严重,后来找到林瞎子一掐,说是他家的舅舅坟地里长了一根竹鞭,要赶快把那根竹鞭取出来。于是,立即去请了人剖开坟,果然发现竹鞭都伸进了亡人的头盖骨中,这后人头不痛才怪呢,取出来后,敬了香烧了纸,当天就好了。还比如,说有个人有天要到后山挖茶叶地,可他家里狗突然死活咬着他的裤腿不放,他怎么打那条狗,那狗也不松口,无奈,他就只好在家歇着,过了一会,原先晴朗朗的天突然就下了大雨,那人就说幸亏没去山里,过不了一会子,只听得轰隆一声,山上起蛟了,起蛟就是发泥石流,恰恰好,把那人家的茶叶地连底铲起,那人在家里远远地看见了,赶紧着抱起他家的狗痛哭起来。总之,大姑说着我就听着,我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这年头,城里的网络上,不也是一年到头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奇闻么,发现或杜撰这些真真假假的传闻并传播它,不就是我们新闻界乐于干的事情?而且我们的许多新闻还没有大姑说的那些精彩呢。不过,我可从来没有从新闻的角度去审视我大姑说的那些奇闻,因为她说的奇闻中时间、地点、人物经常是模糊不清的,无法去证实或证伪,当然,也没有必要去证实或证伪。

  但这车上的两个人的对话却让我有了一探究竟的想法,我正愁着怎么样去接近瓦市村的村民,怎么样较为隐蔽地去完成对那个乡村蓄电池厂的暗访,这不是一个很好的由头么?尽管这两个人说的那事十有八九是荒唐甚至虚拟的。

  我之所以这样肯定,是因为他们说的这个传奇,我早就在一本书上看到过类似的记载,书名我忘记了,故事却大体记得,说的是宋朝有名的诗人和书法家黄庭坚,说他的前身是一位女子。黄庭坚贬谪涪陵的时候,还曾经梦到过这位女子,向他亲口叙述前身的经历。她自称经常诵念《法华经》,只愿再生变为男子,而且要变成一位名扬天下的男子。显然,她的愿望实现了。好像是为了取信于黄庭坚,她还点出了黄庭坚的一个秘密,一个不为人知的隐私。真的是隐私啊,这个大诗人、大书法家,居然有“腋气”。“腋气”是什么?狐臭呗!有这样的毛病,说来真有点难为情。照这女子说来,黄庭坚有此毛病,是有因果的,前世的因,种下今日的果。这女子说:“某所葬棺朽,为蚁穴居于两腋之下,故有此苦。”原来是这一窝蚂蚁害的。要想除去这毛病,也不难。只要找到这女子的墓,打开墓穴,“除去蚁聚”,那种难言之“隐”便可立刻消除。黄庭坚依言照办,果然,“腋气不药而除”。

  那两人还在那里一捧一逗地感慨着,妈妈的,我下辈子也要托生转世在城里,我前年到罗城去,坐城市里的公交车,那个车子里有空调,哎哟,大热天里,凉得像冰窖,哪像我们坐这破车子,受死罪了。我虽暗中好笑,但还是装着一本正经地问他们,你们说的瓦市村就是豆村乡的那个瓦市村吧?你讲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刘文海?就住在瓦市村的村头第三家?一一打听清楚了,我心里就打定主意,明访刘文海,暗中去了解那个污染的工厂情况。

  这样想着,我心里轻松起来,闭上眼睛,随着车子的颠簸,慢慢进入半睡眠状态,睡梦中,我好像又看到了瓦市村的那些桃花,杏花,河水,初恋小井从梦中款款走来,她像当年一样抚摸着古老的石井圈,清清的井水映出她的面容,她对着深井喊一声,喂……深井给出了悠扬的回声,喂……这是我,小井说,这是我的井。

  一个小时后,车到了豆村乡,在街边一家店里吃了一碗凉皮后,我又以五元的价格搭乘了一辆摩托车到了瓦市村。

  眼前的瓦市村,河流还在,桃树杏树还在,古桥还在,只是总觉得不像我记忆中的瓦市村了,看了半天,我发现,不同的是,瓦市村的那些黑瓦平房好像少了不少,多了些金光闪闪的二层或三层的小洋楼。我顶着烈日往村里走去。

