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二英
一大早,白房子诊所里,他们在议论死去的苏。
“这女人笨是笨死了,干吗喝农药呀,真要是过不下去了,可以离婚的呀,怕什么啦?腿是长在自个儿身上的是伐?”
“什么?跑不掉?又没被捆着绑着,偷偷地,留个心眼,不愁没办法的。”
“好啦好啦,一个外地女子哪有那么多办法,看那酒鬼凶神恶煞的,整个一坏坯!”
“因为一只狗?不可能!没有这样的事。肯定搞错了。人怎么可能为狗去死?”
胡医生立在药柜前,那些声音在身后营营乱飞,如睡■时枕边蚊子的嗡嗡声,在那短暂的几秒钟里,他的意识完全呈蒙昧状态。大清晨听到死讯,让他极不自在,好像那事情与他有关,职业本能决定不能看到人在眼皮底下死,他本可以救活她——死是对他能力的冒犯。
他越来越觉得有必要对这件事情发表一些看法,既然他们议论得那么热火朝天。刚才转过去取药的时候,他就想好了该说点什么,可当他把包好的药丸递给那个患眼疾的病人时,孟二英进来了。
她跨进门槛,脖子下垂着,那眼睛却时不时地向上睁着,偶尔瞥一眼看着她的人,双手捧着肚子,一直捧着,好像那手本来就是长在那里,只有腋下夹着的那块白手绢,隐隐然有点生气。这么多年都是如此,他分明觉得自己的职业毫无前途。
来了啊?这么早啊!早饭吃过了吧?有人和这个叫孟二英的病人打招呼。打完招呼后,那人即刻站起来说,到我这里来坐吧。满屋子的人都望着她,似乎在说,到我这里来坐吧。
孟二英勉强抬起头,想要把整个屋子扫视一遍,同时微微一笑,但只扫了一半,那笑容也还没有完全用完,眉头马上皱了回去——无论多大的恩赐,她把自己在此地所受到的欢迎,全都当成了嘲讽。
她理所当然地,一屁股坐在那人让出的位置上,随即发出低沉的哼哼声。不用说,她又病了,不知这一次得的是什么病。无论什么病,只要生在她身上,再经这么哼哼两下,都是合理的——他们刚才的举动就是对这个常识的认可,他们很同情她,却又不准备帮助她诅咒那病魔的无情。
他们继续议论苏。
这一次是胡医生在说。谁也没有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把这个话题续上的。他说有一次苏抱着儿子过来看病,问了半天孩子哪里不舒服啊,苏只是笑,也不说话,最后才搞清原来不是孩子病了,而是苏病了。胡医生就问那你哪里不舒服啊,苏不说,不是说不来,而是不好意思说——就连这点意思也是胡医生自己猜出来的。以后苏每次来,也不等她张口,他就开始猜,东猜猜,西猜猜,不是猜不着,而是故意猜错,逗她玩——直到苏点头,才算真正猜着了。胡医生说从来没有见过像苏这样的女病人,怎么那么害羞,根本不像已婚妇女。
没见过这样的女人,那么害羞,根本不像结过婚的……说来说去,胡医生还是那几句话。
胡医生打开一个棕色药瓶,倒出几颗白色药丸,又从另一个塑料瓶里取出几颗黑色的。他把它们包在一起,嘱咐病人该怎么吃。
孟二英比刚才哼得更厉害了。双手交叉护着肚腹,脑袋都垂到了胸口,整个身体缩成一团。
在胡医生的诊所里,看病是不需要排队的,谁先看,谁后看,都是胡医生说了算。他叫谁的名字,谁就过来坐在那把掉了油漆的椅子上。没有叫到名字的,就乖乖地等着,不急不躁,先聊会天再说吧。
今天,胡医生没有马上叫孟二英的名字。要是以往,胡医生老早就叫她过去了。不用说,胡医生早看到她了。三天两头来报到,昨天头疼,今天肚子疼,明天那个疼——那个疼是什么疼,胡医生不问,孟二英就不说,可每次还是让胡医生猜着了,不然他怎么把她打发走?
他的办法似乎很让她满意,要不然她可以去镇上看,城里看,可她就是要到胡医生这里来看。慢慢地,村里人都说这个女人脑子有毛病,可胡医生不会这么说,无论大家说什么,胡医生也不会说这个话,这等于是承认他把好好的一个女人治成了精神病。
一个烂脚丫子的病人从凳上站起来,一瘸一拐,出去了。胡医生对那个坐在角落里的妇女使了个眼色,那人像领了圣旨一样,一蹦一跳走到他面前来。
不知怎么搞的,胡医生竟说起笑话来,那笑话其实并不可笑,只是有点荤,有点来路不正,还没讲完,自己却先笑起来,搞得大家只好陪着笑,那笑声干巴巴的。还没等那笑声落下来,孟二英双手叉腰,发话了。
“病人不舒服,你们还笑,医生是救死扶伤的,还是专门来说笑话的?”孟二英皱着眉,双手无意识地甩着那白手帕,动作很是优雅。
“你今天又哪里不舒服了呀?”胡医生笑嘻嘻地问。
“嗯,啊,哪里都不舒服。”她捧着肚子,哼得更厉害了,“我什么时候舒服过了?”
