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听说贞德嫁了。还听说,这之前她又落榜了。贞德被美术院校拒之门外已经很多次了。
我不知道这两个消息之间是否有因果关系,总之贞德终于结婚了。在三十岁这年,在前仆后继前来相亲的男人里,贞德终于看上一个。要知道贞德眼光很毒,总是用她准艺术家的眼光裁剪人家,不是说这个长得不流畅,就是那个不符合黄金分割比例,她总是漫不经心瞄一眼,把人家打发了,然后上街抱回一大堆颜料。她嫂子没少在她父母前抱怨,说自己那点人缘都让小姑子给毁完了,说她脑子有问题。说贞德怪、有问题的,她嫂子并不是第一人,我在县城学画的时候,就听见好几个画画儿的前辈传过这类话。那些画了好多年考了好多年的年轻人,说到贞德和她的画儿,他们的神情总是似笑非笑,口气怪怪的。他们的目光缥缈高远地投放在自己的画儿上,态度是暧昧的、不屑的,语焉不详,好像在说一个疯子,而不是一个还算好看的女孩子。
希望贞德跟她的名字一样,贞洁贤德,是她父母对她的不算高的期望,顺当平稳地过一生,像她前面的哥哥姐姐一样。多年来,贞德按他们的愿望,家校两点一线地运转。后来事情发生了变化,贞德在高二下学期,喜欢上了画画儿,喜欢上的还有邻班那个画画儿的男生。不知是先喜欢哪一样,反正贞德从此鬼迷心窍,每天放学都跟在那个罗姓男生屁股后面,跟他到他租来的画室兼卧室,看他画画儿,也让他画。他画画儿,贞德给他削铅笔,装颜料,一趟趟地换水、洗笔。后来还洗他的衣服、床单。作为回报,他叫她认识了米开朗基罗、梵高、拉斐尔、伦伯朗,手把手地教她打线条、调颜色,教她许多用笔技法。铺,摆,皴,勾,点,揉,提,后来这些技法沿用到别的地方,有异曲同工之妙。男生长得秀气,画画儿的时候很像在绣花,在高考来临的前夕,他终于按捺不住激情,手把手地指导她把花绣在了那张白底绿花的床单上。男生平日的画面总是那么整洁,可那朵花他绣得很粗糙也很慌乱,有失水准。两个人看着这幅首次合作的作品发了好一阵呆。
贞德就是在那一瞬间开窍的。绿和红的搭配如此触目惊心,她眼前一阵阵发黑。闪电般的光,照亮了整个画室。凹凸不平的地上,一团团发绿的水渍和废弃的画纸,墙面贴满了主人心高气傲的励志字幅,和高高低低排列着的素描、水粉画,以及紫色蚊子血。阳光播撒进来,使得本来是蓝色的窗帘变绿了,熟睡的男生脸上有着一层心满意足的油光,金灿灿的。贞德觉得那实在是一个美丽的黄昏。应该承认,贞德后来对那个下午的回忆统统经过了艺术加工。贞德把这个下午处理成艺术品,是无可厚非的,可她同时还把那个后来考上美院弃她而去的男生一起美化了,我也觉得她脑子有问题了。
那年美院落榜后,她顶替退休的父亲,成为一名税官。那年十八岁,她的人生在那个男生沾满颜料的手指间绕了个弯,又回到了正轨。她的生活中不再有颜色,而是充斥着数字,和数字背后的各色人脸。这些千篇一律的东西叫她厌倦,身边的一切让她厌倦,她常常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闷头作画。那座郊区的老屋,地段冷清,她没有交亲密的朋友,又不喜欢跟同事出去跳舞,夜长得无法打发。还因为思念,握起画笔对贞德来说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罗姓男生起初还来信,说一些鼓励的话,和对大学生活充满激情的描述,偶尔也有意志消沉的呓语,诗意模糊的抒情,抨击社会的激愤言辞等,贞德都不能全懂。她看后有些满足,也惆怅得厉害,这么长的信,信誓旦旦的话却找不出一句。贞德啧啧嘴巴,把他的世界关上,信一封封藏好。也许在某个夏日午后,迎面吹来一层风,让她的心安静下来了。那片刻的安宁滋养着她那些单调的日子,让它们变得生动了。她近乎快乐地扯断自己焊在天空的视线,在每月固定的日子上街,向北京某邮箱汇去一笔钱。工资的四分之一,因为不喜欢消遣,大可从舞厅、电影院、溜冰场广告牌的召唤里扣留它们。也不爱好衣装,从试衣间、化妆室的镜中把它们撕下来毫不费力。她需要把它们投寄出去,一月一次,呈到男生的书桌前。来信依然是空洞的呐喊,渐渐因为它们的到来他对她谨慎起来,语言无聊,甚至有些粗暴,让她伤心了一阵。他像个陌生人一样敷衍了整整一个春天。接着,他的人从邮箱里消失了,仿佛承受不起自己的缄默,和汇款单的如期造访。可能早有预谋,也可能是一不小心,在大学第四个学期里的某天,他人间蒸发了。
放寒假了,贞德到车站一趟趟车次地等。贞德表情呆滞地站在县城车站的样子,一次次落入了熟人的眼帘,那应该是关于贞德怪的说法的起源。贞德还转到他家那一带,在楼下徘徊,仰头望他家的灯,直到它熄灭。那段日子贞德画了许多画儿,几乎是疯狂的,房间的地上,恣意淌着混有颜料的污水,和撕得粉碎的半成品。画画儿不再使用技法,完全是在发狠。她泄恨般地把颜料甩到纸上,用水淹没整个画面,颜色几乎不经调和,愤怒的鲜艳能刺穿眼球。
春节过后,贞德把画作卷成一卷,坐上了前往省城的大巴。那应该是贞德第一次单独离开县城。她没有把意图透露给任何人,那时她还不认识我。即使认识,她也不会正眼瞧我一眼。原因很简单,她跟那些大人一样,荒唐地认为我还是个小孩子。在她登上列车的那会儿,我可能正邀了同学去她毕业的同一所中学报名。我应该读初二,正处在学业的紧要关头。我整天烦恼着高中念理科还是文科的问题。我喜欢我班的化学课代表,他是个虎头虎脑的家伙。他准是念理科,而我除了化学一门外,理科成绩一塌糊涂,我们就要分开的念头,使我的额头长满了焦虑的青春痘。
那时的贞德已经不长青春痘这类幼稚的东西了,她的身体里正在结一种别的果子。她登上了大巴,胳膊下夹着一个橄榄绿的挎包,一言不发地盯着车窗外的树。我无法知道她在想什么。等她跨入美院大门的时候,我才摸清了她的来意。她来找那个男生,那个失踪就像他的出现一样果断的男生。
贞德直接闯进了男生的教室。当时全班都在画画儿,画一个外地请来的模特。罗姓男生正在其中,一手握笔,眯缝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模特。画室里生着炭火,空气烘得人嘴唇皮干裂,同时口腔湿润,因为炭火边上围着几片馒头,馒头被炭火烤出来的香气,让没来得及吃早餐的男生吞了一口口水。贞德推开门的时候,刚好看到了男生的喉结上下滚动的情景。接着她看到了被几十个人围在中心的女模特,一丝不挂,皮肤如水一样流到一张灰不拉叽的毯子上。贞德看到罗姓男生流口水的动作,愤怒立刻如潮水一般翻涌,她冲上去就掀翻了他的画架。画板越过一个女生的身体飞到窗玻璃上,玻璃碎了,画面的女体和毯子上的女体同时蜷缩成一团。不同的是画面上的没法发出尖叫。女模特迅速卷了毯子到了教室一角,啃着烫手的馒头,冷眼看着贞德跟男生扭成一团,看着其他同学都扔下画笔拉的拉,扯的扯。画板和画架之间也吵起架来,一片混乱。