  我原以为找到那个传说中的刘文海会特别困难,我甚至心里做好了找不到刘文海的准备,有可能根本就没有刘文海这个人,因为,那一切都有可能是传说么,谁能跟传说较真呢?而我所需要的,无非是一个借以顺利进入瓦市村观察了解的借口罢了。可是,出乎意料的是,我才问到村口的第一个人,这是一个老人(这以后我遇到的人大多是老人或孩童,这就跟中国绝大部分农村一样,瓦市村也不能例外),他立即就准确地告诉我,你说的是刘蟹子吧,往前走,第三家,门口有棵大树的就是他家。老人口齿不清,我猜他说的是刘蟹子,在瓦市村的方言中,“海”的读音与“蟹”是一样的。及至见到刘文海后,我不禁暗中发笑,这刘文海可真有点像一只河蟹,他的头方方扁扁,小眼睛鼓凸在外,走路虽不是像蟹子那样横爬着,他也没有八条腿,可是给人的印象就神似一只黑黑的河蟹。

  刘文海家的房子还是那种老式的黑瓦平房,家里也收拾得干干净净,像个村干部家,我问他,是不是在村里任职。

  刘文海有点不屑地笑笑说,村干部?我才不愿意当村干部呢,我要当早就当上了。

  我发现刘文海眉眼间好像有一种别样的神情,与一般农民不一样的神情,他大概有五十出头了,穿着短袖T恤,下身是长及膝盖的西式短裤,脚下竟然还穿着袜子,套着皮凉鞋,这大热天的,用一个农民的标准来看,他的衣着算是挺讲究的了。他给我泡了一杯茶,说你要来采访我,采访我什么呢?我一个农民有什么好采访的。不过,我上过报纸,前些年我上过报纸,我是村里第一批致富带头人。

  还好,刘文海是一个健谈的人,我放下心来,便和他闲聊起来,并不急着抛出我的问题,我怕我一句话不注意会惊动了他。我就顺着他的话题问,哦,是什么致富项目呢?

  我啊,我当年搞得可多了,主要有这样一些项目,刘文海真的有当干部的水平,思维十分清晰,他扳着手指数给我听,我养牛蛙,种莲藕,我还办过罐头厂,我们瓦市村那么多桃子杏子,都烂在地里,做成罐头多好啊,我是全乡第一批万元户哦。

  显然,刘文海有一个让他自己较为满意的过去,但接着聊下去,他就发牢骚了,后来,后来不行了,农村就不行了,说到底,都发展城市去了。说到这里,他眨着眼睛说,你采访我什么?我早不办厂了,也不是致富带头人了,也没有什么荣誉了。

  我问他,你妻子呢?

  他说,她啊,就在屋后菜园地里,你要采访她,她也不是三八红旗手,而且三八节都过去了嘛。看来,刘文海对报纸宣传这一套很懂行。

  我试探地问他,你有几个孩子?

  刘文海立即像蟹子突然碰到了险情整个身躯缩了起来,两只大螯伸开,处于临战状态,他说,一个呀,一个男孩。

  一个男孩子?我已经打听清楚了,那个在传说中转世的可是个女孩子啊,难道传说总归是传说,是别人好生生地给刘文海安上了一个女孩子?我说,哦,一个男孩子,还在读书?

  嗯,刘文海说,是啊,读大三了。

  我继续往下引下去,哦,像你这么大岁数的,在农村一般最少都要生两个呀,你怎么只生了一个呢?

  刘文海愣了一下。他看了我一眼说,你到底想要采访什么?

  我说,呃,是这样的,我听说你有个女儿……

  我还没有说完,刘文海就变了脸色,他说,你想采访这个事?是谁的主意?

  我赶紧解释,这么些年采访,碰到类似的情况也多了去了,我说,我就是好奇,你放心,要是你不愿意,我绝不会公开发表的,我只是随口问问罢了,再说,我听许多村民都在议论这个事,如果我不来采访,早晚也有其他人来采访的,你要是信任我,你就对我说出事实,通过我来澄清谣言还原真实,这可能对你会更好。

  我的这一番话大概发挥了一点作用,刘文海鼓凸着蟹子似的眼睛,想了一会说,我可以对你说说这事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过,你不能公开发表出来。

