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图像见证历史,以图像记录历史。从视觉艺术的角度,梳理和展示湖北丰厚的历史文化以及与之相关的精神资源。不是回望,亦非缅怀,而是在回首中把握历史,在回首中继承创新,这便是“再回首”。
湖北美术馆馆长
坡老娘家对过,有个杂货店,小小的,还算热闹,可聊解孤寂。坡老娘带尧尧坐在门口石礅上,能相偎着一坐一上午。
屋影子渐短,看该拾掇午饭,坡老娘要起来,尧尧伸出小手拉她,她说,“咳,坐麻了腚啦!”可能就是祖孙俩整上午唯一的一句话。
只要一出门,祖孙俩就默契地一声不响,像把话说尽了。像嘴不重要,就两眼重要。眼要把街上的景致和事件全看进去,丝毫不可错过。
杂货店里的棒棒糖、饼干、锅巴、雪饼、火腿肠,坡老娘也会偶尔买来给尧尧吃。尧尧最爱吃的,却是坡老娘的奶子。
能叼得着,尧尧都会无时无刻叼在嘴里。
有人走到近前,尧尧不松口,斜着黑眼珠看人跟坡老娘说话。坡老娘对人说,“看,奶头都被他叼长啦。”人家问,“尧尧,还有水儿吗?这么叼。”尧尧认为问得傻,就毫不掩饰地朝人家翻翻白眼,甚至还会说声,“尿!”
尿里有水儿,可尿能叼吗。这话可毒。小小年纪能说出这么歹毒的话,算个人才了。心里真有杀他的意思。
坡老娘与尧尧牵着手回到院子里,就跟在外面不同。
家里只有祖孙俩,坡老爹也外出打工了,只是比坡去得近些。在县城。不像坡在遥远的南方。坡老爹一个月能回来一趟,坡却一去不回。四年,都没回。夫妻两个,回来一趟就使不少路费,还要受那些颠簸。
村里出去的壮年男子十有八九,也有回的。坡也不是说不想回,都定下了日期,到时却总被绊住。走的时候尧尧才三个月大。
他们夫妻狠狠心走了,坡老娘偷偷哭了一夜。
进得院子来,尧尧就抬起小脸儿,一本正经对坡老娘说,“坐麻了腚,就不能尿尿啦。”坡老娘说,“对对,一尿,就泚得疼。”尧尧继续说,“坐麻了腚,也不能生小孩啦。”坡老娘惊问,“你听谁说的?脏话。”尧尧说,“素素说的。”
素素是村书记的孙女,跟尧尧一般大。村书记的儿子也外出打工了,但儿媳肯娥没去。素素常被她妈带着来小杂货店买东西。
坡老娘纠正尧尧,“你听素素胡说!你是捡的。素素是捡的。小孩子,都是捡的。从河湾里。还都得赶巧。赶得不巧,就都叫野狗给拖去啦。”尧尧自顾自说,“坐麻了腚生孩子更疼。”坡老娘只得说,“疼啊。来,帮奶奶烧火。小心着,小心着,别燎了俺尧尧的小鸟鸟儿,用场大着呢。”尧尧说,“奶奶,你生小孩不要哭。疼也不要哭。你哭,我也哭。”坡老娘把尧尧搂一搂,答应,“奶奶不哭。尧尧不哭。”尧尧问,“妈妈生我,哭了吗?”坡老娘说,“你妈没哭,还笑呢。给她一个大胖小子,搁谁都笑。”
尧尧一咧嘴,咯咯笑了起来。可是,隔了一会儿,又说,“你得学我妈。”坡老娘说,“好。”
心想,我学你妈,那我也拔腿走了。我追老头子去。把你扔在院子里,黄大仙儿都能把你啃了。
尧尧说,“你坐麻了腚,别忘起来拍拍。”坡老娘伸手在尧尧头上轻抚一下,说,“小鬼,还知道啥?”尧尧说,“去河湾生小孩,也别忘带根棍。野狗拖走你的孩子,你很伤心。”坡老娘不由眼神一虚,“唉”一声。
生小孩,生小孩,敢情在小不点儿脑子里扎下了根。奶奶都这么老了,都长锈了,想生,能生出来么?
