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后花园晒太阳,看卡波蒂的小说……薇妮·朗杜五年后回国,样子很衰,手里拎着竹篮,里面装着她的旧貂皮大衣,走进芒森太太的客厅……芒森太太一眼没能认出薇妮,握手时感觉到她有手茧,猜她混得不好……二十分钟后,芒森太太怀着极大的同情心,花四百美元买下貂皮大衣,后来发现上当,貂皮大衣已经发腐,一扯一裂缝……
读到这儿,张春池突然出现,我也像芒森太太那样吃了一惊:她样子比薇妮还衰,头发凌乱,衣服一团皱纸,脸上失去水分,剩张带褶的薄面皮,看上去精神恍惚,随时可能跌倒,却紧紧地抱着她的传家宝—— 一把黄花梨木的算盘,算珠子粒粒饱满,圆润如玉。
张春池说她二十几个小时没吃没喝。说完耷在桌沿,瘫软不起。
“我在行李箱里蜷了十八个小时。十八个小时的黑暗。手脚都硬了。”吃饱喝足缓过神,算盘小心搁上桌面,珠子闪光,张春池的眼睛也闪光。她说话还是那样,拉开滔滔不绝的架势,她的表情提醒我,不用问为什么,她会一五一十地讲出来。她先是控诉K国,范围慢慢缩小到她工作的部门。也许是一言难尽,她勒马回头,谈起眼下的事情。她说她彻底离开K国了,回来只有我这么一个朋友,“这么大的书吧,不会容不下我这把算盘吧?”她用手指掠过书吧上下两层的范围,像开发商买地,挥手划下一大片。我说这世道早变了,计算器消灭了算盘,你的祖传技艺只是无用的古董。“我是高级算盘师,整个K国也不会超过五个,就像钢琴界没几个肖邦一样。”张春池对自己充满尊敬,“高级算盘师”这几个字仿佛是她的爱犬伏在膝头,她正抚摸着它。我说我不怀疑你的水平,事实就是这样,它只剩观赏价值了。
张春池从容一笑,开始拨弄算盘,只见她十指如飞梭,珠声水花四溅,响起一串悦耳旋律。我几乎要震惊离座——从前师傅说过,打算盘的最高境界,就是将珠子弹成琴弦,又如万箭齐发——张春池做到了,十年时间,算盘在她的手中变成了乐器。
可是,时代不需要算盘,它已淘汰出局。
“嗳……如果你不介意,我请你留下来,给顾客表演算盘技艺,让他们开开眼。”我毕竟是个商人。
张春池没有反对,她要我晚上备好红酒点心,她有很多故事要给我讲。
夜晚冰凉,张春池坚持坐后院,夜灯昏黄,身影暧昧,她的声音清晰,语调愉快。
你挺不错嘛,大树生根,有个这么大的场子……瞧我,灰头土脸地回来,从零开始。其实我在K国混得不错,靠算盘立足,很受尊敬的。为什么要走?你听我慢慢说。我不喜欢那里的人,面上微笑,内心青面獠牙,盘算着私人的蝇头小利,一见不得别人好,二容不得别人闲,表面恭维你,背后损人不利己。说真的,几乎每一张面孔都不愿意想起,你知道,我的胃口本来就不好。我要跟你说的是算盘协会那几十号人,那一塘子鱼,等级森严,大的吃小的……我是小鱼,成天价被人吞来吐去,在这儿,我没什么尊严。是,我是高级算盘师,钢琴界的肖邦,但在算盘协会我只是个股长,万人之下,无人之上,没人把我的算盘艺术当回事儿……
我得告诉你算盘协会的内部格局,人员分布,这样你就能身临其境,充分体会我的感受。里面分人身限制部、思想汇报部、诗意栖居部、艺术部、理论部、酒肉部、五指山,共七个部门。我们管一把手叫一哥,二把手叫二哥,四把手叫四哥……级别并列的就以A、B、C加注区分,比如二A哥,二B哥,四Q姐、四B姐,依此类推……算盘师归艺术部管。我们艺术部简直是黑人部落,在算盘协会中尽遭白眼,备受歧视。人身限制部的私下说我们是无用的花瓶;思想汇报部的说我们没有思想;理论部的说我们肤浅;酒肉部的说我们平时不见人,有饭局就上桌……可不,连五A姐五B哥之类的科级干部对我这个股长都出语不恭,一个个恨不得把算盘师按在办公桌上,跟他们一样朝九晚五。他们倒是忘了,算盘协会是为算盘师服务的,没有我们这些打算盘的,算盘协会就不会存在,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算盘师不争世俗名利,毕生的事业就是将那几十粒珠子拨弄得出神入化,我的算盘十五档,上二下五,一百零五粒珠子,难度更大,作为一个高级算盘师,我疲于应付各种纠纷,但是不经意间就卷了进去。
(张春池停歇,靠在椅背上,仰天望了一眼冷月。)
你也见我酒量长了,都是算盘协会酒局的功劳。外地的算盘师来进行技艺交流、培训讲座,少不了陪坐。我讨厌白酒,但是,有酒气氛轻松,四杯下肚,人才有人样,说人话,有人味儿。我慢慢就喝上了。算盘界也有彼此闻名已久的,见到真人,切磋运指,谈算盘保养,交流饮食健康。你知道,干我们这行的,大脑机器一开动,成千上万的零部件极速运转,一个错误的数据,会产生可怕的后果,所以要吃核桃补脑,保证大脑活跃。
我说乱了。我是个打算盘的,但我并不精明,尤其是生活中。我的兴趣集中在算盘上,我甚至琢磨,如何让一百零五颗珠子拨弄出美妙的音乐——这职业挺单调的,我得自己添点乐子。要技艺精进,就得无时不在练习中,武林高手剑不离身,我走哪儿都拎着无形的算盘,走路时拨算,等人时拨算,睡着了手指头也在动。我倒不是诉苦,只是想告诉你,高级算盘师这个职称,来之不易。
(她喝口茶,拈掉沾在唇边的茶叶渣,重新靠向椅背。)
我现在要说到具体的人。先说一哥。一哥眉眼慈善,专爱斗蛐蛐,下颔留一绺长须,脸是树干须是根,经常是四两拨千斤,手捻根须,轻巧地完成权力。一哥算宽厚的,要蛐蛐斗赢了就更好说话。他不抽烟,不喝酒,不上网,不发手机短信,没红颜,没绯闻,处理完公务就跟蛐蛐聊天。蛐蛐只认他,对他理胡子摸脸,频频点头。一哥常对人说,他的蛐蛐会笑,他知道它每一个动作代表什么。像父母显摆孩子,一哥能唠完一壶茶,手下听着,谄媚,恭敬,兴趣浓烈,回到自己办公室暗自松口气,揣度一哥的表情,盘算着提拔的可能性。
那只神奇的蛐蛐,虾腰龟背,脑袋发光,叫起来声音洪亮,翅膀张开像斗篷。头一回去一哥办公室,一哥也给我展示他的常胜将军,我看着就像一只大苍蝇,特别想一板子拍死。我没说漂亮话。你知道,我不懂恭维,嘴没手巧,所以实话实说。按道理一哥不会计较,以他的智商,他必定也知道什么是马屁,什么是真诚。
一哥有双肉感的手,笨拙憨厚,他对一切需要灵活运指的艺术充满敬重。
不久我得了一套两居室,开始跟诗意栖居部的四A哥打交道。
直到现在,张春池十年的故事才出场两个人物。她像正在进行通灵术的巫婆,投入到另一个世界,嘴里喋喋不休,对我疲惫的肢体语言毫无反应。直到我站起来宣布聊天结束,她才勉强收住。我走后她留在原地,望着那轮偏斜的冷月,似乎打算对月长谈。我后来才知道,她那是在看火星。