  我很肯定地点头说,行,尊重你的意见。

  刘文海说,我以前是有两个孩子,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叫刘胡兰,对,就是那个女英雄的名字,因为她妈姓胡,我姓刘,就取了这个名字,小兰今年十四岁,这孩子一生下来,就和村子里别的人家孩子不一样,各个方面都不一样,瓦市村的女孩子皮肤生下来就黑,而小兰却白嫩嫩的,怎么晒都晒不黑,她性格又活泼,在学校里喜欢唱喜欢跳,她又会说一口好听的城里人的普通话,她从小就不像是出生在瓦市村的,许多人都说她就像以前在瓦市村插队的女知青,连说话的神态,梳妆打扮的样子都像城里人,家里人也从没有人教过她,教也教不来的,是吧,她就天生那样。

  上上个月,小兰有天放学回来忽然不吃晚饭,她说,爸爸,我好像已经吃过了,我肚子是饱的。我说你这丫头尽说胡话,怎么好像吃过了呢?吃过没吃过自己都不知道?吃过了又在哪里吃的呢?小兰说,我真不知道自己到底吃过还是没吃,我放学后回家,走到路上,身体就像在梦里一样飘起来了,一会儿就飘到了一个大城市,我看看那些大楼上挂着的牌子,才知道是我们省的省会城市合城,接着我就到了一户人家,那房子好大好漂亮,地板上锃锃亮,阳光透过窗帘照进来,像仙境,我见到一位五十多岁的奶奶,她戴着一副好看的眼镜,烫着洋气的头发,好像在等谁,餐桌上有一碗牛肉面,香气扑鼻,我觉得饿,就端起来把面吃了,那老奶奶看着我,一直微笑着,不多时我又飘起来,飘回了我们瓦市村,脚一沾到地,我就像梦醒过来,可是我嘴里竟然真的有牛肉面的香味,肚子里也饱饱的。小兰是个好孩子,从来不在我面前说谎的,她这是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我摸摸她的额头,并不发烧,我估计她大概是头天晚上睡觉着凉了,肚子不调和,我就让她吃了点霍香正气丸,也就没问她了。可是,以后接连两天她回来都不吃晚饭,都做着同样的梦,都是同样的情景,吃了合城一户人家的牛肉面,醒来嘴里有牛肉香味。

  我很奇怪,觉得小兰肯定是得了癔症了,我想,她要是连续这样我就要带她去省城大医院看看去了,我不像瓦市村其他那些人,我不忌讳看病,人吃五谷生百病么,心理问题也是一种病,对不对?有了病就去看医生就是,是不是,科学这东西还是要相信的。可是,小兰吃了四五天合城的牛肉面后,就没有再吃了,她照旧放学回家就做作业,做好作业再吃饭,前些天的事就跟真的做梦一样,一点没有痕迹,我终于放下心了。

  然而,到了上个月,忽然有一天,小兰对我说,刘文海,你不是我爸爸。

  我吃了一惊,这孩子,怎么突然直接喊我的名字?我又怎么不是她爸爸了?我很生气地说,小兰,你从哪里学的这样和爸爸说话的?

  小兰眼里含着泪水说,你真的不是我爸爸,我爸爸不是你。

  我更生气了,换了谁都会生气,是不是?我一指栗子磕在她头上,她长这么大了,我真很少打她哦,我与瓦市村别的人可不一样,我不像他们三天两头打孩子,可这次我实在是太生气了,我吼她说,那你爸爸在哪里?

  小兰哇地一下哭了起来,她说,上次去吃牛肉面的那家才是我家,那老奶奶是我妈,家里的老爷爷是我爸,呜,呜,合城那里才是我家。

  她简直越说越离谱了,我实在忍不住,又给了她一指栗子,她哭得更厉害了,看着她那样子,我又有点心疼,我心想,她是不是这阵子学习太紧张了,心理压力太大了,她正在读初三毕业班,马上要面临中考,小兰在班上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她一心想考上市里的重点高中,因为只有考上了市里的重点高中,才有可能考上好的大学,只有考上好的大学,将来才有可能有一个好的工作,才能在城里买房买车,我从小就注重对她教育,这些话也深深影响了她,在学习上她一直很努力的,虽然有时也学得很苦,有一回,她成绩退步到班上第十名,回家后,眼睛都哭肿了。我摸着她的头说,小兰,爸爸不对,爸爸不该打你,你要是学习压力太大了,就注意休息休息,晚上不要太熬夜。