听了这话,大家都笑了,胡医生也笑。
“哎哟哎哟……疼煞我了。可你们竟然还笑?”她绞着眉头,那声音却软绵绵,嗲兮兮,就像胡医生给她配的药粉,倒在水里,轻轻一搅拌,散得没了形。她以前是搭台子唱戏的,戏班子解散后,就开始生病,一直生到现在,可能入戏太深,一直没有出来——尽管现在留给她的只有这么个苦兮兮的角色。
“要不你试试一种新药……”胡医生的目光在那些瓶瓶罐罐上搜索着。
“可别给我乱吃什么激素啊……”孟二英掐着嗓音叫起来。
胡医生的涵养再好,也有些生气了,原本眯眯笑的脸上僵了一僵,但很快就缓了过来。
“你以为我是那些庸医啊,动不动就给人吃激素?”他似笑非笑。
有几个人在轻声附和胡医生的话,说胡医生绝不是这样的人,他不是庸医,也不会给人乱吃激素的。胡医生是很负责的。胡医生听了这些褒奖的话后,对他们点了点头。
“我要打针!”孟二英忽然说,“我还没打过针,给我打一针吧,爽气点,长痛不如短痛。”
胡医生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他眯眼沉思了片刻。
孟二英抬头看着他,既很想打上一针,又有点怕的样子。
胡医生顿了顿,似乎这个叫孟二英的病人的这个要求是非常过分的,让他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没错,胡医生从没有给她打过点滴,不是说孟二英的病症还没有达到挂点滴的程度,在胡医生那里任何人都可以是挂点滴或打针的适用对象——那不过是给药途径的不同。
他完全是凭着感觉给人吃药或进针,凭着那一点东西,他治好了那么多人,墙壁上挂着那么多锦旗和匾额,他对自己目前为止所取得的成就几乎是满意的。
经过一番快速的思索,胡医生决定给孟二英挂点滴。既然病人都提出来了,那就应该满足她的要求。这是胡医生的为医之道。
“好吧,今天先给你挂点青霉素试试。”胡医生说。
孟二英点点头,把袖子往上捋了捋,那袖管又自动掉了下来,她继续往上捋着。
“效果应该有的吧?我可从来没有挂过盐水。”她眯眼轻声问着,又像是自言自语。胡医生没有理睬她。
是玻璃瓶被拗断的声音,是一小支装在纸盒子里的药水瓶,那砂轮在瓶脖子上轻轻摩几下,再摩几下,然后一拗,就能断掉。这样的声音在诊所里经常听见,没什么好稀罕的。可事后人们却说从玻璃瓶的碎裂声中听出了某些不好的东西。还有人说那天胡医生的行为有些反常,他的腿总是抖个不停,好像在跳舞。还有,那只蜜蜂一直在诊所里飞来飞去,赶也赶不走,都深秋了,哪里来的蜜蜂?这不都是怪事嘛。
无论是蜜蜂的叫声,还是玻璃瓶子的碎裂声,都无法阻止孟二英的点滴以不可逆的速度向浅蓝色的静脉深处缓缓流淌过去。终于挂上点滴的孟二英心满意足地靠在躺椅上,微闭着眼睛,沉浸在疾病康复期特有的宁馨里。
她的感觉好极了,输液根本没有想象中那么痛苦,早知如此……闭着眼睛,自己跟自己嘀咕了半天。输液室与就诊室隔着半堵墙壁,这边的讲话声那边听得见,那边的动静都在胡医生的眼里。
什么也逃不过胡医生的眼睛。
黄昏的时候,消息传来,孟二英死了,死在胡医生的白房子诊所里,发现的时候已经说不出话来。
同时说不出话来的还有胡医生,他双腿发抖,差点晕倒在病人身上。
胡医生
四婶家的猪病了,已经一天一夜不吃不喝了,四婶很着急。有人向她推荐了胡医生。
“就是那个医死人的胡医生?不是被吊销执照了吗?”
“现在他是兽医啦。放心吧,给猪看病,没问题的。”
胡医生现在的正规职业是超市送货员。四婶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他正在送货途中。不一会儿,外面响起摩托车的突突声,他来了,摘了头盔,将车子往那矮墙上一靠,黑色长筒橡胶靴发出哐当哐当声,让人疑心他是涉水而来。四婶迟疑了片刻,只听得他在大声嚷嚷:“猪在哪里?我来看看。”
还是背着从前出诊时用的棕色皮箱,上面画着一个红色十字架,变黑了,先前的水磨年糕脸成了被氧化的山药脸。四婶见了,第一感觉是这个人是来给人治病的,等第二感觉上来后,她才迎了上去,搓着手,仍是习惯性地把他往屋子里领。
胡医生大声说:“错了,错了,带我去猪圈。”
四婶呵呵笑着,转了身,才往猪圈的方向走去。胡医生走在后头,他人很高,走路的时候甩着膀子,肩膀一耸一耸的,感觉是故意做出来给人看的,可他后边并没有人在看,这便显得滑稽。
什么时候开始?有没有给它喂过腐烂的食物?别的猪有没有出现这种情况?胡医生的问题很多,似乎因为猪不会说话,他才问得那么多。有些问题连四婶这个养猪专业户也没有想到。
猪圈的门开了,一股臭味冲了出来。胡医生迎着臭味,走了进去,他的黑色长筒靴踩在污水横流的猪圈里,发出模糊的吱吱声。
“是这头吗?”胡医生已经进入猪圈,他拍打着角落里那头轻声哼叫的猪仔,望着四婶。
“就是这头,应该是的吧。”不知为什么,到了这时,四婶倒有些犹豫了,这猪圈里养着一、二、三、四……足足有八头猪,它们拱来拱去,每一头都长得差不多的,此刻也都在嗷嗷乱叫。
“刚才它还在那里的,什么也不吃的,可怎么又跑到这里来了呢?”四婶不禁埋怨这头到处乱跑的猪干扰了她的判断力,可她必须马上做出决定,让胡医生待在这臭烘烘、黑漆漆的猪圈里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就这头,给它打了吧。”四婶轻声说。
“不行。”胡医生非常坚决,甚至对四婶的表现有点生气。这个人怎么那么马虎的,万一打错了怎么办。
四婶出去了,胡医生仍站在黑漆漆的猪圈里,那些猪因为身旁站着一个人,都老老实实地挨靠在角落里,鼻孔里发出哼哼声,似乎有点惧怕。
四婶拎着一桶猪食过来,倒在食槽里,群猪过来抢食,只有墙角的那头闷闷不乐。
胡医生望着四婶,得意地说:“猪虽然不会说话,但我们做医生的,要学会观察。”
四婶点点头,没有说话,心里想,我养了十几年的猪了,不用你来告诉我这些。
胡医生把针筒藏在身后,过去,轻轻地握着病猪的耳朵,给它挠痒痒,挠着挠着,待那猪放松警惕,马上把针头一戳,还没等猪开始反抗,那药水已经推完了。
胡医生笑着说:“打完了。”把那针筒一举,似乎在邀功。黑色长筒靴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稻草底下的污水因为压力溢了上来,漫过了他的长统靴。胡医生一脚高,一脚低,艰难地从猪圈里爬出来。他边走边对四婶说:“一般打一针也就够了。如果下一顿还是一点也吃不进,再给我打电话。”
四婶点点头,有点不以为然,家里的猪从来没有打第二针的。
胡医生又说:“这几天给它开个小灶,把食料剁碎煮熟了喂给它吃比较好。”
四婶更加不以为然:“不要紧的吧,要那么麻烦啊。”
胡医生正色道:“唉,不能这么想,生病的猪是很娇气的。”
四婶不语了,是谁规定她要对一头生病的猪这么费心地伺候着?胡医生这是怎么了?猪又不是人,要这么小心做什么?她掏钱给胡医生时,忽然问道:“这几天腿脚有些不太利索,你那里有没有膏药?”
