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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之锋

时间:2023/11/9 作者: 长江文艺·好小说 热度: 13731
朱斌峰

  那个叫浩的人,

  从长街顽劣的少年到小城成功的企业家,

  这种传奇总让人津津乐道,

  就像长江汛期聒噪的江水,

  一次次淹没或唤醒记忆。

  堂哥出事那个黄昏,我正站在小城新闻大厦窗口,居高临下俯视着蓝玻幕墙下穿着黄马甲的环卫工人,他们显得微小,就像黄色的蚂蚁。我又抬起头,视线在楼群中跌跌撞撞好一会儿,才看见天上乱絮般的云。那些云团就像被一只手胡乱地撕扯着,越扯越多,越扯越乱,向我包裹过来。

  就在那时,手机鸣叫吓了我一跳。

  电话是堂哥打来的,他说,他被人砍了一刀。

  我急问:呀?浩哥,那你伤着哪儿了?

  没事儿!堂哥兴奋地笑:刀砍在屁股上了。

  我怔了怔,恍惚看见堂哥肥硕的屁股上插起一只金属的翅膀,在风中发出颤悠悠的响声。我不知道堂哥为啥还能笑得出来:如果此事属实,应该是一条有价值的新闻,标题可为“我市企业家李浩遇刺”。我那堂哥是个地产商,他体形庞大,头圆肚圆,足以代表小城改革开放以来丰硕的成果,他的被刺能不上报纸头条吗?可是,听他快活的口气,中刀之人仿佛不是他,难道是他用刀把别人捅了?作为资深新闻从业人员,我深知不管怎样,还是应该去看望他。

  我问:浩哥,你在哪家医院?我来看你。

  不用!我不在医院。

  那你在公司还是在家?我追问道,虽然时光治愈了我少年的偏执,但好奇仍是残留在我体内的顽疾。

  我不在公司也不在家!你小子别来!堂哥的话从话筒里飘来,显得有些慌张。

  我更好奇了,轻轻关上手机,想了想,向着与小城一江之隔的荷叶洲出发了。我了解堂哥,他只要一犯错,不被公安带走,就会回到荷叶洲。

  荷叶洲是堂哥的老家,也是我的老家。

  荷叶洲就像少女的身影早就离我远去了。

  记忆中,十多年前的荷叶洲就是个铁锚锚在长江边,一面是流逝的江水、飞逝的水鸟还有西风,一面是破落的老街、倾斜的空船还有老人。据说,荷叶洲曾经繁华过,青石板铺就的长长街巷、松木门紧闭的沿街店铺,就是确凿的证据。那里的居民祖上大多来自异乡,口音相杂。多年前的黄昏,我站在自家的阁楼上,曾认真地端详过对门豆腐店的阿婆。她坐在门前矮凳上,呆呆地看着街上三三两两的行人。她唯一的女儿去南方打工了。她是北方人,满嘴淮地方言,我们都叫她侉婆婆。可就在那个黄昏,当夕阳的灰烬落在她花白的头发上时,她忽地笑了,自顾自地说起皖南山区的土语,说得熟稔而流畅,就像江水管涌似的。她的声音陌生而古怪,让她显得来历不明起来。果然,她就此老年痴呆了。这件事堂哥也是亲眼所见,为此,我俩深入探讨过侉婆婆的籍贯。

  那年那月,荷叶洲与我们密切相关的是阁楼。街上人家大多是前店后居、上下两层的格局,上层就是由木板搭起的阁楼。阁楼很矮,一扇小小的窗户面对长江或长街开启,阳光透过残缺的玻璃或风中呼呼作响的塑料薄膜照射进来,就乱了暗了。阁楼很老,木板往往被踩得颤抖不已,发出老鼠般“吱吱”的叫声。黄昏的荷叶洲,总有少年站在阁楼上眺望江面,江上机驳船缓缓驶过,少年抬起头,目光倔强地掠过江水,在水汽中越伸越长,噼里啪啦地撞向对岸小城此起彼伏的楼群。那时,临江的阁楼里不仅有我们孤独而迷惘的眺望,而且藏着我们秘而不宣的秘密、江风吹不散的骚动。而现在,我们站在少年目光抵达的地方,站在小城长高的楼群上,回望荷叶洲时,却什么也看不清了,不知是空气能见度低,还是我们的视觉功能退化了。有时,我会怀念那些被时光偷去的感觉,比如,每年长江水汛时,江水发情地愈涨愈高,淹没前滩杂树的树顶,漫上街面,直向我们的阁楼逼来。大人们忙碌着,将家具搬到船上。我们坚守着阁楼,迎着脚底下簇动的江水,快活地吹响口哨,我们喜欢坚守,喜欢那种四处逃散的感觉。