  哪知道小兰一挥手,挡开我的手,好像跟我一点也不认识似的,她摇摇头说,你不是我爸爸,你不是我爸爸。

  我真是吓坏了,我到小兰学校去找老师了解情况,老师说小兰在学校一直正常啊,不过听同学说,她最近老是说她要到城里去了,她对同学说她要到省城合城一中去读书了,那可是全省最好的中学啊,出了好多的省长部长和科学家企业家。我老婆也吓坏了,她背着小兰偷偷地去庙里烧香求菩萨,她认为小兰是中了邪了。可是烧了一大堆香纸,又捐了好几百元功德钱,都毫不起作用。我把这情况又打电话给小兰的哥哥我们家的老大说了,他毕竟是大学生,我儿子也觉得奇怪,他说,会不会是环境污染造成的?村里不是建了个蓄电池厂么?那个污染是很厉害的,也有可能让人神经系统紊乱。我不相信我儿子的话,小兰身体很健康,再说村子里那么多小孩,怎么别人家的没紊乱就我们家小兰紊乱了?

  小兰每天回家都是同样的话,说这里不是她的家,她的家在合城,我们也不是她的爸爸妈妈,她的爸爸妈妈在合城,后来,她甚至说出她在合城的家的具体地址,某某区某某路某某巷某某小区几号楼几单元几室,又说她爸爸叫什么名字,她妈妈叫什么名字,她在合城的家里是什么样的,她说,在合城家里,她有一个单独的房间,房间在23楼,朝南向阳,有一个大大的落地飘窗,窗帘是蓝色的,上面是美人鱼的图像,风一吹动窗帘,美人鱼就像活过来一样,在蓝色的大海里游啊游,窗子靠左的墙,放着一张写字桌,桌上有一盏企鹅形状的白色台灯,在晚上,那台灯发出特别柔和的灯光,那是她爸给她的生日礼物,那台灯设计特别科学,灯光下看书做作业不伤眼,写字桌再过来是一个书橱,书橱里摆满了书,有许多世界名著,窗子靠右的墙放着一张小床,床的颜色与窗帘的颜色是一致的,席梦思床垫上床单的图案是绿底子金黄色的小花,像秋天的大草原,床上还放着一只小抱熊,它毛绒绒的,神情憨憨的,真可爱……小兰说到这里,眼睛亮亮的,她好像看到了那一切,嘴角向上扬起来,微笑着,等说完了,好一会儿,她发现正坐在我们家的老房子里,面对着我和我老婆,立即哭起来,你们不是我爸爸妈妈,这里不是我的家,呜,呜,她伤心地埋下头去,哭得越来越厉害。

  刘文海的表达能力很强,比我见到的许多村干部强多了,他有条有理地给我介绍他女儿(或城里某户人家的女儿)刘胡兰的事情,这是件怪事,但他面容平静,语速不急不缓,倒像是在说别人家的某件事,这时,门前一黑,晃进来一个身影,我眨了好几下眼睛,才适应外面的强光,看清是一个女人。刘文海说,是我老婆。女人一身汗湿,显然从外面刚劳动回来,她面容粗糙,用手抹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水,对我笑了笑,就到屋后的厨房里去了。

  顺着刘文海老婆的背影,我看见他家屋子的板壁上挂着几块用玻璃镶起来的相框,里面有一些照片,我站起身,顺便往那些相框前走。

  我经常在乡村人家采访,我知道,一户人家的相框多多少少能反映出一户人家的历史。刘文海家相框里的照片不少,摆得密密麻麻的。刘文海有不少照片穿着军装,地点背景也常变换,有的是站在一架飞机前,有的是在大城市的摩天大楼下,有一张还蹲在一头老虎前,大概是在哪个城市的动物园里拍的,我问他,你以前是军人?

  刘文海也走过来陪我一起看,他说是啊,我在部队待了八年,当了四年班长,我手下的兵现在有的都当了师长了。

  显然,刘文海对自己过去当兵的那一段历史还是挺得意的。我说,那你是后来转业的?