坡老娘暗暗发愁,该怎样阻止尧尧说话。
尧尧再小一些,坡老娘倒没觉得累。好在尧尧从不挑食,给什么吃什么。把些东西弄碎了,煮得软软的,他都吃得欢。一张嘴,能看到那些糊糊满到了喉咙眼,简直像个饭袋子扎不上口。他只吃过三个月的奶,却比吃奶长大的孩子还结实。吃了睡,睡了吃,这就是孩子。
睡醒了,坡老娘给他说话,“倒背,竖背,葱花,芫荽。疙瘩,蹲下。韭菜,起来。”睡着了,坡老娘也跟他说话,因为坡老娘也是一个人。“粗糠,细糠。点火,放枪。金簸箕,银簸箕。抬抬小脚,俺过去。”
坡老娘这时候感到了孤单,骂一句“死老头子”,嘴里嘟嘟哝哝,“咣当罗,细打面,请好孩子来吃饭。啥饭?杂面。谁擀的?老红眼。谁打水?蚂蚱。咋着走?跳跶。谁烧火?秃老婆。咋着烧?拨拉着。谁拾柴?豆虫。”也跟着睡了,奶头还在尧尧嘴里。
那小不点儿先学坐,后学爬,晃晃荡荡站起来,走两步,像个喝醉的兵士,扑通又倒了。坡老娘看在眼里,得意在心里,“拍打拍打燕子窝,脏了墙,砸了锅,燕子来家不依我。”
那小不点儿不光能走,还能跳,能在床上翻跟斗,小嘴儿不叼奶,就叭叭叭一刻不停,坡老娘却觉得累了。一到夜间,腰酸骨头疼。才知道,说话也累。
要不说话,就去门外坐着。
坡老娘警告过尧尧,“不要乱跑!”坡老娘要让自己眼睛时刻在尧尧身上。
村北头的宁嫂领孩子在门口玩,母鸡下蛋,她回去给母鸡撒把米,出来就不见了孩子。有人说,早上曾看见一个骑摩托车的男人,驮着一个戴墨镜的女人,刮风一样从村中驶过,莫不正是这对男女把孩子偷了?如今别说偷孩子的,就是明火执仗跟人抢的,也已不鲜见。宁嫂害怕,想不开,当晚就跳了河。
宁嫂啊,多能干多和善的一个人。拉扯了三子两女,又挨个儿地替儿子养孙子,就这样把老命葬送在了冰冷的河底。尸首找到了,人都不敢看。
街上半天不见有人走动,最让坡老娘盼望和熟悉的身影,就是肯娥带女儿素素来杂货店买东西。素素只比尧尧小一个月,好像因为孩子同岁,肯娥就对坡老娘比较亲热。老远看到了,就笑笑。买东西出来,也笑笑才走。
有时会丢给尧尧一袋旺仔小馒头。有时会抱着素素,站在坡老娘面前,随口说一句,“咱换?”坡老娘就说,“换。”尧尧不说话,却用暗器。小牙一咬,坡老娘就改口,“您舍得?”
素素只顾看尧尧吃奶,猜坡老娘的奶到底有什么好吃。看着看着,撩起肯娥的衣服,也要吃。奶头含在嘴里,吸一下停停,吸一下停停。
肯娥拍拍女儿的小屁股,疼爱地说,“不用你省。”坡老娘说,“就是,你家产业多大。”
但她们母女也就是在门口站站,不会到坡老娘家院里。却有一次例外。就在昨天,肯娥来买东西,顺便捎来一只包裹。原来这只包裹被送到了村委会,她去村委会玩,就看到了。坡老娘接过包裹,连声道谢,请她家里坐坐。看她似犹豫,坡老娘就屈身对素素说,“看兔兔。”素素闹,“要看兔兔!”
坡寄来了许多东西,有吃的有穿的。
肯娥看清了,说,“这奶粉在县城超市要卖三百块钱一罐。素素都没吃过。”坡老娘惊道,“那你拿回去一罐。”肯娥说,“孩子嘴里夺粮,这怎么行?再说啦,我有天然纯奶。”坡老娘说,“早先都是从杂货店里买,后来坡不让了,怕吃成大头娃娃。也幸亏我从小就给尧尧吃得少。五谷杂粮的,可不比这白面面养人?”肯娥惭愧说,“我得跟您学学。”
又看见了坡夫妇的合照。坡穿蓝西服,老婆穿花裙子,新簇簇的。两人的目光都盯一个地方,深情。
肯娥探头叫门外的尧尧,“来看你爸妈的照片!”尧尧在跟素素玩,不动。坡老娘也叫,“尧尧,看看你妈妈。”
尧尧跑过来,往照片上只扫一眼就又跑了出去。坡老娘悄声对肯娥说,“看见了?不亲。”肯娥感叹,“素素爸也让我跟他走,我坚持不去。哪怕他找下七个八个小的,我都不想去看一眼。”坡老娘说,“谁有你这眼力?”肯娥眼圈已经红了,说,“要没这照片,她就是回来,尧尧能以为她是谁?”坡老娘说,“别说你,我都疑惑,是钱重要,还是那花花世界让人舍不得回。”
