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死者都会经历一次往生刑。每个人的刑责都不一样,目的是为了斩断你对尘世的依恋。他从来不信这种说法,直到那一天。
每一个死者都会经历一次往生刑。每个人的刑责都不一样,目的是为了斩断你对尘世的依恋。他从来不信这种说法,直到那一天。
第一天
有人在哭。那声音细细的,压抑的,像是要从身体里生硬地挤出水分一样。
他醒过来后第一眼看见的是头顶的吊灯,明晃晃地发着光,灯丝被电流灼烧着,■低声作响。他捂住耳朵好一会儿,终于确定那种声音并非来自他的身体。
他盯着那个底部已经有些发黑的灯泡看了很久,他奇怪地发现他竟能这么久盯着强光不眨眼睛,也不流眼泪。
他的大脑仿佛停顿了一个世纪,接着才又恢复了运转。他努力回忆着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可除了轰隆的声响,什么也不记得。
他慢慢地转过头去,环顾这个虽不奢华却安静温暖的房间。墙上残留着海报撕后的痕迹,床头柜上放着一个水杯,里面的水只剩下三分之一。
他的目光下移,缓缓地落在那个背对着他的女孩身上。
女孩的头发很长,齐腰。虽然穿着宽松的居家服,可依旧能看出她的纤细。他轻轻张了张嘴。
“你为什么哭?”
他的声音哑得刺耳,女孩没有回过头来。她的肩膀耸动着,细细地仿佛在颤抖一样。他口干舌燥,撑着身子起了床。
那床铺柔软,被子上还带着清新的味道。
他走到女孩身后,用那种难听的嗓音又问了一次。
“你为什么哭?”
女孩还是没有回答他。他的声音静极了,就像投入了一个无底的黑洞里,甚至没有任何回响。
他皱起眉,女孩趴在桌上继续哭着。她的面前放着一个粉色的笔记本电脑,上面莹莹亮着光。他凑过去看,页面上是一张放大的新闻:
华东医学院骨髓科主任罗平跳楼身亡。据警方初步估计,死者系自杀。
他微微张开了嘴。他直觉有些不安,他眯着眼睛凑近去看那条新闻。女孩也在看,他的脸几乎挨在了女孩的脸上。
可女孩没有回头,双眼紧紧地瞅着屏幕。
随着那页面的下拉,他的心跳逐渐加快。他的双耳轰鸣,血液流动的声音在血管中呼啸而过。
他死了。
新闻用一种冰冷的文字报道了他的死讯,里面说他在死前不久经历了一场医疗事故,病人在事故中出现意外死亡。而他留下遗书,因为受不了良心谴责,所以才从医院的高楼上跳了下去。在新闻的最底下,他看见了那个跳楼者的照片。风华正茂,双眉修长,嘴角含笑。
他惊愕地盯着那照片看了半晌,一时无法言语。忽然之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体内破碎了一地,他甚至能感觉到那种残渣卡在心脏里的细细的疼痛。
他退后了一步,女孩还在哭泣着,忘记去擦眼泪。他不由自主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摸了摸自己冰冷的下颌。
他直起腰,转过头,看着一边立地的镜子。
镜子里面空无一物。
他死了,跳楼而亡。他的灵魂没有像书里面写的那样上天堂或者下地狱,而是莫名其妙地停留在这个陌生女孩的身边。
他张张嘴,感觉到风从胸腔里鱼贯而出时的凉意。
他为什么会跳楼了?
她是谁?
为什么他会在这里?
还有……他倏地回过头来,盯着那个女孩。为什么这个陌生的女孩会为了他哭泣无法自已呢?
罗平唯一知道的是,现在自己是个鬼魂了。
他在意识到这件事情的同时只挣扎了些许时间,便很快坦然地接受了这一切。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像地缚灵一样纠缠在这个女孩的家里。他记得小时候爷爷没走时经常给他说起关于死后的事情。
比如人在死后不会立刻升天,而会在阳间停留七天。到了第七天晚上,就是人的回魂夜。爷爷一边烧着纸钱一边就着那闪烁不定的火星瞅住他的双眸说,当年你奶奶死了,我就是在回魂夜又见了她一面。
爷爷说那话的时候很认真,嘴角还带着一丝顽皮的笑。家长们都说他没个正经,居然拿这种话来吓唬孩子。可罗平当时听得真真的,一直信着这话,直到他从医学院毕业,进入那家全省闻名的大医院。
从那时候开始,他才逐渐正视生死这个问题。他慢慢知道,所有的人无论好坏,只不过是由一堆白骨和血肉堆积而成的。逾年往日,骨肉损毁,总有一天会消磨殆尽。
每个人都会死,这没有什么大不了。
可罗平从没想过,自己竟会是跳楼死的。他自觉虽然对这人生没什么热爱,却也不至于这样厌恶。
但悲剧的是,无论他怎么回想,记忆总会在那声轰鸣中戛然而止,而再往前走,他也只记得自己正在抽烟,就和往常一样。他甚至想不起自己是从什么地方跳下来的,当时的感觉如何,是痛了很久还是一秒钟就过去了。
现在他坐在这个陌生的房间里,在这个女孩的旁边陷入沉思。
他已经跟在女孩身边一天一夜了。窗外逐渐升起了阳光。他坐在她的床边一直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如何哭泣再如何陷入沉睡。
他思考了很久还是不知道这个女孩是谁,而他从来不知道,原来一个人的身体里竟能储存这么多的水分。女孩这一天来什么都没做,只是呆呆地看着他死的那条新闻流泪,甚至连睡着的时候,眼角还时不时掉下一两滴泪来。
他好心地伸手想要帮女孩把眼泪擦掉,可他的手指直直地穿过了女孩的身体,隐没在她的发间。女孩像着凉了似的缩缩脖子,吸了下红通通的鼻子。
他看得有些想笑,忽然又觉得一阵辛酸。
啊,自己居然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可万幸的是,他死之后还有人为他这样呕心沥血般哭了一场。这是不是说明他活着的时候也没那么糟糕。
罗平起身,轻飘飘地来到女孩的书架边。那上面的书排列整齐有序,和房间的归置一样。他看见最顶上放着的一个小本,上着锁,还积了灰。似乎是个日记本。
他想拿下来看看,伸手过去,手直直地穿过了本子,隐隐约约地和那封皮黏在一起。他有些挫败地叹了口气。
可就在这个时候,他发现身边墙上挂着的那副月历动了动。他不确定地回头看了眼那窗户,没开。
他赶紧飘回来,对着月历又吹了口气。月历“哗啦啦”地翻了下。
他一下激动了。
本来以为自己和人间的一切都不再有联系,可没想到他呼出的气息竟还能传到阳间。平时这种小事根本不会引起他的任何注意,可当失去一切之后,他才发现这是多么难能可贵的东西。
他回头看了看女孩,鼓足了气,对着书架上堆着的报纸吹起来。
哗啦啦几声之后,报纸掉在了地上。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带着几本没塞严实的小本子一起落下来。
“啪嗒”。
安静的房间里响起书本落地的声音。女孩哆嗦了一下,睫毛微微一眨,醒了过来。她的双眼红肿着,她揉了揉额角,盯着掉在地上的那几个本子,缓缓地走过去,弯腰捡起来。
罗平赶紧来到她身边,她抬起头看了看方才放这些东西的地方,目光落在那个日记本上。她顿了良久,踮起脚,试了好几次,终于将那本日记给取了下来。
日记是硬皮的封壳,上着锁。她摸出放在柜子顶层的钥匙,开了那本子,坐回床边。罗平兴奋起来,跟着她飘回床上,凑过去看。她的发香随着鼻息钻进他的身体,她轻轻撩开耳边散落下来的碎发,随意翻开一页。
里面夹着一张照片,看样子是一个班级的毕业照。
罗平探头去看,一眼就发现了年轻时的自己。穿着高中生的校服,站在照片最后一排的右角上。女孩出神地抚摸着那照片,不给罗平反应时间,忽然又一滴眼泪掉下来,砸在老旧的照片上面。
她赶紧伸手擦掉了泪痕,接着猛地一下合上了本子,站起身。
刚才的时间很短,可罗平已经想起她来了。在想起她的那瞬间,罗平的心底里冒出一股很淡的惆怅。
原来是她。可即使想起了她是谁,罗平还是悲哀地发现,自己已经想不起她究竟叫什么名字。
第二天
在太阳挣扎着跳出地平线之后,女孩仿佛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定。她拿起电话,纤细的手指不安地绞住电话绳。
罗平凑过去听,那头响了两声后,传来院长的声音。
“喂?”