他愣了愣,叹口气说:“现在,我那里没有这些东西了,不进了。再也不进了。”
四婶低声说:“你可以进一些的。下次我打电话来的时候,你再带给我也成。”
“我去进那些东西做什么?用不着了。”胡医生似乎有些生气。
四婶仍然笑嘻嘻地说:“用得着,用得着。”
胡医生摇摇头,似乎在说,你不懂的,我也不想和你说那么多。
接过四婶的钱之后,胡医生数了数,塞进贴身口袋里,在袋子外面按了按。
临走时,胡医生忽然问道:“有水吗?想冲冲这鞋。”
四婶愣了愣,忙说:“有有有,我去给你端来。”
那靴子被冲得干干净净,阳光下,显得特别黑亮。主人穿着它哐当哐当地朝门外走去。
胡医生跨上二轮摩托车的时候,对四婶喊了一句:“大婶子,以后猪生病了可以给我打电话,人生病了请找前街的王医生,可不要搞错了,啊?”喊完,踩一脚油门,轰的一声,人和车被射出去老远。
胡医生走后,四婶找了隔壁的三婶聊天:“这个胡医生真是奇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人家不让你开(诊所),你不会偷偷摸摸地开啊。赚钱最要紧,给猪看病哪有给人看病赚得多。”又说:“倒看不出他给猪看病看得那么认真,从前也没见他这样过,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三婶积极地接过四婶的话茬子,把四婶说的这些换了语气说了好几遍,四婶在边上直点头。她们对整个发生在胡医生身上的事情完全看不懂,不懂归不懂,看见了总是要说的,这也是对他的关心嘛。
“他为什么不去贿赂卫生局的人?弄个执照有那么难呀?现在家里那么穷,连两个书包都背不起。”三婶说的是胡医生让两个读高中的女儿都辍了学。
“是啊,也不知道赔了多少……不过,干什么都有风险的对不对?”四婶说。
“你听说了没,有人说他要在动物身上实验完了,再找人做实验。”三婶悄悄告诉四婶。
“不可能。他现在是‘欠债满头颈、生产不安心,愁都愁死了,还能翻身给人看病?”四婶斩钉截铁地回答。
三婶没有答话,显然她对四婶的回答有意见,她就那么了解他?大家还不是一样的。四婶见三婶闷闷的,也不搭腔,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各忙各的去了。
看见的人都知道,胡医生根本不像她们说的那样愁眉苦脸,和人说话仍是笑眯眯的,甚至比在白房子诊所时的态度还要好。即使看着猪圈里的猪,都要点一点头,甩一甩胳膊的。
——可她们总觉得这不是真实的胡医生,大家都在等着胡医生做出些落魄之人该有的举动来,可一直没有等到,大家叹息不已,到底是医生啊,心理素质那么好。
小 桃
这天放学,苏的女儿小桃没有直接回家。这在苏走后,还是第一次。奶奶在家里等急了吧,还有弟弟,小桃狠狠心,尽量不去想他们。今天上课时老师教孟郊的《游子吟》,要求大家回家背诵并默写。一路上,小桃默然背诵着,早已把那诗记得烂熟。
她嘴里念念叨叨,被那旋律牵绊着,下意识地,嘴唇张张合合,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今天她走的是曲曲弯弯的小路,走着走着她迷路了。路边有野葱,一簇簇,细小而密集,她半蹲着,用指甲掐那葱叶,很快就攥了一小把。苏做的野葱饼喷喷香。小桃爱吃,弟弟爱吃,连酒鬼父亲也爱吃。小桃攥着一把野葱,痴痴站立了片刻,很快又放开了。奶奶不会做野葱饼,说野葱哪有园子里的葱好吃。
小桃看着散落一地的野葱,有点可惜,可她并不预备拣回去,反正也没用,奶奶不会做野葱饼,真希望长大后,这野葱还长在路边,齐齐整整地,等着她去采。这么一想,小桃就有点高兴起来,步子也迈得大一些。
在离村庄较近的地方,小桃看到很多人围在一起,在人群的中央是胡医生,他蹲在一条奄奄一息的狗前,那棕色药箱打开着,纱布、剪刀、紫药水,还有瓶瓶罐罐的东西,井井有条。这是她第一次看见那药箱里的东西,觉得很震撼。
她知道胡医生的事情,把一个女人医死了,赔了很多钱,现在是村里的兽医。可他怎在一条病狗前,看样子还要给它动手术。还是要解剖它?