我在书吧门口贴了张宣传广告,每天下午四点到五点,有算盘大师张春池表演算盘艺术,观众可以直接参与出题,酒水免费,购书八折。
张春池适应了本国时间,又产生各种水土不服,比如人说话太大声啦,没人让路啦,进门时前面的不顾后面的啦,电梯里有人抠鼻孔啦……张春池忘了这是祖国特色,把自己当外国人了。不过,十年的K国生活的确改变了她。
张春池瘦弱斯文,眼神却是一头雍容华贵的狮子,表演算盘技艺时,十根瘦长有力的手指弹奏空气,狮子窥着猎物,迈步兜圈,肩胛骨肌肉流转,十指突然扑向算盘,狮子撕咬猎物,算盘珠子噼噼叭叭,鲜血喷溅,精准迅捷,瞬间只剩骨架。
观众满面倾慕,啧啧称奇,纷纷要求张春池签名留影。人们写出各样稀奇古怪的数字挑战算盘师,张春池一一化解,毫无闪失。
她表演时严肃笃定,晚上就变回那个念念有词的巫婆,在后院给我讲她的故事,让人怀疑讲故事才是她来找我的目的。
给你描述一下四A哥的样子,长马脸,吊梢眼,尖嘴猴腮,闭嘴时兔牙扣住下唇,就像柴扉落了锁,衣襟系了扣,有一种拒人千里的冷傲。第一次进四A哥办公室,他就给我一下马威,我后来才知道他是一哥的亲信,出了名的鸡蛋里挑骨头,好使绊子。四A哥在办公桌后,瞟我一眼,两道白光闪过。他指定我在特定的椅子上坐下。像要受审,我心里很不舒服。隔着辽阔的黑色办公桌,眺望四A哥公事公办的威严神色,我自动跳到股级干部的身份,客气地问四A哥,什么时候可以拿到房子的钥匙,想早点诗意地栖居。四A哥缓慢地点支烟,放下火机,嫌它放得不得体,又郑重地摆弄几下。我的心随着他的烟火也慢慢燃起来,但尽量压着。一哥嘱咐要与同事友爱和睦,我不想惹事。
四A哥吞吐两个回合才开始说话。他说你们这些年轻人,走狗屎运了,一来就有房子……我们当年都是铁皮屋,你这么着急,哪有这么容易说给你就给你的。
这话戗人,我说五指山开会已经通过,一哥二A哥二B哥二C哥都点了头,还要什么手续么?
四A哥耐心地组织官话套话,并且笑了。你想想,一个马脸兔牙吊梢眼的家伙笑起来的样子,就像你喂牛马草料时,那畜生突然朝你咧嘴露牙,那是很吓人的。我当时屁股一沉,如果站着,就是跌在椅子上,没有椅子就跌在地上,很可能尾椎骨受挫,从此瘫痪不起。所以至今感激四A哥那天让我坐着说话。
你知道我的性格,我的职业决定了我追求准确,速度,以及一个清晰的结论。四A哥的脸就是一个动物园,脖子细长,傲慢得像头长颈鹿,如果我是一片树叶,卷入这反刍偶蹄动物的嘴里,迟早变成鹿屎滚出肛门。我是个算盘师,我要做仙人掌,我以耐沙漠干旱的能力反抗四A哥。
到底还要怎么样呢?我对四A哥说,您说个程序,我去找一哥二A哥二B哥,我是算盘协会引进的年轻算盘师,不懂行政流程,请多指教。
四A哥听我语气带刺,傲慢降了半旗,这会儿像只猴子,两只招风耳喇叭似的对着我,他说这样吧,你耐心等等,我们诗意栖居部开个会,到时再通知你。
我按住怒火离开四A哥的办公室,没多久,关于我不好相处的说法在算盘协会传开。一哥有意无意间点了我一句,要我搞好同事关系。我忽然觉得算盘协会深不可测,每个人对你虎视眈眈,你拿了什么,就算是应得的,合理的,他们的小心脏都要疼一把。跟人类相处比打算盘复杂多了。我讨厌■,懒得跟一哥解释,假装很有兴趣地看蛐蛐哥,它抹脸理胡子,在紫檀木罐子里跳来跳去。我问一哥,这木罐不深,蛐蛐为什么不蹦出来逃走,回到泥土和草丛里去。一哥捻须一笑,在这儿它是将军,出去就是草民,没人赏识的普通虫子。将军仿佛赞同一哥的话,高兴地叫起来,里面房间传来蛐蛐的回应声,一哥新挑了五只,准备让它们挑战将军,培养新的力量。
四A哥成功地拖了我两个月,给我钥匙时,他满脸不高兴,叽叽歪歪说了一通。我很快开始装修,自己设计,自购材料,跟包工头讨价还价,我噼里啪啦拨动算盘,包工头看着我,像一只猫科动物,对人类奇怪的行为充满仰慕与崇敬,这使我经常占上风。他帮了我很多忙,比如在哪儿买瓷砖省钱,哪儿的涂料实惠,哪儿的灯具是出厂价……他亲自带我去,像个人生导师一样,使我免于人生歧路和认识误区,利索地完成装修工程。我至今记得他总是穿件红毛衣,不怎么洗澡,身上一股油腻味,对自己所干的事情很专业,也很自信。后来人们告诉我,去包工头指点的地方买材料,他是有提成的,他们这行业很黑的……即使这样,也丝毫没有削减我对包工头的感激之情。
没分到房子前,我一直住算盘协会的招待所,满满四层楼,上百个空房间,夜里头直闹鬼。我装修刚完,油漆味刺鼻,四Q姐就以办培训班为由,把我从招待所轰进毒气散发的新房,也就一周,绿萝被甲醛熏死,我咳嗽感冒嗓子疼,终于病倒。躺了几天,天天叫快餐,打出来的嗝都是地沟油味儿。
四Q姐五十左右,干瘪枯瘦,看上去缺欢少爱,营养不良。她是算盘协会的大总管,每一分钱都要流经她手,她死抠门,抠起门来精力充沛。一哥很认可她那副操碎了心的样子,年年给她评先进。四Q姐更起劲,作为回报,算盘协会招待所上百个房间闲置,她也不让我住,我舒服让她不舒服。我病了以后,四Q姐致电慰问,她说哎呀你体质好弱,要多锻炼身体,周末跟我们去爬山呀,晚上到广场跳健身操呀……我记下了四Q姐的“好”,我想这寡居的女人心真狠,平时没有原则,谄上欺下,以权谋私,自己办公室弄成植物园,有花有草,大水箱里还养着几十条金鱼,我们这些算盘师买个钉书机,也要书面报告,层层上递审批签字。她怀疑算盘师买钉书机的真实性,算盘师怎么需要钉书机呢?有一次艺术部厕纸没了,打报告申请,四Q姐说你们艺术部的都拉稀吗,用得这么快。艺术部部长四D哥是高级算盘师,不管事,小秘书受了委屈,向副部长四B哥汇报,四B哥唱美声,除了引颈高歌,其他事一律缩着龟头,息事宁人,具备容忍的美德。艺术部的人起先还指望四B哥对外吼一声,慢慢绝望,最后也就习惯。
新房子里的毒气被我吞吐完毕,我又病了四场,每次都是呼吸道感染引起。我花费全部积蓄装修,把自己熏成病人之后,就搬到别的地方去了,深居简出,极少露面。其他算盘师要么云游,要么参加艺术交流,要么躲进山里苦练技艺,艺术部剩下四B哥和小秘书相依为命。
四B哥是个肺活量很足的男人,唱美声,玩口琴,吹喇叭,人们赞他口活好,算盘师不太理他,因为这两种艺术有隔,表现形式完全相反,一个是张嘴猛吐气,一个差不多是闭嘴咬牙,敛声屏息,尤其是前者在表演中还可以与观众眉目传情,身体乱晃,后者必须庄重严谨,埋头厮杀,稍有不慎就全盘错乱。这么说吧,四B哥和算盘师们一贯相互轻视,算盘师相对痛苦,因为被自己瞧不起的人管理。