肯娥带孩子走了,坡老娘为一阵淡淡的忧伤所缠绕。蓦然一惊,发现尧尧还在院子里,在摸兔子的耳朵,忙走过去,说,“奶奶想要了,给奶奶叼叼。”尧尧不抬头。坡老娘声音更柔了些,“尧尧,奶奶好痒。奶奶想死尧尧的小牙牙了。小牙牙一咬,一咬,奶奶欢乐死了。”坡老娘撩起衣襟,拉拉尧尧。
尧尧一甩手,说声,“没奶。”
尧尧和素素不光在院里看兔子,还趁机交流了吃奶的经验。
素素问尧尧怎么总叼坡老娘的奶,尧尧说好玩。又问你吃饱了怎么还叼奶奶的奶,他说,好玩。他觉得素素有点笨。他看见过素素也叼她妈妈的奶。他说,你也叼。素素说,我饿了才叼。又紧着更正,才吃。他强辩,南瓜吃,饭吃,饼干吃,奶粉吃。素素说,我吃奶。我不吃南瓜。我不吃肉。我不吃豆子。我也不吃菜。我吃妈妈的奶。奶香。妈妈的奶好吃。
尧尧不知不觉,气焰渐渐低了。尧尧小声说,饿死你。素素说,饿不死。你瞎操心。尧尧害怕一样问素素,奶,是啥?素素歪头想想说,奶嘛,就是,一股水水儿。
尧尧震惊。
尧尧这才知道自己与别人的区别,别人是吃奶,而自己不过是叼奶。备受打击的尧尧连接受素素告别的心情都没有,只是蹲在地上,摸兔子的耳朵。
听他说自己的奶子没奶,坡老娘想想就笑。
坡老娘的奶子早没用了,也就是有了孙子,才算变废为宝。让孙子抓,让孙子叼,都省了买玩具。小杂货店主人豆倌跟坡老娘不大亲热,似乎就因为这个。家家小孩玩奶子,小杂货店赚谁的钱去?坡老娘的奶子已没奶,可也圆过,翘过,馋过许多男人。
坡老娘的奶子没奶,小孙子却离不开。晚上,叼了坡老娘的奶子,小孙子一忽儿就能睡着。
这天,坡老娘做好了饭,先给尧尧盛一碗。鸡蛋花,黄黄的,嫩嫩的。西葫芦条,带着一线儿绿,软软的。碗里漂的油,一汪汪。
尧尧坐在小板凳上,看一眼,不吃,再看一眼,还不吃。忽然就问坡老娘,“奶好吃。奶啥味儿?”
坡老娘一声不响,起身冲了一瓶奶粉。尧尧喝了。喝一口,停停。喝一口,停停。确定回味似的。喝干净了,却摇头。眼看着坡老娘的前胸。
坡老娘忍不住,伸手把他抱过来,抓起奶头堵了他的嘴。
再见到肯娥的时候,坡老娘管不住自己,常常走神,目光时不时就往她怀里盯。肯娥刚嫁过来时,还没现在水灵。家里营养好,又因生了孩子,这些年越加丰满,圆润。奶子硕大充盈,谁看都觉得可惜。那奶子能同时养三四个孩子,老天偏让她只生一个女儿,还像细脚猫。
肯娥觉察到了,脸上一红。坡老娘脸也红了,却只说,“肯娥,你说那奶粉真的三百块钱一罐?”肯娥说,“可不是。我亲眼见的。”坡老娘说,“阿弥陀佛。罪过。敢情是牛魔王他娘下的奶。”肯娥笑说,“贵是贵,但不掺三聚氰胺。”坡老娘说,“劳什子可恶,偏要取个好名头。喝了它一家三口要能聚在一起静静安安过日子,那倒也值。”
过了两天,坡老爹回村。坡老娘也给他冲了杯奶粉,他说,“给尧尧喝。”坡老娘说,“不值钱,你不喝就放坏了。”坡老爹喝着奶粉问尧尧,“玩鸟鸟了没有?”坡老娘骂他,“没正经。”坡老爹说,“我放心,他有你奶子玩就不玩鸟鸟了。”坡老娘说,“你这是欺负小孩不懂。”
得知坡老爹要回来,坡老娘早有准备。她杀了一只小公鸡,跟干菇一起文火炖。还炒了几个菜,到小杂货店买了半斤酱猪耳朵。坡老爹爱吃花生米,她炸酥了放着。坡老爹看看满桌子菜,说,“就缺酒了。”
坡老娘说,“我不让你喝酒,一喝酒就只顾睡。”
吃完饭,坡老爹逗尧尧玩了一阵,坡老娘就过来对他说,“你洗一洗。”他说,“我又不上你床上睡,洗什么?”坡老娘说,“让你洗就洗。都在外面混过的人了,回来还不讲卫生,连尧尧都不如。”坡老爹就去洗了。
坡老娘哄尧尧睡觉。坡老爹洗完回来,尧尧就没了动静,坡老娘躺在他身边,还没把奶头拔出来。坡老娘就那样静止侧身躺着,肥臀高举,像小山。
坡老娘开口说,“他爹,过来嘛。”坡老爹说,“咱家地种不过来,撂着也是撂着。谁要种,给个仨瓜俩枣的就可以。”坡老娘说,“可不,地都荒了。”坡老爹说,“明日我出去问问,有要种的没有。”坡老娘说,“不许说地!”
