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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头是道

时间:2023/11/9 作者: 长江文艺·好小说 热度: 13710
听说我是第一个从酒桌上趴下的,

  丁氏老总们一致称赞我不愧是我爷爷的孙子,

  酒量式微,酒风可嘉。我只记得我半醒时发现

  是在一个巨大的包厢里,我横躺在长沙发上,

  在昏暗的灯影下有群魔乱舞,

  音响里鬼哭狼嚎的歌声带着亲切的乡音。

  余一鸣的《头头是道》以一个知识分子的眼光旁观着这个时代的浮华和这浮华之下众生的卑微,教授也好,老板也好,都不过是大时代中的小角色,卖力的表演下隐藏着的是空虚,也是一种恐惧。小说以旁观者的视角入戏、呈现,有所藏,读来意犹未尽。

  李 晁

  一

  为我接风的那场酒宴,我记住了丁大民这个人。那顿酒设在金陵饭店,到场的都是我儿时的伙伴,后来都做了南京城里的有钱人,现在称做“土豪”。我姓丁,那天在座的人都姓丁,我们丁家村没有一户旁姓。三十年前,丁家村的支书是我爷爷,丁村中学的校长是我爸爸。政策一松动,我爷爷就组织了一帮工匠进了南京,他们先是修修补补小打小闹,后来就盖起了高楼大厦,再后来就占据了南京建筑市场的三分天下。我爸爸学校的学生,就像是被黄鼠狼盯住的鸡窝里的鸡,渐渐见少,等不及的初中没毕业就到工地上做了小学徒。丁校长很生气,可他是我爷爷的儿子,我爷爷除了盯上丁校长的学生,还盯上丁校长的儿子。我爷爷那时已经有了另外一个头衔,丁村建筑公司经理,他后悔让儿子读书做了教师,大男人只能哄哄小孩,即使是做了校长也不入他的法眼。他不想自己的衣钵没人传承,周末经常用公司的桑塔纳接我进南京城,吃大餐,逛大街,丁校长急得要跳楼也没用。按我爷爷的设想,我高中毕业直接进建工学院学工程预决算,只学实用的,学完了进丁村建工公司掌管财政,等待他交班。他用车把我拉到建工学院转了一圈,说,校长们都搞定了,不稀罕那什么文凭,你多少得学点什么。你爷爷这位置多少双红眼睛盯着,不退,就是为你留着。偏偏那一年高考,我一不小心考了全校第一,并且是全县第三,原因是那年头百废待兴,县中还没来得及做强。我拿到了北京某大学的录取通知,爷爷找不到让我放弃读大学的理由,丁校长大获全胜。我硕士博士教授博导,最后以特骋教授的身份落脚在金陵大学天文系,突然发现,我爷爷的徒子徒孙我爸爸那些厌学的学生几乎都成了丁总,在南京城或大或小都有自己的公司。 显然,爷爷当年远见英明,只怪我和丁校长目光短浅,丁家村错失了一位丁总。