  刘文海说,按照政策我是可以转业的,当时安置我转业到地区也就是现在的市化肥厂,那时国家提倡退伍转业军人放弃留城机会回到农村,改变农村落后面貌,我就很听话地回到了瓦市村,在村里第一个搞起蔬菜大棚,成了万元户,那时候我经常上报纸上广播呢,可是,越到后来我越发现当年回到瓦市村是走错了棋,瓦市这个市不是城市的市啊。

  我说,在瓦市也不错啊,这里空气好,环境美,人都要多活几年呢。

  刘文海连连摇头,打断我的话说,那都是你们城里人哄我们乡下人的话,你查一查,论长寿,绝对城里人比农村人平均寿命长,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医生不都在你们城里?空气好,空气不能当饭吃啊,我那几个战友回到市里,最差的分到了厂里,后来就是下岗了,到现在还有退休金,有的早早做起生意,比起我种田来都强过了百倍,凭我当时的能力,我不是吹牛的,我现在也肯定有房有车了,在瓦市村呢,我只有出点苦力,做点小生意都没有门路,所以,我对我儿子说,你就是讨饭也要到大城市去讨,你不看新闻了么,最近有个在南京要饭的,要了几年饭,在城里有两套房,还经常到香港去购物,在农村要饭,能把嘴糊饱就不错了,所以现在,你看看,在农村你还能看到要饭的吗?

  刘文海发着感慨,我的目光继续在相片上扫描,他一家主要成员都在相框里,包括那个刘胡兰,照片里的刘胡兰的确从小就与一般乡村女孩子不一样,比如,在照相时,她总是落落大方,收拾得齐齐整整的。突然,我被一张照片吸引住了。在那张照片上,刘胡兰和一群同龄的女孩子一起合影,女孩子们都穿着新衣服,眼盯镜头,眼里是好奇和兴奋的神情,那背景与场景都似曾相识,我觉得我在哪里见到过,我使劲想,终于想起来了。我指着那张照片上的刘胡兰问刘文海,这张是不是在合城的逍遥津公园拍的?三年前的六一儿童节拍的?

  刘文海狐疑地看了我一眼,点点头说,大概是的吧,我也记不太清楚了,是她自己拿回家的。你怎么知道是六一节拍的?

  我微笑着,我说,猜的嘛,小兰好阳光啊。

  其实,这张照片还出自我手,看着照片,我一下子把脑海里储存的三年前的小兰的形象找了出来。

  三年前的一天,我在阳山县采访一位企业家,这个企业家创办了一家生态茶叶公司,公司的基地就在豆村乡的瓦市村,高山茶园出品的茶叶品质很好,但销路不畅,主要是名气不响,多数人不知道瓦市村的独特的自然环境,这位企业家非常苦恼,纯做广告的话,一是效果不好,二是他也拿不出那么多钱,我非常敬佩这位企业家的创业精神,我就给他出了个主意,就是做一次公益活动,以活动来扩大瓦市村的影响力,他一听非常赞同。于是我为他策划了一场这样的活动,考虑到当时即将迎来六一儿童节,许多山里孩子向往城市生活,而城里的小孩子也对乡村生活充满了神秘感,能不能搞一个城乡孩子结对子活动呢,通过这个活动,让更多的人深入了解瓦市村,最后,我出面联系了省城一家晚报,与企业联合开展了“你到山里看看,我到城里转转”公益活动,我们组织了30名瓦市村的小学生到合城,由合城家中有小学生的居民每家负责接回一名瓦市村的小学生,城乡小孩子一起过一天,晚报派出多路记者跟踪采访,随后,这些合城的小学生也到瓦市村的小学生家里待上一天。这个活动效果非常好,多家媒体跟进采访,一时间,大家都知道了这个瓦市村是个风景优美环境优良的好地方,那里生产的茶叶无污染纯天然,那位企业家十分高兴,硬是塞了一个三千元的红包给我了,说是策划费。

  那次活动我是全程参与的,小兰就是30个农村孩子代表之一,在去省城的车上,她表现得特别积极,不停地充当拉歌手,调动起同行的孩子们表演唱歌,一有空闲,她就会问我有关合城的问题,对这次合城之行充满了期待,到了合城后,由于事先联系的一户居民临时有事不能接待瓦市村来的孩子,后来经过协调,另一位小学老师承担了这一任务,这小学女教师约50岁,据介绍她家是个失独家庭,她非常喜欢孩子,而她接走的孩子恰恰就是小兰。在合城那两天,小兰成了媒体聚焦人物,她形象好,关键时刻还能来一下才艺表演,特别是记者提问时,她说出来的话就像小大人似的,特别周详,特别有礼貌,面对镜头也不怵。也正因为如此,我对她才有了深刻的印象。我记得特别清楚的一件事是,活动结束临走的那天早晨,城里的家长来送别乡下孩子和自己去瓦市的孩子,他们都兴高采烈地,有的迫不及待打开城里家庭送的礼物,互相比较着,只有小兰闷闷不乐,与来合城时形成了强烈反差。那位女老师也来送别小兰,小兰攥着女老师的手,眼泪汪汪,不停地抽泣着说,妈妈,我会想合城会想你的,你太好了,合城太好了,咱家太好了!这孩子竟然喊那位女老师“妈妈”,那位女老师也不停地抹眼泪,这一幕被省电视台记者捕捉到了,反复地在电视上播放,那场景特别感人,这次活动也在小兰的哭喊声中达到了高潮。