叫声中贞德的嗓音最为高亢,嘹亮得如一支行军中的号角。据说该校音乐系主任路过窗外,还以为哪个攻声乐的学生进错了教室,立在雪地听了一会儿,情绪激动地跟另一路过的同事打听起这个声线诡异的女生。可惜贞德对音乐毫无兴趣,她从省城返回后,一头扎进了画里,发誓要给罗姓男生一点颜色看。她并不知道她错过了和他可能同校的机会,如果知道她是会悔断肠子的。
那天混乱中贞德扇了男生两个大嘴巴,撕破了那张让他咽口水的女人体画布。整个过程她浑身滚烫,还一个劲地发抖。我一直奇怪,男生吞口水的动作对她的刺激及影响如此巨大深远,以致贞德后来对男人的喉结有种无法言说的厌恶感。此后九年里她抵抗着一次次相亲,以至婚后数年的性冷淡,这里面的原因是那个被抽了嘴巴的男生无法联想的。贞德推开门的一瞬间,仿佛被剥光衣服的就是自己,被那么多人盯着看,看了还画,画了还展览。事后她完全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叫骂了些什么,以及对那个劝架的男老师实施的那致命一脚,她统统不记得。所以我有理由怀疑那个时候贞德的脑子里有些微妙的变化,血管和神经有些短路了。
这些场景非我亲见,它们在我们县城的画室之间传播,加上我的想象,伴随额头的青春痘从鲜艳到枯萎的过程,在我对化学课代表爱情的追悼感伤中,我依稀看到了这一幕。有关贞德身体里的痘痘抑或果子,有种说法是半年后她产下一个死婴。贞德那些尖利的呼喊,凶猛的拳脚和内心风暴是否与此有关,不得而知。
那个说法的真实性从未得到验证。
二
姓罗的男生毕业那一年,我在高三一次摸底测验中考得一塌糊涂,以致让父母对我的前景产生了深深的忧虑,结果我在暑假被送到省城学习绘画。在Z校美术培训班的教室里,我的老乡贞德已经在那里占据了一席之地。
贞德给我的第一印象不太好,她的头发和肩胛骨还有声音都很生硬,脑袋大,身子瘦,总之我看不出她有多好看。她拒绝给我挪地方,让我在比肩接踵的画架中安插一个位置。她的声音硬,像是在空中用一根尖头铅笔划直线,即便拐弯,也是突发性的。她穿着萝卜裤,暗红和藏青格子的,上面是淡蓝色牛仔短装,自以为很洋气。短发,老是猛地一扬头,受到什么惊吓似的,将眼前的头发不胜惊骇地甩向头顶。虽然她的画面色彩层次混乱,周围污水横流,但她身上总是干干净净的,跟教室里其他同学判若两类。我刚进教室的时候就被他们的架势吓住了,男生穿着灰扑扑的长大褂,布料是粗棉布,牛仔布,灯芯绒,长至膝盖,上面分布着各种颜料,好像那颜料是某种荣誉或身份的象征,他们轻易不洗掉它们。有的头戴有帽檐的帽子,阴天雨天都戴。有的扎花头巾,穿花衬衫,留长头发。女生的衣着风格比较多样化,有中性打扮的,短发,松松垮垮的裤子,格子衬衫,不系扣子,由它随风扑打着腹部,或者将两边的下摆打上一个蝴蝶结,当然这结绝不能打得跟淑女一样,越粗糙越好。披长头发的会在胸前挂长长短短的珠子或石头项链,穿白色镂空毛衣,花围巾有时也当披肩用。扎宽皮带,牛仔裤上用刮刀扎几个洞。那时候染发尚未风行,女生只有把头发烫出千奇百怪来,拉丝、爆炸、蘑菇云,让我联想到灾难片。贞德在他们中间毫不抢眼,应该说她一出现在他们中间就被淹没了。但她脸上身上散发着一种孤傲的气息,或者说一种声音:被淹没被孤立的是我,损失是你们的。在她拒绝我放画架的时候,我似乎听到了这声音。在我妈妈悦耳柔和的嗓音中,贞德听说我们是老乡,态度马上改变了。“外面的人都很坏。”后来她这么解释或者纯粹就是告诫我。即使如此贴心,她的声音听来还是让人不舒服。“我在外面多年了。我们来这里就是学画,其他什么都不要管,懂吗?”
我混进了她三十五块钱一月的女生宿舍,跟她挤一床。这寝室住的另外七个女生大部分是外语系新生,她们来自各个市县乡镇,有一个是哈尔滨人。她们平常不怎么跟我们说话,因为难得遇上。白天晚上我们都在画室里,回来的时候寝室已经熄灯了,她们热烈讨论的话题我们插不上嘴,加上困乏,洗漱后上床就呼呼大睡。她们对于我们合睡的情形,似乎不反感。她们对此的熟视无睹不闻不问是值得感激的,合睡一张床铺是宿管科严令禁止的。
到了月底也没有听到告密的风声。于是,我放宽心来跟贞德提出分摊床铺费,她每次收我十七块。“你还是学生妹,没有经济来源。”她爽朗地笑着说,“我是有单位的人,虽然不发我钱了,我好歹存了点。”
我可脸红了:“不行,凭什么你多交五角?”
她笑着,逗着我说:“当我请你多吃两个馒头,妹妹可是长身体的时候啊。”
我说:“难道你老了?”
“嗯,很老了。”
她抚摩着自己的手背,刮去指甲里的颜料渣滓,放低语调答一句。那个晚上,她细细地清洗自己的手,每一道纹路,每一个指甲缝隙都不放过,末了修剪指甲花了好些工夫。等蜡烛歪歪地快灭了,她才慢慢滑进蚊帐里。我本想宽慰她几句,其实也不叫宽慰,她人干巴,手却是软和得好看。她的菱形脸也不显老,有点憔悴,憔悴里面还包着硬的东西。这硬,能撑很多年似的,不让她轻易老了。她歪在那里一声不吭,想着心事似的。
她翻个身,合上眼。蜡烛芯一歪,过了一会儿又亮起来。冬天躺在暖和的被窝里,是多么舒服的事啊。我刚要睡着,那头贞德轻声说起话来。她说她已经考了三年,单位的头头儿念着跟她爸的旧情,职位还给她留着,供她考试失败随时回去。昏暗中,贞德的话里有一股清寒的水汽,那些空中的铅笔线模糊起来。我问,那你回去吗?这话似乎勾起了贞德的情绪,她的右腿不由得踢了一下。她仿佛要马上坐起来,我担心惊醒宿舍别的女孩儿,翻身抱住了她的腿。她的胸口在起伏。
我回去是一定的,考不上是一定的。都等着看我的笑话呢,他们活着的最大乐子就是这个,这样他们才能证明自己活着。“他们”指的是谁呢?我想问可插不上话。她好久没说话似的。因为那五角钱,我听得还算认真。
“熄火!302谁在点蜡烛?罚款了啊!”窗外传来话筒的喊声把我们吓一跳,前一秒钟贞德还沉浸在悲愤里,此时她蹿起身,一巴掌扇灭了蜡烛。寝室里有了动静,有人嘟哝了句“讨厌”,上铺有人探头往下望。我们一声不吭,但月光下一尾袅袅不散的青烟将我们长久地出卖。
“真臭!”有人小声说。
黑暗中我们一人躺一头,相继睡去。我们都瘦,加上冬天还在此地流连不去,被子薄,这样挤着感觉很好。我醒来常常是抱着贞德的一只脚,鼻端闻到一股淡淡的某种草腥味。这味道既不好闻,也不难闻。我一直想不通贞德脚上怎么会有草的气味。我们每天走过的地方除了省城的大街,就是一条肠子一样的胡同。那里有没有草我没注意,胡同又长又窄,我们必须加快脚步穿过,才能在七点半到达它的终点——一家私人开的画室。这样,我们才能在老师的老乡们到来之前,占到写生的有利地形。
每天,我们在路上干掉早餐,顺带一些馒头和花卷充当中餐。这样既节省了往返的时间,也减少了老师的老乡们抽空挪开我们画架的机会。在空荡荡的画室解决午餐的时候,我们胸口总是涌动着滚烫的激情,足以消化冰冷的食物。晚上回来没有了热水,贞德坚持用自来水洗脚。她把两只瘦削的白脚放进水盆里,有几分钟的龇牙咧嘴。手把脚的皮肤揉搓出咕叽咕叽的怪响,一边低声召唤我:“快来,来呀,好烫呢。”我假装睡着了。我的胃里装着冰冷的食物,极不情愿分配热量去支援我的脚。脚是干什么的,是用来踩在地上,摩擦路面,带着我们去追赶拥挤的班车,追赶逝去的时间,追赶前途的。脚在最下面,它的使命是让我们走得更高,更远,就目前的情形来说,远不到犒劳它的时候。