这点小权是四B哥的救命稻草,他自然是要用个酣畅淋漓。艺术部空巢,四B哥找机会向分管艺术的二B哥诉苦,说算盘师不好管理,一个个臭架子,十天半月不见人,也不打招呼,艺术部剩个空壳,完全不像样。
二B哥不急不缓,冲好一壶金骏眉,劝四B哥,人要有雅量。这是二B哥的口头禅,也是他惯用的开场白。接下来他会说起他祖坟冒青烟的奇迹,他本人怎么从土著部落杀入文明社会,混进主流上流,坐在算盘协会一人之下的位子上。
二B哥浓眉大眼,肉横长,肿眼泡,大舌头,体形粗壮,每天一身笔挺西装,戴副金丝边框眼镜,金手表,弹钢琴,用各种手段瓦解一个土著的粗糙,修补出雅人雅量的形象,结果就像常年不洗澡的人,一个劲儿往身上喷香水,你可以想到那是什么味道。
四B哥到二B哥办公室去了几趟,没多久,两个人密谋出一个方案上交五指山,算盘师一个个被召回。艺术部开会,四B哥在会上宣布新制度,从下月一号开始,艺术部实行坐班制度,有事请事假,有病请病假,生产请产假,结婚请婚假,无故旷工,连续年底考核不称职的,收拾包裹走人。算盘师们自然反对,何苦把艺术家逼成行政人员。四B哥说这是上头的意思,招待所已经腾出了客房做办公室,一人一间,条件充分,完全不影响艺术构思。五十岁的刘算盘师拍案而起,这是扼杀艺术生命力,算盘协会这么对待艺术家是错误的,艺术部出艺术成果就行了,为什么绑在办公室朝九晚五?四B哥做出无奈的表情,一再说是五指山的决定。刘算盘师说,艺术部的工作艺术部领导最清楚,五指山干吗好端端插一竿子?老子是几朝的元老,没见过这样的昏君,没受过这样的窝囊气。刘算盘师大约找五指山论过理,五指山是算盘协会的权力核心,那里产生的决定,很难改变,连四D哥都乖乖到位做表率,底下人怒而不言,刘算盘师孤军奋战,蚍蜉撼树,落下了不合作的坏名,后来提拔奖励公费考察的各种好处,就没他什么事儿了。
算盘师坐班,不操练算盘技艺,纯打杂,要参与组织各种活动,联络,打字,复印,写通知送报告……小秘书轻松了,这个病恹恹的小姑娘,脸上两团潮红的小姑娘变得健康起来,可想她曾经承受了多么深刻的寂寞。她甚至激动得流下泪来。她平时难得见到的著名算盘师,如今都像小矮人似的,在她身边忙活,不免诞生白雪公主般的骄傲,没两月就消除了对算盘师的崇敬和神秘感,她跟算盘师开玩笑,讲黄段子,甚至吐出一些暧昧挑逗的话。这是我后来听说的,因为新制度下来的时候,我正好接到南非访问邀请,待了一年。在南非有意思,有故事,现在撇开不谈,以后再说。这一年算盘协会发生了很多事情,一个离婚,一个死老婆,一个调离,两个猝死,新招四个年轻人,分别安排到人身限制部、思想部和酒肉部,需要行政人员的艺术部又一次眼巴巴地瞪着。
我回来的前半个月,刘算盘师跳楼死了,他的死彻底推翻了新制度,算盘师又可以云游四海了。大家平时不相往来,因为刘算盘师的死聚了一次,落了泪,说艺术部的自由,是刘老师用生命换来的,都不相信其他的版本,比如说刘老师本身有抑郁症;比如说刘老师早年悄悄生了二胎,违反了计划生育政策,现在被揭发了,夫妻俩被处分,双双开除公职,因此悲愤自杀。
无论如何,我挺伤感,刘老师的死是算盘协会的遗憾,也是K国算盘界的一大损失。刘老师的技艺属世界一流,我有幸和他成为同事,有忘年交情,刘老师给我传授过算盘秘诀,关于运指,关于心境,关于呼吸与手指之间的协调配合;也涉及到算盘的材质,哪一种木质的声音刺激灵感,哪一种珠子的大小恰到好处,甚至什么场合用什么算盘,什么算盘打给什么人听,深受启发。
我去过刘老师的收藏室,满屋子算盘,规整地摆在架子上,颜色、大小、材质、年份各有不同,每颗算珠都不落一粒尘灰,哑光暗光乌光亮光,件件像兵器。刘老师觉得我有灵性,愿意送一把算盘,随我挑选。我挑了这副黄花梨的。好用,珠子清爽,出汗不粘手,不打滑,还跟手风,速度之快,就像轻功高超的人疾行水上,蜻蜓点水,水不湿鞋,眨眼便无影踪。这些年我一直带在身边,它是我唯一宠爱的物件,抛光打蜡,低温储存,丝毫不敢粗心怠慢。我在国际上取得声誉,这把算盘功不可没。
刘老师走了,有很长一段时间,这把算盘凉得蚀骨。
你别这么看我,我虽在你的书吧讨饭吃,这把算盘,我是不会送给你挂墙上展览的。好器物要使用才有生命,你是个商人,有点钱,老想着把稀罕物占为己有,满足虚荣之心。我戳中你了,你别不高兴,打算盘你也是有天分的,可你没坚持……我知道你想说坚持没用,计算器一出现,算盘艺术就狗屁不是了……很多的优秀传统就是这样丢掉的。
瞧我又扯远了。南非很有意思,抛开那风土人情不说,经常举行的算盘大赛就够刺激了,有私人擂台赛,也有政府组织的选拔赛,每次赛事都像过节一样。有一次国际算盘公开赛,全世界来了五十多位算盘师,比了十天十夜,我获南非最高奖项——“滚珠奖”,很多媒体采访,有些语种我看不懂,翻译告诉我,报道说我是武林高手,剑走偏锋,根本不知道出自哪门哪派。有一阵子我的照片总出现在报纸上,我给刘老师打越洋电话报喜,刘老师很高兴,他说现在算盘协会很乱,各种斗争弄得乌烟瘴气,你在国外能多呆就多呆。
我没有申请到更长的居留权,到时间就回来了。我想新房子的毒气散得差不多,就重新搬进去,收拾了几天,安顿妥当,回艺术部开会。我在电梯口碰到四A哥,四A哥兔牙紧扣下唇,耸了耸红鼻子;在走廊里遇到四Q姐,四Q姐的热情像孔雀开屏,刷地一下艳光四射,令人猝不及防,她拉着我的手,哎呀,你瘦了呀,怎么样,南非生活习惯不,有没有打猎,吃生肉,跳草裙舞?四Q姐的手稻草似的,嗓音像草灰抖到我脖里,令我浑身发痒。我谎称尿急逃开了她。没想到在厕所门口碰到四B哥,他一边往外走,一边处理裆门拉链,看见我,慌不择言,脱口问出“你吃了吗”,意识到这样说不妥,又赶紧补充,“艺术部马上开会”。
二B哥主持会议,四B哥和四D哥分坐两侧,场面整肃。小秘书在饮水机接开水,矿泉水桶咕咚咕咚直冒泡,好像水底有行将淹死的人。我跟二B哥没说过几句话,不熟,总觉得艺术部开会不必拷贝五指山那一套,四平八稳,等级森严,领导过于威严,睥睨天下,眼神里尽是党章国法。艺术部不需要会议桌,大家可以盘腿坐在地毯上,摆点水果零食,边吃边议。
我拣最末的椅子坐下,想到刘老师的缺席,走了神,二B哥连叫我两次,我才如梦初醒。
二B哥说,张春池,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说,二B哥,我回来有几天了。
二B哥说回来也没见你向组织汇报,都快忘了自己是算盘协会的人了吧?
