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看到的
是那种
真实得一塌糊涂
的生活,
白天是虚假的,
从某种
角度来说,夜晚比白天
更干净。
马修无比热爱夜晚。
夜晚看到的
是那种
真实得一塌糊涂
的生活,
白天是虚假的,
从某种
角度来说,夜晚比白天
更干净。
马修无比热爱夜晚。
马修无比热爱黑夜。
马修住在一幢老式四层公寓楼的顶楼,这样的公寓楼在这座城市的这个地段已经很少了,少得快要看不见了。每天早上马修从梦中醒来,推开窗子看到的就是四周的高层建筑。这些建筑像孙悟空的金箍棒一样直插云霄,马修总是仰视着这些快要将他埋掉的建筑,把它们恶毒地想象成不知疲倦插向天空的性器。
马修的房子有一个小阁楼,这个小阁楼里无比干净纤尘不染,那是因为马修的妻子李文就住在阁楼里。早上马修拎着皮包去上班的时候,总会俯下身来在李文的耳边说,文,我去上班了,你等着我回来。中午的时候,马修从单位回来,会先走上阁楼和李文打招呼,李文,我回来了。下午李文会小睡一会,然后照例和李文打个招呼再去上班。而当夜晚来临,马修就一直陪着李文。在小阁楼里,马修装了一套家庭影院,马修泡一杯茶,每晚都会看两到三张碟。然后马修伸伸懒腰,对李文说,文,我去睡了。
所以说马修无比热爱的其实是黑夜,只有黑夜来临的时候,他才可以和李文在小阁楼上一起呆许多时间。李文是个富家人的女儿,而马修只是某个公司的小小职员。除了马修的性格比较适合李文以外,李文觉得马修温文尔雅,人聪明有灵气,还有就是,马修的外形很好,总是能吸引一些女人的目光。但是李文家里反对,他们反对的唯一理由是,马修没有过硬的背景,门户不当。李文最终还是嫁给了马修,没有任何一种力量可以阻止李文嫁给马修。作为李家的女婿,马修并没有和李文一家有过过多的交往。因为婚后不久,李文在一场车祸中成了植物人。李文娘家在最初的日子里,天天出没在医院,但是在李文出院后,他们没有来马修家里看过李文,他们大约认为,这对于李文也好,对于自己也好,都不再有多大的意义。而马修的感受,他们没有去想。
马修本来就是一个话不很多的男人,马修当初被李文感动,并且一直以为自己一定会是一个好男人的。马修经常要给李文补充营养,他学会了替李文输液。许多个日子里,他俯下身子,抱着李文的头,抚摸着李文的头发,而李文,只会把呆滞的目光投向阁楼顶上的一只巨大吊扇和一小片明瓦。明瓦漏下的光线在小阁楼里游移,吊扇在缓慢地转动,像极了一部电影里的镜头。马修有时候会替李文护理头发,他打来水,替李文洗头,洗发水的味道就在阁楼里弥漫。马修的手湿漉漉的,他用梳子梳理着李文的头发,然后用电吹风将头发吹干,马修始终觉得这些都是漫长、繁琐但是却有意义的一件事。他还会常和李文说说话,他以为李文其实是听得到他说的话的,只不过李文无法表达自己想要说的话而已。他的脑海里,经常浮起汽车的刹车声,所以在他上班的途中,最反感的是那些像鱼一样的汽车,这些大鱼小鱼都挤在小小的河沟里,磕磕碰碰,令人生厌。
马修的小阁楼是一个小小的人间天堂,除了音乐以外,小阁楼里有许多李文喜欢的洋娃娃。许多时候,马修盘腿坐在阁楼的木地板上,那是一种叫做“满庭芳”的地板,坚硬中透着一种软度。马修就在音乐声中回忆往事,李文喜欢听的是英格兰风笛,所以阁楼里就有了一些风笛的CD,当然还有数也数不清的影碟。马修许多时候都想,他不可以生活在回忆里,他必须要生活在阳光下面,和同事朋友们一起开始一种健康的生活。但是马修已经没有朋友,他的朋友们突然发觉马修变得不合群了,所做的事所说的话都变得不可理喻,加上马修长时间呆在阁楼里,使得马修的脸异常苍白。