那狗的腿断了,流着血沫子,露出白森森的骨头,有细沙嵌到那伤口里去,身子一颤一抖的,好像很痛苦。
“喂,那狗怎么了?被人打断腿了吗?”有人探进头来。
“被车轧断的,不知道是谁家的狗?你知道吗?”胡医生正在给狗清理伤口。
那人连连摆手,似乎不愿意在狗的问题上多费口舌,转眼就不见了。
“唉呀,这狗要死了吧,流了那么多血?”一个路过的女人尖声叫了起来,也马上骑着自行车走开了。
小桃也想快快走开,这条狗不是那条狗,和她没有什么关系。可是,看着那狗的眼睛,她的心扑扑乱跳。
胡医生在给狗接骨头。他动作很慢,手指有点僵,工具好像也不齐全,有点瞻前顾后,不知该怎么办的样子。就像临考的学生,考卷已经发下来了,却还没有把知识点备好。
“喂,你们能不能走开点,挡着我了。”胡医生夸张地叫了起来。
孩子们迅即退后。那狗不断地往外面吐气,那气哈到路边的泥沙上,那泥地就有点湿漉漉的。胡医生伸手摸了摸它的头。那狗吐了吐舌头,水汪汪的眼睛变得更水了。
“木头?谁给我去找块木头来。”胡医生大声叫嚷着,似乎对自己所做的事情充满了自豪。
“我去吧。”小桃马上跑到大路边,她知道不远处有家锯木厂。
等她回来的时候,那狗已经不流血了,身体的颤抖似乎也好些了。胡医生额头上的汗流得更多了,看上去还是那么紧张。小桃蹲下身,看着他把那截木头伸到狗腿下面,再用绳子绑了几绑,伤腿被固定住了。
胡医生站起来,拍了拍手,开始东张西望。“狗的主人呢,怎么还不来?”他似乎在自言自语,又似乎在询问边上的孩子。
孩子们没有回答他。
“我在这里再等三分钟,如果主人还不来,我就不管了。”胡医生大声地宣布,似乎在为自己的行为找借口。他原地走了几步,习惯性地甩甩胳膊,又朝远处望了又望。
三分钟过去了,三十分钟都快要过去了,没有一个人路过这里。胡医生开始不安起来,他把箱子背在肩上,在狗身边踱来踱去。
“没有人会来领一条快死的狗,除非他们想吃它的肉。”小桃冷冷地说。
“你这小姑娘怎么说话呢?难道他们养狗就是为了吃它的肉。哦,我知道了,你是谁家的孩子……”胡医生作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小桃想,你知道什么呀?你什么都不知道。
天黑了,围观的孩子都回家了。可小桃还在那条病狗周围转圈,她很想知道胡医生会把它怎么样。
胡医生说:“小姑娘,你可以走了。”
小桃微微笑了笑,似乎在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等我走后,你就会把那条病狗“处理”掉。她也不说话,就那么微笑地看着胡医生,特别在知道他治死一个人之后,她更加有理由这么想了。
“胡医生,你为什么要救它呢?”小桃幽幽地问。
“对啊,我为什么要救它?你这问题问得好。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救它,发现的时候已经不能动弹了,我想走开的,可那只箱子把我拽回来了。狗也是一条命哇!你愿意帮助我把它搬回家吗?”
他想把这条狗弄回家,他对它好得有点不太正常,小桃这么想着,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他们费了一点劲才把那狗弄到木板上,狗很重,外伤让它的身体更显得沉重不堪。小桃在前面抬着,胡医生跟在后头,路很长,还要时刻防备着狗从木板上跌落下来。他们小心翼翼地,累得气喘吁吁。
“胡医生,你等会儿是不是要把它给解剖了?”这话说出后,小桃有点怕。
过了很久,胡医生的声音才从小桃的脑后传来,让她有一种严重的不真实感。
胡医生说:“你说呢?”
那三个字说得好轻,好慢,她没有看到他的脸,可她知道他在笑着,一点也不因为她可能的误会而生气。无数个“你说呢?你说呢?”轻柔地,缓慢地,像无限发酵的面团,迅速膨胀开来,让她震惊不已。或许她的直觉是对的,一个兽医为了治好更多的病狗,解剖一两条无主的野狗也是正常的。可他刚才又说狗也是一条命,他到底在想什么呀?
她又看见了那晚的场景,狗被吊在树杈上,像秋千那样荡来荡去。
巴 克
胡医生的宠物诊所开在一条叫育子弄的巷子里。那里是宠物一条街。铁笼子里关着的大都是狗,品种各异的狗,毛发柔软,眼眶微凸,当它们一动不动的时候,真像玩具商店里出售的绒毛玩具。
可它们都在汪汪汪地叫着,一只叫了,另一只跟着叫,所有的狗此起彼伏地叫着。它们是在用叫声和人类说话。
在县城的马路上,经常可见那些穿毛皮衣服的女人,牵着一条可爱的绒毛狗,非常悠闲地散着步,偶尔亲昵地唤着身边爱犬的名字:“嘿,莉莉!莉莉!”,或者“姗姗,心肝小宝贝儿,快过来!”。
有一天,一个这样的女人抱着她的爱犬走进胡医生的宠物诊所里。
诊所里,一个染了黄头发的女人正抱着爱犬在挂盐水,女人的头微微低垂着,一只涂着红色蔻丹的手,轻柔地,有一下无一下地抚摸宠物狗的毛发。另一个穿皮革短裙的女人站在工作台前,双手握着狗爪子,脑袋偏过去,似乎怕看到什么不该看的,胡医生正在给她的小狗打针。他小心翼翼地拨开小狗的毛发,露出一块浅色皮肤,用酒精棉球擦了又擦。
女人抱着狗进来了。那铁笼子里的狗,纷纷把前腿挂到笼口上,冲着她汪汪乱叫。看一下,叫一声,眼睛吧嗒吧嗒的,女人随意瞥了一眼,马上就把注意力收了回来。
女人怀里的狗似乎很老很老了,毛发脱落处露出一块块红肿糜烂、布满斑点的皮肤,就像披着一条破败的碎牛肉色毯子。它闭着眼睛,贴着女人的身体,或者是女人的身体紧箍着它。在一阵轻微的抽搐之后,它伸了伸腿脚,又猛地缩了回去。
女人抱着那狗坐在角落里等着。
“能不能给我的巴克安乐死?”在她们走后,女人来到胡医生面前。
巴克?胡医生马上反应过来这是狗的名字。为什么?不能治了吗?胡医生试图用眼神和女人交流,可女人一点也没有与他对话的意思。
“它的肚子已经烂了。它很痛苦。我想让它安静地离开。”女人说。
胡医生搓着手,想把那病狗从女人怀里接过来,可她并没有放手的意思。
“就是不能让它有任何痛苦,多少钱都可以。”女人补充说。
“总得让我看看它得了什么病吧?”