  饭局牵头的是丁大头,我的远房堂兄。那一年我去北京上大学,他顶替我去南京学了两年预决算,又顶替我接了我爷爷的班,改制年代他顺手把丁村建筑公司变成了私企。我爷爷说,嫡传就是嫡传,远房毕竟远房。果然,属下纷纷揭竿而起,各自招兵买马,丁家村居然一村就拥有了十几家建筑公司。这些名号纷繁等级不一的公司都给我爷爷挂一个“顾问”的头衔,表示没有数典忘祖,我爷爷一边骂他们人心涣散,抱不成团,一边盼望他们争来斗去,只有起了纷争才会请他出面,他骂个娘,断个曲直,仿佛当年。我爷爷死了举丧那一回,他们终于抱成了团,将葬礼变成了他们炫富的排场,将我这亲孙子打压成灰孙子。这一回,听说我调到南京工作,丁大头一招呼,他们居然来齐了,连大头也惊奇,说都学会了摆谱,多少年凑不成席了。我只能说是他们怕我爷爷阴魂不散,他们都怕挨我爷爷的骂。地点安排在金陵饭店,我这人念旧,二十多年前,我爷爷常带我来这里吃饭,那时它是南京最高的楼,最贵的饭店,尽管现在它那个头在新街口只能算小弟弟了。一桌十四丁,十三个丁总请一个丁教授。我不能替他们节省,说到底他们是借我的名义喂自己的肚子,便宜了他们不便宜我。将大菜点全了,我要点洋酒,洋酒刀快,宰土豪过瘾。大头说,饶了我们,喝惯茅台了。就茅台了,我点头,大头说,来四箱。我说错了,四瓶。大头说,是四箱,只喝四瓶他们会为抢酒喝打架,非弄出人命不可。酒上桌,一人一瓶,大头说,老规矩,喝完了才可以敬酒,今天是为大镇接风,不想敬酒的慢慢漱嘴。这是什么规矩,至少丁家村没这规矩。我说我不行,我没听说过这规矩。大头说,你是教授,文明人,又是今天主宾,可以自便。我没来得及庆幸,邻座说,你今天要喝,必须喝,你今天不把自己喝倒,怕是在场的兄弟再也没人会认你是兄弟。我的邻座是个小个子,个子矮,身子也单薄,尤其脸上的五官长得拥挤,像是被一只大手拿捏了一把。他与我有一处相同,就是鼻梁上也架着一副眼镜。刚才大头介绍他时我没注意听,一时也想不起来他是谁,看年纪比我怕是要小上一轮,反正姓丁,反正是丁总。我说,丁总,我酒量是真有限,别说一瓶,喝下去半瓶我就会出洋相。邻座说,教授,我是为你着想。说话间,酒令就传过来了,老家的习惯,过一句酒令,巡一轮酒。我举杯将酒灌下喉咙,把空杯朝向邻座,交酒令。邻座举杯一饮而尽,将酒令下传。我分明看见,他那一杯酒没有进嘴,而是倒进了领口。也可能我眼睛看花了,第二轮酒令到,我确凿看见他把酒倒在了领口的羊毛衫上,我看四座,没有人惊讶或不满。邻座小声说,教授,别少见多怪,这就是我的喝法。

  听说我是第一个从酒桌上趴下的,丁氏老总们一致称赞我不愧是我爷爷的孙子,酒量式微,酒风可嘉。我只记得我半醒时发现是在一个巨大的包厢里,我横躺在长沙发上,在昏暗的灯影下有群魔乱舞,音响里鬼哭狼嚎的歌声带着亲切的乡音。我觉得枕头尤其柔滑,想换个姿势,侧过脑袋发现我枕的是女孩子的大腿。大哥醒了?一张浓墨重彩的脸俯下来,长发在两个脸孔间做了屏障。我努力撑起上身,发现我的双腿搁在另一个姑娘的腿上。诡异的是这两个女子穿着一样裸露的衣衫,一样的身材,还长着一样的脸孔。我疑心是现在女人的化妆标准趋同。喝了一杯冰水,震耳的音乐有了片刻安静,酒桌上的那位邻座朝我走来,刚才那歇斯底里的歌声居然就是从这小个子身体里发出来的。这是哪里?我打听。双曲线夜总会,邻座补充说,我们订的是B座,小姐都是双胞胎。我明白了,陪我的这俩女孩子难怪长得一样。我的眼睛总算适应了包厢暧昧的灯光,丁氏老总们确实各自被两个女子拥护着。陪我的姐妹各端着一个酒杯对着我,我本能地跳开,两人用手臂围成玉环,把我缠住,一副要硬灌的架势。我知道这场合的小姐有喝酒的硬任务,可我实在不能喝了。邻座说,我来。邻座接过酒杯,顺势朝女孩子胸罩倒下去,我来不及阻拦,他接过另一个小姐的酒杯,也把酒倒在人家胸口上。我的醉酒被吓醒了一半,怕这俩女子受了侮辱会哭闹,要知道,是夜总会都有混混看场子。想不到她俩不但没哭,反倒挺着胸笑了,笑着又去斟了第二杯,邻座照例倒在老地方。如此五轮,俩女子上下小内衣都湿透了,邻座给两人各点了五张票子,说,换衣服去。双胞胎姐妹欢欢喜喜地暂且走了,原来还有这规则,真是没有钱解决不了的问题。

  我说,陪你的小姐呢?