贞德每天洗脚,脚心还是散发出来历不明的草腥味。这要命的青蒙蒙的气味,让我在黑暗里流出了眼泪。那一会儿我很想家。我在梦里常常认定贞德是一个妖怪,绿头发绿眼睛,头发树根似的扎在地下扯不出来,背上有两个小翅膀。我摸摸她的翅膀,又摸摸她钢丝样的长发,忽然就摸出一蓬火星来,吓得我大叫一声。贞德推醒我,说我的口水流到她脚上。她还嫌我有点吵。我猜想她动过念头把我撵出她的被窝。
三
在Z校培训班待了一个月后,我们决定提前离开。我们还包括另外两个男女生,一致觉得在班上待得舒服,画架画板和桌椅教室等设施都散发着一种学府式的大气和整洁,写生课程和课本上的绘画规则一样,一目了然,几乎不用我们去思索。如果我们思索了,只会得到老师的原谅。那个人中上抹着一撇小胡子的矮个老师喜欢说:蛮好,蛮好;或是差不多,差不多。在我们请他指点画或质疑某个观点时,他永远这么回答。他用细小的笔毫描出我们遗忘的苹果柄儿,勾瓶口,点高光。“蛮好。”他说着,漫步从我们的间隙中穿过,消失在门口。奇怪的是,他消失的次数似乎远比他的出现要多。一个月后我们要求退出培训班,他也不改口。“差不多。”他说。学校既然不答应退还学费,也就不好退床铺,宿舍依然让我们住。那一天,我们的心情无疑是很好的。
我们商量着去离离家撮一顿。离离的家就在这个城市,我们买来卤肉、花生米和饮料,在桌上热烈地干杯,庆祝我们拜了新老师。
这个老师是Z校美术系的大二学生,从画经历颇为传奇,据说他的画技在入学前就超过了现在教授他的老师。餐桌上三个女生热烈地交换听来的传闻,没留神老牛在旁偷喝橱柜里的酒,一个人闷头喝掉半瓶,醉倒在沙发上。在我们八卦老师的时候,老牛一直缩在离离旁边端盘递盏,勤勉有加。我们笑坏了,都说老牛压力太大了,今天竟然忘形了。这真是一个美好的下午,我们为此干了一杯雪碧。
老牛来自我们县最偏远的那个村落,学理科的,半年前的志向是成为伽利略一类的物理学家。那曾是唯一他甘愿付出汗水的方向。读书晚,又经历了两年高考,胡子爬了半脸,这才慌了。东奔西突的,碰撞到这个出口,草草改变志向,只身跑到省城来实践。对于这个没有一点绘画概念和美术功底,冒失得简直狂妄的理科生,贞德毫不掩饰她的惊骇与轻蔑。贞德起码接受过良好的艺术启蒙,哪怕那启蒙代价惨重。这人纯粹为了考大学而改攻美术,如此功利和不知轻重,无疑是对艺术极粗暴的误解。可以说,在他们互相结识之前,贞德已经无法谅解他。老牛一开始并不了解状况,一次他跟贞德借点颜料,说的是家乡话,加上他挤眉弄眼,肩胛骨高耸,天然鬈发,贞德听了半天没反应。后来我们才知道,他是说“柠檬黄”,不是“牛魔王”。他还是被叫作牛魔王了。因此他对贞德开始了长达半年的惊惧交织。那天贞德盯着自己的画面,冷笑着说,我们来取经的,你牛魔王捣什么乱?
画室里谁都这么喊他,他总是不那么痛快地答应。在我们决定离开培训班时,他苦苦央求“三位高僧”带他走。当时贞德有些嫌厌地盯了他一会儿。面对他牛皮糖般的纠缠,贞德厉声摆明利害:如果他在培训班呆下去,专业考试通过的可能性很大,本校培训生百分之九十的录取率是该校不成文的规矩。他的文化课又是强项。一个理科生,能在一年内考上此校算积德了(她贞德已是第四个年头,各人层次和目标不一样)。如果他想画技获得更大的提高(这提高对他意义不大),离开当然是好的选择。在贞德大声的阐述中,流露出难以稀释的轻蔑,我和离离都代老牛感到尴尬。
老牛比我们大几岁,身材高大,半脸络腮胡,浑身充斥着成年男人的味道,喉结自然是突出的。贞德一到画室,他就乖乖站到一边去。他对于贞德的嫌厌是逆来顺受的,也是不得要领的。贞德说他身上有股羊膻味。贞德在鼻底扇动手说这家伙怕是一年也不洗一次澡。贞德说他演《西游记》不用化妆。贞德一面对老牛,眼睛就会变尖,鼻子嘴巴都会变尖。老牛躲着她,悻悻地回嘴:“你想有味道,还得不到呢。”老牛成天蔫头耷脑的,在画室很受那些师兄弟们的排挤。走在我们三个身边,他也是一个肩膀高一个肩膀低,缩手缩脚,很不协调。因此,贞德虽然很不耐烦,也没有坚持扔下他。
新老师的家乡话很难听懂。我们加入该画室前,这个两室一厅已经有近二十个学生了。其中四五个是老师的老乡,他们是一些身形高大的男生,老师一来他们就围成大半个包围圈,用咕叽咕叽的家乡话将我们挡在城外。他们不常来画室,但是他们的画一日千里,几天不见又是一个境界,让我们看得眼馋。老师并不天天来,有时是他们代替摆放静物,开门锁门,无形中就显出一览众山小的气象来。
离离说看来不出动我的美女潜质,高考没法拿下。我比较支持离离挖掘她的潜质,要她深挖狠掘。刨出的土都够埋老师的了,老师并没被吸引到我们这边来。这深深挫伤了离离和我们的自尊心。离离绝对是个美人坯子,再长三两年的话,完全可以去考电影学院。我这么说还因为离离的表演才能,她看到昆虫、老鼠那副娇滴滴的样子,不用大呼小叫而是一个惊惧的眼波,就足以让大多数男生我见犹怜。她把孟庭苇的歌模仿成近乎原版:“冬季到台北来看雨,也许会遇见你……”裹挟着淡淡雨雾的歌声响起没一会儿,老师的脚步就踏进了画室。离离把时间、节奏掐得很准。实际状况是,被雨雾淋湿了、软化了的,是老师的那帮老乡。
高老师的老乡里有个外号牛士的,可以说,当初就是他激起了我们离校的念头。他三番五次前来Z校夜巡,穿一件光秃秃的酱色呢大衣,两手拢袖,面露深不可测的微笑。他时常驻足在离离的画板前,为她改画,一改就是半个小时。他从不说画儿,只是动手。他同离离和我们都没有说过话。当完成的画幅次日引起Z校老师的瞩目,当粗放的笔触、奇异的灰调,以海洋般激荡腥膻的潮热气,以前所未有的震撼呼啸而来时,我们都感到了来自远方的画室那丝不可抵挡的气息。我们稚弱的心向神往,被这海风刮得澎湃起来。我们知道了他叫牛士。我们知道了那个画室的名称。于是这个有着带戏谑意味尊称的人,将我们拐上了一条更为颠簸的船、一条未知的路。至于牛士的初衷,是想将什么人拐入什么道上,我们反而记不得了。偶尔他的出现,陡然提醒了我们这一点,我们的意识里就会浮现出久远的往事如烟的印象。
离离的歌声产生了效应。包围圈出现了一个软弱而颤动的缺口,缺口的中心,依旧是老师无动于衷的背影。
离离无限惆怅地躺在我们床上。离离躺着,也是一个躺着的美人坯子。我拉她起来,笑着看她的手相。我煞有介事地告诉她,她今年会考取,还将遇到一个王子。贞德不知什么时候坐到床前,冷笑说:“哪儿有王子。”离离促狭地笑:“高老师不就是王子吗?”她来劲了,拖着把贞德的手塞给我。我叩着贞德那只右手的手心,食指梳理着那些杂乱的纹路,沉吟半晌,说:“你以前有过一段。”贞德的脸和手心一起红了起来,猛然把手抽回去了。
“没有。”
我和离离抢过她的手,掰开。“看,这条线就说明你刚在说谎。”
“这里,才长出来的。”离离指着说。
“以前……”贞德糊涂地看着手心。
“以后呢?”她问。
“以后,还有。先说以前有没有吧!”