  那时,我们都是阁楼上的少年,堂哥也是。

  堂哥在阁楼时代酷爱刀。大伯家的堂屋墙上曾高悬着一把刀,堂哥还小的时候,常踮着脚仰望那把刀,盼望自己快些长大,长到足够拿到刀的高度。可是在他十岁那年,那把刀不见了,只在满是灰尘的墙上留下了刀形的白色。众所周知,那把刀的消失与我的一个叫灏的叔叔有关。灏叔年岁稍长,不可避免地遇上了上世纪那个骚乱的时代,他摘下那把刀整日在洲上游荡,恍若仗剑长街行的翩翩游侠,并由此成为洲上少年的头儿。后来,灏叔招工进了小城机械厂。也许是因为枪比刀更具技术含量,更能让人热血沸腾,灏叔进厂后就弃刀不用了,而用娴熟的磨、铣、钻、刨等技术,用厂里的无缝钢管,制造了一批粗糙却具杀伤力的枪。那些枪支成了小城机械厂造反派东方战斗团的标志性武器,让灏叔显赫一时。再后来,灏叔死于一场群殴或战斗,死于自制的枪弹下——那个年代我们习惯称之为“文化大革命”。灏叔死后,大伯就将那把刀扔掉了,于是,他家堂屋墙上的刀形留白就像老师布置的填空题,让年少的堂哥神往不已。那时,我常看见堂哥坐在矮凳上,手托着腮,睁着鱼眼珠似的眼,痴痴地看着墙上白色的刀形想着什么。

  但是,十六岁的堂哥终于笑了,躲在阁楼里偷偷地笑,笑得稍纵即逝。作为资深玩伴,我知道堂哥得到那把刀了,而且坚信那把刀就藏在他的那个装着连环画、玻璃球、铁弹弓的暗红的大木箱里,怎奈那红木箱被一把永固牌铁锁锁住了。

  那个夏天,我爬上大伯家的阁楼,刚从木板下探出头,就听到一声尖啸从头顶飞过。阁楼里,木墙上悬花盘似的靶子,靶上颤抖着三支绿尾巴的飞镖。堂哥正在练习飞镖,他与花盘面对面站着,一个高挂在一抹灿烂的阳光中,一个静立在一片凉凉的黑色中,无声地对峙着。

  我叫:浩哥。

  嗯?你又有啥事?堂哥一见我就皱起眉头,他对我一直不耐烦,他不喜欢我像跟屁虫一样跟着他。

  我的眼睛骨碌碌地看向红木箱:浩哥,我要看刀!

  啥刀?堂哥眼神一跳,有些慌张。他慌张得有道理,因为大伯要是知道他藏着刀,准会用裤带抽他的。大伯的裤带经常坏,可能就与这种使用方法有关,而且,我曾惊心动魄地听到过阁楼上传出的皮带抽打声、压抑的闷哼声,只是不知那闷哼声是来自大伯还是堂哥——那时堂哥刚刚变声,嗓子越来越像大伯了。

  我眼珠转了转,轻声笑:就是那把以前挂在堂屋墙上的刀!你瞒着大伯偷偷藏起来了!你要是不给我看,我就告诉大伯去!

  堂哥冷下脸,嘴角拉起一条硬硬的弧,手里的飞镖瞄向我,吐出俩字:你敢!

  我一看形势不妙,赶忙连滚带爬地踩着木梯逃了。我知道堂哥是个狠角儿。某日,屠夫的儿子何三欺负我,堂哥听到我的哭声赶来,二话没说就冲上来,把一块红砖拍在了何三的脸上,拍出个小型染坊来。街上的少年都怕堂哥,看他发飙,我能不逃吗?

  我不知道堂哥为什么酷爱刀。我曾翻阅过1990年重新编订的《新华字典》,那上面对“刀”的注释是:“用来切、割、斩、削、刺的工具”,显然这种解释没法让人满意。为此,我向一位人类学教授请教过“刀”的涵义,教授充满激情地说:刀是冷兵器时代暴力与力量的象征。我非常尊重专家之类的人物,他们的话总是高深莫测而又绝对正确,与荷叶洲那个瞽目的算命先生相似。我对教授的话一知半解,但没有再继续深究下去,因为我是热爱和平的人,平时只会用剃须刀把自己的脸面收拾干净。而当年,我不关心刀的意义,只关心刀的本身。我总在想:大伯不是一气之下把刀扔进江里了吗?堂哥是怎么把那把刀找回来的呢?