“喂,您好,我是——”女孩顿了顿,脸忽然憋得有些发红,“我是罗平的未婚妻,想要拿走他的东西,不知道方不方便?”
罗平愣住,呆呆地看着她的侧脸。那头的院长顿了会儿,也没过多发问,隔了些许时间,轻轻嗯了声。女孩大大地舒出一口气,说了声谢谢放下电话。她的额上沁出汗水,耳郭也有些发红的迹象。
罗平确定她在撒谎。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她要冒充自己的未婚妻,还要去拿自己的东西呢?
罗平小的时候喜欢过一个女孩。女孩留着不长的头发,刚刚齐肩。他坐在她后面两排,总要越过同学的背影才能看见她的头发。
罗平记得那时候他们都是高中生,只同班了一年半,后来女孩就转去了文科班。
他经常故意经过文科班的教室,运气好的话,可以看见女孩趴在临窗的座位上小憩的模样。他记得那时候女孩的头发也是这样的,软软地搭在脸边。他数次鬼使神差想要伸手去撩开,却都在最后一刻戛然而止。
他们没怎么说过话。罗平记得女孩家和他住一个方向,在回家的路上会经过一条狭长的小巷。补课后的夜晚,小巷里没什么灯,看起来有些■。
罗平其实不用走那条小巷的,可在某天他发现女孩回家的方向后,开始坚持跟在女孩身后。
他们一前一后,不远不近地走。女孩从不回头看他,他也不上前叫她的名字。他陪着她穿过那条小巷,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小巷尽头的居民楼上,才又心满意足地掉头往家里跑。
就因为这样,他总是很晚回去,为此还被父亲罚过好几次。
罗平记得自己一直这样送了女孩三年。
在最后毕业时,他鼓起勇气,装作毫不在乎的样子把同学录发到女孩手里。女孩很快将那页纸回给他,上面写着谢谢你,旁边还画着一个大大的笑脸。
他不知道女孩在谢他什么,可他将那页纸翻来覆去看了好几次,认认真真地读了许久,才慢慢收在了同学录的最后。
再然后,他们天各一方,便逐渐失了音信。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死后会来到女孩的身边,也不知道为什么女孩在看见他的死讯后会哭成这样。
他曾经也后悔过自己为什么当初没有把话说出来,可那种后悔也只像投入池中的小石子,在荡出几圈波纹后就没了踪迹。
罗平看着女孩简单收拾了下,洗了下脸,上了点粉,遮住些肿起的双眼。接着她将那张照片抽出来认真地看了看,取过放在桌上的那个相框,将照片夹了进去,又重新放回桌上,退后两步看了看,深深吸了口气,抓起钥匙转身出了门。
罗平跟在她身边,陪着她一路辗转,上了火车,转了两趟汽车,到了自己所在的城市。
已经时至黄昏。女孩打了车报出华东医院的地址,司机从后视镜里看着她,没话找话。
“听说那医院死人了,还是个很厉害的什么专家,跳楼死的。”
罗平看见女孩的手明显紧了紧,生硬地从嘴角挤出个笑容:“嗯,好像是。”
“唉,这年头人都在想什么,好好的不活着,干吗非要寻死呢?”司机停了停,从后视镜里看着女孩,“但我听人家说,这个医生好像是手术失败,让病人意外死亡了。结果自己受不了良心谴责,才寻了短见。”
女孩一顿,垂下脸,伸手撩了下头发,讷讷地开口:“即使受了良心谴责也不一定要去自寻短见,总得知道为什么。”
司机没听清,啊了声,还在继续八卦的话题:“嘿,我听说啊,那小子身上冰凉冰凉的,说是一点活人气都没有。”
“人死了,哪能有活人的气息。”
“不是不是。按理说人才跳下来,也该是热的,哪会冰成那样。”
“你怎么知道的?”女孩已经开始有些不耐烦了。
司机却浑然不觉,压低了声音,有些兴奋地开口:“当然了,发现他的那家伙正好和我认识。他说当时还大着胆子去摸了下,没想到能凉成这样。所以我说,弄不好还真是做了亏心事,所以老天——”
“够了!”女孩打断他,顿了顿,在看见后视镜里司机那惊愕的神色后,再抬头时那种凄然的表情已经换成了笑容,她摇了摇头,“够了,我没兴趣。”
司机终于识相地闭了嘴。
女孩转头看着窗外,忽然又讷讷地开了口:“他不会自杀。”
司机啊了声,说没听清楚。女孩没再搭理他,用一种更专心的姿态看着窗户。然而那句话罗平却听到了,也听懂了。
他有些悚然地盯着女孩,看着她放在膝上已经揪至发白的指节。罗平忽然弄懂了她来这里的意义。
她不相信自己是自杀的,她伪装成自己的未婚妻,是为了求一个真相。
时至此刻,罗平脑子里的那根弦才忽然一下绷紧了。他一直也没过多在意自己为什么会去自寻短见。总觉得既然已经死了,追问什么也没了意义。
可这个女孩不一样。她追了那么远的路到这个城市,只是为了追一个原因。帮他追一个原因。
罗平的心口忽然有些发酸,他紧紧地盯着女孩,看着她沉下来的面容和掩盖在脂粉下的泪痕。
为什么呢?他轻轻地在女孩耳边问,你这么做是为什么呢?
计程车在医院大门口停下。女孩下了车,教养良好地跟司机说了声再见。
罗平飘在她身边,鼻息中不断蹿入她身上那股好闻的香水味。院长等在前方的大门口。他也只是年过五旬,却有些虚胖。双腿浮肿,撑着裤子,模样有些衰败。他看见女孩过去,脸上露出一丝难过的神色,伸出手来。
“你就是罗平的——”
“未婚妻,”女孩替他开口,“我们一直在两个城市工作,所以大概您没见过我。”
院长上下打量她一下,却也没多问,点点头,侧身让他们过去,从口袋里摸出手巾擦了擦汗,带他们到了罗平的办公室。
女孩的目光停留在罗平那件西装上,她走近前,将西装拿下来。
“罗平这孩子——可惜了。”
女孩的身形明显顿了顿,接着抬起头,嘴角的笑容僵硬又勉强。
“他平时性格挺沉,休息的时候就会去天台抽烟。和同事们也没什么交往,怎么说走,就这么突然走了……”
“我能去看看他吗?”