贞德说:“我不说,我不信这个。”离离着急地说:“命运密码懂不懂?你见过谁跟你的一样?”贞德再次望望自己的手心。过了一会儿,她说:“说说别的吧。”“别的什么?”我们问。贞德想了想,说:“就说我们这趟出门,你看得出什么不?”我翻着眼睛想了想,说:“我尽量吧。”
在我长时间的观摩不语,以及离离的推波助澜形成的那种神神道道的气氛里,贞德的手心渐渐汗湿,脸蛋更红。以前不知道她的眼睛能睁得这么圆,像两个玻璃珠子。我不时抬起头,眼望半空琢磨着什么。灯影下的贞德一脸迷茫。静寂的傍晚,有雨声轻响成一片。
“怎样?”
“嗯。”我点头。
“怎样吧?”
“有点……”我皱眉说。
不等我开口,她把僵硬的手撤回去。“死东西,等到你说,我早把高老师那套学到手了。”
“对,对。”我指着她说,“你准能把高老师套到手……”
我和离离大笑着滚到床上。贞德一脸迷茫,继而反应过来,羞恼地过来捶我们的屁股。我们那天闹得很疯,宿舍其他人陆续回来了我们还在咯咯笑。贞德的手重,我腿上叫她捶青一大块。
窗口灌进冷风,雨声渐渐低下去。我搂着贞德洗过之后凉凉的脚,闭上眼睛说:“你会考取的,我们都能考取。”两个小时前离离回家了。我不知道贞德是否睡着。
我说着这些话,有些动情,这样的夜里我往往软弱起来。贞德脚底经久不衰的草腥味,让我想回家。
四
贞德在一个傍晚把离离训了一顿。在我们看来,事情毫无起因。无非是一个平常的下午。一天都是随时会下雨的样子,后来天黑下来,雨还没有下。高老师也像这雨,一天都没有出现。无非离离唱了一下午忧伤的歌:《冬季到台北来看雨》、《空中有朵雨做的云》、《谁的眼泪在飞》、《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离离唱歌的时候还在画画儿,并没有像贞德所说的蹉跎岁月。那个时候,贞德完全收起了看手相时那副小女孩般的面孔,重新回到凶巴巴的、不近人情的状态,打断离离柔软迷离的歌声:“你林离离是长得好,唱得比长得还要好。这有意思吗?你要发狠就在别的地方,别人画一个小时,你画三个小时,别人画一张,你画十张。别人靠高爽教,你靠自己磨,别人磨一年,你磨十年,不信就磨不出来!”
高爽是我们老师的名字。这番声色俱厉的话不知怎么落入了他耳里,看贞德和我们的时候就多了几眼注意。要说高老师也没有慢待我们,只是没有优待。我们在此还是很有收获的。眼看高考在即,无论是离离别出心裁的自我挖掘,还是贞德狗血喷头式的当头棒喝,我们发狠是值得原谅的。如果得不到外界的原谅,我们就自己互相原谅。老牛首先表示了对离离的声援。面对泪雨纷飞的人儿,那天老牛夸夸其谈达半个小时之久。他说:“离离呀你不去当明星真是影视界的损失,你太有明星气质,不是这帮俗人能看懂的。”他又说:“别看围着高爽的那帮家伙那么牛,那都是装腔作势呢,再牛也没我牛啊。他们考试都没戏,没戏。我已经打入他们内部,掌握了第一手情报,你们看吧,我考试绝对不考这个学校,我要考北影!上戏!将来跟我们离离上同一个学校,在同一个食堂吃饭,看同一场联欢晚会,她在台上我就在台下给她鼓掌。离离呀,你天生就是块当明星的料,看远一点,世界整个都属于你。”
贞德给他鼓掌了。贞德说牛魔王变孙大圣了,一个筋斗云就取到真经了,说话有层次啊。我们形容一个人厉害,都说他有层次。一段时期没注意,这老牛真有点变化,形象和派头很有点暴发户的意思。衣着上换着花样穿,油头粉面的。有段日子没有缩头缩脑,缩手缩脚了。头发说顺就顺了,不再乱打转转,跟他的舌头一样变得流畅。说话的中途不时打一个哈哈,音质尽管还热情,姿态上却拉开了距离。拉开距离的不仅是他日益倨傲而略带受伤(我们假装没发现他的变化)的姿态,还有他的画儿。
那天,我们三个在外出的老牛的画板前足足站了十分钟。拉他出去的是一个刚进画室不久的邻县小妹,听她说话就打摆子的不止一个两个人,她话里的语气助词太多了,意志不怎么样的一般打三两个冷战不等。老牛经常在我们面前吹嘘如此娇媚的小妹如何给他撒娇啦,要他给她改画,又是给他削笔,又是喊他哥哥啦,还一定要陪他散步回宿舍。而他又怎样地坐怀不乱,给她讲做人的道理,又是如何巧妙地回避了给她讲作画的道理等。后来老牛一表忠心我们三个就聋,任他发挥他的演说欲。老牛是越来越能讲了,意气风发,那派头俨然从奴隶到将军。不过,老牛的画儿真的镇住了我们。三个月前,老牛还在我们旁边蹭来蹭去,希望我们腾空儿指点一下他糊里糊涂的画面,追着喊贞德老师,离离老师,非子老师,抢着给我们刷碗、搬画架,请我们看过一次录像。现在,他的画儿有了质的飞跃,直追老师的老乡,或许还有超出的可能。高老师对此也有所察觉,有一次当众问他,你做梦的时候还在画画儿?话一落地,他的老乡们脸上立刻露出了不悦之色。当时,他们的神情让我们很开心。
我们就在一个晚上捉住老牛,最近他老是不见影子。老牛一被捉住,显得特别满意。他说:“哎哟,你们早该这么对我啦。”他最近语气词使用得频繁,很明显在显摆他和小妹在口腔领域上的沟通。离离说:“老牛,你不用画了,可以回家备考去了。你考上没问题的,老师都这么说了。”离离认真而带点心灰意懒的语气感染了我,也附和了几句。只有贞德没作声。老牛的目光就朝贞德去了:“我说贞德老师,你下笔前能少加一点水吗,湿了不好塑造出物体的形状,不好表现质感。不管是做人,还是作画,层次不可以混乱哟。”贞德半蹲在画架前,地上是她下午画的一幅水果和瓦罐静物水粉。这会儿老牛再叫贞德老师,味道就不一样了。贞德蹲在地上,眼睛自下而上看老牛。老牛挺不住了,说:“当然当然啦,你的色彩感觉是一流的,如果考官都那么有个性,准爱死你这种风格。非子,你呢,还是不够放开,再放开点就一级棒。离离的问题不是问题,她要考表演系,她有这个天赋。大家都前途大大的,关键是不要谈恋爱,谈恋爱要分心的哟。”
贞德站起身,扯住老牛,脸上是奇怪的表情。我们没有看错,贞德满眼恳求之色,望着老牛,半天说了一句:“老牛,我们就靠你了。”我们愣住了,老牛更是只想拔出胳膊,那情形不啻虎口脱险。贞德不松手,把老牛的袖子紧紧揪着喊:“老牛你不能回去,得留下来教教我们。你看到了,我们不是不用功,晚上不到十二点不收工,做梦都在琢磨怎么提高。你一定有秘诀,你得教我们,给我们拔高一个层次。以前你叫我老师,现在我叫你老牛老师,不对,游东国老师,你不能见死不救!”