  那时,我能预感到堂哥会用那把刀干出事儿来,并衷心地期待着。

  埃利蒂斯说:树木和石头使岁月流逝。我想他说错了,让岁月流逝的应该是江水。我坐着公交车来到江边时,就又看见那波浪不惊的江水了。我在等待轮渡,过江去荷叶洲看望受伤的堂哥,我可以确信那个被砍伤的地产商就在那儿。那时,夜色即将来临,江水无声地流淌,透着无边的凉意,对面洲上房屋历历可见。渡口,铁护栏边一群背着书包戴着红领巾的孩子在叽叽喳喳打打闹闹,洋溢着放学晚归的快乐。台阶上,一老人坐在竹筐前抽烟,那竹筐里的蔬菜已经销售一空,只留下几片枯叶残留在筐缝里。他的身边还有一条黄狗,不时地摇摇尾巴,对着对岸沙洲吠几声——显然这个动物也在等待渡船。

  自从八年前全家搬到小城后,我就再也没回过荷叶洲了。我很想跟渡口上人群中的谁打个招呼,可他们的脸都可疑地似曾相识着,让我不便开口。荷叶洲上总有人在慢慢苍老,总有人突然长大,记住一张脸不是件容易的事。可我知道荷叶洲的人不会忘记我的堂哥,我的堂哥一直活在他们热烈的话语中。那个叫浩的人,从长街顽劣的少年到小城成功的企业家,这种传奇总让人津津乐道,就像长江汛期聒噪的江水,一次次淹没或唤醒记忆。

  堂哥的履历很简单:高中毕业——经营打沙船——从事房地产,这种档案式的玩意简单得令人生疑。不过,堂哥的确是靠吸沙发家的,当年他出狱后,摇着泛着青皮的脑袋看了看荷叶洲仍然瓦蓝的天,就投身到江畔吸沙事业中了。吸沙这碗饭不是好吃的,得能为了争夺沙场豁出身家性命,好在我的祖辈自打落脚荷叶洲后,就参与过清末民初的数场抢码头大战,留下过光荣的传统。堂哥从帮别人看护沙场到自己拥有吸沙泵、打沙船,仅用了一年多的时间,并迅速成长为此段江面黑白两道通吃的主儿,这得归功于他的刀,那把刀有可能就是少年时代他藏于红木箱里的物件。关于那把刀的来历一直语焉不详,有人说它是太平天国英王用过的利器。有人说它出自我祖上铁匠的绝活,并在当年抢码头大战中立过赫赫战功。也有人说它是我祖父在一次长江水汛后在前滩上捡到的。这些说法并不重要,关键它是刀,关键是堂哥用它在江面上打出了一番天地。因为刀是国家管制的工具,所以那段日子堂哥常常与公安打交道,在号子里三进三出,愈发出落得人模狗样了。那曾让我母亲怀疑,号子比大学更能培养人。

  我曾去过堂哥的打沙船。那里,马达轰鸣,震得数公里宽的江面摇晃。那里,一根输沙管直冲云天,从江底吸上来的沙饱满而金黄,就像堆满稻谷的粮仓。而堂哥正站在船头,气度不凡地接受着数条缓缓开来的装沙船长长短短的鸣笛致敬。

  我问堂哥:听说江沙挖深了吸多了,江岸会坍塌的。政府就不管你们吗?

  堂哥斜睨着我笑:河床要经常挖沙疏通,你瞧见没,那输沙管扎进江里,就像捅进女人的身体,真让人兴奋呢!

  再后来,堂哥投身房地产,成了小城赫赫有名的老板。发了财的堂哥似乎要用体重与他在小城的身份相匹配,变得越来越肥了,早就看不出当年荷叶洲阁楼上那个瘦少年的模样了。但堂哥爱刀的习性没变,虽说现在是法制社会,不能再用刀东拼西杀了,但他在他的公司开辟了一个刀器展示馆,说实话,那个刀器馆远比有些公司虚张声势地展示荣誉奖牌好得多。

  夜色越来越浓,江水越流越近。我坐在渡口想着堂哥,忽而,一声男孩的雀跃声传来:萍儿姐,船来了!船来了——

  “萍儿姐,船来了!”