院长一顿,脚步忽然收在了罗平的办公室门口。他转过头,深深地吸了口气,看着女孩。
“大概——不是很方便。”
罗平愣了愣,看着院长认真的神色。女孩有些着急了,赶紧上前两步抓住院长的袖子。
“为什么不方便?我是他未婚妻,我想最后和他送个别,我——”
“罗平是跳楼的,”院长稍事停滞,“样子恐怕……”
女孩也是一愣,忽然像明白了院长话里的意思。她的脸色倏然煞白,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两步。罗平紧紧咬住牙,心中对自己的面目忽然生出恐惧。
过了良久,女孩平静下来,惨着一张脸盯着院长。
“我想看看他,”她停了停,强调着,“我是他未婚妻,不管他变成什么样子我都想看看他最后一眼。”
三人——确切地说是两个人,院长带着女孩到了太平间。罗平在门口驻足片刻,抬头看着这个森冷的地方。
院长停在了门口,侧身让女孩进去。罗平悲伤地跟在她身后,回头瞥了院长一眼。他神色安静又郑重,和自己无数次所见没什么分别。
等他再回过头时,女孩已经伫立在了某个隔箱前面。罗平忽然觉得自己心跳有些失速。他伸手摁在心脏的位置上,等了许久,这才意识到自己早已没有心跳了。虽然早就接受自己已经死了的这个事实,可非要等到人家来说你死了,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原来已经死透了,连皮肉和骨血都全部烂掉了。
他来到女孩身边。女孩安静地盯着里面躺着的那具尸体。
在看着她悲伤侧脸的那一瞬,罗平猛地平静下来。女孩伸出手指,从尸体的脸上拂过。她没有碰到皮肤,可罗平的脸侧还是突然感到一阵酥麻。
他们停滞良久,女孩的表情似乎就要哭出来那样。可她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用一种轻柔的声音开口。
“罗平,我来看你了。”
当罗平听见自己的名字从女孩唇中吐出的那一刻,他忽然觉得悲痛。而这种悲痛并非因为自己的死因,他只是强烈地后悔着自己为什么没有把该说的话说出来。
他伸手擦过女孩的脸,女孩浑然不觉。他的手下垂,将女孩的手纳入其中。
他自己都能感觉到那股■的凉意,可女孩连动也不动一下,仿佛那种寒意与她无关。她专注地看着罗平的脸,接着低下头。
罗平看见她的唇离自己的耳朵只有咫尺,他不由得跟着俯下身去。
女孩在他耳边一字一顿地开口。
“罗平,我会帮你找到杀你的凶手。”
罗平愣住了。女孩将额抵在他的尸体上,紧闭着双眸,就像要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一样。
过了许久,女孩又重复了一次。
“罗平,你听见了吗,我一定会帮你找到凶手。”
罗平颤起来,他不明白这个女孩究竟在做什么,可他早已空洞的胸腔中仿佛灼起了火焰,他更加用力地握住了女孩羸弱的手心,抬起头静静地看着躺在那里的自己。
女孩抱着罗平的遗物回了公寓。老院长似乎触景伤情,并没有将她送到门口。罗平坐在女孩旁边,看着她高高束起头发,咬着笔杆的样子,恍觉回到某个盛夏的学校。
可能是因为已经死了的关系,那些陈年旧事总会时不时跳进脑子里。
他转过头去,窗户开着条缝,不断灌进风来。女孩却浑然不觉。桌上的水凉了,她的手边放着那本黑色的日记本,打开了一页,上面的内容罗平熟记得几乎能背下来。
女孩抬起头揉揉脖子,她手指上戴着的戒指闪过一丝亮光。她已经订婚了。未婚夫是个温柔的男人,女孩在电话里给他说了罗平的事情,末了尾音一颤,说我不能不管这事,否则我一辈子也不安生。
那人竟没有责怪,反倒像安慰她似的笑起来:“你去做你想做的事情,累了就回家,注意安全。”
女孩瞬间煞红了眼。罗平倒没见过那个人,只是跟着女孩听过他的声音。他不知道女孩到底不安生什么。如果已经放下了过去的事情,为什么现在还要这样锲而不舍地追寻真相。毕竟就连他自己对真相也没什么可执着的地方,人已经死了,怎么死的已经成了最不重要的东西。
女孩起身,拉过放在一边的白板,将箱子里的照片都贴上去,接着在上面一个个打着问号。罗平探头去看,那上面的脸他很熟悉,是他的一个病人,叫做邹乐。那孩子只有十六岁,身上带着严重的血液遗传病,家里双亲不在,靠着社会的捐助吊着一天算一天。
罗平不由自主地回忆着那孩子的模样,他总是在笑,即使刚洗完了骨髓出来,身上还带着那种连成年人都无法承受的痛苦时,依旧在笑着,还对他说罗医生,你看外面又开了两朵花。
罗平知道邹乐活不了多久了,他的病是先天的,病入膏肓,所以一直靠数着窗外的花过着日子。
女孩静静地打量着那些照片,歪着头仔细地思考着。末了,她又回过头,抽出另一张白纸贴在刚才那张下面,接着重新往上面贴了照片。罗平仔细去看,看着看着,他忽然生出一股奇怪的感觉。
他认识照片上的女孩,他恍惚记得那个女孩叫做邹然,是邹乐的姐姐。每天打扮得浓妆艳抹来医院给邹乐送饭,身上还带着挥之不去的劣质香水以及香烟味道。刚认识时,他曾经无数次皱着眉训斥邹然,让她至少换身衣裳再来给弟弟送饭。邹然每次唯唯诺诺,可到头来还是我行我素。
罗平安然地看着照片上的邹然,那姑娘也不过十八九岁,拥有一双很大的眼睛,却已经没了同龄人该有的神采。无论是从哪个角度拍的照片,看上去时总让人心生某种灰败的气息。
邹乐入院几个月后,罗平慢慢知道了他们的情况。邹然邹乐姐弟俩活得不容易。家里没什么人,当姐姐的一肩挑下弟弟的重病,年纪轻轻就流落花街,把自己鲜活的表情一层层掩埋在厚重又苍白的粉底下面。
罗平看着她可怜,曾经偷偷给她塞过一次钱。他当时没什么想法,只是单纯地助人为乐。可邹然却像受了多大的侮辱那样,瞅着双眼瞪着他,直到他讪讪地又将钱收回去。也是那时候开始,他有意无意总是留心着邹乐的病情。
这个世界本没什么温暖,生老病死也是早已命定好的,可每当他看见邹然穿着不合时宜的短裙,踩着高跟鞋匆匆跑来给邹乐送饭喂水,听着他强颜欢笑,指着墙外的爬山虎喃喃自语时,总会觉得无力。
他是医生,可就算妙手回春能给邹乐一个健康的身体,心呢?他要怎么去救邹然那颗已经死掉的心?
尽管当时自己究竟想了什么已经记不大真切,可罗平在看到照片的那一瞬还是能感觉到,自己当初一定想过要怎么去帮这对姐弟。
他一定是非常用心地想过的。
女孩对他这番思量浑然不觉。她在白板前来回踱步,时不时低声跟自己说些什么,又赶紧上前写一两个字。这样一夜过去,等天亮时,两张纸上写满了复杂的人物关系以及和罗平的恩怨。罗平头皮发麻地盯着那纸,他忽然觉得人是一种很可怕的物种,无论你有心还是无意,总会在这样那样的地方与别的人产生密不可分的关系。就像那种寄生的藤蔓,悄然生根悄然长,等你发现时,身后已赫然变成一座密林。
女孩的身影沐浴在初日中。她取出第三张纸,往上面写着罗平的同事。
罗平悲哀地想,原来自己这些年的日子全部耗在了医院里,身边甚至连一个朋友也没有了。
如果不是这个女孩,或许他的尸体就会这么冷冰冰地躺在太平间,等到火化完毕,就再无声息。连他存在过的残影也会消失得一干二净。
当年他父母离世时,一定没想过儿子如今会变成这副模样。
女孩深深地吸了口气,退后一步。她面前的三张白纸被风吹得哗哗作响。她垂下眼,取出电话,拨打院长的号码。
罗平贴近她,再次嗅到她身上那股好闻的味道。
“喂,是院长先生吗?”女孩将电话换了只手拿着,犹豫了一下,安安静静地开口,“我想来见见您,问清楚罗平出事前,那件医疗事故究竟是怎么回事。”
罗平的指尖痛了下。他盯着女孩挂上电话,大口喘息,接着抬起头,用红笔在邹乐的头上打了个很大的问号。
他忽然有些不敢面对接下来的事情了。
他是医生,可有人在他手里因为他的疏忽死了。他很想和女孩沟通,很想叫住她,告诉她自己是不是被杀的没什么关系,因为无论如何,他确实杀人了。
他在那次医疗事故中,杀了邹然。
第三天
院长和之前一样,等在门口迎接女孩。罗平已经习惯在心里把她称为女孩了。他觉得自己这种称呼带着点执意,就像拼命想把时间拉回他们当初还在学校的那个年纪一样。
女孩进了院长的办公室,并没有坐下。她从包里摸出罗平的诊断记录放在桌上:“院长,罗平他当时的事故对象是不是这个叫邹然的女孩?”
院长推了推眼镜,眼神微微闪了下,又避开了女孩:“对,是她。”
“她弟弟也在这个医院里?”
“对,骨髓遗传病,活不了多久了。”
女孩顿了下,咬咬牙:“那场事故到底是怎么回事?”