我知道二B哥一直给理论部的六A哥穿小鞋。六A哥跟二B哥是同乡,六A哥没事就到二B哥办公室喝茶论道,说方言,被二B哥视为心腹;可六A哥没事也到二C哥的办公室喝茶论道,攀交情,二C哥是二B哥的死对头,两人暗地里招兵买马,你来我往,过了不少招。有一天六A哥在二C哥办公室说了句公道话,传到二B哥耳里,二B哥盛怒,斩立决,将六A哥踢出阵营,并且把六A哥卡得死死的,出书不发经费,考察不给指标,提拔使绊子,副科级连续六年,六A哥脸都被踩扁了。
这时我还算客气,我说,二B哥,怎么会呢,这不是惦记着,才回来了嘛。
二B哥不领情,说,你在南非一年,杳无音讯,至少报个平安吧,难道非得出了什么事情才通知算盘协会?
我说,谢谢二B哥关心,我跟艺术部领导有汇报。
四D哥接过来说,是的,张春池确实有跟我保持联系,是我疏忽了,没向二B哥及时汇报。
二B哥摘下金丝边眼镜,一边掏出镜布拭着镜面,一边冷冷地说,我不知道你们什么关系。
我霍地弹了起来,二B哥,你这话什么意思?我向艺术部直接领导汇报还不够吗?
小秘书把我扯下去,悄悄说,别跟他争执,你会吃亏的。
二B哥重新戴上眼镜,他说,张春池,尊重别人,是一个人最起码的品德。你不知道四B哥在主持工作?怎么不向四B哥汇报?
我看了四B哥一眼,他梳了一个毛式发型,看着杯中茶,面无表情。再扫一圈其他人,和每次开会一样,有人是僵尸,身体搁在会议桌边,任凭风吹雨打;有人偷偷发短信,鬼画符,处理私务,在配合和反叛之间模棱两可。
突然,我发现这次开会的阵形又坐成了乌龟席,想起有一次刘老师晃动手中的算盘大声抗议,“开这种无聊的会议纯粹是浪费生命,除了让你们坐在龟头上的过足官瘾之外,到底还有什么好处?”
我顿感欢乐,一枚笑弹从嘴里发射出去,噗的一声落在会议桌上。
话又说回来,艺术部还是有好制度的,比如算盘师外出考察,借地修炼,有津贴补助;获了大奖,艺术部跟进奖励。上头每年拨下来的艺术扶持巨款,总有这么一丝细水流入算盘师口袋,落到实处。我拿着国际获奖证明找四D哥签字领奖金,四D哥说,我没签字权了,得找二B哥,你们以后的行踪,直接跟二B哥汇报联络。我说二B哥那么大官,管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儿,不嫌烦么。四D哥朝我苦笑一声,张春池啊,你大约还不知道我这大半年的遭遇,窃听、跟踪、骚扰,传绯闻、散谣言,我已经被整得很臭很烂了。我吃了一惊,问他得罪谁了。他说,明年换届,二B哥要退,不少人想抢占他的位子,免不了要清除竞争对手。我这才注意到四D哥真的霉头霉脑,印堂发黑,眼皮子都耷下来了。
我列举刘老师安慰四D哥,一个杰出算盘师最理想的归宿不是坐在二B哥的位置上,而是活在江湖传说中。
过了两天,我去找二B哥,他不在。隔壁是思想部,相熟的股长小七看见我,把我喊了进去。小七很娘炮,常怀新媳妇的娇羞,他说二B哥在一哥办公室谈事情,我给你倒杯茶,坐下来等他一会儿吧。小七主要负责联络媒体宣传,和领导走得近,便于写稿时揣摩领导的思想。他做得很好,已经破格进入提拔名单,很快就是算盘协会最年轻的副科级干部了。我们胡乱扯了一通,不知怎么聊到了窝里斗的事情,小七一下子兴奋起来,说他每天收到匿名短信,有搞四D哥的,也有搞四C哥的。小七翻出短信给我看,都是揭露生活作风和经济问题,绯闻对象有名有姓,像真的。小七说还有匿名检举信,统统搞到算盘协会总局去了,总局派人下来调查,但是不了了之。我问小七,这个人会是谁?小七很神秘,表示不敢乱说,总之四C哥被搞走了,去了教育部门,四D哥家庭被搅散了,政治上添了污点,不太可能提拔进五指山坐二B哥的位。
这会儿我算是明白,刘老师说的乌烟瘴气,就是这些事儿。
我正要问小七,为什么没人搞四B哥,正瞥见二B哥从门口一晃而过。
张春池给我讲了这么多,主角的戏份还没开场,如果不是青梅竹马,谁有耐心看她的裹脚布呢。反过来想,经历了岁月时空的无情屠杀,唯一幸存于她的世界,不如引以为荣。
事实上,我真得感谢她,她的算盘表演给我招来更多的顾客,我的书吧上了报纸,不小心就成了本市知名文化场所。连路过的外地人也会慕名前来到此一游,破坏了书吧的宁静与书卷气。总有朋友,朋友的朋友,朋友的朋友的朋友想见我,想认识张春池,推来推去,每天都要见十几拨人。张春池倒也不烦,打算盘时杀气腾腾,仿佛身着甲胄的战士;和粉丝签名留影时搔首弄姿;夜晚跟我讲故事时不食人间烟火。她在这几种角色中颠来倒去,没有欢欣,也无牢骚,仿佛生来如此,永远如此。