一个“见死不救”镇住了老牛,他咧嘴,喉结上下滚动,手脚没处搁了。日后他的手脚就用来指导我们了。有时他真用脚给我们说画,说半天不懂还在我们画架上踢出响声来。我跟离离背后骂他臭脚、烂脚、香港脚。贞德却没有反应,被骂了踢了,还直点头。我和离离企图打探他所谓的情报,但老牛很警觉,很机智,几个哈哈就对付过去了。他越来越神气了,经常爱骂骂贞德,骂两声欣赏一阵墙壁撞回的余音。用笔咚咚咚敲她的画板,说她还是回家算了。照此下去,他就要敲上她脑门了。碰上贞德狂躁得撕自己的画,他就在旁边微笑,说:“撕,撕了下张一定好。”我和离离毫不怀疑,老牛是在报复贞德。
贞德两次请我们吃炸酱面。老牛堂而皇之盘踞在我们呆的每一个场合,丝毫不担心被轰走。那段日子贞德整夜地画,睡不好。她最大的乐趣是拉住老牛晃荡的四肢,将他散漫的目光固定在她那些画面上。有一次,邻县小妹约老牛出去,为了挽留老牛,贞德居然答应了陪他饭后散步。那天,我们三个走在昂首阔步的老牛后面,走得意兴阑珊。我们觉得贞德有点神经衰弱的意思,有时阴郁,有时狂躁,说话的声音时高时低。
第四个年头了。
那早不是秘密。贞德控制不住地重复吐露,与此同时她身上有一种恶狠狠的干爽气息,如同晒得接近自燃的麦秆。在这个时期贞德在我眼里是金色的,接近白色的金光,从她干硬的浓暗的发色里腾起。她身穿盔甲,腰佩长剑,手举旗帜。她的身子是无色透明的,无关紧要的。她不是一个天使就是一个纵火犯。我除了同她睡在一起,其他场合与她保持着距离。有几次我注意到她的侧影,像是跟空中的谁在争辩。她说话的语气,永远蹙起的眉头,以及出神想到什么时两道如炬的目光,让我隐约触摸到她的幻境:她正处于一个孤岛的顶点,也是世界注目的焦点,要么辉煌,要么毁灭。
老牛投来的目光又有点躲闪了,他恢复了那种惊惧交织的眼神,他给她说画儿也有点小心翼翼。他远远看到我们,同我打招 呼:“非子,我有事,有事。”
一天,贞德在男生宿舍大楼堵住了老牛。“你这是要回去吗?去吃炸酱面吧……”贞德陡然忘记了下面要说什么,憋得眼睛水汪汪的。老牛当然无处可逃。
五
我们在这个画室呆了大半年。回望那段日子,我们从Z校撤离,转战新画室,从下笔生涩的未入门者到成竹在胸的考生,无疑是一段惊险的历程。高老师他们也感到了我们这边的动荡。他的老乡们加固了围堤,修缮缺口,封锁要道,对老牛若无其事地靠近表现出明显的冷淡和警戒。据说他们的家乡话已经被老牛摸熟了,高老师的秘要也被他听到了七八成。老牛一日千里的进步,谁都可以看出他这方面的收获,以及非凡的悟性和艺术感觉。
在这件事上,高老师的态度是放松的。如果我们中没有出一个老牛,他同样不会感到意外。他总是给我们一个扎着板刷辫的背影,高帮鞋扎到小腿肚,将他宽大衬衫里坚韧如柳条的身体带进带出画室。因为高,他总是微微躬身进门。他一出现,画室门就像被关上了,画室里光线陡然不够了,在阴雨的天气,屋里的灯光暗下来。大家停下画笔,或不停笔,用眼角看他移动的身影。通常他都走到那个固定的画板前,坐下来,一待几个小时。你很少看到他离开画室,比他的出现还要少。这容易造成他始终在你左右的错觉。你一回头,一转身,一侧耳,他始终在。他在这里,光线登时变得稳定而悠长。他就在这里,他离你很远,不讲评你的习作,没有任何交谈、教授和指导。在这个画室你只有默默作画,默默揣摩。他只让他的存在,如一盏晃眼的高架灯,给你更紧张的气氛,更浓黑的绝望。一切是你自己的事情,与他无关。他只需按着自己的习惯,隔三两天来一回。
高老师的事情我们略知一二。在他进Z校的同年,他用自己的专业成绩亲手将他的女友,一个校花级的人物送入最高美术学府的大门。他自己沦落至此,在我们看来是不可理喻的。事情的结局也加剧了我们的失望。高老师孑然一身,他越是走得威武狂傲,我们越是产生怜悯和悲伤。
如果我们遇到他,就侧身停在一边,等他过去。有时他是一个人,有时混在老乡之中。无论什么情形下,他都显得鹤立鸡群,即使风把他的头发吹下一两缕,耷拉在忧郁的眼睛上,他还是无法同潦倒这样的词联系在一起。如果非要找一个词形容他,只能是“金城武”。金城武那种混血式的英俊,王者的贵气和英雄末路的落魄,行者的粗犷和诗人的忧郁,完美糅合在他身上。尽管他也有喉结。
在路边我和离离偶尔这么品议高老师,贞德不发一言。她像是有意藏在我们后面,无声无息,装不存在。有时我回头,会发现她脸如锡箔。近来她常给我营养不良的感觉,那种营养不良但神采奕奕的状态让我暗暗心惊。如果她有一天在我眼前腾空了,我也不会比现在惊讶。走在去画室的胡同里,贞德鼓着腮帮子,恶狠狠地咀嚼花卷。早晨的雾气里,贞德目不斜视,脸上永远是一副凶狠和庄重相掺杂的表情。脸色发青,有点像清明时节夜色里的纸人。
贞德还在画她的瓦罐。天黑了,画室里人走光了,她似乎没有收工的意思。她的画儿我越来越不想看,在她把它们挪到我眼皮底下时,我会想起小时候,妈妈要我每天早上吃鸡蛋的情景。屋里的灯更黄了,我怀疑外面在下雨。那种明明灭灭的光感,将夜扩展得很远,雨使得夜更静了。她坐在地上,在污水与废纸的中间,盘着腿,四周是杂乱的画架。她高高坐定的样子,又让我有了孤岛漂泊的幻觉。
我出去透气。还有半个月时间,我们就该结束学习,四散了去各地考试,我感到一点点忧伤。在这个飘着冷雨的夜里,我的胃是冷的,思绪是飘散的。暗得发亮的路口,模糊的建筑闪着硬光,灰色的路灯下雨雾如烟。眼珠被雨丝冰了一下,我抖抖头发,打了两个冷战。一个人影闪进路灯里,脚步声嚓嚓响起。人影看到了我,远远停住了。“这是谁?”他问。我听出是牛士的声音。他身边总跟着一个亮着粗壮小腿肚、穿鲜艳毛衣的女孩,每当路遇,她几乎都在深情地用沙哑的声音唱歌:“第一次握你的手,指尖传来你的温柔……”她永远追随着他,让他没有机会听别人唱歌,没机会给别人改画。今晚他是一个人。
他大步走到屋前,就着窗口的灯光瞅了瞅我。在这个局促的屋檐下,我们交谈了两句。“离离呢,”他朝屋里张望了一下,“都没走?”我说离离回家了。他没说话,就那么在雨里站了一会儿。昏暗的灯照在他脸上,我看到他的嘴角动了动。我觉得他想说什么话,但是找不到合适的句式。在雨雾里,我感到他也有点忧伤,这使得我的心感到了一些安慰。屋里很暖和,我们通过画架之间狭长的小道,走向里间。我感到他停住了脚步,我越过他的肩头,看到贞德正背对我们站在窗前。
那个窗口黑乎乎的,我想她什么也看不到。她的头昂着,肩胛骨微耸,两手抱着一团东西,一动不动望着窗外。这个情景就这样定格在我的脑子里,多年后也不曾磨灭。灯光在她身上打出阴影,四周有渐变的晕影,这使得她像被放在一个画框中。她正身处一幅晦涩暗重的油画中。她陡然回过头来,颤动着的稀疏的眼睫毛下,晶亮的眼珠显出光芒。画框消失了,她回到了现场。