罗平觉得一阵战栗袭上自己的脊梁。他发现自己失去了这段记忆,只在女孩开口的瞬间恍恍惚惚地看见当时的自己。
站在手术台上,慌张,无措,看着女孩的血液出现变化,本该是简单的输血缝合手术一瞬间变得无比艰难。他还记得周围有人拉着他的袖子,疯狂地张着嘴说什么,可罗平在本能中似乎忘记了他们讲的内容。
他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女孩的心跳忽然加速再急剧下降。她的血压出现极大的变化,他呼吸困难,举着双手,手套上黏糊糊地还沾着鲜血。
再然后,他被人拉出了手术室,灯灭了,有人冰冷地宣布手术失败,女孩死了。
他回过头,看见邹乐苍白的脸,躺在病床上,微微张着嘴看着他。
那孩子无法相信他不能救他姐姐。他也不相信自己不能救那个女孩。
那一瞬间,他觉得上帝都背弃他了。可他明明检查了那么多次,为什么会出问题?他不明白,也没时间去明白。
他困难地,踉跄地走到邹乐跟前。邹乐抬起头看着他,一言不发,可那眼神中蕴藏的东西叫他有些无法承受。他觉得自己的记忆似乎出现了一点问题,他把很多之后才发生的事情全部融合进了那个瞬间。
那个他定定地看进邹乐的眼睛,用平板的声音说“我很抱歉”的瞬间。
邹乐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了什么。
可他知道,从此之后邹乐窗外的那朵花,凋了。
罗平转过头,盯着女孩起伏不定的呼吸。他忽然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了,可他走不了。他的灵魂莫名其妙地被束缚在了女孩的身边,他只能被迫听下去。
“溶血症,来得快去得也快,根本没得救,”院长耸耸肩,“可能你不知道,但我们做医生的最了解。直系亲属之间是不能互相献血的,最容易发生溶血症。那天邹然被推进手术室,罗平用的是邹乐的血。邹乐本身就有遗传疾病,他们姐弟俩之间的溶性本身也比正常人高,所以才发生了后面的事情。”
女孩咬紧牙,好半晌,讷讷地开口:“为什么在做手术之前没有检查好?这不是最常规的东西吗,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
院长认真地瞅着女孩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开口:“那天晚上,邹然工作的地方发生了爆炸,很多人被送过来,医院血库告急。邹乐也许就是那个时候献的血,罗平也许忙晕了头,没有注意,总之——事情就这么发生了。”他苦笑一下,又推了推眼镜,来回走了两步,抬眼看着依旧愣在原处的女孩,似乎寻思了什么,忽然换了种低沉的语气继续开口,“但——也许他并不是你想象中那种人。”
罗平有些惊讶,他将目光回转,看着院长。女孩顿了顿,紧跟一步:“您的意思是?”
“我觉得,罗平手术失败并不是那么单纯的事情。”
罗平又是一怔,女孩似乎也有些怔住。她的嘴唇轻轻动了动,眸子又黯了些。院长等了等,转过头走到自己的桌子前,开了抽屉,从里面抽出一张明信片递给女孩:“这是从罗平的口袋里找出来的,你看看,这是邹然工作地方的名片。”
罗平探头去看,上面印着一个妖艳的名字。他还记得那个地方,邹然给他说过一次。她在那里上班,还有许多和她一样的女孩。一样的年纪,一样的相貌,一样的青春无敌,一样被生活压迫得喘不过气来。
可院长说这张名片是从他包里找出来的,那代表了什么意思?
罗平觉得自己的呼吸滞了下,尽管他根本没有呼吸,院长的声音远远地还在继续。
“我在那个地方见过罗平一次,他当时和邹然在大门口拉拉扯扯地说不清楚。院里面的人都知道他们关系不一般,可因为我说过不准别人给罗平穿小鞋,才慢慢压了下去。但是你知道——”院长停了会儿,“不管是病人家属还是病人本身和医生牵扯不清都是麻烦的事情。我给罗平说过一次,他说知道了。可过了没几天,那个邹然被送进医院的急诊,罗平给她做的手术,事情就这么发生了。”
罗平几乎站不住脚。他觉得自己的身前裂开了一个大洞,从里面呼呼地往外灌着风。他无法置信地看着院长,又看着脸色瞬间苍白的女孩。
他无从辩驳,也没有记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这样的,和邹然牵扯不清,然后幡然醒悟,偷偷在手术台上结束了她的生命。
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也许他真的像院长暗示的那样当了凶手,那么之后的畏罪或者良心谴责的自杀都有理可循。
可他不希望这是真的,他也不希望女孩相信这个故事。
几天前女孩才对着他的遗像哭得声嘶力竭,他不希望这一切都轻而易举地被几句话毁掉。
他们应该是彼此心里最特殊的存在,而非现在这种丑陋的面目。
罗平猛地挡在了女孩和院长中间。他拼命张大双臂在女孩眼前挥动,他用力喊着:“不要听了,这不是真的!”
女孩的目光穿过他的身体看着他身后的院长,那眼神晦暗,仿佛穿透了他的血肉:“院长,您的意思是,罗平想和邹然分手,可是邹然不肯。罗平就故意……”
“我什么都没说,”院长打断她的话,也许是嫌房间太热,他抬手擦着汗,“我只是把我知道的告诉你,至于事情究竟怎么样,罗平已经死了,没有人清楚。”
女孩呆然地伫立着。一阵风过来,撩起些许她的鬓发。罗平心痛地看着她,而她的目光透过了自己。
这是多么悲伤的事情。
“人已经去了,想那么多也没什么用处,你要保重身体。”过了许久,院长的声音再次沉稳地回荡在房间里。
女孩机械地点点头,将那张名片揣进口袋里,转身出了院长室。
罗平跟在她身后,却不敢去看她此刻脸上的表情。
他不想在那张脸上看见诸如失望和唾弃的神色,他不希望女孩觉得他是个混蛋。
他无措地飘在女孩身后,什么也做不了。他忽然想起那几年他跟在女孩身后的场景。那条狭长的小巷,他一直走在她后面,看着她纤细的背影出神。
他把自己当成骑士一样护送着她,在她偶尔回头的瞬间赶紧移开目光。
那些日子多么好,都一去不回头了。
再也回不来了。
罗平心如刀绞。
女孩走过长长的走廊,转个弯,来到太平间门口。她再次面对罗平的尸体,静静地凝视着。
罗平站在她身后,他不敢喘息,他害怕惊扰女孩,可他也怕女孩会对着自己的尸体破口大骂。他闭上眼睛。
过了好一会儿,什么动静都没有。罗平心里有些疑惑,又偷偷将眼睛睁开一条缝。
他看见女孩正轻轻用手抚过他的脸颊。他知道自己的尸体肯定已经变形了,他没勇气去看。可女孩就这么安静地,一次次用手指滑过他的脸,他甚至能感应到那种让人战栗的激动。
末了,女孩俯下头。他甚至以为女孩想去亲吻他的额,可女孩的唇停在了他的耳边。
他俯身下去,他听见女孩用很轻却很坚定的声音开口。
“罗平,我不信。”
那一瞬,罗平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直到女孩再次开口,提高了些音量。
“罗平,院长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你不是这样的人,我知道。”她一顿,慢慢直起腰,用一种缠绵又哀伤的眼神盯着罗平的尸体,“罗平,我会帮你找到答案的,我信你,从过去到现在,我都信你。”
罗平几乎泪流满面。直到他察觉出眼角的涩意,他才恍觉自己已经不能哭了。他现在就是一团遗留在人间的思绪,他的身体里什么都没剩下,心跳,血液,眼泪。
可他还是清晰地感觉到一丝痛楚。
这是一件多么难得的事情。当别人告诉你那就是真相时,女孩竟能如此坚定说自己不信。她不信他是那种人。
而事实是即使回到高中,他们之间连话也没有说过几句,罗平甚至到现在还是想不起她的名字。
可她信他。她抚摸着他已经变形得。难以辨认的丑陋的尸体,说信他。
罗平忽然想要号啕,也想要问女孩这是为什么。但他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咬紧牙,伸出手去拉着女孩的胳膊。
他在那么一瞬间甚至想让女孩不要查了。因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人,会做出什么事情。
那么多年前,几个晚上的陪伴不会代表一辈子,或许他早已经变了。但他不想让女孩看见自己变坏的样子。
他希望自己永远是她本子里写的,那个陪着她锦衣夜行,浪漫至死的男孩子。
女孩抚了下头发。她的眼眶明显地红了,可她没有哭。她对着罗平的尸体点点头,然后哐当一声将存尸盒推回了箱子里。
接着她抬起头,走出了医院。门外阳光灿烂,女孩抬起手稍微遮了下那刺眼的光线,叫来出租,钻进去。
罗平看见她将邹然上班地方的名片递给了司机。
“师傅,这个地方。”
第四天
女孩来到了红灯区。此刻还是下午,酒吧大多关着门。她数着门牌来到名片上写着的地方,罗平发现那些墙体已经被熏出了炭黑的颜色。
这大概就是院长说过的那场爆炸遗留的痕迹。
女孩伸手去敲门。过了一会儿,门开了,从里面探出个脑袋,睡眼惺忪地对着她:“不好意思啊,我们晚上八点才开业。”
女孩赶紧摇摇头,从口袋里摸出邹然的照片递上去:“我是来问问人的,请问邹然是不是——原来在这里上班?”