坡老爹半天才回过神来,“你吃春药了?”坡老娘说,“我就吃了春药,返老还童了,怎么着?”坡老爹说,“闹吧。都多大岁数的人了,我都把这事给忘干净了。”坡老娘说,“你五十三,我五十一。”坡老爹说,“你说过你不喜欢的。”坡老娘说,“我现在喜欢。”坡老爹说,“你喜欢,我……恐怕不大行了。”坡老娘说,“白吃了鸡!”坡老爹说,“我睡觉去,不跟你闹,省心着呢。”坡老娘忙喝一声,“站着!”尧尧梦中打了个抖颤,坡老娘放低了声音,说,“来嘛,人家喜欢了嘛。”
坡老爹站着不动。
坡老娘唤他,“来嘛。”
坡老爹磨磨唧唧,“孩子跟前,不嫌臊?”
“人家想了。”
“我都脸红。”
“脸红你娘的!你倒圣人起来。姓孔?”
坡老爹摆摆手,说,“算了算了,睡觉去。”
“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是什么?驴!”
“你骂我?”
“就骂你!驴货!”
“你……看压着孩子。”
“小可怜睡熟了。牙还咬得紧。”
“算了吧。”
“哼,不像个爷们儿。”
“嘿嘿,不敢。”
“没种。”
“还是不敢。”
“真没种。”
坡老爹支支吾吾解释,“主要是你那架势,太不像……硬邦邦的,又太那个……太吓人了那架势。”
坡老娘说,“不像什么?我像他娘卖大炕的!哼,吓人,我张大嘴吃你了!我曹桂兰狼了我?哼!我硬邦邦,我狼……年轻时怎么不说吓人?哼,求着你了得是。有本事也硬邦邦。我卖大炕……别管我。别压着尧尧就成。”
“他奶奶的,像不像的吧!叫你卖大炕!叫你吃我,吃得骨头都不剩!”
却听“嘣”一声响亮,奶头从尧尧嘴里脱落出来。尧尧睁了下眼,又继续睡去。
第二天,坡老爹起来后很蔫,对尧尧说,“爷爷这把老骨头真不行了,散了架了。”坡老娘给他使眼色不要胡说,他装看不见。他说,“尧尧,不要老,不要老得像爷爷。”坡老娘吼他,“你给我滚!”门口正有个村里人走过,停下来说,“以为院里打打闹闹,是小两口,原来是这俩老公母。”
坡老娘扭头一笑,粲然夺目。
坡老爹要回县城,坡老娘不让。坡老爹看得出坡老娘眼里的内容,坚决要离开。坡老爹妄自菲薄得厉害,说,“你地荒了,我种子瘪了,惜老命吧。”坡老娘要他留三天,他说,“三天要我命了。怪了,你真的枯木逢春了吧。”坡老娘见他铁了心地要走,就说,“外面苦,你在家养养。”坡老爹直撇嘴,“那还是让我去外面养养吧。”尧尧跑过来说,“爷爷,你养好了再回来。”
坡老爹这一去才两周,就恨得坡老娘常对尧尧说,“你没爷爷!”
去杂货店给坡老爹打电话,问他何时回。他说,“忙。”因为旁边有人,她也不好多说什么。又过几天,回答还是忙。这回坡老娘有准备,说,“我带尧尧去看你,尧尧想爷爷了。尧尧,想爷爷了吧。”尧尧坦白,“不想。”
一周,又给他打电话,豆倌笑说,“老了老了,学会了谈恋爱。”电话打通了,她说,“李宽厚,你不用回来了。你们这些男人,都没有用,就知道死命挣钱。我和尧尧把你们都忘了。都他娘王八蛋。”
骂了一通,起了作用。第三天,坡老爹就神神秘秘地回来了。晚上哄睡了尧尧,偷偷拿出一样东西,纸包打开,闻着挺香。问是什么,他说是驴那东西。
坡老娘脸上腾地一红,说,“老不正经。”他说,“本来是买来就吃的,没机会。回村路上偷吃了一块,还怕车上的人瞧见。估计这一块也不管用。回到家当着尧尧面,也不方便吃,怕尧尧眼馋也要,那可不得了。”
坡老娘看一眼那颜色暗淡的东西,问,“怎么这个样子?”他说,“这是弄碎了,半条就切这么多。你尝尝。”坡老娘一扭头,“俺不尝!”他说,“那我自己吃了,你别眼馋。味道真的挺好的。”
坡老爹吃完了驴那东西,等着起兴。坡老娘忽然说,“你别做梦,我不让你沾身子!”坡老爹不信,“我不做梦,那你三番五次要我回来干什么?看你那样子,典型的发情,谁没经历过呀。没经历过也还养过猪养过羊,再不济,也看过小虫……”
坡老娘一指屋外,说,“兔子闹腾什么呢?你去看看。”坡老爹起身出去,坡老娘立即跑过去关了房门。坡老爹醒悟过来,压低嗓门说,“让我进去。”坡老娘说,“你去小屋睡,那里铺盖都有。”坡老爹急得说,“我可是吃了多半条驴那东西哪!”坡老娘忍着不笑,“要不你去喝碗井水。”坡老爹一跺脚,“简直害死我!”