“恶性肿瘤。”说完这四个字,女人依然面无表情。
胡医生万分尴尬地看着女人和她怀里的狗,他很想笑,可他不仅没有笑,反而马上变得严肃起来。这个月以来,已经是第四条了。他变得镇定。
“怎么最近碰到的都是这种事……”胡医生嘀咕道。
“你在说什么?”女人有些不耐烦。
“没什么。我说我可以做到,安乐死。让它没有痛苦地……走。”胡医生小心翼翼地回答,避免提到那个字。似乎这是一个禁忌。
女人把狗放在工作台上,掏出随身携带的梳子,梳理着病狗板结的毛发,梳了一半,停下了,似乎很怕它疼着。狗肚上有一个没有长牢的疮口,黄色脓液正在渗出。那狗忽然抽搐起来,四肢抖得厉害。女人马上颤抖着把身体贴上去。
女人捂着脸出去了。
刚才还齐声吠叫的群狗忽然噤了声。诊所里安静极了,那病狗的喘息声也在渐渐消失。气味却越来越重,是那种很臭很臭的脚臭味,女人病体的气味,从鼻尖底下、离嗅神经最近的地方散发出来,浓得几乎让人窒息。
诊所里的狗和人都屏声静气,没有一点声音。针筒,麻醉剂,氢化钾注射液,酒精棉签一一放置在金属托盘里,那托盘就在那病狗的身后。胡医生近身打量着那狗,那狗也在看着他,狗的眼神非常非常虚弱,眼睛中间近瞳孔处是灰白色的,整个眼珠子似乎浸在一摊液体里,那是眼泪水吗?可胡医生想,那不可能是眼泪水,那一定是病灶分泌出来的液体,或许肿瘤细胞已经转移到眼睛里去了。
狗的眼神仍停在那条线上,似乎懒得再动一下。胡医生避开那条线,来到病狗的身后,那尾巴上的毛发已经烂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湿嗒嗒的,沾染着脓液,连看一眼都让人恶心。可那双眼睛,为什么一只病狗却有一双像人一样的眼睛?
胡医生有点心烦意乱。他回头看着那笼子里的吉娃娃,它前腿抓在铁笼上,也在看着他,那眼神如出一辙,悲伤、茫然、惊恐、无助……它不会说话,可它似乎什么都懂。
他对自己说,我结束的是这狗的痛苦,而不是它的生命。谁也没有权利结束别人的生命。他对身边的助手点了点头,示意可以开始了。助手戴上手套,习惯性地搓了搓手。先是消毒,给针筒灌注射液,在进针之前排出多余的空气,严格按照程序来,马虎不得。
在做这一切时,胡医生一直看着那狗,本来他是可以避开的,可他没有这么做。第一次做的时候,他怕主人反悔,要他们签字。可现在他不会这么做了,还没有一个人因为这种事情反悔的。相反,他们会感激他。
胡医生不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可此刻,那些事情纷至沓来。他们找他给宠物安乐死,有些甚至是健康的,只因为主人要搬家了,又不能带它走,为了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他们就来找他帮忙。
当女人进来的时候,那狗已经躺在台子上,身子蜷曲,眼睛紧闭,就像睡着了一样。
女人给了胡医生钱。女人把狗抱走了,就像抱走一个熟睡的孩子。女人看起来很平静,甚至有点笑意。
“这是给得最多的一次。看来,这女人很有钱。”胡医生对他的助手说。他语带笑意,不是因为心情高兴而笑,而是他必须得笑,毕竟那么点时间就赚了那么多钱。这是令人高兴的事。
助手是个年轻人,刚从学校毕业,对很多业务上的事情还弄不明白,可是对于这项操作,因为执行了多次,倒是轻车熟路。
他们两个就这个问题聊了几句,带着点兴奋的语气,又有些莫名的激动。特别是胡医生,话特别多。
就在他们聊得兴起时,群狗忽然叫开了,好像从令人吃惊的事情中苏醒过来。它们前腿攀附着铁笼子,齐齐站立着,好像要从那笼子里走出来。
也不知胡医生嘀咕了一句什么,它们瞬间安静下来,屋子里的情状逐渐恢复到女人到来之前的模样。
苏
苏离开的那个晚上,小桃在姑姑家过夜。是苏叫她去姑姑家睡觉。
小桃逢人就说:“因为那只狗。他们要吃狗肉,我妈不想让我难过。其实她自己更难过。没想到她会喝药。”
狗是小桃带回家的。那天,苏叫她去寺庙里给弟弟烧香。弟弟病了,一到晚上就发烧。小桃不想一个人去寺庙,可为了弟弟,她还是去了。寺庙里住着一对老夫妻,男的驼背,女的独眼,那样子有点可怕。可小桃和他们混熟了,也就不怕了。
小桃点了蜡烛,烧了香,在菩萨像前说了弟弟的事情。
回来的路上,狗从矮树林里蹿出来,一路紧跟着她,她停下,狗也停下,她擦汗,狗就摇尾巴。她往前走,狗也向前,一路走走停停,跟着她到了家。
他们不让它进门,一只草狗,来历不明,万一有病呢。他们叫她把狗弄回去,哪里来,回哪里去。他们其实只有一个人,那个人就是酒鬼父亲。他一喝酒,就把眼睛瞪得老大,好像要把眼眶瞪裂。苏和小桃都怕他。