马修经常推开阁楼里的窗,看四周的一幢幢高楼。他看到许多人在擦洗高楼,他们的身上连着一根保险绳,从高空挂下来,然后他们就像是一只鸟儿一样,停留在空中。马修想这种在空中的生活一定很有趣,这个时候他开始厌倦自己的工作了,每天都面对那么多的报表,把自己搞得头昏脑涨,一不小心有了差错还要遭老板骂。马修想,我不去工作了,这样的念头越来越强烈。那天马修对李文说,文,我不想再去工作了,我要换一种工作。
马修果然就没有再去上班,马修把手机关了,放了自己一个星期的假。第七天他开机的时候,他的主管打电话过来了。马修听主管在电话里唠唠叨叨,马修就轻声笑了起来,马修说见你妈的大头鬼,小心我杀了你。说完马修挂了电话,马修感到一种快感从脚底板往上升,这时候马修才知道,他已经自由了。马修对李文说,李文,我自由了,我要多陪着你。
但是马修必须要找到另一种谋生手段。马修到大街上去转,他突然发现自己其实不适应干任何工作,自己最适合的目前来说就是护理李文。李文躺倒已经三个月了,马修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马修那天站在一幢高楼下,看着几个清洗高楼的人,正在快乐地工作。那些蓝色的玻璃,在阳光映照下发出灼人的光芒。马修后来跑上了高楼的楼顶,他往下看,看到街道像一条裤带一样,软沓沓地扔在那儿,而那些行人和车辆,无疑就是一粒粒蠕动着的小小虫子。一个女孩在楼顶上吃冰淇淋,女孩的皮肤有些黑,她看了马修一眼说,你来干什么。马修说,我想找一份工作,你看我是不是适合做清洁工。女孩仔细端详了他一会,女孩说你的脸色太苍白,你不会是有什么病吧,你不适合做清洁工。马修看到几根粗大的绳子从顶楼上挂下去,马修想,要是在这些绳子上用一把锋利的刀子砍上几刀,那么那些清洁工人是不是会像鸟一样飞起来。马修把这个想法说给女孩听,女孩睁大了惊恐的眼睛说,你想干什么,你神经病啊你。马修说,我没有神经病,我想干你们的工作。
后来马修知道这些清洁工人都是沾亲带故来自同一个地方的,女孩的父母也是清洁工。马修后来见到了他们,他们在一起吃盒饭,他们都好奇地问马修为什么要参加这样的工作,而且从马修的穿着打扮来看,他应该是一个白领而不是一个成天在半空中吊着的清洁工。一个理着平头的小伙子仔细地看着马修很久,他也是不久前才加入他们的队伍的,但是他的体格魁梧而且强壮,看上去他比马修强得多了。小伙子说,马修你是不是看上了这位漂亮的女孩。女孩子的脸忽然红了,她说宁远你说什么,你不要乱说。说完女孩子看了看马修。
马修这时候知道,小伙子叫宁远,马修还知道,女孩子叫白桦。马修问你为什么取了这样一个名字,这是一种树的名字。白桦说我为什么不能取这样的名字呢。马修说,没有为什么,你能取这样的名字。白桦笑起来,白桦的笑声很响亮,她微黑的皮肤闪动着一种光泽,马修懂得了什么叫做健康的颜色,这就是健康的颜色。白桦不是一个苗条的女孩子,却浑身散发出青春的气息和女人的味道。马修突然想,和白桦这样的人做爱一定会酣畅淋漓,马修这样想着,脸就红了一下。
马修没有成为清洁工,但是马修经常来看看这些清洁工,经常站在高楼上,看着远方。他能看到自己住着的那幢公寓楼,陈旧得像一位九十多岁的苏联老女人,在绵软的阳光下取暖。马修还能看到自己家的小阁楼,在那个阁楼里,躺着无比安静的李文。马修已经不相信李文有一天会站起身来的奇迹,甚至李文会眨眨眼皮或流下一两滴眼泪的奇迹都不再相信。白桦问马修,你是干什么的。马修说,我没有工作,我是一个无业游民。白桦说,那你为什么不找工作。马修说你们又不让我干清洁工,我正在找工作。白桦说不是我们不让你干,是你不适合干这工作。白桦晃动着一双腿,她的鞋子已经甩脱了,牛仔裤稍有些脏。她看着马修,眼睛里漾起一层薄薄的水雾,她看着马修,身体晃动的姿势充满着诱惑。