这回坡老爹在家住了五天,往常只是住两天就走。
坡老爹回县城,坡老娘坚持把他送到村口。碰上村里人,问坡老娘是不是不舍得,坡老娘说,不舍得。坡老爹偷偷撇嘴。坡老娘见人走开,就对坡老爹说,“你都这岁数了,保养为主。在外面,也不要沾那些事。”坡老爹说,“几年前我去外面,你说过啥?”坡老娘说,“这不,给补上嘛。”坡老爹说,“行了,回吧。尧尧,替爷爷守住门,看谁坏规矩我饶不了他。”
坡老爹一走,坡老娘带尧尧坐在院门口,常常走神。豆倌也看得出来,有时就指着她让别人看。都说,“坡老娘真的在谈恋爱了。”豆倌跟她开玩笑,“打不打电话?打电话不要钱。”
肯娥其实是个促狭鬼。那一次她买了根棒棒糖,站在杂货店门口一个劲儿朝尧尧晃。尧尧叼着奶头,似不为所动,肯娥做了千百种的姿势,也没让他站起来。豆倌故意说,“你叫不过来他的。”肯娥不服,想了想,就把棒棒糖交给素素。那素素却也懂得她的意思,也像她一样拿着棒棒糖,朝着尧尧晃来晃去。尧尧没动,斜着眼看街心,神情极为漠然。大伙儿等了好一阵子,看他保持不变,就都失去耐心,自顾说话了。肯娥偶尔回头寻视素素,发现他已跟素素站在了一起。
豆倌说,“人小也知好歹。”肯娥听出话里有话,不理,一撩衣襟,露出那丰肥光洁的白奶子来,柔声对尧尧说,“尧尧,棒棒糖好吃,没奶好吃。来,吃吃。”
白奶子的气味依旧绵软香甜,肯娥自己也闻得到。她深深吸了一口。
这一回,肯娥的声音像只手,牵住了尧尧的目光。尧尧慢慢把嘴里的棒棒糖拿了出来,盯住了肯娥的奶子。尧尧无声地咽了口唾沫。肯娥心头怦怦直跳,连豆倌都屏了呼吸。
肯娥声音更柔了,更母性,更具诱惑力,像是一颗珠宝碎成千万点微尘,细小地闪烁着,在含着奶香的空气中,静静飞舞。
“棒棒糖,不吃。奶,好吃,吃。吃吃。”
忽听一声惊叫,坡老娘发疯一般飞奔过来,二话不说,拉起尧尧就回自家院子。走得太急,脚步趔趄,摇摇欲坠。
棒棒糖从尧尧身上弹跳下来,沾了灰,上下两面。没捡。
肯娥虽年轻,但也是母亲,她认为自己那天的举动实际上是在跟坡老娘抢夺尧尧,就对坡老娘怀了很深的歉疚。谁要跟肯娥抢夺素素,试试。肯娥骂你祖宗十八代,咬,踢,打,敢动刀子,管你是谁。避了坡老娘几天,肯娥借给坡老娘送包裹之机,主动来见坡老娘。
包裹里夹了坡的一封信,过去未曾有过。信上说,他们准备年底回来。坡老娘说这还用写信。肯娥略一想,就想出了原因。说,“往常说回来那都是口说无凭,结果都没能回吧。这是给你们祖孙俩留个字据。”低头一看,坡老娘的手似乎在抖。再一抬头,发现坡老娘的脸色也像不大好。忙说,“你们祖孙俩从今有盼头了。”
坡老娘唉一声,说,“来不来的吧,我不想他们,尧尧也未必想他们。”肯娥问尧尧想不想爸妈,尧尧翻眼皮看一眼坡老娘,摇摇头。肯娥使劲夸尧尧,“奶奶养你一场养得值,你看,说句话还要先看奶奶的脸色。尧尧,听我的,别想你妈!”