门里的人明显一怔,将照片接过去就着门缝看了两眼,又还给她,眯着眼睛打量她半晌,开了口:“你是谁?”
“我是邹然的朋友。”女孩面不改色地撒谎。
那人又上下看了她一会儿,接着将门关上。很快地,里面传来开锁的声音。门开了,那人走出来,吊儿郎当的样子,手臂上还有文身。
他盯着女孩,目光冷淡:“我可没听说她有什么朋友。”
“我们原来是同学,后来邹然就走了。”
男人看看她,叹了口气。
“邹然已经死了。”他的语气里万分怅然。
女孩赶紧点点头:“我知道,她是被那个医生害死的!”
“对,她就是被那个狗屁庸医给害死的!”像是得到了认同,那男人忽然也跟着骂了一句,将嘴里的烟往地上一丢,狠狠用脚踩了下,磨出个不大不小的黑点。接着他抬起头看着女孩,“你想问什么?”
“——我听人家说,邹然走前和谁在谈恋爱,是这样吗?”
男人眉心跳了跳,缓缓抬起头看着她,忽然笑起来:“你真是她朋友?”
“嗯……分开后就生了,前几天才知道的消息。”
男人咬牙,伸出手对着女孩:“叫我马哥就行。”
女孩一愣,赶紧也伸出手去:“何晴。”
何晴。罗平的脑子炸了下,他隐隐约约想起这个名字了,是了,何晴何晴,何日放晴。他记得当自己原来偷偷把这个名字的含义猜测了很久,甚至想过很多诗意的故事。
“邹然——喜欢那个庸医,”马哥又开了口,叹着气,“这里的人都知道这件事情。她每次从医院回来,说到那个庸医,连眼睛都是亮的。”
“后来呢?”
罗平听出何晴嗓子里那一丝丝的干哑。
“我们劝过她,人家是什么人,大医生,最出名的那种。她呢,就是街头一个混混,怎么比。可是她不听,谁劝都没用。整天往医院跑,除了照顾她弟弟,其实就是想多看那个庸医两眼。”马哥重新抽出一支烟,走下台阶两步,眯着眼睛遮着火,给烟点上,“有一次那个庸医好像给了她什么东西,她宝贝得不行,拿回来一晚上都在乐,谁都不给看见。那时候我就知道,她完了。”
罗平张大嘴,他想起来了。他给邹然的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只是一本书,介绍了一些音乐方面的东西。
邹然说过喜欢唱歌,他在书摊上看见时想起,顺手给她买的。他没想到这种随意的举动会渗进另一个人的心里,他从来不在意这些。
“然后呢?”
何晴的脸色很平静,甚至露出一些悲伤。罗平不知道那是她装出来的还是真的,总之他跟着何晴,也靠近了马哥。
“后来有一次,庸医来了我们这个地方。邹然高兴坏了,我从来没见她这么高兴过。她和那个庸医出去,但没多久她就回来了。问她什么她都不说,只是两眼红彤彤的,像哭过一样。再后来,有几天她变得有些神神秘秘的,我很在意,就稍微跟了一下。结果被我发现她在后巷见什么人。我没敢跟得太紧,只能看清那个人的背。总之——那个人穿着的西装就是庸医来和邹然吵架时穿的那件,化成灰我都认识。我一直以为他们俩在私下交往着,谁知道再没过几天,这里就发生了爆炸引起火灾。邹然受了伤,被送到医院。最后的事情——最后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邹然给你们说过她和那个庸医交往的事情吗?任何事情?”
“一次都没说过,我们也不大好追着问。小姑娘,本身来这个地方已经很惨了,难道还要揭别人伤疤来看吗?”
“所以她和庸医吵架的内容你们也不知道?”
“不知道——”马哥一顿,冷哼了声,“我当时是没听清楚,就听见几个词,什么不自爱之类的。反正我想来来去去也不就那一套吗,他们那种人坐在办公室里天天吹冷气,哪里知道邹然的辛苦。就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大老远跑来当上帝!”
那声音说到后来已经变了调,显得有些低沉。马哥狠狠地咬了烟头一口,往边上呸了声。何晴的脸色不大好,罗平握着拳,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他依稀记得自己是来过这里,这个地方带着的潮湿的味道还有那些迤逦又糜烂的光景都如此熟悉。
他猜他还真和邹然交往过,也许是出于喜欢,也许只是同情。可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到红灯区来给邹然难堪,那不该是他做的事情。
何晴和马哥告别后,站在街角给未婚夫打了个电话。她的声音倦怠,甚至还点了支烟抽着。罗平从来不知道她会抽烟,他觉得何晴抽烟的样子好看极了,像极了大上海画报里妖娆的女郎。
他听见何晴给未婚夫说,自己要再去向邹乐问个明白。她似乎已经把目标锁定在了那姐弟俩身上,似乎觉得,既然邹然的死和罗平有关,那么邹乐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他跟着何晴又重新回到了医院。此刻是下午六点半,天已经黑了。病房里亮着灯,点明了整栋高楼。
何晴没有通知院长,径自找到了邹乐的病房。里面很安静,她推门进去,邹乐回过头来。另外几个病人已经睡着了,有微微的鼾声。
邹乐抬眼看着她,少年更瘦了些,精神也不大好,看起来病恹恹的。
“你好,我是——”何晴似乎在寻找适当的词语,犹豫片刻,才又开口,“我是罗平的未婚妻。我在他的诊断日志里看到你的名字,想来看看他的病人是什么样子。”
邹乐在听见罗平那个名字后身子猛地绷了下。他低下头顿了会儿,才又抬起眼。
“罗大夫对我一直很好。”
他的声音很平板,没什么感情。罗平却觉得有些压抑。他杀了这个孩子的姐姐,可他第一句话不是埋怨,而是说他很好。
他好什么呢?他只是个畏罪的凶手而已。
而何晴也显然没料到少年会用这样的开场白。她顿了会儿,换上笑容,坐在少年身边。
“邹乐,你姐姐的事情——既然罗平已经死了,我替他说一声对不起。真心的,对不起。”
邹乐的双肩收紧了,过了许久,才又垮垮地放松。
“姐姐喜欢罗大夫,所以我不会怪他。”
“你姐姐——跟你说过她和罗大夫的事情?”