说实话,张春池算盘打成那样,的确神奇。观众随手写下一串五六位数的数字,张春池仿佛破竹,一刀子下去,哧溜见底,准确麻利,会计师拿计算器也算不过她。起先有人以为书吧作弊,故意赚取眼球,非得亲自出题证实。很多家长专门带孩子来参观,孩子们不知道算盘是什么东西。有个数学老师见识了张春池的技艺,五体投地,想在学校开一堂算盘课,请张春池执教,校长拒绝了,张春池也没答应,她认为算盘虽已变得无用,但照样需要天赋,这门艺术的尊严和高贵永远都不会消失。表演开始前,张春池会在后台化妆,淡扫蛾眉,点绛唇,穿着有时素白,有时朱红,有时墨黑,总是昂着头颅骄傲地出场。
书吧持续火爆,直到进入秋季的头一周,才有了萎缩的趋势。
上次说到哪儿……对了,听小七讲八卦,四D哥婚变,四C哥被逼走,斗争还在进行中……二B哥身影从门口掠过,我起身随他去了。
我到二B哥办公室总计不超过五次,始终记不住在电梯左边还是右边,有一次找他签字报销,误敲了二A哥的门,开门那一刻,我和二A哥都很意外。二A哥说,哟,是什么风把算盘大师吹我这儿啦。如果我说对不起走错门了,对二A哥不敬,只好说领导都忙,不好意思打扰。二A哥是北方人,好喝酒,性格爽快,他说不是领导忙,是你们大艺术家忙。说笑间围着茶几坐下。我来拜访,二A哥是真高兴,他越高兴我越内疚,我想我不够诚实,就像用假钞买了东西,尤其是眼看那人把假钞塞进抽屉,展开一脸美好生活,我特想收回那张假钞。在算盘协会我属于独来独往的,不站队,不拉帮结派,很怕二A哥误会我投靠他。我没有跟领导聊天的艺术,很艰难,硬着头皮说了些场面上的话,正好有人找二A哥,我趁机溜了。此后,死死地记住了二A哥和二B哥的办公室,防止再次敲错。
二B哥上半身埋进办公桌,书堆砌成墙。我站了至少一分钟,他才摘下眼镜,示意我在他对面坐下,他的脑袋在拥挤的书堆间,现场一切都在佐证这是一颗嗜书如命的脑袋。我扫一眼书脊,《只有医生知道》《藏地密码》《后宫秘史》……二B哥的口味复杂,我打算直奔主题,不来这样那样的客套寒暄。
我从大信封中取出资料,说,二B哥,麻烦您签个字。
二B哥喜欢拿眼镜做文章,时而摘,时而戴,时而擦拭一番,动作慢条斯理,演绎权威与修养,但在总局的官儿面前,是安分的。现在他又戴起了眼镜,说是显微镜也不为过,他以古玩鉴别专家深刻凝重的神情,慢慢探测我递交的那页薄纸,对着那百十来个文字,看了整整两分钟,那两分钟,简直就像追悼会上的默哀。嗅着四周突然散发的悲伤气氛,我知道出事儿了。
果然,二B哥无比沉痛地开腔了,他说,张春池,你这个奖……我们不能给你奖励。
我很诧异,国际奖项,很难获得,为什么反倒不予奖励?
二B哥问我,你参加评奖,有没有向领导书面请示,领导有没有签字批准?
我说没有,好像没有这种规定。
二B哥笑了,张春池,这么跟你说吧,你没向领导请示,现在你得了这个奖,我们呢,也假装什么都不知道,要是出了什么问题,我们也好替你遮挡过去。你也别声张了,否则,在国外擅自参加活动,是要接受调查的。
二B哥这番话让我煞费脑筋,等我思路理顺的时候,火苗在心底摇曳。
我说二B哥,我上次在日本得了二等奖,艺术部有奖励的,为什么这次不行呢?
二B哥有点不耐烦了,他说我不知道,是谁签字同意的?
我说,是四D哥。
二B哥冷冷地说,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关系。
这时暗火已烧到我嘴唇边。我说,二B哥,我跟你什么关系,就跟四D哥是什么关系。艺术部制定了这样的奖励制度,我的要求合情合理,不是占什么便宜,更不是找你要饭!
二B哥撕下面具,几近咆哮,震得天花板灰尘簌簌下落,张春池,我告诉你,上次谁签的,你现在找谁签去!奖你多少,你让他奖去。
我说,现在整个艺术部只有你有签字的权力。
二B哥说,你也知道?没有我签字,你一分钱也别想拿。还有啊,艺术部从来没说过得国际奖有奖励,现在,我要你把以前拿的那些全部退回来!
他们总说别惹二B哥,惹毛了二B哥,没好日子过。我一打算盘的,要他给什么好日子,那些看他脸色吃饭的,也没见吃到什么好菜。
看样子二B哥已经毛了。
我压了压火气,说,领导要讲艺术,做人要讲道理,不能只耍权力。
二B哥已是满面赤红,愤怒撑开了肿眼泡,像鸡屁股下蛋,马上就要屙出眼珠子来。
接下来我的声音小到只有自己听得见,我说二B哥,退回奖金可以,不奖励也行,你说了算。不过就艺术而言,如果认为自家院子里开了几朵花,艺术就繁荣了,这是大错特错。算盘艺术不是关起门自娱自乐,更不是你手中的政治道具。平时将艺术和艺术家玩弄于股掌,在总结汇报中又把我们捧到天上,向总局邀功,有功就有绩,有绩就有前途,你的权力欲望写在脸上,大家都看见了。
二B哥操书拍了案,我以为还要掀桌子,没想到他按住了自己,调整呼吸,客气地轰赶我,张春池,你不要再说了,我现在很忙。你以后不要来找我,有事就给艺术部打报告,一级一级报上来。
二B哥给我摆出一张通天云梯,好像有数千万级,其实中间就隔着四D哥。四D哥早被他挤到墙角,活活架空,他还要想方设法蹂躏他。
我说,前一阵要求艺术家要向你直接汇报,现在又说不用找你,我听你哪一句?