  后来,省城一些记者还来瓦市村做过回访,我在电视上看到,记者采访回到瓦市村的小兰时,小兰拿出了好几封信,她对记者说,她和城里的妈妈每个星期都要通一封信呢。

  我在小兰的那张照片前站立了好一会儿,我想起那位搞茶叶的企业家,我问刘文海关于那个茶叶公司老板的情况,刘文海说,关门了,茶叶虽好,可是产量有限,老百姓屁点好处都没得到,现在茶山都不给他了,老百姓都收回来自己经营了。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问刘文海,那后来,小兰是怎么到了合城的呢?

  小兰天天哭闹着,说她的家在合城,说得我们没办法,我就决定带她去合城一趟,看看她到底说的是不是真的。

  就在上个月,我带着她一起坐了火车到合城去,说也奇怪,小兰下了火车,出了车站,就走到公交车站台,指着117路车对我说,就坐这班车。很快,公交车来了,小兰熟门熟路地带着我,坐上车,过了几个站台,下车,拐入一条巷子,到一个小区里的单元房,我看看那些路名巷名小区的名字,和她平日对我说的一毫不差。坐电梯上到23楼,她竟然从口袋里摸出一把钥匙,开了门,还让我换了鞋,进了门,带我看她的房间,美人鱼窗帘,金黄花床单,企鹅台灯,床上的小抱熊玩具,和她先前描述的一模一样,这时,小兰说话的语气、腔调、声音一点也不像瓦市村人了,倒像是在合城生活了十几年的人。

  看过了她的小房间,小兰熟练地用客厅里的电话拨了一个号码,随后,她冲着电话喊了一声妈妈,我回来了,你们什么时候回啊?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进来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她戴着宽边眼镜,手里捧着一个食品盒,她说,兰兰,快来,看我带了什么好吃的?

  小兰跑过去接过食品盒,闻了闻说,呀,是我最喜欢的牛肉面啊。

  我一下子愣住了,真奇怪,小兰好像在这家生活了好多年了。直到这时,那女人才发现我,她对我笑笑说,哦,来客人了,兰兰,你倒杯茶给叔叔啊。

  我竟然成了小兰的叔叔了,我说,我是她爸爸啊。

  眼镜女人说,你搞错了,兰兰是我女儿,她是我女儿转世的。我问你,你知道兰兰的生日是哪天?

  这难不倒我,小兰每年过生日我都会让她妈给她下鸡蛋面吃。我说我当然知道啊,她的生日是1999年7月9日。

  女人拿过一张纸给我,是一张死亡证明,上面有一张照片,长得就跟小兰一模一样,而那女孩子的死亡年月日竟然就是小兰的生日,连时辰都一样的。女人说,我昨天做了一个梦,说今天我女儿要回来,竟然真的回来了,兰兰,你看,你走了14年,我把你的房间还保留了原样,你喜欢吧。

  喜欢,喜欢,妈妈,小兰抱着那个女人说,我还要上学呢,还上合城一中。

  眼镜女人说,没问题,兰兰,咱肯定上合城一中。

  这时,我才知道,小兰真的是这个人家的人,我趁她们母女俩在房间里说话的时候,悄悄走了,头都不回地走了。

  那你都没跟那户人家联系过了?我问刘文海。

  他摇摇头,不联系,是人家的女儿了,我联系做什么?

  也没留他们家的电话?

  没有,什么都没留,连门牌号什么的我都忘记了,也不是我故意忘记的,我一回到瓦市村就把那天走的路线全忘了。

  那也就是说,现在让你去找小兰,你都不认识路了?