  邻座说,我不习惯点小姐陪,我的小费付给公主。

  夜总会的称呼很奇怪, “公主”是指女服务生,明明是给客人和小姐端茶倒水,服侍人的工作,称呼却贵为“公主”,是不是提醒客人不容亵渎?公主从业者据说多是大学在校学生。这邻座不知是标榜不俗,还是真的不喜欢与小姐打情骂俏,做派还真与众不同。我奇怪的是从酒场到歌场,不知何时他里外的衣服都已换了一套,身上嗅不出酱香酒的一丝浓香了,看来是喝酒前早有准备。

  我觉得这人有意思,我说,丁总,你大号叫什么?

  他愣了一下,说, 丁大民,丁大镇教授。这是对我没记下他姓名不高兴了。

  二

  因为房子在装修,每天我基本在办公室待到天黑,然后去临时住所。偶尔,图方便,会在学校到住所之间的途中某个茶楼吃份简餐。这天饭后,我的助手找我有事,就让她来了茶楼。刚给她加了茶杯,就有人朝我喊,丁教授,你也蹲茶馆?是老家的方言,我就看到几分熟悉的小个子灵巧地穿过沙发座椅到了我面前。丁总,丁大民,我报出他的名字,他开心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竟然还记得老弟。

  丁大民挨着我坐下了,他看了一眼我的助手,又怪怪地看了我一眼,说,要不,给你换个包间?我明白他的意思。谈公事,这不是合适的时间,我打量了一下大厅,好像这里也不是合适的地点。这个茶楼今天巧了,来的客人都是双双对对的情侣。我说,用不着,这位是我的学生李小舟。丁大民说,我正要找你,你就让我撞见了。我纳闷,有事打电话给我不就行了,那天分手时互存了号码。丁大民说,我是郑重其事地找你说这事,要当面说才是回事。你房子装修的活儿让大头包揽了,第二件事该轮到我帮你办了。我没听懂这位丁总的意思。丁大头是我堂兄,而且是我爷爷培养的接班人,大一点的建筑公司都养着一支装修队伍,主要是用来为甲方领导等重要关系户服务,我冒充一回丁大头的甲方领导不算过分。丁大头如果在装修中用料不高档或者工艺不精,我必定会把他丁大头骂得狗血喷头。但这位丁总,除了知道他是丁村人,他的来路我还没摸清楚。我说,丁总您抬举,我还真没什么事要惊动您大驾劳动。丁总说,真没事用得着我?房有了,你买车可以找我,我认识好多4S店老板。孩子上学,想上哪所名校你点名。这最后一件事我倒是想到过,我先过来了,老婆儿子还在原来的城市,老婆调动工作的事由领导解决,儿子上学的事我还顾不上跟领导提。我迟疑了一下,我的助手李小舟插话了,这位丁总,我们导师儿子转学的事正没着落,您要是肯帮忙,那可真是帮了大忙。这个李小舟, 她是我的研究生,兼做我的助手是挣一份助学金,年轻,说话不经大脑思考,也不晓得看我脸色行事。我说,别,我得跟夫人请示了再定。丁大民像是抓住了一次千载难逢的商机,说,用不着请示,本市最好的中学就是国粹中学,肯定是不二选择。李小舟是本地人,吐了吐舌头说,丁总真是牛人,国中说进去就能弄进去,让本姑娘顶礼膜拜。