每个夜晚来临的时候,马修仍然和李文一起看影碟。马修说,李文,今天我们看周星驰的片子好不好,周星驰的片子很搞笑的。或者说,李文,今天我们看的是大片,叫做《珍珠港》,里面的飞机多得就像苍蝇一样。然后,马修开着机器,一边喝茶一边看影碟。马修的日子其实是孤独的,曾经有那么一个晚报女记者知道了马修和李文的事,死缠着马修一定要写一篇报道。马修坚定地没有答应,马修说你是不是要把它写成催人泪下的故事。女记者说,是啊,一定能打动许多读者的。马修说,那我告诉你,我不需要打动读者,有许多时候我们自己都没能被打动,我们自己都麻木不仁了,拿什么去打动读者。女记者久久不肯离去,她不厌其烦地劝说马修接受采访,甚至向马修动用了撒娇的语气而且还抛了无数个媚眼。终于马修叹了口气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呢,我对你说,你胸脯平平姿色也平平我根本就不会有反应。这时候女记者轻轻骂了一句,我操。说完女记者在马修的微笑中,快步离开了马修的视线。
现在马修看的是一个警匪片,片中出现了警察的镜头,他们提着警棍,很威风的样子。其实警察这个职业一直是马修小时候的理想,他甚至动过报考警校的念头,但是由于种种原因,他与警察这个职业失之交臂。马修想当警察的愿望越来越强烈,他站起身来,走到窗边,冷风一阵一阵地吹着,李文睡在床上,睁着眼,很安静的样子。马修想,我要当警察了,我要当警察了。我一定要当警察。
第二天马修的身影就出现在一个小卖部的门口,这是一个专卖警用品的小卖部,连警衔警棍手铐都能买到。马修的手轻轻放在玻璃柜台上,他害怕那么薄的玻璃会不小心被自己弄破,那不仅要赔玻璃而且会让自己的手开花。他自己都想不清楚为什么会冒出那么多奇怪的念头,马修对老板说,你这儿有没有手枪。老板正在给马修拿一副警衔,老板的身子突然颤抖起来,他看了马修很久说,你是想抢银行吗。马修轻轻笑了,马修说老板你不要怕,你看我像抢银行的人吗。
那天晚上马修和李文看了一阵子碟片,十二点钟的时候,马修说,李文,我找了一个新的工作,我要去执勤了。马修穿上了警服,戴上帽子,然后他还在腰上挂上了警棍和手铐。马修在镜子前照了照,发现镜子里面是一个浓眉大眼相当有正义感的警察。马修在大街上走着,马修大步流星地走着,马修看到街上已经很清冷了,一辆摩托车驶过来的时候,马修挥了一下手,一个小伙子在他面前停了下来。
马修说你为什么没戴头盔,你说,为什么不戴。马修的话很轻,但是说话的口气却很重。小伙子说,我忘了戴头盔,我下次一定戴上。马修说,把行驶证和驾驶证拿出来。马修在灯光下仔细地验看着行驶证,显然这证件已经过期很长时间了。马修说,对不起,你得把车留下,你三天以后来城区中队领摩托车,当然你还得带上罚款。记住三天以后。小伙子还想要说什么,马修说,别说了,你找不出任何理由,三天以后,你找一个叫陈小跑的警察就行。马修没再理他,一挥手,又拦下了一辆车。马修走过去,很标准地敬礼,马修查验了那位司机的一些证件。马修看上去很忙碌,拦了一辆辆车,小伙子终于离开了,小伙子离开的时候,马修笑了一下。他骑上了摩托车,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巡逻起来。
马修后来到了一个很僻静的地方,马修将摩托车停下来,然后他开始步行。这是一个城郊接合部,这里居住着大量的民工,这里的棚子房低矮得让人窒息,而且还能闻到一股股难闻的气味,这种气味里夹杂着尿骚味,这是民工们日积月累随地解决的结果。马修看到了零星几盏亮着的灯光,马修走到一间棚子房面前,推开了简陋的门。他看到三个人赤着膊正在微弱的灯光下打牌,桌子上放着一小堆零钱,他们看到马修的时候愣了一下。马修笑了,马修走过去说站起来,你们给我站起来。三个人还愣在那儿,马修看上去有些生气了,他大吼了一声说给我靠墙站好。他说这话的时候,掏出了警棍。三个人很听话,作为异乡人他们不太敢在当地人面前撒野,更不敢在当地的警察前放肆。马修把放在桌上的赌资收了起来,然后马修走到他们身后,电警棍啪啪冒着火星,这让三个人开始有了轻微的颤抖,他们一定害怕马修手中的警棍会不小心碰到他们赤着的上身。