临走,肯娥叮嘱坡老娘,让她注意身体,毕竟年纪大了嘛,需要她动动腿脚的,尽管吩咐。坡老娘说谢谢,你真好。
肯娥回家,无意中跟公公说,坡老娘好像病了,精神头似不行了。公公听了,记在心里。一天,顺路拐脚进去,问坡老娘家有什么困难,要不要他去叫坡老爹回来。坡老娘说,“不缺吃不缺喝,有啥困难。他们在外面滋润,叫他们滋润去。来了还惹人烦心。谢谢您了书记,您一家子人都好。”公公说,“不用谢,他们都不在家,你们老弱病残出了事,我怎么向他们交代?他们选了我,是信得过我。我不能辜负他们。”坡老娘说,“下次啥时候选,我也选你。”公公说,“我就干这一届。”坡老娘说,“早知上次就不选二歪了。都不如您一家子仁义。”
第二天,村里育龄妇女统一查体。公公怕人逃跑,计生主任管不住,也跟着去了,查完体顺便在一家工地上找到了坡老爹,让他回家看看。
坡老爹心急火燎回到家,一见坡老娘就发愣,坡老娘问,“不认识我啦?”坡老爹说,“吓死我了,看肯娥公公遮遮掩掩的,以为你出了事。”坡老娘说,“我死了,你正高兴,再找个小的。”坡老爹说,“我又不想生了,找小的做啥?我就要你这痴婆子,给我号着这口屋,让我有个家。”
坡老娘听完,眼泪唰地下来了,说,“年轻时我没甘心伺候你,老了我又不能伺候你,你要怨恨我,外面怎样乱搞都行。”尧尧本来似听非听,这时忽然吐出奶头说,“奶奶,啥叫‘乱搞?”坡老娘擦泪说,“‘乱搞就是搞得腚疼。”尧尧说声“噢,知道了。”又把奶头含在嘴里。
坡老爹摸摸尧尧的脸蛋,笑说,“我就是为了这小孙孙,也不去乱搞。”
坡老妈把坡夫妇的信拿出来,让坡老爹看,说,“这回你来得好。我寻思过,坡两口子一去四年不回,哪里是不能回?是没混好。你看,快别为难他们,你去打电话给他们说,家里平安,尧尧、你、我都好,让他们别再来回折腾了。”坡老爹别着头想半天,什么也没说。
两天后,坡老爹辞了县城里的工。
大约是在七月底,天气正热。
晚饭后一家人坐在院子地上乘凉,坡老娘突然停下摇扇,问坡老爹给坡打过电话没有。坡老爹如实说没有,没想到坡老娘猛地把扇子扔了,大声说,“都过去一个月了,叫你打电话不打叫你打电话不打,你想干什么!”抱起尧尧就回了屋,“咣”一声关上门。坡老爹愣得直了两眼。这火气也太大了嘛。坡老爹过去劝慰,“他娘,出来吧,屋里热,这又关了门,更闷。”坡老娘不吭声,连尧尧都没声音。坡老爹一个劲儿地央告,“别热坏了尧尧。我记着,明日一早就去打电话,告诉坡不要急着来了。尧尧,让你奶奶出来。”尧尧说,“奶奶开风扇。”
风扇声在屋里“呜呜”响起来,坡老爹无奈,去小杂货店打了电话,让坡夫妇不要来回折腾。豆倌笑说,小两口来了,老两口就别想那么方便取乐。
回到院子里,看见坡老娘摇着蒲扇,又和尧尧坐在了院子地上,就狠狠地嗅着空气。坡老娘问他嗅什么,他说,家里怎么一股子狐狸精味儿?坡老娘佯装不解,狐狸精在哪儿?坡老爹哼道,你以为真有狐狸精啊?是老兔子味儿!
坡老爹虽老,也是男人。那些家里没有劳力的邻居,遇到干不了的活,就来找坡老爹。肯娥的男人在外面打工,但公公却是村里当家的,有些活儿也干不了,肯娥也得请人。肯娥家的鸡窝昨夜被雨淋坍了,肯娥来看坡老爹有空没有。坡老娘说坡老爹回来就让他去她家。
肯娥已经走出了院门,却又走回来,瞧着坡老娘说,“这些日子看您行动缓慢,别是哪里不适。”坡老娘说,“唉,真老了,带孩子快带不动了。”肯娥劝她,“那更应该注意。你要有个不好,尧尧扔给谁?”坡老娘叹息,“尧尧那小可怜儿。”尧尧却张嘴申辩,“我不可怜。”肯娥问他什么叫可怜。尧尧说可怜就是没奶奶。坡老娘摸着尧尧的头,说,“我就心疼这个叼我奶头长大的孩子。三个月就不见妈了,奶滋味都忘了。也不知是我心软,还是他妈狠心。”
坡老爹去给肯娥修好了鸡窝,肯娥又说了自己的疑虑。坡老爹回来再看坡老娘,担心起来,刚问一句你觉得哪里不好,坡老娘就哼一声说,“你咒我吧!”坡老爹往日也算是个不怕老婆的人,近来不知何故,一看见坡老娘就畏怯,总怕惹着她。坡老爹马上不敢再问了。
到了九月份,坡老娘明显大了肚子。有一天,坡老娘懒懒地坐在院门口,这回豆倌看见了就忍不住说,你肚子里长什么东西了吧。坡老娘看看旁边的坡老爹,坡老爹欲言又止。豆倌见状,笑起来。坡老爹说,“除了长肉,还长什么东西?”坡老娘若无其事地摩挲着尧尧的头发。豆倌随后说起村西老勤的儿媳妇,上次妇女查体查出有孕的事儿来。老勤儿子出去也快有一年了,那孩子能是谁的?幸亏及时查出来,早早给流了。
回到院子里,坡老爹张嘴就对坡老娘说,“他娘,咱去医院看病!”坡老娘说看啥病?我没病。坡老爹说,“我怀疑你生了瘤子。”
坡老娘盯着坡老爹,像要发火的样子,却只是静静地说,“自己有没有病自己知道。我没病。我没生瘤子。”
睡到半夜,坡老爹起来了,跑到院子角上,偷偷抽泣。第二天,他瞒着坡老娘给坡打电话,让他们快些回来。坡以为出了什么事,他说,“没事,你儿子怪想你。你儿子养了两只灰兔,都长大了,准备给你们杀一只。”坡在那边叫道,“尧尧!”