邹乐抬眼瞥着她,轻轻点点头。
“姐姐刚开始不承认,可我看得出来。只要罗大夫进了房间,她就很高兴。如果罗大夫和她说话,她就能笑一天。我后来问她,她告诉我罗大夫人很好,还给她买了书,让她不要再继续做下去。姐姐说,等我好了,她就把工作给辞了,像罗大夫说的那样,正正经经去找另外的工作,或者读书。”
“你姐姐——和罗大夫……”
“没有,”邹乐很快领悟了何晴话里的意思,摇摇头,强调了句,“没有,姐姐没和罗大夫在一起过,你放心。”
何晴的嘴角笑得有些僵,邹乐又低下头去,呆呆地看着自己的被子。
“姐姐死前——变得有些怪。”邹乐忽然又自顾自说下去,“她有一天来看我时忽然抱着我哭,问我为什么她不能和别的人一样好好地活着,然后又说为什么她那么无能,不能给我最好的条件治病。我问她她只是摇头,后来把她逼急了,她才说罗大夫去了她工作的地方,很厉害地把她说了一顿。再后来,又过了几天,姐姐心情忽然好起来了。我以为罗大夫和她和好了,刚要问,她却告诉我什么都别管,说我的病有救了,有人会帮我。那几天她连走路都在哼歌,后来甚至还给了我一盒磁带,说是她自己录的歌。可就这样,没多久,居然就出了那件事情——”
“她有没有告诉你,到底是谁能救你?”
邹乐一愣,抬起头想了想,叹了口气:“没说,但是现在——说不说的,还有什么区别呢?”
在经历了一天的奔波之后,罗平再次跟着何晴回到了那间房子。何晴将东西放在一边,久久地站在那三张白纸跟前。
她将今天听到的东西写了上去,退后两步端详一会儿,接着又将邹乐头上的问号抹去。也是,邹乐都病成这个样子,估计连下床走路都有困难,又怎么可能是谋杀他的凶手。
罗平看着何晴,她穿着一件宽松的针织衫,身上就披着他那件外衣,外衣上还有些暗色的小圆斑痕。何晴拿回来时洗过一次,发现洗不掉,仔细看看,才认出是被硫酸腐蚀了。刚才回家,她接到未婚夫的电话。两人压低声音说了一阵,他没去听,那是不好的。
接着何晴挂了电话,回到这间充满了对他怀念的房间里。
罗平盯着桌上的日记本,此刻本子已经合上了。可当时跟着何晴回顾本子里的内容所带给他的震撼依旧没有停歇。
他一直以为何晴家住在小巷的那一头,没想到其实那根本不是何晴的家。
他第一个晚上自作主张跟在何晴身后,护送她回去,其实当时的何晴只是去参加同学的生日会。何晴发现他跟踪自己,第二天晚上像撞运一样,又走了那条小路。
她没想到罗平会再次跟着她回去。她在本子里写,那就是缘分,虽然不深,但还是缘分。
后来罗平天天护送她回家,在那条小巷里,不出声息地跟在她身后。她从来不觉得他怀有恶意,她似乎从没往那个方向想过。
她默不作声,让罗平误会了三年。
三年中他们一直这样,一个在前,一个在后,走过那条不属于任何人的巷子。后来何晴写,走多了的路,在幻觉中似乎也就属于自己了。一直要到最后分开的时候才会发现,原来没有什么是属于他们的,连只言片语的话都没有留下。
罗平看着她的眼眶又红起来,她合上本子,深深地呼吸。为什么要他死了才知道这些。如果他早一点知道呢?如果时间倒回去,在他每个陪着女孩走过那条街的夜晚就知道了呢?
他们之间会有不同么?
如果,是世上最恨的两个字。
罗平有些恍惚起来。
第五天
一晚无眠,罗平守在何晴的身边。他发现自己忘记了很多事情,何晴则跟在他身后一件件都帮他捡了起来。捡得越多,他就越觉得自己其实是活过一次的。
他自杀的新闻已经被撤下来,换了别的内容。
何晴在天亮之后,去了一趟警局。警方的报告确证,罗平死于自杀。何晴呆然地从警局出来,进了一个咖啡馆。
她随身携带着罗平的相片,此刻摸出来看了看。
罗平盯着自己年轻时的样子恍神,他忽然很后悔,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跳下来。他们查找的一切似乎都没了意义,何晴的手指抚过他的眉骨,他不由自主捂住那个地方。
他的尸体在今天火化下葬。
他没有去,因为何晴没有去。何晴在那个时间,去了趟医院,进了他的办公室。他看着何晴收拾他的桌子,那里很快就会换一个新的主治医师。就像江河从海里来到海里去,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他站在何晴身边,看着她用轻巧的动作收拾。他不知道她要怎么对付这些杂物,他已经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了。父母相继病故让他走上学医的道路,没有情人或者死党可以接纳这些。他倒真心希望何晴能一把火烧了,也许将来在阴间还用得上。
罗平苦笑起来。何晴却在此刻停下了动作。她久久地凝视着柜子里的东西,接着伸手去拿。罗平顺着她的动作看过去,发现那是一支胰岛素针剂。
“糖尿病?”
何晴皱着眉轻轻地问了声。罗平这才想起来,自己似乎是有糖尿病的,病情不重,只是需要控制。他给自己注射胰岛素针剂,倒也不觉得日子有什么不同。
何晴却慢慢坐在了他的位置上似乎沉思着什么。过了会儿,她将那针剂收回口袋里,继续埋头收拾东西。
院长敲了敲门进来,站在门边看着她的动作,叹着气:“年轻人,路还很长,不要太难过,伤身子。”
“我以前太不照顾他,本来就忙,还总是推开他的邀约。”何晴的言语虚假可悲伤却很真实。
院长走过来些,何晴抬起头看着他:“院长,原来罗平经常抱病工作吧?”
“抱病?没有,罗平虽然很努力,但一直没有太拼命。总是健健康康的。”
“加班呢?他经常打电话给我说自己会加班。”
院长笑了笑,胖胖的下巴跟着咧了咧。他摸出手巾擦擦汗,点点头:“加班倒是常事,我们当医生的,哪有不加班的道理。”
“我能要张他过去加班的时间表吗,”何晴顿了下,表情凝重起来,“我想看看他过去上班的时间。”
院长点头,摸出手机转过身去打了个电话。过了会儿,档案科的同事拿着一张硬卡纸过来,递给何晴。
何晴低低地说了声谢谢,将卡纸放进那堆东西里。
“以后有什么事情都可以来找我帮忙,没关系。”
“谢谢……”何晴嗯了声,似乎想起些什么,又抬起眼感激地看着院长,“也多亏了您,给他开胰岛素的药,免除了这么多麻烦。”
院长听她那话一顿,伸手拍拍她的肩,转身出了房间。罗平有些惊诧地看着她,不知道她从什么地方猜到是院长给自己开的药。而等门外院长的脚步声消失后,何晴才忽然一下又站起来,将东西一抱,埋着头匆匆地出了门。
她没有回家,而是抱着那些东西直接打车去了邹然工作的地方。
她没有敲门,站在外面仔细地研究墙体上的黑色印记。罗平不知道她在打算什么,只能静静地跟在她身边。
何晴看了一圈,又检查了下线路,眉头皱得更紧。
她摸出电话给当工程师的未婚夫打过去,像确定什么那样问了些关于电线老化的问题。罗平敏感地觉察出她神色异样,仿佛发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警方的报道说,这个地方的火灾源于电线老化。
罗平仔细地听何晴讲着电话,越听便越觉得心下怪异。
“如果我错了呢?如果说——这件事情是从一开始,就错了呢?”
他听见何晴喃喃自语起来。他不知道何晴发现了什么,只觉得女孩的脸色更沉,是一种风雨欲来的征兆。
而何晴再没说别的,阴沉着脸,安安静静地挂了电话。
那天晚上何晴一直在房间里看着罗平的值班表,罗平坐在一边看着她。他忽然觉得心里很平静,那些生死意外和他已经没什么关系。
如果说人死了真的有灵魂,那么爷爷曾经告诉他的,关于回魂夜的故事大概也是真的。只是不知道在后天最后的时刻,何晴会不会想要给他烧纸,见见他。
而他自己呢,又会不会真的应了何晴的要求,得到一个小时的准假出来和她告别。
他们一直坐到了十二点,何晴忽然将卡纸放在一边,在镜子前拢拢头发,转身出了门。她再次来到邹然工作的地方。
白天的门可罗雀变成现在的门庭若市,没有人被那场火灾影响分毫。该怎样行乐还是怎样,日历翻过一页,一切从头开始。
何晴在这样奢靡的气氛中,走进了那间酒吧,直直地来到马哥跟前。马哥放下手里的调酒杯,带着她进了包间,关上门。
门外的声音被隔绝了,他盯着何晴,面带疑惑:“你还想问什么吗?”