  李小舟把工作上的事汇报完就走了,丁大民却没有走的意思。丁大民盯着李小舟的背影,说,老兄,我没搅你的好事吧?我笑笑,我如果说不是那回事,估计他也不会相信。这年头,白天做教授晚上是禽兽,几乎是全社会的通识。我倒也不是不沾腥的猫,但兔子不吃窝边草,对自己的学生还是下不了手。丁大民说,听说你们现在招研究生都要面试,面试时前面是讲台,里面房间摆的是床,真有这事?这当然是胡扯,但这种编造已然是侮辱,我反唇相讥,丁总,我可听说你们这帮老总把甲方都当爹侍候,肥脸专拱人家的屁眼。丁大民说,错,哪里轮得上做儿子,能做上人家的龟孙子都荣幸。不过,说到底,那不是冲着人,我们是做钱的龟孙子。丁大民说,实话实说,我今天就是来做龟孙子的,订了包厢,侍奉几位大爷打牌,倒茶递烟,谁输了钱都算我的。

  这小矮子在丁村究竟算哪根葱?我不得不向大头他们打探他的底细了。我怎么也想不到,丁大民做建筑老板其实是半路出家,丁村中学在我考取大学后,丁大民是第二个考上大学的人。前面说过,并不是我们丁村中学教师水平差,主要是胳膊拧不过大腿,我爷爷的粉丝远超过我老爸,丁村中学的学生普遍心不在焉,偶有有志少年欲步我后尘,中考后也被强大起来的县中搜罗而去。丁大民当时从丁村中学考入省城本科高校,实属不易。丁大头介绍丁大民的这段历史时,他正在我装修的新房子里。电锯电钻刺耳地叫嚣,各种尘粒在空中悬浮,工人们没想到老总会亲临一套公寓房的装修现场,不敢小瞧我了,趁机在老总面前卖力表现。我把大头拉到阳台上,关上门,这里噪音减了一点。既然是一个村里的人,就算丁大民年龄比我小,我不认得他是谁,但一定认得他家的父兄。丁大头说,他爸是丁文凤,他哥是丁小头。看官您别笑话,我老家给孩子起名往往是根据脑袋的形状大小,有的人一辈子乳名用到死,有钱有文化的人家讲究,读书才会另起学名。丁大民的爷爷是地主,所以他爸的名字文绉绉,等到他哥和他出生,他俩面世就是地主狗崽子,他哥丁小头跟我差不多大,那么他乳名应该叫二小头,学名肯定是读书后才有的。我猜得没错,大头说你这下子应该明白了。我明白了,丁大民为什么选择把书读到底,他是别无选择,我爷爷是苦大仇深的贫农出身,他作为党的支部书记一贯爱憎分明,当兵当民兵都把住政审关。按道理当年进城搞施工也不是什么积极上进的事,但是按我爷爷的思维,只要有好处的事地主富农就只能靠后,我们生产队哪怕是分鱼分肉,剩下的最小最差的那份肯定是给丁小头家。可以想象,地主儿子丁文凤一定也求过我爷爷,恳求丁书记带上丁小头或二小头进城发财。我爷爷断然拒绝,这才有了丁大民的发愤读书。

  那丁大民干得好端端的,为什么会放弃公职也做了包工头呢?