  这声音怎么这么熟悉?哦,想起来了,少年的堂哥也曾这么呼唤过我家对面侉婆婆的女儿。我十三岁时就知道十六岁的堂哥喜欢侉婆婆的女儿萍儿姐,就知道他总想跟萍儿姐干点什么。萍儿姐是荷叶洲好看的女子,她常在江边梳头,用橘黄色的梳子把长发上的水珠拉成美丽的瀑布。街上喜欢她的人不只堂哥一个,还有何三、黄毛等,甚至我也喜欢她。当她用姐姐的目光柔柔地看向我时,我就莫名恼火,并莫名地恨堂哥,因为堂哥常常在夜晚爬上她窗前的桂花树,去看阁楼里的风景。可是,在堂哥尚未得手时,萍儿姐就去南方打工去了。

  街上的少年喜欢萍儿姐是理所当然的事,让我奇怪的是那个叫左军的人竟然也经常尾随萍儿姐在街上蹦来蹦去。那时,荷叶洲上有个水生动物保护场,是政府为保护珍稀水生动物建成的,场主就是那个叫左军的三十多岁的退伍军人,他的左袖管空空荡荡,据说他把左臂丢在南疆木棉地里了。那时,我们常被学校组织起来去保护场,参观水中珍禽,听英雄左军作事迹报告,科普教育和爱国教育兼得,实属两全其美。左军在我少年的眼里是个令人崇拜的英雄,和江豚一样是珍贵的,那样的人物竟然也喜欢女人。更令我奇怪的是,萍儿姐跟街上的少年有说有笑,可从来不搭理左军,难道她从小没有接受过爱国主义教育?

  萍儿姐去南方后,不时有消息从荷叶洲传出。有人说她在外面做妓,赚了很多钱。说实话,我也相信这个版本的传闻,因为萍儿姐偶尔回来时,都把脸涂得像狐狸,穿着裸露,眼影又深,整天一副睡眠不足的样子,总而言之,她的衣着行止颇符合夜间工作者的特征。萍儿姐曾想用飞机把侉婆婆搬运到南方去,可侉婆婆就是不愿离开荷叶洲,直到在桂花飘香的黄昏患上老年痴呆后,才终于被萍儿姐接走了,从此再无音讯。

  关于萍儿姐的风言风语,堂哥早有耳闻,这让他无精打采地沉默了好一段日子,可有些东西总是要爆发的。

  那天恰巧又是黄昏,堂哥提刀横街而立,拦住迎面走来的英雄左军,于是两人以十六岁和三十二岁的年龄对峙着,夕阳落在他俩的肩上,拉下雕塑般的影子。

  堂哥挥起一刀,剖开手里的西瓜,将半片西瓜砸在左军的脚下,炸开一摊红红的瓤汁。

  左军眉毛跳了跳,冷声:你小子想干啥?

  堂哥笑了笑:左军,听说你到处在说萍儿的事,是吗?

  是啊!她就是个骚货!她在南方做鸡!

  堂哥走近一步:你!再说一遍!

  你小子听清楚了!萍子在南方做鸡……

  堂哥没等左军说完,猛地将另外半片西瓜拍在左军国字形的脸上。堂哥之所以发怒了,显然是因为他没把鸡当作一种家禽。

  左军怎能忍受这种污辱,他抹了抹脸上的西瓜瓤,跳起一脚踢向堂哥,空空的左袖管就像鸟翅飘起。

  堂哥躲开,举刀劈下,砍在了左军的肩上。

  左军“哎哟”痛呼,一线血由细而粗地从肩上冒出,他怔了怔,转身向街上卫生所跑去。

  堂哥挺身站住,对着左军的背影大笑,笑得疯狂,笑得不远处的江水“哗哗”响起,就像翻腾的掌声。

  此事发生后,堂哥就在自家的阁楼上用那把刀自杀了。我没有亲眼看见堂哥躺在血泊里的情景,只在阁楼下看见一线血从楼板上欢快地滴下。多年后,我第一次献血,看着自己手腕处的血从塑料管里流出时,心里一阵发慌,随后就涌上饥饿感和晕眩感。我想当年堂哥割腕自杀和我初次献血的感觉应该相类。

  当然,堂哥自杀是未遂的。他被呜啦呜啦的警车带走了,又被政府以故意伤害罪抓进了号子。而左军走在街上时,不再挥舞那空空的左袖管,就像被砍伤了翅膀。

  我终于坐着轮渡抵达荷叶洲,走进了堂哥家的阁楼。

  堂哥家的阁楼比以前敞亮多了,墙面粉刷得很白,就像小城满街走动的女人的脸,或者像我们的报纸,里面的木板全换成钢材了,天花板上的莲花形吊灯更将阁楼照得灯火辉煌。

  当我走上阁楼时,堂哥正姿势不雅地趴在席梦思上,“哦,哦”地打着电话。

  我喊:浩哥,伤得怎么样?