二B哥无话,呼呼喘气。我又问了一遍。二B哥说随便你听哪句,总之不要烦我。
对横行霸道的人没什么好说的了。我起身离开。谢天谢地,我是多么不愿见到他那张脸。
你猜结果怎么样?很有意思。二B哥首先冻结了奖励制度,不执行,也不废弃,各类申报单积了一摞,压在小秘书案头。为了不让我拿到那几个钱,二B哥不惜拉大伙儿陪葬。听说他在秘密酝酿新的方案,目的是如何让算盘师们领不到奖金。据说申请人要同时提交一大堆资料审核,比如身份证、户口本、结婚证(离婚证)、计划生育证明、参赛通知、参赛目击证人、评委会名单、评奖现场视频、图片、评奖新闻报道等等,艺术部于四十六个工作日内完成资料认证与审核,呈交上级部门,五指山开会讨论,讨论时将有两名公证人在场,半年之后公示审核结果,接受群众监督,提供举报电话和邮箱……
由于一哥认为审批手续繁杂苛刻,几近刁难,违背了奖励的初衷,提出修改建议,二B哥却咬死不松口,遂成僵局,并且永无下文。
二B哥的特点是不玩阴的,摆在明处,阴的恶毒,明的嚣张,总之都不是有雅量的人干的。
二B哥出手狠绝,我以为他所能损的不过如此。
我躲着这些人。闭门练指法,出门参加艺术节,讲座交流,心情美好自在。
我必须跟你讲一个南非的故事,对我来说,那不仅仅是艳遇。他是从冰岛过来的算盘大师,四十多岁,银发,脸色白里透红,眼睛像海水。在南非期间,我的技艺精进,拜他所赐。那天晚上,没等颁奖宴会散场,我们就溜进了树林。那时盛夏,星星满天,月亮仿佛经过特意擦洗,风中流动野草和动物的气味。一只松鼠突然跳出来,我跌到他的怀里。他是一张网,扑进去就动不了,只能任由他慢慢收网,肆意蹂躏。我曾以为我全部掌握了算盘艺术的精髓,吃透了这门艺术,但是,那一夜,我仰卧草地,他的背景是天幕,天幕刻着大月亮,我听他在耳边传授算盘秘诀,星星变成了算珠,在天空中迅速移动与运算,瞬间领悟他的另类运指技法。艺术无止境,这话没错。那一夜只是个开始。我希望他能传授全部。我们经常见面。在床上交流切磋。关于艺术,他放弃语言,用身体讲述,他的每一种姿势都蕴含一句秘诀,而我总在高潮时顿悟。他说,我是他见过的最有灵性的人。
有天早上,我在室外听万物杂声,看野花火红,他隔着游泳池向我招手。他要回冰岛。我站在原地挥了挥手。我们都很克制。怕最后的拥抱会改变什么。
其实,我到现在也不知道是不是爱上了他。你也许不相信,除了基因遗传,有些东西也可以通过身体输送,他诡异的才华,成功地嫁接到了我的身上。如果我爱他的那部分才华,我已经有了;如果我爱他这个人,那么我爱他什么呢?这是我一直没想明白的问题。
我很怀念他。
我怀疑冰岛的他还在我体内种下了冰冷与孤绝。回到K国,我对人没兴趣,对男人没兴趣,对生活没兴趣,对性生活也没兴趣。有一阵我隐居起来,与外界断了联络,小秘书找不到我,报了案。警察敲开我的门,着实把我吓了一跳。这一惊悚之后,我继续平淡无味地过着,有时两三个月不摸算盘,四五个月不吃腥荤。
偶然看到一则新闻,火星已经接受地球移民,移民局门口人山人海,很多人通宵排队。报道称火星的发现是人类的福音,那里没有污染,也无天灾,是真正的天堂。我点开内页,查看移民要求,看到购房移民、投资移民、人才移民、学术移民几种,人才移民最便捷,花钱少,只要提供个人档案、获奖证明,以及体检合格表。
当时我很颓丧,感到自己在烂掉,不想呆在地球了,又不知道该去哪儿。这个新闻点着了我,我立刻决定——去火星,并且迅速行动,找了一家最有实力的移民中介,三次上门商讨,准备各种资料,很快通过了审核。负责我这单业务的经理叫泰森,他告诉我,所有移民方式中,人才移民最快,火星重视人才,算盘技艺属于稀缺品种,所以对我一路绿灯,等到我个人档案移交,就可以去火星报到。
三月春天荷尔蒙旺盛时,我向一哥提出去火星的想法。屋里蛐蛐鸣唱反对,一哥劝留,他说你去哪儿,都不会比这儿好。我说没有关系,换个地方生活,图个新鲜。一哥说去火星是大事,你再考虑三天。三天后我去找一哥,说我考虑好了,我要去火星。一哥说你会后悔的。我说不要紧,人生难免会有后悔的事。一哥说我尊重你的选择,九月份我们要提拔一批干部,你也具备提拔资格,等提拔完了再走,保证不留你。我不愿等,我说一哥,我不要提拔,我是一个算盘师,不走仕途不当官,不在乎这个。一哥说长远考虑,都对你有好处,这件事暂时不要跟任何人说,就这样吧。
一哥与人为善,我识趣闭嘴,心里不高兴,也得感激一哥为我着想。一哥送我一块石头,他说希望你像它一样顽强。我听了差点掉泪,有些事一哥没挑明,我知道他是懂我的。一哥与二B哥、二C哥等副手之间的关系微妙异常,我揣摩不透,也毫无兴趣。
后来便有了和人身限制部的往来。我的档案锁在人身限制部。我从未见过它,我猜它像个骨灰盒摆在柜子里,就像人永远看不见自己的骨灰,我看不见自己的档案。我不知道里面放了什么东西,但肯定记录了个人的荣耀和污点,处罚和奖励,它是一堆不死的历史,你去哪里,它就被移交到哪里,如影随形。你始终看不见它,连封皮都摸不着。人一辈子活着无法拿回自己的档案,即便你跟组织没有任何关系,即便你漂洋海外……等你死了才会销毁,你才真正化成云烟。
无论如何,我要去火星。
掌管档案的四B姐,怎么说呢,她是一个好人,学拉丁文出身,在大学搞过一段语言文字研究,不知怎么转到算盘协会,压下拉丁文,处理人和事。人和事是否比文字语言有意思,我不知道。文字语言是学问,人事也是学问,只不过前者研究出色有文化贡献,后者再怎么着都是小圈里的鸡毛蒜皮。有时我替四B姐遗憾,但四B姐人身限制工作做得好,领导赏识,我又觉得她来对地方了,这才是物尽所用。她的助手是五D姐,五D姐经常丢三落四,她是一只黄鹂鸟,在枝头跳来跳去,这个部门待待,那个部门待待,最后停在人身限制部,这里纯粹,清闲,还可以看别人隐私。但是不久,这个灵泛活泼的姑娘,就死气沉沉的了。因为人身限制部是个极端严肃的部门,男的像便衣,女的像卧底,个个表情如间谍,延续了情报工作组的历史传统,着装言行都有标准。五D姐不能再花枝招展,剪了长卷发,只穿黑灰白,下巴底下的扣子也不能解。三十岁的五D姐很快就像快五张的女人,自觉地使用一套陈腐的语言,艺术部的人见她就躲。四B姐是五D姐的师傅,各方面自然是更胜一筹。
我和人身限制部通常井水不犯河水,但井水也有往河里流的时候,因私出国,人身限制部的戳,四B姐同意,二A哥签字,递上申请报告,层层审核盘问,少哪个环节都不行。
显然移民火星比单纯出国更复杂。
一哥说九月绝不留人,我吃了定心丸,又说还要五指山讨论,心里便七上八下。一哥表示他会提前做工作,二A哥分管人身限制部,他是关键。我说二A哥面善,只怕二B哥刁难。我信任一哥,一贯实话实说。一哥说到时再看,你先做自己的事,该干吗干吗。