别说坡老爹,村里人人都猜坡老娘肚子里生了瘤子。在村里人的想象中,那瘤子好像巨大的花苞,正在悄悄绽放。对坡老娘的劝告,不再拐弯抹角。你去看看,是咋回事。依着这么长,人还受得了?肯娥的公公专门把坡老爹叫到家里,问他是不是缺钱,缺钱就搞搞募捐。坡老爹说,“缺钱就不治病了?这是没病。”
从肯娥公公家回来,坡老娘问坡老爹书记有什么事,坡老爹将脸陡然一沉,吼道,“曹桂兰,你冲了天罡地煞,你活不长了!你不治病,你命不久了!你死了,我再找个。我吃驴那东西,再生儿子!”吓得尧尧说,“爷爷,你不要乱搞,乱搞腚疼,腚疼就不能生小孩啦。”坡老爹忙克制自己,“尧尧,等你奶奶见了神仙,咱俩过。”尧尧说,“我不跟你过。我也要见神仙。”坡老爹说,“那好,咱三个人一起面见神仙。”尧尧却问,“你说哪路神仙?”坡老爹略一怔,“你要哪路神仙?”尧尧问,“他有素素喝的果汁?”坡老爹说,“没有。”尧尧淡淡说,“算了。”又钻到坡老娘怀里找奶头。
坡老娘的肚子越来越大,渐渐行动不便,只要坐下来,就懒得动。不光肚子大,头脸都大了,像是得了浮肿,皱纹都少了,也浅了。手指头肚儿,鼓得像豆虫。怎么看怎么像得了病。
坡老娘携了尧尧的手,慢慢走出院门。扶着门框,坡老娘小心坐下来,习惯性撩起衣襟。尧尧把头靠过去,但是,人们熟悉的一幕中止了。
尧尧两眼盯着坡老娘的奶子,忽然感到有些陌生。坡老娘的奶子原本是瘪瘪的,像两个瘪布袋耷拉在胸前,也像挂着两只老丝瓜,但它们是尧尧所钟爱的奶子。现在的俩奶子,不知什么时候,里面竟似乎有了内容,摸上去绵软而又有弹性。比过去白了,有了光泽,也好像有了真正的乳房的气味。对于尧尧,这却是陌生的,又因尧尧天天用这奶子,就像从来不见,也便一时没能确定。
坡老娘轻声说,“冷死我。”尧尧迟疑地将小嘴探向那黑黢黢的奶头,但他又一次停下来。只见他猛将坡老娘的胸口一推,就站开了一步,然后转身向杂货店门口的素素跑过去,郑重地对素素说,“素素,你记住不要乱搞,乱搞腚疼。”肯娥大惊,抱起素素,就要离开。众人哄堂大笑。豆倌说肯娥不要生气嘛,小孩子话,不当真。肯娥也就停下来,放下素素,说,“这也说得太老成了。”坡老娘那边听了,讪讪的。
尧尧和素素玩,大人就又议论坡老娘。还是劝坡老娘去县城或镇上就医的那些话,说得比过去也并不更严重一些,可是坡老娘慢慢站起来,默默转身走进院子,不出来了。肯娥有心去看个究竟,又拿不定主意。正巧坡老爹从村北走来,人们就对他说,刚才看坡老娘脸色不好。都觉得不便再说笑,肯娥就要带素素离开。尧尧跟了坡老爹回到院子里。坡老爹问坡老娘怎么不舒服,坡老娘摇摇头。
坡老爹责怪坡老娘把尧尧丢在街上。说,“你不知道偷抢孩子的坏人怎么猖狂?一时一刻都不能让孩子离开你的视线。”尧尧问啥叫视线。坡老爹说,“视线是一根棍。”尧尧说知道了,视线能打狗。
地上结了冰,坡老娘却开始爱哭,像冰化了,动不动就流泪。坡老爹反复劝她不要总以为自己得了绝症,况且又没请大夫确诊,只要想看,绝症也是能看好的。她已经不像过去一样发火了,却把尧尧搂得更紧。
“尧尧,尧尧。”她不停地叫着。“尧尧,尧尧。”
尧尧有时不免受惊,坡老爹就在旁宽慰他,“你奶奶离不开你。”
北风呼号,坡老爹的心思忽然跳到了碧绿而温暖的南方。坡老爹试探着说,“叫坡回来吧。”坡老娘说,“能回就回了。”坡老爹鼓鼓勇气,“再过十天,坡两口子就回了。”坡老娘身上一激灵。坡老爹小心解释,“坡打来电话,说要回来。”坡老娘喘不过气,“坡啥时打来了电话?”坡老爹不想瞒了,如实说,“头几天。”坡老娘又火了,“你怎么不说不让来!”坡老爹还要辩解,坡老娘起身冲到院子里。