小桃往外头走,狗也跟着走。小桃跑起来,狗也撒开四蹄跑起来。小桃躲在墙壁后面,狗也停下,四处张望。小桃避开狗,绕远路回家。
远远地,小桃就看见狗在家门口摇尾巴。她笑了,快步跑了起来。小桃一跑,狗的尾巴摇得更起劲了。
酒鬼喝醉酒,瘫倒在月光地上,那狗过来舔他的手,吓得他酒醒了一半,脱下鞋子啪啪乱打,打得狗嗷嗷乱叫。打完狗,酒鬼开始打苏。苏在睡觉。酒鬼打得她满屋子乱滚,直讨饶。狗在屋外嗷嗷乱叫,苏在屋里嘤嘤哭泣。
小桃躲在被窝里抹眼泪。
打完狗和苏,酒鬼躺下,打呼噜。苏爬起来,钻到小桃的被窝里,娘俩抱在一起,哭哭啼啼,挨到天亮。
酒鬼出门了,苏把剩菜剩饭泼在水泥地上,狗过来,用舌头舔得一干二净,它还舔苏的绣花鞋,把那鞋底也舔得一干二净。苏拿起扫帚作势要打它,它立马蹿到槐树底下,摇尾巴。那狗见了苏和小桃就摇尾巴,遇了酒鬼就躲,好像有人教过它一样。
酒鬼要把狗赶走,说浪费了粮食,等养胖了,也不知进谁的肚子。可狗不是人,不怕打不怕揍,怎么撵也撵不走。苏不敢给它东西吃,它就去外面找食。白天出门,晚上才回来,睡在柴堆里,一有风吹草动就汪汪叫,认定这地方就是它的家。
狗饿得皮包骨头,真可怜。趁酒鬼不在,苏偷偷把食物扔到门外,它就屁颠屁颠地跑去舔个精光,吃饱了,它就摇尾巴,摇啊摇,惬意极了,忘了自己只是一条狗。
苏到河边汰衣裳,它就蹲在河埠头发呆,苏汰完衣裳起身,它前腿一蹦,后腿随之起立,一溜烟跑到前头去了。下雨了,狗在门外汪汪乱叫,苏听到叫声开门收衣服,拍拍狗的脑袋,狗很高兴,摇尾巴。有一天,酒鬼没有喝酒,却在屋子里打起苏来,狗在屋外嗷嗷乱叫。酒鬼开门拿石头掷它,没有掷中,酒鬼懊恼不已,去追狗。忘了苏。
几个月里,村里失踪了十几条狗。他们说狗杀手把一种叫“七步倒”的毒药装在包子里,给狗吃。为此,酒鬼要吃狗肉,苏不让。酒鬼呵呵大笑说:“不是我吃它,就是它吃毒包子,你说哪个比较好?”
苏就是不让他吃狗。
狗没有吃毒包子,却咬人了。那个人气势汹汹地对苏说:“你的狗有没有狂犬病?它咬了我一口,如果我死了怎么办?”
苏说:“我的狗没有病。你不会死的。”
那人说:“你说没病就没病啊?不行,你说了不算,现在,我要去医院打针,你快拿钱给我。如果我得了狂犬病,死了,你们也要赔的。”
苏说:“你不会得狂犬病的。你不会死的。”
那人夺过苏手里的钱,说:“哼,又不是你说了算。我去找医生。回头再找你的狗算账。”
那人走后,苏把狗用铁链锁在地下室里。狗汪汪乱叫,满嘴是血,咬铁链咬的。苏不忍心,把狗放了。
那人从医院里回来了。他没有死。他笑嘻嘻地对别人说:“医生说狂犬病的潜伏期很长的,运气好的话能活到明年,运气不好的话明天早上起来就死翘翘了。”
很快,村里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酒鬼也知道了这件事,把苏打了一顿。打完苏,又去打狗。
酒鬼在窗前喝酒,那人慢吞吞地来了。
“你家的狗咬了我,你说怎么办?”那人一脚踏在板凳上,一脚立在泥地上,唾沫横飞地说。
“我老婆不是给你钱了吗?你还想怎么样?”酒鬼说。
“就这点钱?想要打发我?你知不知道被狗咬是有可能得狂犬病,得了狂犬病是有可能死人的。”那人说。
“你现在死了吗?”酒鬼挑衅地说。
“你以为我现在不会死吗?我马上死给你看。”那人说完,就要往地上躺。
酒鬼叫道:“哎,兄弟,兄弟,快起来,别这样……”马上过去扶他。
那人斜靠在门板上剔牙,斜着眼睛,似乎在说:“你们看着办吧,我可是一个随时都有可能要死的人哦。”
酒鬼过去和那人耳语了几句,那人一拍大腿,连说了三个“好”,马上收起架势,往门外走,一边走一边冲酒鬼嚷道:“说话算数啊!”
酒鬼朝他挤眉弄眼:“兄弟,放心吧!”
那人走后,苏马上对他说:“你和他说什么了?”
酒鬼把脸一板,瞪眼道:“男人的事情,女人闭嘴!”
苏哭了。
酒鬼怒吼道:“哭什么哭!当初是谁不让我宰了它,给老子惹出这档子事来,还有脸哭?”
黄昏的时候,酒鬼让苏去白房子诊所买药,说肚子疼。
苏走后,他们就来了,三个男人带着一只麻袋,鬼鬼祟祟出现在院门外。
酒鬼把一碗米饭倒在地上,呼狗过去吃,狗不去。酒鬼叫小桃:“喂,去把狗叫来。”
小桃不解,酒鬼可从来不会给狗喂食。
酒鬼又叫:“快去把狗叫来。”
小桃一出现,狗就摇着尾巴过来了。狗一过来,他们马上从身后抄了上来,铁棍子藏在身后。
当狗低头吃食时,一根绳索呼地飞来,不偏不倚,一把套住它的脖颈,一声惨叫之后,狗被吊到树杈上,像一只悬挂的破麻袋,秋千那样荡来荡去。有人用铁棒撬开狗嘴,一瓢一瓢往里灌水,灌到肚子里的水从喉咙口满出来,改用木棒击打狗身,那水从嘴里、鼻孔里喷射而出,哀嚎之声不绝于耳。那狗虽已气息奄奄,却仍未死去。
那灌水的对棒打的说:“怎么样?别把它打死了吧?”