何晴定了定神,摸出手机递给他:“这是日历,你告诉我,那个庸医第二次来找邹然是哪一天。”
马哥歪着头盯着那些日子看了许久,皱皱眉:“那天正好轮到我调酒——应该是十三号,没错,就是十三号。”
何晴的脸色哗地一下变得苍白。也许是她的模样有些骇人,马哥挑挑眉,赶紧给她让出点位置:“你还好吗?”
“我很好——”何晴点点头,闭了闭眼睛,又睁开,“那庸医来找过邹然几次?就你看见的。”
“其实我就看见过他两次,两次都是来找邹然吵架的,记得挺清楚。”
“别的时候呢?他来喝酒玩的时候?”
马哥摇摇头:“不记得,那个庸医装得道貌岸然的,很嫌弃我们这些地方,不会来。”
“那周围的客人,一般都是附近的人?”
也许是何晴问得太直,马哥一下挑眉,像被冒犯了似的呵呵一笑:“也不一定,虽然说大多来的都是混子,想揩油沾点便宜,也还是有大医生这样的人物来的。”
“你怎么知道别人是医生?”
“怎么不知道,一身的药水味,走多远都能闻见。”
何晴顿了顿,从怀里摸出一张照片推到马哥跟前:“你看看,这个人来过吗?”
马哥和罗平一起探头过去,顷刻,笑起来。
“啊,来啊,是这里有名的常客了。”
何晴低下头,说了声谢谢,将照片收回包里。马哥将她送到门口,有些好奇地问她为什么总是刨根问底。何晴摇头,只说自己想知道一些跟邹然有关的事情,也不管马哥疑虑的目光,转身冲进了停在一旁的的士。
罗平还未从刚才的震惊中复苏过来。何晴倦怠地靠在的士的沙发上,揉着额角。罗平发现她浑身抖得厉害,也不知是因为冷还是愤怒。
因为他也一样。
刚才何晴给马哥看的照片,上面是院长的脸。
第六天
回到家后,时针走过了“12”,到了第六天了。这是罗平陪在何晴身边调查自己死因的第六天,也是理论上,他能够留在她身边的倒数第二天了。
他沉默地坐在何晴身边,看着她眼睛底下冒出的淡淡青色。她往边上一靠,靠在那个大的抱枕上。而罗平就隔着抱枕坐在那里,仿佛和她并肩一样。
指针哒哒地走着。
院长也去了那间酒吧,院长是常客,院长说自己不会去那些不干净的地方,院长还给了他们那张值班的表格,上面写着13号是罗平值班的时间,可罗平却穿着前几日的西装跑到了酒吧和邹然起了争执。
这些事情单独看没什么问题。可合起来,问题就大了。
罗平头皮发麻,身心俱疲。他从没想过会是这样的。何晴却想到了,而何晴唯一的理据从一开始也只不过是因为相信他而已。
何晴从口袋里摸出那支胰岛素的空瓶子,放在灯光下看了看,里面还剩下几滴液体。
她摸出电话,拨了个号码。那头接起来后,她用一种极其倦怠的声音开口:“你能帮我查查胰岛素的浓度吗?……要多久?……好,我不睡,我等你的消息……没关系,我不睡。”
来人取走那只胰岛素的空瓶后,何晴那晚就真的没睡。罗平一下一下抚着她的眉,没敢动别的地方。他知道自己冷,自己都嫌自己冷,哪能给别人温暖。
可他还是觉得很舍不得。
他这么守着何晴,一直到了天亮,何晴的电话再次响起来。她几乎在第一时间就蹦起身抓起了电话。
那头传来清脆的声响:“浓度超标了百分之三。”
何晴顿了良久,说了声谢谢,放下电话。
罗平无言地看着她。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是这样死的。
胰岛素的浓度超量会引起暂时性的头晕。如果超得太多,比如现在说的百分之三,那么人体的体温会在代谢中急速下降,引起暂时性的休克,严重的甚至会死。
这是常识中的常识。罗平忽然觉得自己就是个傻子,一次在医学常识里疏忽了,还来第二次。
何晴狠狠地吸了口气,起身扒拉一下头发。她的动作有些粗鲁,双眼也有些泛红。
她抬腿出了门,再次叫了出租,目的地依旧是罗平的医院。
她这次径自去找了邹乐。
才几天不见,邹乐似乎又瘦了一圈,说话时有些气若游丝,哑着嗓子,像是哭过。何晴坐在他床边,给他削苹果,他沉默地吃,病房里环绕着一种奇怪的氛围。
“我听了姐姐的歌,很好听。”邹乐开了口。
何晴抬起眼看着他,停下手里的动作。邹乐咔嚓咔嚓继续咬着苹果,定定地也看着她。
“姐姐什么都没留给我,除了自己的歌。罗大夫留给你什么了?”他强调了一次。
何晴忽然眼眶一红,埋下头:“他——没什么好留给我的。”
罗平皱眉,上前将手悬在何晴的肩膀上方。邹乐听她这么说完,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转过头看着窗外忽然笑起来:“我觉得真奇妙,明明是罗大夫医死了我姐姐,可我却不恨他。他是好人。我被关得发疯,有一次偷偷出去,正巧碰上罗大夫和院长在天台抽烟。他把我给带下来,害怕烟影响我,赶紧给灭了。”
何晴抬眼,邹乐继续说着莫名其妙的话。
“你看,窗外又开花了,等到夏天,会开满一个窗户,然后又一夜全都凋了。我原来总会偷偷出去给姐姐采一两朵,等她来了,就给她。”他转过头来,“我姐姐,很喜欢花,她是很漂亮的人。你看,今天我又去采花了,今天是姐姐的头七,今年的花开得很艳,她应该会喜欢。”
邹乐像炫宝一样将放在床头的花递给何晴看。
“嗯。”
邹乐脸上的表情更柔和了,安安静静地注视着何晴。
何晴开了口:“邹乐,你是什么时候献的血?”
邹乐盯着她,忽然笑起来:“其实也不算献血,只是一种必要的洗髓措施。就在姐姐死前几天,一个护士来给我采的样。”
“你身体这么虚,为什么会给你抽血?”
“院长来看我的时候让我抽的,没想到他们后面把我的血样弄混了,给了姐姐。”
他说完,从何晴手里将苹果取过去,放在嘴边,大口地咬了下。
何晴出了病房,回到自己的小区。她没上楼,坐在小区里的长椅上。此刻楼道里很安静,偶尔会传来几声低泣,可仔细听了就会发现那不过是风穿堂而过引起的声响。
罗平挨着何晴,何晴感觉有些冷,往上拉了拉衣领。罗平注意到了,又赶紧移开一些。
过了许久,何晴才慢慢睁开眼睛,摸出了电话。
她报了警。她告诉警察一切都是院长的主意。院长出入红灯区被人认出来,为了名誉,他要邹然守口如瓶。邹然无意中发现自己可以用这件事情威胁院长,为弟弟敲诈医疗费用。
院长心生恨意,而正巧发现罗平和邹然走得极近,于是趁罗平值班的时候偷了他的外衣,来到酒吧门口,与邹然争吵。随后,院长假借抽样为名,取走了邹乐的血液,在用硫酸腐蚀了酒吧门口的电线后,引发了火灾。
他的打算是,如果邹然死于火灾那么最好,如果不是,还有罗平这个后续。他偷偷换了罗平用的血浆,使得邹然死于手术台上。然而罗平不可能就这么背了黑锅,所以在给他开药的时候,院长偷偷加重了胰岛素的浓度。
此后,罗平注射胰岛素,如往常一样来到天台抽烟。尼古丁加速了血液循环,一支烟没有抽完,他从天台上摔了下去。
尽管没有充分的证据,可她的陈述逻辑顺畅,手里还有胰岛素的瓶子和罗平大衣上硫酸的痕迹。院长很容易接触胰岛素,也了解胰岛素。因为他自己就患有重度糖尿病。只有得了糖尿病的人,才会那么虚胖,体弱,盗汗。那头听完,犹豫片刻,答应调查。
她倦怠极了似的,放下电话。罗平想去扶她,可他没有丝毫办法。
他在幻想中和何晴并肩坐了良久,直到何晴呆呆地,下意识那样吐出一个问题,他浑身才忽然像过了电一样意识到什么。
“邹然为什么会去录磁带给邹乐呢——这个年头还有谁会去听磁带?”