最早离开的是牛士,他考进那所著名美院。这个消息让我想起那晚,他消失在大雨里的情景。随后消失的有老牛、离离、邻县小妹、高老师的几个老乡,还有那个唱歌的女孩。老牛考上了上戏,舞美系。如果说老牛后期的奋发,是为了摆脱一个外县人的身份,他达到了目的。在他布置的璀璨舞台上,没有离离的身影。离离没有当明星,也没去台北看雨,当年考入Z校,继而结婚生子,丈夫是她的同门师兄,一个打几份工、不会唱歌的外县男孩。我考进一所名不见经传的学校,去上学的那几年,我没有再见贞德。
至于高老师的消失,同样没有悬念。他陪我们走一段路,抑或我们陪他走一段路,到此为止。他可能还藏在那条胡同的深处,也可能早关了画室,背着画夹消失在人流如织的车站。车站即是我们激情澎湃的命运。我们在那里被吐出,抛下,又赶赴那里,同每年不可计数的来求学的准美院学生一样,涌现,消失,无声无息。
六
当年,贞德不是那个画室唯一落榜的学生。返回画室的队伍里,类似她那执拗个性的人不在少数。他们中间有落榜的,也有考上其他学校而不去报到的。这两种情况的人里都有随后考了很多年还是不能如愿的。贞德不是那个画室唯一一个继续奋斗的学生。但我清楚,她不会回到那个画室。
我入学后渐渐同贞德断了往来。我上学的城市与我们家乡相隔百里,我很快投入了一场恋爱,那场恋爱让我看不清眼前一切事物,何况是身在远方的贞德。那个顶着大脑袋的还算好看的女孩,面目不详。对我来说,贞德已是过去。大三那年,我收到过她一张卡片。事实上我猜得出,她还在路上。家乡与考场之间那条越来越窄的路上,她一直在。还是称呼我为妹妹,有零星的豪言壮语,已浅淡,那种轻轻的忧伤霎时打动了我。我回想起几年前那个晚上的雨雾,贞德柔软的侧脸,稀疏的眼睫毛。她被抛在了最初出发的地方,那不是一般的抛弃,而是惩罚了。
我回信给她,同她热烈地探讨落榜原因,谈论各个美院的录取侧重及方向。我不怀疑贞德的专业实力,她的画儿已经比那些考上的许多人要专业得多。除了第一年,后面她每次都栽在文化课上。差三十分,差十分,差一分,又差十分。这些数字在跟她赛跑,总差那么几分,总不让她追上。越来越失去神秘气息的美院生活,还是离她那么远。信的结尾我开了个轻浮的玩笑,我说好比她有一个疲惫的情人,也不能放过他。贞德没有回信。我不知道是不是这句话让她生气了。事实上,我不知道她的一切情况,除了众所周知的求学——报考——落榜这些环节。或许,她身边只有这样的周而复始。
半年后贞德来信,提到她已经到了我上学的城市,在离我不远的另一所美院备考。在那个夏日周末的正午,我终于站在了贞德所在宿舍的门前。那是一扇不太结实的木门,油漆剥落了大半,敲在上面发出空空的声响。一条狭长的走廊里寂静无人,只有我锲而不舍的叩门声,带着穿越时空的质感,撞击着我一到中午就发困的脑神经。我脑子里也发出空荡荡的回音,赶路时背上生的汗一点点干了,在这个过程中,我想起贞德信里提到她在家乡生活的一些片段。她父母位于郊区的老屋被形容为一座古墓。谁知道,贞德奔赴的这些学校,这一个个赶考现场,是不是更大的古墓呢?
这个冷不丁涌上的念头让我感到沉重,我持续敲门,我渐渐不抱希望,听着空空的声响,我有一瞬间怀疑贞德就在里面。当贞德一次一次敲门的时候,是不是有人在里面呢?她敲击的是一座古墓,是一个城堡,还是另一个星球?今年是她的第七个年头了,等会儿,她走出来头一句会提到这一点吧。一些压迫感让我陡然头疼。当我走出了阴凉的走廊,完全走到明亮的阳光下,我的心才摆脱了那类不健全的念头。我大步走出校门,感到庆幸,我知道我不会再来找贞德了。就像那扇门,永远不会开一样,这是一个诅咒。贞德的画面,和她近似凶狠的庄重表情,已成祭奠。贞德身上那点阴冷气,脚底那股热腾腾的草腥味,我早已抛在身后。在我的来路上,她还在奔跑,在预支,在消耗,不计代价,不遗余力。我看不到她的终点在哪里,有没有驿站,这无止境的幻觉使我疲惫,厌倦。
走出大门的那一刻,我是有预感的,这是贞德最后一次落榜。果然,后来就听说她嫁了。所有的人都松下一口气。她年逾花甲的父母,同在一个屋檐下的哥嫂,那些好心的多事的无处不在的亲戚同事,包括没有被邀请参加婚宴的我,也感到一种模糊的愉悦。这种模糊的愉悦,也投映在我紧张振奋的实习生活里。我当时正混战在南方的某座城市,半年后我留在了那个梦寐以求的位置。
在迫不得已的相亲中,贞德是如何度过那些时光的?有时会在失眠的夜里冷不丁闪过这类场面。没有画笔,没有颜色,没有喧闹,有的只是不时传来的消息,那个最终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的男子,退伍了,就业了,买房了。“婚检吧。”这是那人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她抬头看了看他,发现他不比上一次更顺眼。她慢慢点了点头。
这个情景是在贞德信里读出来的。在南方的几年,她给我打过两个电话。信是半年一封的频率。最后一封是长信,在里面一次性陈述了她同那位退伍兵历时四年的婚姻生活。在贞德文笔干涩的诉说中,我仿佛触摸到事情的来龙去脉,然而,紧接着是摸空的感觉。
他不比第一次更顺眼。这没有关系,他的身份,他的拘谨,是打动她的关键。他是个兵,讲纪律讲卫生讲责任惯了的。这从他系得紧紧的扣子,憋得通红的脖子(喉结没能露出来)能看出。除了这几点,婚姻也没什么别的讲究。倒是自己三十年没有打点的容颜,是不是能顺利通过各路婚检,贞德倒是第一次担了心。我可以看到,贞德拿起了九年前的镜子,整夜照着自己从前及今后的人生。几次凋谢的血色,燃烧过的那些时光,再也回不到一个新嫁娘的腮边。一截冰凉的灰烬落在她同退伍兵的初夜。
那个夜晚,退伍兵颠覆了他给她的拘谨印象。他很是折腾。贞德嘶嘶作响的脑电图里,在分解他的每一个动作。她不是处子之身,对此她是羞于启齿的。他的折腾,是出于不在意,还是没察觉。或者结论相反,他这样做是因为已经发现了,而对她的惩罚。至于这惩罚的苦涩或甜蜜,她是半点没尝出来。与退伍兵的新婚初期,她无非是在配合他的惩罚。
此人自始至终没有同她谈过这件事,事实上他对她讲过的话很少。他是那种惜字如金,只行动不言语的人,是个真正的兵。这正是贞德看重他的地方。她感激他对她说很少的话,感激他除了在床上,很少待在她身边。他由着她不买衣服和口红,只买画册;他由着她把他的棋牌室,改成画室。这感激之情在贞德信里的某些部分流露出来,即使后来出了那些事,也没有左右贞德的判断:他不是一个坏人。