马修走的时候,三个人仍不敢回头看一看。马修走到门边说,我还会来的,我过几天还会来,下次让我再看到你们赌博,我会把你们带到所里去,让你们在所里免费吃饭。马修的声音很轻,但是显然三个人都听见了,他们没有说话。他们只听到没多久,一辆摩托车被发动的声音响了起来。凌晨天亮以前,马修回到了家里,他把摩托车停进车库,然后上楼。马修上楼后先走到阁楼上,马修对李文说,文,我回来了,我换了工作,我现在是一名警察。以后,我会经常需要上夜班的。马修后来洗了一个澡,然后他睡了一觉。
马修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马修在厨房里草草弄了一点吃的,然后马修去找白桦。白桦依然在楼顶吃冰淇淋,马修说白桦你为什么这么喜欢吃冰淇淋。白桦说,我喜欢吃冰淇淋有什么错吗。马修想了想,说没有错。后来白桦坐在了马修的身边,拿一双大眼睛看着他,白桦将身子靠过来,马修感到了白桦的体温。白桦在马修耳边说了一句让马修感到惊讶的话,白桦说,马修,你的眼睛告诉我,其实你很想和我做爱。马修的脸红了,他不敢看白桦。白桦又说,喂,我们做爱好不好,我们在楼顶上做爱好不好。马修的心动了一下,马修看到白桦的目光意乱情迷,马修说怎么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白桦拧了一下马修的脸,白桦说怕什么,这么高的楼顶上,有谁能看得到,除非外星人。白桦说这话的时候,开始动手解马修的衣扣。
其实马修很久没有做爱了,趴在白桦身上的时候,马修开始计算自己上次和李文做爱到现在有多久,马修想,最起码也得有半年了。马修在楼顶上像是一个道具,完全任凭白桦摆布,当然马修还是对白桦感到异常满意,马修想白桦简直是一个做爱的天才。白桦的动作有些粗野,她轻轻的叫声让马修激动万分,她抱着马修的脖子说马修拿出你的力气来呀,你为什么不拿出你的力气来。马修突然觉得好笑,马修说白桦你说错了,这个时候怎么会不拿出力气来呢。
后来白桦和马修都穿上了衣服,马修往下看,看到了那几个像鸟儿一样的清洁工,他们的工作是辛苦而快乐的,他们的快乐里面总有那么一种汗水的味道。白桦的脸上还漾着潮红,白桦说马修你想的时候,仍然可以来找我。马修突然想,白桦为什么会有如此老练呢。马修说白桦,你跟宁远有没有过。白桦说,不许问这样的问题,你不觉得这是一个很傻的问题吗。马修想了想说,这倒也是。那天马修和白桦并排仰天躺下来,躺在楼顶上。马修要白桦讲讲过去,白桦就说,跟着爸妈一起来到这座城市,有一个男朋友在部队当兵呢,退伍后也会跟他们一起干清洁工。马修说,那样的话你就可以和你男朋友在楼顶上做爱了。白桦笑出了声说,不可以,和自己的老公是不可以在外面做爱的,只有和别人才可以在外面做爱。
那天马修拖着一身疲惫回家,他洗了一个澡,感到无比舒服。马修想,看来人是离不开做爱的,如果离开了,人就会变得没精打采。马修以前常看到同事小张,那个长得丰满妖娆的女人一进董事长办公室的门半天没出来,马修就想这个女人一定被董事长放到那张比床还大的老板桌上搞了。马修认为自己的想法是恶毒的,马修想没有理由不使自己往恶毒方面去想。