就在那一刻,他们都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今天是邹然的头七,邹乐说他给邹然准备了今年的花。
他听了邹然录下来的东西,无论如何,他已经不打算活下去了。
何晴打了的,几乎跌跌撞撞地跑向了医院。罗平跟在她身后,看着她被汗水浸湿的发梢。他觉得何晴和邹乐有一种心灵相通的默契,那是失去了某种重要东西后,从胸腔的空洞里传来的共鸣。
就在何晴将要跨入医院大门的那一瞬,身后传来轰然的巨响。她猛地停下来了。
阳光灼然,烘烤地面。她全身都在颤抖,无法自已。罗平愣愣地看着眼前的院长还有邹乐。
他们一起从天台上摔了下来,手和脚纠缠得很紧,邹乐脸上还挂着一丝怪异的笑容。他仰着头看着天,眼睛没有闭上,满脸都是血。
有人发出尖叫,罗平抬起脸,急急地跑上前去,何晴忽然一下跪坐在了地上。她始终没有回头,把自己的脸深深地埋在手里,叫人无法看清她此刻的表情。
邹乐留下了那盒磁带,何晴把它交给了警方。她在深夜的街上慢慢回到家里,关上门,没有脱衣便沉沉睡了过去。
这是这几天来,罗平唯一一次看见她好生睡着的模样。睫毛微微地颤,又脆弱又美丽。
他一直守在何晴身边,他以为鬼是不会困的,可谁知道,他竟也睡了过去,那么沉,连梦都没有。
最后一天
罗平再次醒来,是最后一天的傍晚。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睡了那么久。何晴坐在沙发上,裹着毯子,看着前方的地板发着呆。
罗平伸出手,揽住她的肩,她颤了颤,将毯子裹得更紧。她手里捏着那个黑色的笔记本,电话就放在一边。
过了一会儿,罗平看见她在手机上缓缓地拨出一个号码。罗平皱起了眉,那是他生前的号码。
何晴将电话放在耳边,那头传来空号的提示。何晴忽然笑了笑,兀自开了口。
“嗨,罗平,是我,何晴,还记得我吗。”
罗平浑身一震,不由自主地开口回答:
——记得,我记得你。
“真是很冒昧,这么突然给你打电话,我有些话想跟你说。”何晴的声音空空荡荡地回响在房间里,她甚至有些局促地绞住了发梢,缠在指尖慢慢地玩着。
“我今天打电话来,就是想告诉你,我要结婚了。我喜欢过你的,我很后悔我当初没有告诉你,我现在不是想要抢走你,我只是怕以后,断了联系,这一辈子我没有机会再告诉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过你,很认真地喜欢过你。”
罗平怔怔地看着她,和她咫尺,他摸不到何晴,他绝望地微笑,在何晴耳边说:
——我知道,我也很认真地喜欢过你。
“以前我不知道,我总觉得只要我去面对这个世界,就算没有你,也一样可以过得很精彩。可当我真的被整个世界接受了,却还是不满足。后来我才发现,那是因为我没得到你。我永远也得不到你了,每当想起这个事实,我都觉得那些已经得到的,是多么微不足道。”
——不是微不足道,你还活着,你可以活得很好。那个人可以让你活得很好。
“我订婚的那个晚上,忽然觉得很难过。那天我想起了你,我很久都没有想过你了,可那天我很想你。我哭了很久,我把我整个青春,那些想要哭却没能哭出来的眼泪都流了出来,一直到天亮。原来那么多的眼泪,那么多的时间,那么多的痛苦,忧伤,突如其来的惆怅,孤独,都是因为一个人。都是因为你。可为什么突然之间,我就不喜欢你,你也不喜欢我了,为什么。”
——因为我们分开太久了,因为我们都没来得及说。
“罗平,我曾经想,我结婚的时候一定不会请你,我不会让未来的人知道你的存在。我谁也没有喜欢过,我的男朋友是我的初恋。不然我会一直问自己,为什么陪我到最后的不是我用整个少年去喜欢的男孩子。”
——对不起何晴,对不起。
“这么多年,我一直觉得心口上有东西在,不是很重,但是我放不下。我会突然觉得很伤感,但是我找不到原因。现在我知道了,因为我根本不想去想,我觉得思念太伤人了,时间也太磨人了。我曾经那么喜欢你的,我以为我会喜欢你一辈子,我以为你会一辈子都缠在我梦里的,结果我还是会忘记你。”
——你没有忘记我何晴,你帮我找到了杀我的凶手。
何晴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忽然挂上电话哭起来。她哭得那么大声,那么汹涌,像要把心脏都呕出来一样。她的声音在整个房间里四处蹿跑,从这个角落到那个角落,把忧伤填满了整个屋子,哪里也逃不出去。
罗平在她的嚎啕声中潸然泪下。
何晴的眼泪顺着脸颊滑下来。他伸手去接,那泪水穿过他的皮肤,他的血肉和他的骨头,穿过他的手心,掉在地上。
他甚至感觉不到那泪水是滚热的还是冰凉的。他呆呆地看着那眼泪,他觉得那么后悔,可一切都没有重来的机会。
他忽然明白这就是他的往生刑,让他知道爱原来那么冷,比死还冷,可还是让他那么容易去爱上。
何晴哭到天黑,终于停了下来。她的双眼肿着,她走到镜子面前,给自己梳了个好看的发型。她仔细地描了个眼线,她回身,从桌子下面摸出一个袋子,提着出门。
她打的来到了他们的高中,那条小巷的前面。她蹲下身,将袋子放在地上,里面装着蜡烛和纸钱。
罗平看着她,她摸出火机点了火,火光一闪一闪的,耀着她的眼睛。
“罗平,今天是你的回魂夜,我想看你一眼。你出来吧。”她说着,眼眶又红了红,接着开始一张一张烧纸。
罗平蹲在她身边看着她的模样,看着她强撑起来的微笑。他觉得心如刀绞,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在何晴对他微笑的时候,他总是想哭。
回魂夜,是他该走的日子。他还有最后一个小时的时间,爷爷说最后一小时是给鬼魂的留恋。
他觉得身体很轻,他站起来,站在何晴身后。
他伸出手,去触摸何晴的衣服,缓缓地将手伸向她。而后,他摸到她了。
何晴浑身打了个激灵,转过头来,他从何晴的眼里看到自己的样子。他难看地咧出笑容:“嘿,何晴,我来了。”
何晴张大了嘴,嘴唇颤了颤,似乎想说什么,可最终那形状又变成了一个微笑的弧度:“啊,罗平。”
燃烧中的纸钱忽然被风一吹,飘了起来。灰烬四散,就像那十几年的光景,慢慢地,慢慢地,一寸寸跌落在他脚边。
“罗平,你可以为我做一件事情吗?”
“什么?”
“你能牵着我,再陪我走一次这条路吗?”
“……好。”
远处朗月,风凉如水。她直直地朝一旁伸着手臂,一步步前行。那条街是他们小时候无数次走的。上学的时候他们一个方向,他总走在她后面,他们一句话都没有说过。长长的街道没有路灯。他像是在保护她。
他们走得很慢,罗平一直侧过头看着她,她也看着他。就是这样的女孩,为什么当初他没有告诉他,他爱她。
而最终,他们走到了小巷的尽头。
何晴的声音响起来:“罗平,我们到了。”
“嗯,我要走了,”罗平转过脸,俯下头,轻轻地吻了下何晴的额,他带着笑容,“何晴,新婚快乐。”
熙攘人群,偶尔有人在停下来的车中,透过黑色的玻璃,奇怪地看着这个站在街边一边闭着眼睛无声流泪,一边探出双臂,紧紧地抓住空气的女人。
她的身前空无一人。
选自《漫客·悬疑》2013年第11辑
原刊责编 华斯比
本刊责编 孟德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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