变故也许出现在那件事上。她把他的棋牌室,改成自己的画室。退伍兵在部队学会了打牌,退伍后他扩展了这一兴趣。同他多生活一天,会发现他又多了一样玩法。他是个会玩的人。对于这一点,贞德从来不表态,就像她在床上的表现。即使他不是一个会玩的人,在牌桌上输掉很多钱,她也是一样,因为他对她往家里搬的画架画板不发表意见。家里常常高朋满座,烟雾缭绕,呼声四起。在这些夜晚,贞德紧闭房门,足不出户。如果是周末,退伍兵会早早叫好一天的饭,送饭的小女孩熟门熟路地推开门,送至棋牌室四份,卧室一份。如果贞德哪天外出了,卧室那一份还是不会少,退伍兵相信她迟早会回到卧室。这当然不仅仅因为贞德不擅长做饭,主要的原因是他有心力为她安排好一切。不久他遇到了升职机遇,被派往临近乡里锻炼一年,贞德也就乐得在娘家搭伙食。晚上陡然空出来了。当然,在退伍兵没调走的时候,她也是一个人享用上半夜甚至一整夜的。一个只有她的房子,和装了一些不相干的闹声的房子,给她的感觉完全不同。荒置不用的棋牌室,如废弃的战场,发散着神秘的光感。她把它打扫得干干净净,拖走几把椅子,换一张桌子,贴几幅画,就拓展为专属她的比卧室更为重要的栖息地了。一年时间在贞德看来很短暂。这事她没跟退伍兵汇报,人在跟前还说不上几句,如今离得远了,更是少一句赚一句。他们几乎不通电话,退伍兵一或两周回来一次。他看到她在从前的棋牌室里发呆,或画画儿,只是笑一笑,掩门出去。后来调回来了,就在外面开辟了战场,家里有没有棋牌室,对他来说不算一件事。很多事,他是由着她来的。他不多说什么,只把自己的步伐调整了,一副家和万事兴的样子。这调整,也是蕴含着讲究的,他一个当过兵、现如今当了领导的大男人,总不会要求一个不知变通、没有能力的女人做牺牲。不管她在画室呆到多晚,迟早会回到卧室。换个说法也可以,不管她在卧室待到多晚,终归会回到画室。
对此,他也是置之一笑。
贞德在画室发呆的时候,很容易忘掉时间。虽然整天都同数字打交道,那些数字还是没有进入她的脑子里。她没有理会有多长时间,退伍兵没有同她共度夜晚了。相反,这正是她庆幸的。为此,在他偶尔出现的傍晚,她会推开桌上厚厚的画稿,下厨给他做饭。他饶有兴致地在客厅沙发上等着,他似乎很累,几乎是仰躺在那里,听着电视,眼睛大睁或微闭。贞德在厨房里忙活半天,端出来的是两碗煮糊或过咸的面条。她端出来最像样的是一盘红烧肉,花了那个周末的大半天时间,上盘时肥肉部分全消失了,至于精肉,他当时不动声色地嚼着,笑微微地说了一句,像你身上的肉。他说这句话并没有色情的意思,他无非出于怀旧甚至悲悯的情怀,对这个陌生而有趣的家庭生活做个点评。当然,那天她忘记了把饭煲的按键按下去,直到下午四点,他们才就着冷的肉汁吃了饭。
“冯贞德,你出去玩几天吧。”
他躺回沙发上,对着厨房说。这趟旅途他也为她安排一切,联系旅行团,查找景点,对外出的衣着和携带物也有建议。他不知道她并不想出去。不过是出于对他一直不能稍减的歉意,她应承下来。从考场到婚姻,贞德由坚硬到柔软,一点点瓦解了她的城堡。那趟北京之旅花费了数千元,她暗暗计算这能换成多少画册。当然,她带回来的还是画册。画儿是多么好的东西,她不必出门,看到了更大的世界。她给他带了一个烟斗,是她喜欢的造型和质地。他有时好玩地用用。有一次,烟斗在她一本画册上燃着了,连着把那个木茶几烧出一个乌黑的疤。
如果不是那个水管工找上门来,这种波澜不惊的日子还将继续。
七
我没见过那个水管工。准确地说,是水管修理工,或水管疏通工。贞德没有他的照片,他们没到那一步。他们能到哪一步呢?就我的理解力而言,我不大相信贞德身上会发生这种事。我一时忽略了我们之间存在着几年的空白,贞德完全可能跌到尘埃里,滚一身厚厚的泥。我的那几年,倒是比画画儿的时候要姿态飘逸得多。我的裙摆高,因为吧台高。我在那座南方城市轰轰烈烈的工作间隙,谈了几场浮光掠影的恋爱,把那些男人要么还给了他老婆,要么推给他的下一站。这种说法显得我刀枪不入。私下里我会跟自己坦白,真实的情况是,那些男人留给我的漂浮未来,以及我身体深处的那种疲乏,有时会让我痛哭一次。
即便如此,面对贞德我还是高高在上。我手指间可以夹着一根香烟,烟头冒出青色的烟气,直达贞德家的天花板。我可以望着对面穿家居棉袄的贞德,提到从前的一些人,离离、老牛、高老师……我会问她是不是还记得高老师。这当然是事情的关键。我一点不会提及那个水管工,就像不会主动进入她同退伍兵的婚姻现场。在我眼里,那些无关紧要,完全可以忽略。如果高老师不是一直存在,贞德也不会有这次以及可能再次出现的灾难。也许在回到家乡之前,我会中途下车,回到省城那个画室转一圈。我当然不可能遇到高老师。如果相遇,我能说些什么呢?高老师是否会记得当年那几个学生,是否存有贞德的印象,即使这些都还保留在他的记忆中,但这种灰扑扑的记忆同贞德当年惊涛骇浪的感受,怎可同日而语。
我打点好我的所有行囊,托运回家乡。我只身去了离离家。敲开门,离离还是当年那个女孩,这让我稍感意外。时光在她身上没落下什么痕迹,离离一直是造物主的宠儿。她当年的那个麻雀尾巴,改用簪子别成一个漂亮的发髻,也就是说,她长成了一个货真价实的美人。当然,因为她长成一个不再有期望值的美人,也让我感到略微的失望。我到的那一天,她在买菜的空隙,转到一个精品店,挑了一根紫色水晶的簪子送我。我们在她房间盘头的时候,她那位师兄在厨房处理她买来的那堆菜。等我们出来,桌上三菜一汤。菜色青碧,汤色深沉,跟离离脸上的风光是一致的。此外,离离的肚子初现轮廓,她正在孕育一个小生命。她所在单位园林处的各项环境,显然很配合她这项特殊工作。她的笑声脆脆地响起,如风穿过园林处的草木,她还像当年那样爱笑。离离提议把贞德招来,来一次小型聚会。老牛毕业后分在了这里的电视台,还开了个广告公司。离离说由她来请客,老牛埋单。