接下来我去了西部大学,我是那儿的客座教授,每个月有两堂大课。住学校公寓,吃食堂,日子过得轻便。可事情悬而未决,难免焦虑。期间小秘书又通知开会,关于提拔高级干部的民意测评,我说我弃权,不了解其他人。小秘书说你得向二B哥请假,另外,明天下午是四B哥的追悼会,你来不来?我很吃惊,啊,他怎么死的?小秘说心脏病突发。
说实话,我对四B哥没好感,彼此生疏客气。听说他死傍着一哥,又合着二B哥一起,把四C哥整跑了,把四D哥整霉了,除去这两个劲敌,能跟他竞争二B哥地位的,只剩下四E哥。但四E哥是个诗人,志不在此,他在呐喊,只有诗歌才能拯救堕落的时代,要么拿本诗集在人群中布道,要么手托一钵在路上化缘。感化世人信奉诗歌,诗化生活和心灵,那才是四E哥的人生理想。
我没有参加四B哥的追悼会,也没向二B哥请假。
我顺着我的心,西部辽阔。
八月底,小七给我电话,他说你要去火星啦?我说你怎么知道。他说五指山讨论了,二B哥在会上大发雷霆,这么大的事情,作为部门分管领导,你都没跟他提过,说你眼里没有他,天底下没有这样的好事,自己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一年到头鬼影子都看不见,现在还想遥控,全部领导都听你调遣,说你做白日梦呢。二A哥也有所不满,他也不知道你要去火星,现在你又要提拔,又要调离,两件事搅在一块,不好办。最后他们在会议室吵翻天了,五指山开会吵成那样,不多见,一哥换届也将退休,但他的意见遭到这么强烈的反对,真是出乎意料。
我仿佛闻到了火药味。谢过小七,我决定马上回去。
一支烟,一杯茶,抽着,喝着,一哥半天没说话。我也没说。我是陪一哥演戏,真到了这种时刻,我心里特别轻松。没什么顾虑,更谈不上焦虑。那么些年,在怪异的气氛中缩手缩脚,极少高声说话,夹着尾巴,与世无争。我有算盘艺术立身,一贯孤僻独立。但在官僚作风盛行之地,不擦鞋,不讨好,不谄媚,不小人,不阴损,没有出头之日。比如敢坐二B哥大腿,能跟二B哥调笑,会对二B哥撒娇的,待遇完全不同,二B哥会主动叫你把火车票飞机票以及各种私费巧立名目拿去给他签字报销,经常表扬你,关键时刻提携你。所以会有人说二B哥爽快磊落,两肋插刀。这些事我从不跟一哥说,我相信他坐高望远,看得比我清楚。
我开始说话,无非是感谢的言辞,有真心的,也有违心的,反正都要走了,没必要挑散一堆烂絮。最后我说,一哥,这样好,省事了,我本来就不要提拔,只求档案移交。一哥又点了一根烟,说,好吧,你写个申请报告交上来。我问交给谁。一哥说先交给分管你的领导,有话好好说,别把好事办坏了。我知道一哥的意思,二B哥那儿,不能再摸倒毛。
晚上我约小七吃饭,在大人物身边混久了,他也成了人精,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分析出个子丑寅卯来。小七有世俗的一面,这一面随着年龄的增长,不断挤榨他当年的理想,现在还剩一小块透着气,放着光,这也是他喜欢跟我聊天的原因。将来去了火星,我打算将他收为闺蜜。
汇总小七的信息反馈,无外乎是不好相处,贪婪无度,要这要那,走前还要捞一把,捞了好去火星当官。
我心里不舒服,干笑了几声。
小七说马蜂窝已经捅开了,现在的关键是要避开蜇人的马蜂,先小心走过去,如果气不顺,回头再拿支火枪来也不迟。
我哈哈大笑。小七说,这么多年,他从没见我笑得这么狠。
我雕琢了一下去火星的报告措辞,拔了刺,削了棱,平了角,规规矩矩,诚恳温和,在底下签了名,折起来放进口袋,先找二B哥汇报去火星的事,为递交报告作铺垫,避免再次被蜇。二B哥先开腔,单刀直入,他说我知道你找我什么事,五指山讨论过了,你先写一个报告交给艺术部,我会签字的。我说二B哥,你上次不让我找你,所以有些事情我没办法当面汇报。二B哥说,你要提拔,你想当官,首先要学会怎么尊重别人。我说一下子说不清楚,总之不是你想的那样。二B哥说,你找一哥要官,找二A哥盖印,又一遍一遍地催人身限制部赶紧给你办提拔,我都一清二楚。我说二B哥,你误会了。二B哥语调高了起来,什么误会?你是个很功利的人,有事就找领导,没事谁也不鸟!我反问,没事找领导干吗?二B哥说,要当官了,想提拔了,就找这个,找那个,做人不能这样。我说二B哥你这话很难听,让人很不舒服。二B哥说,我今天就是要让你不舒服。
我想起一哥的嘱咐和小七的提醒,憋住一口气,压下一股火,低声说,二B哥,你是长辈,我以前有做得不对的地方,请你原谅。
于是二B哥骄横得意,开始大谈雅量,近乎忘形。
我觉得是时候回蜇他了。我说二B哥,人各有志,我是一个算盘师,心里只有算盘,什么科级、处级、厅级,对我来说都是狗屎。我掏出报告递给二B哥,接着说,今天来,只想请你在这儿签字。三月就要走的,拖到今天,不是我的本意。
事态急转弯,二B哥始料未及,接过报告,戴上眼镜,我看见他气焰的泡沫逐个裂开,叭叭消失,尴尬卡在面部皱褶里,表情因此僵住。
二B哥毫无招架之力,签字时,他权力的手腕第一次显得那么疲软和脆弱。
过后我才明白,我听从一哥的意思,依他的计划步骤行事,不跟任何人提去火星的事情,结果落下话柄,一哥也把我卖了。我听小七说,二A哥与二B哥一向不和,这次破天荒联手反对一哥,一哥扛不住,把我撂出去挡驾,说是我去办公室找他要官,我瞬间成为平衡关系的棋子,原本黑白分明,滚了一身污泥。
继续办理去火星,不想再花费一丝喜怒哀乐,浪费一分一秒。我找二A哥签字。二A哥说了些体己话,也祝我在火星一切顺利。他签完字,把报告递给我,说了一句“你很精明”。
我哑声一笑,没有解释,马不停蹄地到了人身限制部。四B姐和五D姐正在研究一份文件,交头接耳,神色冷峻,我感觉闯了机密阵地。四B姐和五D姐分开,五D姐拿着文件扭身离开。我交上报告。四B姐的脸是刚用湿拖把拖过的地,潮湿阴冷。她挪了挪椅子,尽量坐得端正,两手捏住报告两侧,微微举起,小拇指曲起来,逐字审查,那情形就像起重机吊起一架落水的汽车,汽车渐渐浮出水面,车顶、车窗、拉手、轮子、水珠……汽车悬在水面,起重机吊臂移转,车子在空中缓缓移动,最后落在地面。
出乎意料,四B姐放下报告,脸上云散天开,她说哎呀,真可惜,你该等一等,提拔完了再走也不迟。要不这个我给你先压着,你再考虑考虑?我向领导提过好几次,像你这样的高级算盘大师,这么多年,只是个股长,这是不合适的。眼看就等到了,你怎么就放弃了呢?
我琢磨着四B姐的话,知道自己是被她当拉丁文研究过的。
我说,四B姐,我是个简单的人,不喜欢拖泥带水,报告交给你,还有什么需要我配合的?