  是的,我也不会去找她了。刘文海说到这里,隐约露出了一点笑意。

  为什么?她毕竟是你养了14年的女儿啊。

  不,她不是我女儿。刘文海一脸沉静地说,她只是合城那个人家女儿转世的罢了,现在她要回去,我不会拦着她的,就好像我家只是个旅馆,她是个旅客在我家住过一段时间一样。

  看着刘文海神态自若的样子,我不好就这个问题再追究下去,我想起我此行的主要目的,我虚虚地应付他说,哦,难得你这样看得开。我有几年没到瓦市村了,以前我可常来哟,你看小兰那张照片就是我拍的,那次城乡儿童结对子活动就是我组织策划的。

  刘文海愣了一下,说原来是这样啊,那你这次来做什么呢?

  我说不做什么,主要是太喜欢瓦市村了,就想来走走,这几年我没来了,瓦市村有没有什么大的变化?

  变化?刘文海想了想说,哪有什么变化,不像城里几天就能立起一幢楼,十天不去就不认得路了。

  我装着无意地问,许多村子都招商引资办起了工厂,瓦市村没有办厂?

  刘文海看了看我,点起了一根烟,像在思考,抽了半支烟的时间,他说,工厂啊,有一家,就是我刚才说的那家生产蓄电池的,你要不要去看看?

  我没想到刘文海这么热情,就说,怎么,你熟悉那家工厂?

  刘文海说,说起来,这工厂也有你的功劳,当年你组织的那次活动,有个合城的学生家长到这里来,看中了这里的条件,就把工厂的几条生产线搬过来了,我呢,就在里面负责机修,一出现机器故障就一个电话通知我过去,我在部队里学过机械嘛,飞机我都会修。

  我随着刘文海往工厂走去。厂子并不远,走了约二十来分钟,就走到了,是那种用塑钢搭建起来的厂房,建在一个山坡上,机声隆隆,老远就闻到了一股臭鸡蛋的味道,我说这个什么味儿呀?

  刘文海说,工业硫酸,今天晴天还好些,下雨天更浓呢。

  那不是污染环境?

  嗨,不污染怎么能发展呢?你说是不是?

  刘文海领着我往厂区走,我暗中把录音笔打开,拿在手中,像是拿着一支笔,我边走边故意问刘文海,这里的污水排往哪里?村民用水怎么办?还有老百姓用井水吗?地下水是不是都被污染了?

  刘文海毫不防备我,他带着我一个个污水口看,仿佛这些污染是理所当然的,根本算不了一回事儿。

  转了一圈,回到了厂门口,我提出在厂里拍几张照片,刘文海说,你拍吧,你就拍吧,你是记者么。

  等我在厂里拍了照片回到工厂门口时,我发现厂区门口站了十几个人,没等我反应过来,他们一齐冲上来,一把夺过我的录音笔和照相机,一个人把我的录音笔甩到了污水口里,一个人把我的相机打开,一张张地删除我拍的照片,我大叫,老刘,刘文海!

  刘文海从人群背后慢吞吞地走出来,他满脸不屑地对我说,我就知道你是冲着工厂来的,我就看不起你们这些城里人,一天到晚要求我们这样,要求我们那样,要我们过着苦日子,自己却过着好日子,天天说着污染污染的,你们城里不是污染更厉害么,你有本事,你把城里的企业都关掉啊,都到电视上去曝光啊!

  我被刘文海说得哑口无言。他们检查完了我的相机,还是还给了我,推搡着把我弄出了工厂大门,并威胁我说,以后再进厂里一步就要打断我的腿。

  这真是我记者生涯中最失败的一次,我顶着半下午的烈日往瓦市村的村口走,心里十分难受,偏偏这时,值班总编老查打电话给我,他说你就别采访瓦市村的工厂污染问题了。我一听就知道又是上面有人打招呼了。我没等他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汗水钉子一样从我的身体里往外冒出,口渴难忍,我突然非常想喝一口从前我和小井喝过的那井水,左转右转,我循着记忆的指引,终于找到了那口美丽的古井,青灰石井圈依然像一只巨大的纽扣紧扣在瓦市村的大地上,我紧步上前,趴在井圈上往井下张望,然而,井水已经干涸,全没了当年春水荡漾的样子,我使劲朝井里望,井底下,有一只土青蛙,它也在望着井口的天,我觉得我和它有着相同的神情,喂,你是我的前世吗?

  它呱地叫了一声。这叫声在古井内回荡,在瓦市村的地心回荡。我听不懂它说的是什么——

  呱——呱——

  选自《文学港》2014年第6期

  原刊责编 雷 默

  本刊责编 曹军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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