  大头将烟蒂一扔,那烟蒂从四楼落到一楼,还好,落在水泥地上。大头说,包工头来钱快,眼红呗。

  我也眼红,我为什么没有勇气下海?这话我没说出口,我不想在大头面前掉身份。大头说,有什么事办的话,找我,离他远点。

  三

  我不想和丁大民走得近,可丁大民不肯放过我。他隔三岔五地约我喝茶或足疗,有时还会到我办公室聊天,我说你一个老总,别人都忙得恨不得分身,你倒有兴致闲逛。丁大民说,教授,你的眼睛看的是天上,我的眼睛盯在钱上,可是总不能把二十四小时都搭上去。学问也好,钞票也好,都是换取人活得体面。我一个包工头,除了敬重钞票,就是敬重有学问的教授。这话要真是从捉泥刀出身的包工头嘴里说出来,我说不定受用,可是丁大民这样说,我怎么听都阴阳怪气。我不接他手机,接了也说我正在外地,并且我跟李小舟交代,以后这位丁总找我,就说我不在。不就托他给儿子找个重点中学读书吗?当年我丁大镇在丁村中学不也考进了一流大学?小舟说,您那是什么时代,现在是什么状况?你只要看看我们金陵大学的学生,有几个人是从非重点中学考来的?再说,你不挑好的中学,师娘肯定不答应。李小舟讲话在理,我说,那这件事包括接待那丁总都打包交给你了。小舟说,这本来就是助理干的活。

  李小舟并不讨厌丁大民,这位同学学业上的事拖三落四,丁大民一个电话给她,她就立即屁颠颠地去了。丁大民喊她去,有时是与我交付的事有关,有时就是吃饭唱歌。我甚至疑心,这丁大民走近我的目的,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是想借机泡大学校园里的女学生,头回在夜总会唱歌那次,这小子就标榜不爱小姐爱公主,说不定就好女大学生这一口。李小舟是成年人了,是研一的学生,用不着我担心什么,但是李小舟毕竟是为我的事才与他打交道,我有责任在适当的时候提醒她。李小舟告诉我,丁大民其实是我们学校的学生,他在商学院读工商MBA,所以他有事没事顺路来骚扰我,我不理他,现在他就喊上李小舟。这类MBA班,各大名校都办得火爆,学生大多是老板,轮流做东请客是常态。我说,李小舟,女生想找“高富帅”是人之常情,可那帮人都大伯大叔级的,你别惹得一身臊。李小舟说,老板,现在女生都是“大叔控”,喜欢吴秀波那样的,不过你放心,你那位丁总怎么也入不了本小姐法眼。看官您没读错,我也没写错,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学生都喊导师“老板”,教授就莫名其妙地冒充了先富起来的人。有一天下午,李小舟打扮得花枝招展,来我办公室请假,说丁总弄了两张《你娶我嫁》相亲节目的票,邀请她去做现场观众。《你娶我嫁》是个家喻户晓的节目,我也看过几期。我准了假,我说,丁大民有诚心应该请你去夏威夷,而不是去做拍手的观众。节目中相亲成功的男女可以免费去一趟夏威夷,许多年轻人或许就奔这去的。李小舟说,丁总是说下次要请我去夏威夷,我告诉他,我家在夏威夷有度假别墅,我厌倦了那里。李小舟一本正经地说,她说话的样子把我逗笑了,也一定把丁大民逗笑了,没有人会相信她说的大话。

  丁大民泡妞的套路实在不敢恭维,从吃饭听歌星音乐会,到送鲜花送手机送IPAD,一步一个脚印地追求李小舟同学,这基本上是走土豪泡妞的路子,亏他还读过四年大学,严重缺乏新意。李小舟来者不拒,我说下一步丁总要攻城略地了。李小舟说,城筑了就是让人攻的,地生来就是让英雄略的,这丁总是不是英雄且不论,只是,那火候我看还早,至少得送个钻戒跑车什么的。我说,李小舟,你以为你是皇室公主?李小舟说,老板,那你说说,你们村那丁总凭什么就敢打本姑娘主意,要不是完成老板交给我的任务,我能有心情多瞅他一眼?言归正传,李小舟汇报说,丁大民通过MBA的同学也就是某教辅公司老总,已联络上教育局某局长夫人,某局长夫人已联络上国中校长的夫人,离目标越来越近。每次联络就是吃饭美容唱歌,丁总既耗时间又费银子,对您的事还真上心。我嘴上不说,心里嘀咕,不说他是别有用心,他至少是搂草打兔子两不误,我未必肯领这情。