晚上照样是看碟,马修家里的碟越来越多了,简直可以开一个碟片店。马修那天晚上看的是爱情片,那是一种伟大的爱情。马修看的是《勇敢的心》,看到动情处,马修像一个孩子一样呜呜地哭了起来。他认为李文也是那么勇敢,冲破重重阻力嫁给了他。而现在他像珍藏一件宝贝一样珍藏着李文,完全是因为李文从前对他那么好。其实如果他愿意,李文随时都可以自然死亡。
马修还是在半夜时分穿上警服骑着摩托车去城郊接合部巡逻,他甚至在某个晚上救过一位骑车跌伤的女人,他把女人送到医院以后就消失了,以至于第二天晚报上登了那位女人找寻恩人的一则消息。马修想,这些其实都是警察应该做的。马修当然还去冲击赌场,他的动作越来越麻利,尽管他的嗓门很轻,那是因为他不喜欢大声说话的缘故。但是他的警棍挥舞起来的时候,已经虎虎生风让人害怕了。那些赌资,将是马修的生活费,和李文用来输营养液的费用。马修喜欢上了黑夜,在黑夜他总是能寻找到许多想要寻找的东西,比如在小阁楼里看看影碟听听风听听雨,那是很暖人心的一件事。比如他骑着摩托车在风中疾驰,挥舞警棍冲击民工居住地。比如那身干净的警服,总能让他对警察这一职业越来越热爱。马修觉得黑夜比白天更干净,白天人们衣冠楚楚,就连自己的眼神有时候也要隐藏起来。晚上不一样了,冲完凉的男人女人裸着身子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每一扇窗子后面都有那么多人在做爱。夜总会里妖娆的声音在响起来,缠着那么多去消费的人,把肉体奉献,把钱挣回来,这是一种最直接最赤裸的交易。夜晚看到的是那种真实得一塌糊涂的生活,白天是虚假的,从某种角度来说,夜晚比白天更干净。马修无比热爱夜晚。
马修骑摩托车的姿势越来越好了,技术也越来越好。马修每天午夜出没在民工聚集的城郊接合部,那儿生活着干粗活的民工、妓女、吸毒的人还有就是捡破烂的,以及乞丐。这里的生活最精彩了,可以毫无顾忌地大笑,甚至可以在那些隔音性能相当差的房子里毫无顾忌地做爱,把那种痛苦而快乐的声音传播到四面八方并和另一处做爱的人的声音重合在一起。马修听到这样的声音总会露出会心的微笑,他在心里向这些白天辛苦工作晚上也辛苦工作的人们致敬。他们的叫声让他想到了白桦的叫声,女人的叫声无论身份贵贱都是如此的类同。
马修眼中的城郊接合部都是晚上看到的景象,他很想在白天也去看看那里是什么模样。马修选择了一个很好的天气,没有太阳有一丝风。马修这个下午没去找白桦,马修白天不敢穿警服他穿的是便服,但他仍然是骑着那辆摩托车去的。马修在城郊接合部停下车子,然后步行进去。这儿到处都有许多垃圾,这儿有一条狭长的泥路。泥路两边要么是篱笆,篱笆里面种着各色蔬菜。要么就是低矮的临时棚,里面居住着混杂的民工们。篱笆上的一些零星小花已经开了,篱笆和临时棚旁边的另一道风景是这儿有许多女人,她们的脸上搽着厚重的脂粉,对路人特别是男人使用的是那种千篇一律的眼神。马修觉得这些女人的眼神都是装出来的,怎么可以无缘无故地对男人脉脉含情呢。马修将要离开这块特殊的居民区的时候,他看到了一个叫星星的女人。当然那时候马修还不知道她叫星星,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会叫星星。马修看到星星有一双很长的腿,她的一条腿站立着,另一条腿半屈,蹬着身边的篱笆。她的手指也很细长,夹着一根香烟。她就是看着马修抽烟,一句话也没说,只吐出一个又一个的烟圈。马修认为吐烟圈的女人是寂寞的,这个女人也一定很寂寞,而且这个女人看上去年轻漂亮。马修向她走过去说你是谁,女人说我是星星。女人又说你是谁,马修想了想说,我是陈小跑。