“当然,留口气,味儿更美,水沸了吧?赶紧拖过去。”那人笑着说。
他们把狗装进麻袋里,往外面拖,拖得气喘吁吁。
那人跟在后头,笑嘻嘻地对酒鬼说:“怎么样?动作还利索吧!”
酒鬼竖起大拇指:“够利索,烧好了别忘了叫我!”
“放心吧,我们先走了,有好酒等着您呢!”那人哼着歌走了。
苏早已买药回来,伫立在一旁,刚才那狗被吊到树上、被灌水时,她一直看着,直到那狗被拖走了,她才反应过来。
她把药片往地上一丢,踩了几脚,径直往屋子里走去。
酒鬼在身后叫:“那狗咬了人,迟早是要被打死的,死了就死了吧,不过是一条狗。等下给你吃肉,狗肉大补!”
苏在房间里歇斯底里地哭嚷着:“你给我闭嘴。”
半夜,酒鬼醉醺醺地回来,摇晃苏的身体。苏根本就没睡着。
“快吃肉!”酒鬼把肉端上来,“闻闻看,香不香?”
苏把头埋进被窝里,双脚在床上乱蹬乱踹。
酒鬼抓着苏的头发,把她拎起来,往她嘴里塞肉。苏把狗肉吐在酒鬼脸上。酒鬼的酒醒了大半,用筷子撬开苏的嘴巴,继续塞肉。
一阵干呕,苏吐了酒鬼一身。酒鬼打了苏一巴掌。
第二天醒来,酒鬼发现苏躺在地上,脸青了,身体已经僵直。屋子里一股农药味,又好像是狗肉的味道。
嗅了半天,酒鬼发现自己的鼻子失灵了,到处都是狗肉的味道。酒鬼像狗一样在地上爬了一圈,连桌子、椅子、地板都有了狗肉的味。酒鬼哭了。
酒鬼打破酒瓶子,来到城里。
酒 鬼
那天,一个戴蛤蟆眼镜的男人,来到育子弄,在胡医生的宠物诊所外徘徊不前,如此大概有十来分钟,忽然,他一个箭步,上前推那扇玻璃门,推了半天,人还在门外。
胡医生起身开门。
“怎么是你?”胡医生看到醉鬼的那一刻,有点吃惊。
“是我,我也来城里讨生活了,都来半年了,天天路过你这里,可一次也没进来过,今天不知怎么地,忽然想着要进来和你说两句,好像再不这样做就没有机会了。我知道宠物诊所是做什么的,给狗啊猫啊治病的吧,从前你是给人看病的,这个职业对你倒也合适。对了,以前我可不认为那些猫啊狗啊也需要医生,它们生下来不就是给人吃的嘛?”说到这里,他咽了下口水,“真的,我不只吃过狗肉,没有东西吃的时候,什么肉没吃过啊,直到那一天,我干活回来,家里一个人也没有,什么东西都找不到,我饿得半死,没有气力做饭,我听见院子里有一条狗在咳嗽,它咳嗽的声音和人一模一样,天哪!我没有听错吧,狗也会咳嗽?就像人在咳嗽一样?你要笑我了吧,连这点常识都不懂,可我还真是不懂,我不知道狗竟然会咳嗽,这个事情把我吓住了,也不是真的吓住,只是觉得奇怪,有点说不出来的味道,怎么说呢,我忽然觉得有点害怕了。活了那么大岁数,我还没有怕过什么。他们都说我老婆是被我害死的,我没有想过要让她死啊,全是因为那条狗,他们杀了那条狗,我老婆这个人和别的女人不一样,她总觉得那条狗和我们家有关系,和她有关系,它是跟着我女儿回家的,狗死得那么惨,她一下子受不了了,那段时间又常常被我打,她是被打怕了,而那条狗……也是被打死的。”
在说到“被打死的”这几个字时,他苦笑着,脸上有一种嫌恶的神情。
诊所里没有别人,胡医生和宠物们都安安静静的,好像听得懂这个男人在说什么。
他调整了下坐姿,继续往下说。
“我有一身好力气,什么活都能做,清洁工,搬运工,泥水匠什么的,都没有问题,可我没有选择那种工作,我一直在想自己应该去做什么,不仅是为了赚钱,我要去做让自己感到费劲的工作,我要让自己过得不舒服,不仅是身体上的不舒服,还有心里的,一句话,我要跟我自己作对。我来到酒厂上班,洗酒瓶,闻着满天满地的酒香却不能尝上一口,那种难受就像有无数只蚂蚁在身上咬,可我硬是把酒给戒了。我去做动物饲养员,我不相信自己有那份爱心,我是个残忍的人,我怕自己因为冲动把那些动物杀死,或者因为无法忍受那些臭味,而给它们下毒,这样我就会被关起来,难道我很想被关起来?我疯了吗?”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停下来看着胡医生,似乎想从他脸上得到答案。
胡医生也在静静地看着他。他在听他继续往下说。
“有一天,我实在受不了了,把铁钉弄在香蕉里给猴子吃,没想到那猴子很聪明,居然能把钉子吐出来,呸地一声吐在我面前,就像一颗子弹,把我吓坏了,不敢看那猴子的眼睛,还好它不会说话,可我告诉你,那不会说话的动物才可怕!以后,那猴子一见到我走进饲养区,就用那眼神看着我,我真是受不了。
“我从动物园出来,我不当饲养员了,我在一家工厂找到一份保安的工作,那工作倒也安静,天天坐在传达室里,除了我之外,还有两条大黄狗,是厂里专门弄来看门的,到了晚上,整个厂区静悄悄的,只剩下我们三个人,不,是两条狗,一个人。前半夜,我是不睡觉的,到了后半夜,我靠在椅子上打盹,反正有狗,如果有人进来,狗肯定会发现的,不过我还是不敢睡得太死,怕真的发生什么,没想到那个晚上真的出事了,我被一阵凉意弄醒,有人正用刀抵着我的脖子,我脑子一片空白,吓得直哆嗦,那人说把眼睛闭上,我就老老实实地把眼睛闭上,他们把我反绑在椅子上,用废报纸塞进我的嘴里,我难受得要死,气都喘不过来,我一直闭着眼睛,直到那些人走开了,我的眼睛还闭得紧紧的。我闻到一股尿臊味,一摸,连裤子都湿了。”