  有一天,李小舟下课后说要我请客喝茶,有我感兴趣的情报要透露,有关丁大民。我说这是你的工作范畴,算在助教工资里了。李小舟说,与任务无关,剧透一下,丁大民世纪末下海缘由。这情报有卖点,我答应成交。喝完茶,我打车直奔丁大头办公室。丁总的办公室在河西新城大厦,三十八层顶楼敞开式全景玻璃办公室,只可惜楼外没有蓝天白云,雾霾天。丁总大头说,咱们丁氏大教授怎么屈尊光临了,沏茶。我说,边喝边聊,丁教授是来给丁总讲故事的。

  从前,有一个寒门子弟,十年寒窗修成正果,顺利考上大学。丁总说,老套,才子落难遇佳人。我摆摆手让他闭嘴。这孩子没遇上佳人,大学毕业,分回县城上班,小公务员一个,他兢兢业业,仰人鼻息,得到领导信任,被派往驻南京办事处。丁总说,有点意思,往下说。小伙子供职的部门是建工局,这办事处干的活儿听上去是迎来送往,其实真正的任务是公关,这小伙子的工作就是与招标部门和甲方领导疏通关系,为本县建筑公司争取业务。丁总给我的茶杯续了水,说,打住,下面的故事我接着说。这人叫丁大民,本县丁村人氏,他在短短几年内任劳任怨,同时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在南京建下了广泛的人脉,很快,他升职为办事处副主任。丁副主任心中惦记着同村的父老乡亲,丁村建筑公司的业务大多靠他帮助。说的是二十世纪末那年,丁副主任为丁村建安公司揽下一个大活,经理丁大头承诺交付后送他一套公寓做婚房。事成之后,丁大头却忘了承诺,过河拆桥。可怜丁副主任只能说服未婚妻,在租住的简易房完成人生大典。那一夜新郎无心鱼水之欢,想,丁大头不就欺我是公职人员,打掉牙齿只能往肚里咽。天亮,丁大民决定辞去公职,下海做包工头。丁大民吃得苦,受得怨,在行业内左右逢源,只五六年,他公司的规模就超过了丁大头公司。但是丁大民不计前嫌,以德报怨,几次丁大头遇坎他都出手相援。

  这确实是我本来想讲完的章节。大头说,这是你从丁大民嘴里听来的版本,我照葫芦画瓢,基本没走样吧?我点点头,大头哈哈大笑,说,教授老弟,阶级敌人亡我之心不死,阶级斗争这根弦千万不能松一松。这话我爷爷常说,大头接过了我爷爷的衣钵,可我听了却觉得不是那么回事。现在如果要划分阶级,他们属于同一个阶级,剥削阶级。

  丁大头说,这故事是真是假,故事中的人说了不算,我不说什么,你自己判定。

  丁大头说,你如果跟丁大民来往,不久你将听到下面这个故事。

  知道我们省实力强大的李氏集团吗?常常在电视上报纸上肥头大耳露面的那个李总你肯定知道。你细心点会发现,他的左耳豁了一个裂口。当年丁大民承接了李氏集团的一处办公楼。私企,再有钱也抠门,丁大民让出很高的优惠点数才接到工程,可到年底时甲方还是拖延付款。工人要跳楼,丁大民说,不急,要跳也应该我跳第一个。丁大民没跳,而是找到了李总的办公室,进去之前丁大民先躲进厕所,灌下去随身带去的大半瓶白酒壮胆,丁大民历数李总种种劣行,激昂处揪住李总耳朵,决心抱住李总与他一同从窗口跳下去。李总被震慑住了,答应马上付款,答应再也不会剥夺丁总的尊严。丁大民松开手,李总的耳朵鲜血淋漓,留下了永远的纪念。从此,丁大民成了工人们敬仰的英雄。

  我说,你不是这个故事中的角色,可以告诉我这个故事有几成是真。

  大头说,灌酒是真,从那以后他戒了酒,躲不过就顺脖子灌。扯耳也不假,姓李的耳根确实有裂口。但是大民松开手后,被姓李的手下揍得昏死。被尿浇醒后他酒也醒了,他跪在李总办公楼门口一直到第二天天明,最后主动提出扣除三百万工程款抵李总耳根上的豁口。

  那工人们不是还拿不到工钱吗?