后来星星一直在前面走,一边走一边吸着烟,她走路的姿势溢出的仍然是那种女人味。星星领马修进了一间小屋,小屋里很干净,但是有一种淡淡的霉味。星星的所有动作都是程式化的,趴在星星身上的时候,马修想,星星很像是一个人。后来他吓了一跳,因为星星像的那个人的名字,叫做李文。马修说,你为什么叫星星,星星说我小时候家里很穷,生我的时候,我爹一抬头看到了破屋顶漏下来的星光,就给我取名星星。星星又说你为什么叫陈小跑呢,是不是你小时候非常喜欢跑步。马修说不是,我取陈小跑是因为想叫陈小跑所以就叫了陈小跑。星星若有所悟地“噢”了一声。马修又问,你为什么要出来做。星星说,因为想出来做所以就出来做了。但是她想了想又说,我和老公结婚才一个月的时候,他就得了尿毒症。我家里穷,他冲破重重阻力才娶了我,所以我必须卖自己给他治病。你知不知道,贞节是很重要的,但是我觉得生命比贞节更重要,更何况说我是在救人的命。马修那时候眼泪差点夺眶而下,他想我不能哭不能哭,结果终于没有哭出声来,但是马修的眼睛却已经红了。
星星笑了。星星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在说的是一个歪理。马修说不是,你卖得对,如果我是你我想我也会去卖的。可惜我不值钱,我卖给你你要不要。星星笑了起来,说,再来一次好不好。马修的积极性就调动了起来,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名优秀的长跑运动员一样,不知道疲倦。终于他听到了星星的叫唤声,星星抱着他的头一声一声叫着陈小跑。这时候马修想,不应该用假名字骗了星星。马修离开星星的时候说,星星,我下次还找你好不好。星星说好。马修给了星星两百块钱,星星裸着身子坐起来,看也没看就将钱塞到枕头底下。然后,星星点了一支烟,马修一回头,隔着烟雾看到了模模糊糊的星星。
马修后来常选择一些没有太阳的下午去见星星,他看到星星站在篱笆墙边的姿势,就很不舒服。因为马修老是想,自己不去找星星的时候,总是有那么一些男人会去找星星。然后马修眼前就浮起星星赤身裸体和那些男人在床上的情景。那天下午马修对星星显得有些粗野,马修说叫你卖叫你卖,马修说叫你长那么漂亮。星星说不可以长得漂亮吗。后来渐渐平静下来后,马修哭了,马修说了自己的事,马修说起了李文,马修说我现在生活得像一条狗一样,我怎么可以对不起李文,但是我又怎么离得开女人呢。星星一直抚摸着马修,星星说忘掉好不好,忘掉李文,如果你不忘掉李文,你的一生都不可能再幸福了。马修奇怪地看着星星说,你像一个哲人似的。星星说,什么是哲人。马修没再说什么,马修走的时候说,星星,我好像有点离不开你,你说奇不奇怪。星星笑了,说,你的想法说明你还没长大,离不开我,那你就是傻瓜。星星的笑声中,她的睫毛却湿了。
马修有时候也去见见白桦,和白桦在屋顶露台上做爱。马修对白桦说,我觉得我像是畜生一样。白桦说,你不是,我才是呢。马修有时候也和白桦的父母聊聊,宁远总是拿深沉的眼光看着他,宁远说,你这个马修一天到晚来找白桦,让她嫁给你算了,你要不要。马修不知道该怎么样回答,白桦已经说话了,谁要嫁给他,谁肯嫁给他,嫁给他还不如嫁给你,宁远你愿不愿娶我。宁远说,我怕娶你,一天到晚吃冰淇淋不算,说话也像母老虎。我又不是武松,敢娶你这样一个母老虎。
马修的日子其实要比在公司里上班精彩得多,马修仍然常和李文说说话,马修有时候居然会和李文探讨爱情。爱情到底是哪么样一个东西呢,看不到,摸不着,吃不饱,饿不着。那天晚上,马修看了一部叫做《心火》的影碟。瑞士籍的家庭教师伊莉莎白为父还债,成为英国贵族查理的借种工具。事隔七年,伊莉莎白思女心切,千万百计找上门,当上亲生女儿的家庭教师。查理再见伊莉莎白,爱火压不住,他痛下决心,在寒冷的冬夜,熄掉炉火,打开窗,让早已是植物人的妻子冻死。然后,查理一手牵伊莉莎白一手牵着他们的女儿,走上了幸福之路。