  堂哥收起手机,扭过脸看我:你小子还是找来了!我没事,只是屁股被咬了。

  我在真皮沙发上坐了下来,心想还是富态好,就连肉质的屁股都能作为盾牌。我笑:浩哥,什么人敢砍你呀?

  妈的!是个小子!等会儿你就能亲眼看见他了。

  我刚想说些什么,楼梯下就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接着,两个黑衣男子押着一清瘦的少年走了上来。一黑衣男子一脚踹向少年,少年趔趄地扑倒在地,呈匍匐前进状。

  堂哥扭头盯着少年:说!你为啥要用刀砍我?

  少年没说话,倔强地爬了起来。

  又一黑衣男子上前,一巴掌甩在少年的脸上。

  少年半边脸便红了,一丝血从嘴里像虫子蠕出。

  我急上前,护住少年:浩哥,你们不能滥用私刑!你们得把他交给公安处理。

  堂哥笑笑:这件事就不必麻烦公安了,他们也很忙。

  我转脸看向少年,疑惑地问:那个谁,你为什么要砍他?

  少年张嘴吐出一口血:哼!我要为我姐报仇!说着手指冲向堂哥:他是个衣冠禽兽!

  我有些明白了,少年说堂哥是“衣冠禽兽”,属于用词不当。堂哥自打发达后,就发疯似的找女人,其实就是个饿急了的野兽。据我所知,他找过的女人中有女大学生、下岗女工以及舞厅里的小姐们,其中好几个女子长得颇有几分像萍儿姐。就在前两天,堂哥还摇着一身肥肉对我说:弟啊!我真是干不动了,我才四十三岁,可这身肉真是累赘!作为新闻工作者,我善于领会弦外之音,我从他的话中体会到一种纵欲过多的男人的无奈。而这次他的屁股应该是代替他的另一个器官受惩罚的。

  我看向堂哥。堂哥正定定地看着那少年,他应该是在少年的脸上寻找与他有过关系的女性的影子。

  半晌,堂哥挪了挪蛤蟆般的身子:那个谁,你的姐姐叫啥?

  少年眼里喷火:我不说!说出来是……是对我姐的……污辱!

  堂哥板结的脸突然绽开了:好好!来人,把我扶起来。

  两个黑衣男人上前一左一右将堂哥扶起。

  堂哥小心地走了两步,从一橱柜里拿出一把刀,转身走向少年。

  我一惊,生怕堂哥用刀砍了少年,急上前挡住:浩哥!使不得啊!

  堂哥笑了笑,轻轻拂开我的手,竟然将刀递向少年。

  少年一愣,不自觉地接过刀。

  堂哥笑:你小子够种!你要是觉得没砍过瘾,就用这把刀再砍我吧!

  少年掂了掂刀,有些不知所措,犹豫起来。

  你小子要是不想再砍我了,就带着刀走吧!这把刀跟了我多年,就送给你了。

  少年迷惑了,直直地看着堂哥。

  堂哥的声音又硬了起来:你小子想明白没有?

  少年这才回过神来,瞥了瞥我们,拖着刀扭头向阁楼下走去。

  这一结局出乎我的意料,我就像被劣质的侦探片糊弄了似的,目送着少年的背影,又惊讶地看向堂哥:浩哥,你把他放了?还送他一把刀?

  堂哥斜睨着我:怎么?有啥不妥?

  那刀是不是以前挂在你家墙上的那把?是不是你少时藏在红木箱里的那把?我问得有些急切。

  堂哥点点头。

  那你为什么把它送给他?

  我不再年轻了,已经不需要那把刀了!可是有人需要它。堂哥有些伤感,随即笑了笑:宝刀赠英雄嘛!那小子还年轻,年轻得让人妒忌呀!

  我不好再说什么,喘了口气:浩哥,那你好好养伤,我走了。说着向阁楼下走去,心里暗暗可惜一条好新闻泡汤了。

  忽而,堂哥的声音飘来:弟啊,你有没有觉得那小子长得有点像我?

  我转过身,愕然反问:他……像你?

  对!就像年轻时的我。

  我无话可说,匆匆走下阁楼,走出荷叶洲。

  当我坐着轮渡向对岸小城驶去时,回首荷叶洲,只见一个个阁楼灯火半明半暗着,就像洞穿时光的眼睛。

  选自《安徽文学》2014年第2期

  原刊责编 李国彬

  本刊责编 曹军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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