说到这里,他的眼睛忽然神经质地闭上了,浑身颤抖起来。他抓住胡医生伸过来的手,紧攥着不放。
“我被厂里开除了,厂长把话说得很难听,说我还不如那两条狗。后来我才知道,那两条狗,可怜的畜生,竟被那帮人割喉了,血沫子溅得老高,喷到电线杆子上,倒在仓库外面的水泥地上眼珠子还是睁着的,它们算是英勇就义了。可我呢?直到警察来了,还把眼珠子闭着,不敢睁开,像死人一样闭着,你说,这样的人还能当保安吗?真是连条狗都不如。”
他喘了口气。看着胡医生正把目光集中在自己身上,嘴角一歪,竟笑了。
胡医生伸着脖子,似乎在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酒鬼挪了挪身子,转移了身体的重心,往前凑了凑。他从容不迫,四下张望着,他看到胡医生的工作台,墙上挂着的解剖图,笼子里关着的宠物,刚才光顾着说,没来得及好好打量。他对胡医生点点头,脸上浮现出一抹似有若无的笑。
“老早你在村里给人看病,现在你在这里给狗看,要我说,都是医生,都一样的。”他在诊所里扫视了一圈,慢吞吞地说。
胡医生大吃一惊,显然没料到酒鬼会说到他头上。
“那不一样,不一样的。”胡医生搓着手,嗫嚅地说。
酒鬼不说话,眼睛瞟来瞟去,似乎在说,有什么不一样,都是治病,人与狗也是一样的。
“这几年,我很小心,狗也是生命,它们不会说话,可我从来没有疏忽过,这是真的。”胡医生确实很小心,他小心翼翼地生怕说错一个字。
他们没办法不想到那件事。
“没错,这么多年你也不容易的。要我说,你并没有做错什么。”醉鬼努力说得轻松,却不去看医生的脸,也不给他说的机会——他根本就不相信他说的。
“听说在城里,还有人请你,杀狗?”酒鬼一脸诡异,做了一个砍头的动作。
“那是……安乐死。不一样的。”胡医生辩解道。
酒鬼笑了笑,不说话。
“真的,这是一种人道主义。对狗好。”胡医生一本正经地说。
“哦。是嘛?”酒鬼轻轻地咳了一声,不以为然地说。
胡医生有点不高兴,想把话题岔开,可没有成功。酒鬼牢牢把握主动权,无论说到哪里,只要轻轻地一绕,又回去了。他今天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说这个?这个害死老婆的混蛋!
胡医生站起身,走到那铁笼子边上,伸了伸手,想要去摸那只雪白的京巴,可隔着笼子,那狗趴在里面,扁阔脸,圆溜溜的眼珠子,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摸不着那只狗。他的手在铁笼上方的空气中晃了晃,就收回了。
“这狗真可爱,你看它的耳朵,还有毛发,啧啧,就像一个肉团。”酒鬼说。
“嗯,这狗不好养,冷天容易感冒的。”胡医生冷冷地说。
酒鬼走近铁笼,半蹲着身子开始欣赏起来,不由发出由衷的赞叹声。似乎不能相信这些狗竟然是村里那些草狗的近亲。
“你说这些狗,吃起来是不是味道不一样一点?”酒鬼忽然问道。
什么?胡医生心里一颤,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十分古怪。他眄了酒鬼一眼,干脆说:“都是狗,能有什么不一样。差不多的。”
酒鬼瞪大眼睛,似乎在说:“你吃过?”
“谁会去吃它们?它们那么贵!”他马上回答,似乎有点生气。
“我可没这么说。”酒鬼马上辩解道。
他肯定是吃过它们的,只是不敢承认——想到这里,酒鬼轻轻地笑了,笑得有点得意,有点自以为是,这个胡医生啊,在乡下犯了错,治死人,到城里来倒是享福了,给那么多狗看病,偶尔吃个一两条也是极有可能的,还不承认!那种狗的味道到底是不一样的吧!还说差不多,谁信啊?瞧瞧它们多么娇贵,喝牛奶吃鲜肉长大的,能和乡下的狗一样?慢着——他吃的会不会是病狗啊,到他手上的还能有好狗?想到这里,他不由一阵恶心,胃里的东西刺激性地厮杀着,硝烟弥漫,一路高歌猛进,可脸上仍保持着微笑。为什么要自我折磨,这是毫无必要的嘛。酒鬼的表情舒展开来,他拍了拍自己的脸,试了试手的力道,他轻轻地笑了。他一边笑,一边往外走,今天说了那么多,心情轻松得好似走在回乡的路上。
为什么这世上会有这样的人,无耻!酒鬼离开后,胡医生坐在犬类散发的气息里,恨恨不已地想着。他一边恨着,一边无意识地用手掌击打面颊,这样的动作持续了一会,完全是下意识的,直到有火辣辣的疼痛感袭来——他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他为自己做出这样的动作感到吃惊。
选自《野草》2014年第1期
原刊责编 吴茂林
本刊责编 郭 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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