那天晚上马修看得痴了,他不是惊艳于苏菲·玛索的天生丽质,而是被影片的情节打动。影片的情节和马修的现状有些类同,所不同的是没有一个女人可以来牵引马修。马修抚摸着李文的头发,马修说李文,你知道爱情是个什么东西吗,爱情有些像是一块午餐肉,你一直都想吃但很快又会吃饱。马修说李文,我好像堕落了,好像变成一条狗,你会不会怪我。如果你还像以前那样健康,你肯定会生气肯定会不理我的。马修又捧起了李文的一只手,轻轻拿在手里吻着,李文,你为什么当初那么坚决地嫁给我,你为什么刚嫁给我就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马修后来找到星星的时候,总是显得很忧郁。他记不清自己有几次跟在星星的后面走到那间小屋了。星星打开门,星星又关上门,星星替他解衬衣的纽扣,星星蹲下身去替他解开皮带,一切都像是在履行公事。马修变得麻木不仁,许多时候马修在星星的身上看着这间简陋的小屋,有光线从破洞中射进来,一些细小的光线还落在了床上,落在两个人的裸体上,像一朵小花一样。马修抱着星星,流了无数次泪。星星替马修擦干眼泪说你还小吗,不要再流泪了,你要学会坚强。但是马修知道,自己的一生,不可能再有所谓的坚强。马修说,我的心里苦。星星冷笑了一声,她推开了马修坐直身子,并且点起了一支烟。马修看到了星星结实的乳房,像两只小巧的南瓜一样,构成好看的弧度。星星吐了一口烟在马修的脸上,又吐了第二口,第三口。星星说,陈小跑,再过几天我要回去了,我要带钱给他去看病,我这样做已经很对得起他了。
然后是两个人的沉默,但是马修还是能听到时间流走时的那种声音。
星星最后说的话是,陈小跑,你这个小男人给我记住,永远快乐地活下去,叫做坚强。我们都要选择的,就是坚强。马修看着星星说,星星,我不相信你会是在这里接客的,你告诉我,你什么学历。星星没有再说话,星星那天不再说任何一句话。
又一个夜晚来临的时候,马修没有看碟,而是放了苏格兰风笛的音乐。马修在小阁楼里点亮了许多小蜡烛,那么温馨的烛光里,马修和李文说了许多话。马修说李文我们认识到现在已经六个年头了,六个年头就是两千个日日夜夜,人的一生,会有多少两千个日日夜夜呢。李文没有说话。马修说李文我知道你不会说话了,甚至不会思考,但是我一直不想让你离开我,一直想这样守着你。现在我想开始另一种生活,生命对于你的意义,我想也不是很大了。李文,我送你走吧,如果你听到我的话了,就像《心火》里面查理的妻子那样,流一滴眼泪吧。马修取了一块湿毛巾,轻轻放在李文的嘴和鼻上,然后,马修打开了窗子,他看到了无边无际的黑夜穿着黑色的衣裳在夜空里舞蹈着,许多黑夜还涌了进来,在小阁楼里静静地看着李文。马修之所以打开窗,是想为李文打开一条去天堂之路。他转过身来,走到李文身边俯下身去,轻轻握住李文的手。这时候,他看到了李文两滴晶莹的泪。马修终于小声哭了起来,马修伏在李文的身上,马修想,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爱情的话,那么这一生的爱情就这样过去了。这天午夜,马修没有穿上警服去执勤。
马修在第二天午睡醒来的时候,穿上了警服,并且戴上了一副墨镜。他以为不会有人认得出他来。他想去找白桦,告诉他自己是一名警察,白桦一定会大吃一惊,原来常和她在屋顶露台上做爱的那个人是个警察。他还要去找星星,星星也会大吃一惊,这个三番五次来照顾她生意的人居然是个警察。