  你是真笨还是假笨?工人见了他的惨相,谁还好意思逼他?只能拿了白条先回家过年。我临走时,丁大头说,你这人奇怪了,不去琢磨天上的星星,琢磨那丁大民做什么?

  四

  丁大头的预言并不准确,丁大民并没有在李小舟面前讲起这个故事,这样的英雄壮举,李小舟听到了是忍不住要告诉我的。有一天李小舟告诉我,工作做到了关键一步,国中校长出场了,我作为当事人,作为家长,必须参加这次的饭局。

  饭局设在郊区的农庄,现在城市廉政之风盛行,很多私企都把活动转移到乡间。据说丁村的建筑公司几乎都在郊区置地,或称会所或称农庄,图个行事方便。丁大民的农庄占地五十亩,有山有水,规划得很有些模样。冬至到,农庄里的树却多是绿叶,草坪居然也是绿油油一片,不知引进的是什么稀罕品种。国中的校长和老师一行加上我和小舟都坐在商务车上,进了农庄大门,十几条大狗跟着车追赶,一直追到主楼前,车门打开,有狗就朝我们龇牙大吠,吓得我们不敢下车。正惊惶间,那狗们忽然噤了声,缩了身子,闪到了一边,从车窗看,还夹起了尾巴。丁大民下来了,狗们是见到他识相地闪了,看来这些狗是害怕这位主子的,按常理狗见了主人应该是摇尾巴的。

  参观了一圈下来,丁大民说,下面我们做一个热身活动,他把我们带到一间地下室。灯打开,所有人都被屋里的陈设惊了一下,猛一看,像是进了电影里的刑具室,细看,我却基本都见过,这是全套屠宰匠的工具,那尖刀是专捅猪心脏,铁条是捅猪身吹气,方便刮毛,木盆用来接猪血,大斧用来开膛破肚,梯子上的吊钩用来挂猪头猪内脏。丁大民说,这里是很多客人最喜欢的地方,有人喜欢杀猪,有人喜欢宰狗,也有胆小的只敢杀鸡杀鸭。丁大民报了一串名字,有几个姓名我初来乍到已如雷贯耳。咱先报名,杀什么项目自选,丁大民一一征询,从校长开始,每个人都摇头。丁大民有些失望,说,嗨,知识分子就是知识分子,心中无冤,手下无恨。还是我来,天冷,咱们吃狗肉,杀狗。立即有两人抬了一只捆绑好的狗进来,脖子上已勒了麻绳,四肢还在踢蹬。丁大民双手各自揪住一只狗耳朵,猛一发力,把一条与他身高差不多的大狗吊在梯子的横档上。我突然联想到,他当年揪住那个李总的耳朵也一定如此既狠又准。

  李小舟胆小,吓得退了出去,我跟在她后边,忍不住盯了一眼她的耳根,玲珑而美丽。我说,小舟,你爸的左耳朵是不是有个豁口?李小舟说,老板,你怎么看得那么细致?一般人都发现不了我爸那里的伤痕。突然间我吃了一惊,这姑娘还真是李氏集团的公主。

  菜肴很丰盛,校长和老师们都称赞味道好。席间,丁大民不时暗示我向校长敬酒,我装作没有看见,顾左右而言他。李小舟着急,我狠狠白了她一眼,把她杯中白酒抢过来喝了。我小声说,傻公主,故事已近尾声。

  回去的车上,我告诉丁大民,其实用不着麻烦校长,金陵大学给我的住房就在国中学区,我儿子本来就能上国中。

  你为什么不早说呢?丁扁头,你存心耍弄我?

  忘了告诉看官,扁头是我小时候的乳名。

  选自《山花》2014年第4期

  原刊责编 李 晁 本刊责编 曹军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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