次日午后老牛到了。不是当年的老牛,大概喝了酒,面孔血红。头发还卷,但根根分明,卷得有方向有底气。人有些圆了,敞开的西服下摆隆起,好在身板挺直,倒也气宇轩昂。一来直道歉,说自己来迟了。我们去Z校一带走走。离离拿出主场的架势,不时给我们宣讲该校的新气象。走到那些熟悉的地方,大家提议离离唱支歌,离离就唱了:“快乐的眼泪是恒星,悲伤的眼泪是流星……”透过当年那个大教室的玻璃窗,我们看到了当年的自己,一群更潮更老成的少年在安静地作画。我们又去高老师的画室,门锁着,窗子黑乎乎的,看不清里面的布置。窗外的石板里长了几丛尺把长的草,老牛拔下几根,在手里搓着说,当年他差点把这个画室接下来,要不是他那么忙的话。高老师曾对他流露过这个意思,在他去北京的前夕,他们见过一面。我问老牛,这些年都忙什么了。离离抢着说:“忙事业呗。他野心大大的。”我点头说:“画画儿那会儿就看得出来。”离离笑着说:“别提画画儿那会儿,这人多阴险哪,谁都看不透。”一路走下来,老牛的脸渐成粉色,拿一根长草放嘴里嚼着说:“看透了就不是画儿,不是艺术了,懂吗?”这时霞光漫天,日头西下,把这条昔日尘土飞扬的胡同照得有些旧日气息。我们慢步走着,谈起一些人事。离离说邻县小妹成了当地的官太太,毕业就不画画儿了。老牛提到了牛士,说他可能还在深圳某艺术村搞行画,前几年搞得很活,据说车房女人均不止一套。至于另外几个跟着他混的老乡,错过了行情,至今还没饿死。
我笑着说:“记得牛士差点跟老牛打一架。那是因为你离离。二牛之争啊。”后一句我凑离离耳朵边说的。离离把头上簪子拔下来,抖了抖头发说:“事情不是你们想的那样。他去深圳那年找过我,知道他说些什么吗?”我和老牛在胡同口停下脚步,掉过头等她。离离盘好头,拍拍手说:“就四个字,你落魄了。”我们听了笑。
我们在胡同口的小餐馆歇下来,老牛在店门外抽烟。老牛至今未婚,关于这一点让我有些疑问,我大可找离离要说法。离离仿佛听到了一样,回过头说:“连贞德也不知道,是因为她。”
晚上,我把离离赶回家后,一个人睁着眼睛躺在宾馆床上。十点的时候我接了一个电话,当那个女声发出柔腻的“喂”字时,我脑海里浮现的是别的场景。我没有发出声音,引得那女人反复向我问好:“先生,先生您在听吗?”如果我持续不吭声,想必她会同我聊些别的话题。想让一个人开口的时候,总会使出全身解数,有时难免暴露了自己。或许,她会谈到她打来这个电话的前因后果,她生活里的细枝末节,无意中她会涉及她的内心,这让我感到了某种荒诞,就跟离离那番话一样荒诞。
我对话筒说,我不是先生,说完我就挂了。
我躺在宽大的床上,感到了恍惚。生活里哪些是表象,哪些是真相,怎么判别呢?比如,刚才席间的其乐融融。老牛给贞德打电话:“喂,贞德老师啊。我们在等你啊,现在过来吧。”离离旁边凑话:“你不来,打麻将都凑不满一桌啊。”老牛再接:“把咱女儿一起带来玩吧。”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电话打了一个多小时。后来老牛眼角有泪光,眼见得喝高了,贞德那边也答应了。我还是有点怀疑,贞德明天会从我们县城赶来赴约吗?
我不能确定的事情很多。我莫非也喝高了?我脑子里乱纷纷的,身子轻飘飘的。陶醉的感觉,就是什么都想,什么都不想吧。陶醉,就是既能飘向未来,也能回到过去。在几年前的那些现场,当贞德像我一样躺在床上,她在想些什么呢?贞德有过这样的时刻吗?当她同那个水管工一起躺在床上,她睁开眼,望着面前酷似高老师的面孔,她什么都想,还是什么都不想?
他们私会在她家卫生间、画室或卧室。在退伍兵身陷战局的时候,他们有足够的时间。贞德在信中一带而过的那类感受,是水管工的力道给予的,还是高老师的幻影造成的?她不能分辨,或是并不在意。仅仅是一个人在床上感觉孤单,还是需要那种光感将自己笼罩?她粗暴地交出自己,只是为了杀死多余的时间。她只是一具时间的尸体。由贞德的出轨我想到了梵高的自杀,自残,精神失常,以及他的《向日葵》。绝望同希望交替的时候,人会产生那种亢奋、癫狂。
在退伍兵把他们堵在门口,将二人五花大绑的那个下午,他们只来得及掩上各自的部分身体。他们就那样被扔在了贞德的父母面前。院门外是不愿散去的人群。在贞德的静默里,我依稀看到她那种听天由命的庄重表情。或许,她能预见到这一幕,她并不比身边的男人战栗得厉害。愤怒的退伍兵返回家里,将那画室洗劫一空。那个晚上,他家楼下的街面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动。窗口飞出画板、画架、台灯,和贞德收藏的陶瓷瓶罐。画稿和书册被撕毁或劈碎,包括那些结实的画布,用那只他难得一用的烟斗——点燃。那些燃烧不完全的碎片,在半暗的街面飘出很远。
街坊们聚拢在角落里观望着。准备等楼上的动静小点,上前看看,地上都是些什么贵重东西。他们已经围观了一下午,有些许倦意。贞德就在这个时候闯进他们的视线,叫他们顿时止住了话头。贞德卷着一件大红的棉袍,头发散乱,像从被窝里跑出来,扣子也没扣全。深秋的夜里,她发出一声紧似一声的喊叫,跑得袍角大开,露出了灰白的腿肚。她被画架的断腿绊了一下,向前踉跄了几步才摔倒。她反身扑向那堆残破的东西。风止了,贞德那种高亢怪异的音质响起来,又亮又悲怆,在人们的耳膜上划下道道闪电。街上的人远远看到,她双手不停在那堆东西里掏着、扒着、找着什么。她扑在上面,一动不动。天色漆黑,惨白的街灯,仿佛打在她周身的一圈晕影。贞德同她的红袍子落在那堆残片上,仿佛她是那些残片的延展,她同它们融为一体,她就是残片本身。夜里,改了风向,北风从那些明日一早就会被打扫干净的垃圾上经过,发出呼噜噜的漫不经心的响动。这一夜,注定会有人睡不安稳。
一夜寒凉,贞德身体里有了动静。在娘家客房躺了半月,日见干枯。直到一天她有了剧烈的妊娠反应,才下床走动。说不清是离去的退伍兵还是水管工留下的,这让她年迈的父母终日哀叹,她哥嫂对此缄默不语。她日渐隆起的肚子让他们添了烦恼,他们暗暗打听验DNA的相关程序,尽管退伍兵已经撤离得干干净净。
贞德身边还有一把钥匙。她有几次走到那条街上,远远望一眼那个窗口。街上的人不少还记得她。她没有走近过那个窗口,钥匙装在口袋里,一次也没用。她的衣服还留在那里,或许已经不在了。她只是让她姐姐去那里给她取回一只挎包,里面是她的所有证件。她每天上班。两年后买了一套小房子住。女儿跟她长得一模一样,喜欢看她新买的那些图画书,用笔将它们涂得如麦田上的乌云。一个四十五岁的死了老婆的国税局长请人来说媒,吃了闭门羹。如果女儿问她要爸爸,她就将那把钥匙轻轻放进她的小手心,说:“等你找到一扇能打开的门,爸爸就回来了。”
选自《青年文学》2013年第9期
原刊责编 张 菁
本刊责编 曹军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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