马修就走在大街上,中午的阳光并不热烈,马修戴着墨镜的眼中望出去,这座高楼林立的城市是灰暗的。许多辆车从马修身边经过,他很讨厌地看了看这些车,这些车排出的尾气就像一把刀子,一刀一刀割着城市居民们的健康。马修知道这儿高楼林立,白桦一定在这儿的某一幢楼的楼顶吃冰淇淋,一定穿着脏兮兮的牛仔裤,甚至有可能和一个叫宁远的小伙子在露台上做爱。做爱真是一种奇怪的运动,有人喜欢足球,喜欢拳击,喜欢跳水,但是喜欢得最多的还是做爱。马修在没有看到白桦之前,看到了宁远。宁远还是穿着清洁工的衣服,所不同的他不是吊在高楼上,手里也没有提着塑料筒拿着刷帚。宁远在追一个人,这个人好像是在那座高高的商住楼里跑出来的,这个人撞翻了许多人,这个人不要命地奔跑着。马修撞了上去,马修想也没想就用自己的身体撞了上去,马修说我是警察你给我站住。那个人被撞倒了,又爬起来想继续跑。马修说不能跑,马修掏出了一副锃亮的手铐。马修的手铐铐上那个人的手腕的同时,马修听到了一种沉闷的声音“啪”地响了一下,马修张大了嘴但是没有听见自己的声音。但是马修还是感到自己刚才一定是发出了很大的声音的。马修眼里的镜头都是无声的镜头,宁远冲了上来,死命按住了那个人的手,但是那个人手中的枪又一次响了,子弹射中的是马修的胸膛。
马修倒了下去,他听到了凌乱的脚步。宁远一直守在他的身边,宁远用手机拨通了120,然后宁远摘去了马修的墨镜。这个时候白桦从楼顶赶了下来,她曾经看到宁远在一扇玻璃窗前擦了很长时间的玻璃,后来突然掏出了手机说了一些什么,再然后宁远放下了绳索,拼命地追赶一个刚从大楼里出去的人。白桦再次看到宁远的时候,宁远已经将那个人和自己铐在了一起,并且缴下了那个人的枪。从周围人的议论中白桦终于知道宁远抓的是一个毒贩。白桦看到了躺在地上穿着笔挺警服的马修,这时候,白桦手中的冰淇淋跌落在地上。她什么也没去想,她只是听到宁远蹲在马修的身边不停地说,喂,坚持住,你睁开眼,喂,你是哪一个局的。然后,白桦看到一辆救护车驶了过来,很快马修被抬上了车子。再然后,白桦看到许多警车开进了她的视野,她看到宁远向着一个人敬礼,她看到那个人拍了拍宁远的肩,她听到宁远说,有一位兄弟负伤了。然后,她看到持冲锋枪穿迷彩服的特警把那个毒贩提上了车。
马修很累,马修看到了那个穿脏兮兮牛仔裤的白桦。那是一个可爱的女孩,马修很乐意和她做爱。马修还看到了星星,星星正在和一个胖子打情骂俏,马修知道星星是想从胖子那儿得到一些钱。马修还看到许多扇窗户里边,那么多人脱光衣服在酣畅地做爱,他还看到有一个小老头正在偷窥一对年轻人做爱。马修笑了一下,多么可爱的小老头。马修还看到了一幢办公楼里,一个男人在硕大的办公桌上剥开一个女下属的衣服,并且将手伸进了裙子的下摆,然后,这个男人像一头猪一样爬上了办公桌。马修知道过不了一会儿,这个男人会穿上西服和人彬彬有礼地握手、进餐或签合同什么的。马修想,这样的白天,不如黑夜来得干净。马修有些怀念干净的黑夜,有星星在闪烁,有夜虫呢喃的声音。这时候马修听到了苏格兰风笛的声音,马修看到李文穿着裙子,像他们恋爱时那样美丽。李文向他招了招手。
马修看到医院里面,医生对一位领导模样的人摇了摇头,然后,护士从他的衣服里发现了一张叫做《心火》的碟。马修看到一个叫星星的女人在翻看报纸新闻时,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并且骂走了刚刚进门的客人。马修想,黑夜是多么干净,而最真实而可爱的人们,是宁远,是白桦,是星星。一条两边夹着篱笆的泥路上,走着一个叫星星的女人,她的手里拎着皮箱,皮箱里有一些她给患尿毒症的丈夫治病的钱。马修知道,一个个黑夜终将来临,亲爱的星星,她会开始另一种生活。
选自《作家》2014年第2期
原刊责编 王小王
本刊责编 孟德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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