坡老爹颓丧已极,却听屋外一声尖叫,忙跑过去,看见坡老娘摔倒在了地上。正要扶她起来,她就强挣着催他马上去外面找拖拉机去医院。他又跑到院门口,叫过来豆倌,请他代为找车。豆倌关上店门,飞奔而去。坡老爹扶起坡老娘的脑袋,坡老娘一脸虚黄,粗喘着说,“给你商量个事。”
“说吧。”
“我想再给你生个儿。”
坡老爹半天才回过神,“你发疯了吗!净说胡话。”
坡老娘肯定地说,“我快生了,可能就在这几天。”
坡老爹鼻子一酸,说,“你都这个岁数,真不顾老命了。”
“都是为了这个小可怜儿。我要让他吃上我的奶。”
坡老爹忍住了眼泪,怨她,“你这娘儿们,这些日子吃了多少苦,怎么不叫人知道!计划生育怎么不把你查了?给你弄下来让你多活几年!”
坡老娘嘴角微微含笑,“我都快绝经了,没想到又能怀上。还是你厉害。”说着,痛苦得呻唤起来。看她一个裤筒里,已经流出了殷红的血。听外面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她忙又叮嘱坡老爹,让他不要告诉别人实情。坡老爹点头,说,好,我就说带你去医院把瘤子给你打了。
豆倌带了人来,大家七手八脚地把坡老娘弄到一辆拖拉机上。拖拉机载着坡老娘疾速向县城方向开去,留在街上的人就都要走散。
肯娥忽然想到尧尧,就走进坡老娘家的院子。尧尧孤独地蹲在兔子跟前,摸着兔子耳朵。肯娥轻轻叫他一声,他一回头,她就弯下腰把他又抱又亲。旁边没有别人,连素素也没跟过来。肯娥母爱泛滥,不用顾忌被人看到。在她手下,尧尧就像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被她上下左右全方位地鉴别。终于,她感到平静一些,就对尧尧说,“跟我去找素素玩。”
他们向院外走去,尧尧冷不丁抬起头,懂事似的,说,“奶奶坐麻了腚,生小孩,很疼。”肯娥一听,心头又像有潮水将要涌动。
出村没多远,坡老娘就开始生了。坡老娘叫拖拉机停下来,坡老爹说还是去医院安全,坡老娘就咬牙说了一句话,“我能行。”
尧尧被肯娥送回来时,坡老娘和婴儿都睡着了。屋里几个来帮忙的妇女悄悄议论着一桩奇迹。这样老的娘还能顺产,完全出乎她们的想象。尧尧的到来,惊动了坡老娘。坡老娘向尧尧轻轻招下手,尧尧爬上床,偎着她,躺下来。
空气里只有灯光的沙沙声在漂浮。过了半天,听尧尧小声问道,“奶奶,我可以叫你妈奶奶不?”所有人都清晰听到了,所有人都愣了片刻,正要笑,又立马收了。坡老娘回答,“可以。”
尧尧叫,“妈奶奶。”
“哎。”
“……”
“你吃奶,哦,奶要来了。”
“不,留给弟弟吃。”
丑陋的婴儿躺在坡老娘的另一侧,尧尧看都没看一眼。
“有弟弟吃的……”坡老娘说。
“快吃。想小牙牙了。”
“痒死了。妈奶奶欢乐,妈奶奶欢乐死了……”
“尧尧!”
门外一声男人的大叫。
“尧尧!”
紧接又一声女人的大叫。
随即,一男一女破门而入。
选自《广州文艺》2014年第3期
原刊责编 朱亚南 本刊责编 曹军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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