四B姐说,她会把这份报告递交五指山,五指山开会同意之后,再走下一步。
我问需要多久。她说最近领导比较忙,五指山成员凑不齐,二C哥回家奔丧,二A哥要去欧洲考察,二B哥要去越南交流,一哥在飞往莫斯科的途中,怎么着也得一个月以后了。
观众对张春池的热情退却,看腻了,看烦了,觉得不过如此,甚至有点无聊。有一回一个人点了一首流行歌,要张春池用算盘弹奏,人们再度兴奋,掀起一段小高潮。这高潮持续了一周,这次是张春池厌倦了,她收起算盘,对他们说,说到底,算盘不是一件乐器,纯粹用它娱乐,远离了算盘的意义,也抹杀了算盘的价值。
张春池继续表演她的,坐在那儿,有时候手指空弹,打虚拟的算盘,计算看不见的数字;有时摆弄算盘,在聚光灯下抛光打蜡,不紧不慢地擦拭珠子,擦完一粒接一粒。当她竖起算盘,数道珠光晃动。
“算盘是我们国家古老的艺术,祖传的绝技,在这里起源,在这里灭绝,可是它在K国长盛不衰……为什么呢……我在K国的表演,千人礼堂,万人体育场,场场爆满……”
光芒刺激,张春池流下眼泪。
等了一个月零八天,领导们候鸟似的归来,聚齐开会。天已深秋,叶子都落光了。我只有当作好事多磨。这期间我得了厌食症,一天瘦一圈,很快衣袂飘飘,仙风道骨。食堂掌勺的肥婆问我要减肥方法,她那副鸭公嗓,到开饭时间就呱呱乱叫,十分聒噪。我让她每天跑十公里。其实我说的是灵魂,让灵魂每天跑十公里,让它疲惫,让它憔悴,灵魂瘦了,肉体就瘦了。但是对一个掌勺的肥婆谈灵魂,她会问你要清蒸还是爆炒。
好吧,我不想扯出更多的人物,接着说去火星的事。四B姐给我一摞财产清单,我要去十几个部门签字盖章,确认不欠饭票,图书还了,球拍没有损坏,文具上缴,水电结清,剩余的厕纸没有顺手牵羊……楼上楼下奔波三天,去了没去过的部门,见了不认识的同事,其中好几个问我是谁,哪个部门的,自然多费了口舌……三天后,我总算凑齐了戳儿,老老实实给四B姐进贡。四B姐小心清点,仔细检查,态度一丝不苟,气氛庄重沉闷,令人窒息。我突然对四B姐满怀敬意,几张破纸片能投入这么炽热的情感,一般人做不到,以司马迁著史的严谨核对签名笔迹,清点琐碎,求真务实,一般人更是做不到——不可否认,四B姐正在这个恰当的位置上大放光彩。小七的消息证实了我的感受,他说四B姐正接受上头考察,不出意外,换届时将会进入五指山,成为核心领导层的第一位女性。这是要写入历史的,因为百年之中,在无数乌龟阵形的会议桌上,还没有诞生过霸坐龟头的女人。
完成最后一个环节,我很想对四B姐说几句祝福的话,像普通女人之间,正常同事之间——但她那张公家的脸阻止了我的抒情。
我飘起来,飞离人身限制部,在屋顶上盘旋,俯瞰这栋奇怪的建筑——我从没以这样的角度打量过它。
一个星期以后,我接到泰森电话,通知我三天后去移民局面试,面试题他已经发到我的邮箱,嘱咐我好好看看,面试官问什么,便答什么,没问到的,一律不要说,以免节外生枝。完了还提到着装和言谈等细节,个人形象加分,对在火星上分到好的片区大有帮助。碰上泰森这样心思细致、经验丰富的人,我心里很放心,他是个诚实可靠的人。
按合同规定,我必须在面试前缴清所有费用。我第一时间到银行转账,接着去餐馆吃了四只大闸蟹,一对虾,走在大街上,一会儿蟹行,一会儿弹跳,寒风刺骨,也不觉得冷。绕着公园里的湖转了两圈,我忽然特别想念冰岛的那个男人,原本不可能再见,等我去了火星,不在一个星球上,更是永世不能见面了。想到这个,我挺哀伤,如果说我对地球还有留恋的话,就是在遥远角落里活着的这个人了。
在长椅上默默坐了片刻,我又想起刘老师,刘老师不在地球,他在天堂,不知道天堂离火星会不会近一点。
我无法控制,想着我眷恋的人,死了的,活着的,能见的,不能见的,这才意识到,一个人去火星,在这个孤绝的决定背后,其实隐藏着深深的恐惧,并且像伤口的血一样一点一点汩出来。我瞬间产生一念,留在地球,不去火星了,但立刻驳倒自己,刚到K国的时候,不也是孤身一人,举目无亲吗?
道理是这样讲,又隐约觉得有所不同。
就这么跟自己纠缠不清的时候,小七找我,他要给我饯行,约我去酒吧。
小七的电话来得正好,我穿过公园,疾步前往,就像奔向一个现成的答案。
那晚我和小七都喝高了,我对小七说,你是唯一为我送行的人。
面试那天我起了个大早。路上耗费了不少时间。移民大厅人山人海。泰森和我约好在这儿碰头。我给泰森打电话,他的电话关机,一直联系不上。我站在入口处等,等到中午,也没有泰森的影子。这时候,一个戴工作牌的年轻人走过来问我,你是移民火星的吗?我说是的。年轻人说,你上当了,警察已经查封了他们的网站,没抓着人,全部逃走了。我不相信,因为亲眼见他们公司的营业执照和各种证明都挂在墙上,业务员都有模有样的。于是我一阵风刮上街,打车直奔中介公司,果然看见大门打着封条,里面空无一人。
我全身冰冷,坐在同样冰冷的台阶上,好像背后查封的是我的公司。我坐了半天才想起我的档案,我去了警察局,警察说我是第五十八位受骗者,犯罪嫌疑人带走了所有档案,下一步有可能会敲诈勒索。
没有档案,我就是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就是一个丢了魂的人。我倒是希望他们勒索我,那样我还有希望拿回档案。我等了很久,二十四小时开机,回拨任何一个错过的匿名电话,但始终没有骗子的音讯,他们终于伤透了我这个虔诚等待被勒索者的心。
后来我想,我并不需要档案,我在乎档案,是因为别人在乎;死人不关心自己的骨灰,只是亲属关心;我为什么要证明自己来路清白?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应该感到高兴,从盒子里解放,就像骨灰撒向了大海。
你可能要嘲笑我,移民火星,一个算盘大师竟然这样天真。说实话,我并不承认我上了当,移民火星是可能的,并且完全符合我的想像。过去我们认为有很多不可能的事情,最后不都实现了吗?以前师傅教我们打算盘的时候,我们都说算盘不可能打出音乐,一分钟内不可能加减一百个数字……后来我做到了。你难道没有这种体验,以前你连一双蕾丝边袜子都买不起,现在你拥有两层楼的书吧,难道你不觉得万事皆有可能?
我在K国十年的积蓄,一半花在移民火星上,另一半花在回国的事上。你要问为什么回来,其实很简单,我没有档案,在K国我是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回来至少还有祖国和母语。我是这么想的。祖国和母语,这块胎记可以证明一切。但我过不了海关,你知道,我已经无法证明我是我。我蜷在行李箱里,熬了十八个小时。我剩余的钱,全给了带我回来的那个人,到你这儿,我只剩一把算盘。我不能把算盘给你,没有算盘,我就是个一无所有的废物。
听到后来,我觉得张春池精神有点问题,她在K国的经历似乎也不可全信,什么南非大赛,冰岛男人,移民火星,以及蜷在行李箱里托运回来等等,我怀疑是她臆想出来的。也许她认为回国是一种失败,编出一些离奇的经历,给自己增添色彩。我也曾多次留意她讲话的神情,似乎那不是她,而是她身上附着的另一个人。我承认,她的讲述,有几处打动人的地方,她很纯粹,她是一个有理想的人,并且为之神魂颠倒。我偶尔会觉得惭愧,我是一个商人,不过是打着文化的旗号赚钱,从丢弃算盘艺术那一刻起,我就丢掉了理想。我认真考虑过复兴算盘,甚至打算用书吧的利润筹建算盘学校,趁着还有张春池这样的火种,挽救这门古老的技艺。但张春池没给我机会,她失踪了,不知道去了哪里,以后也没在我的生活中出现。
选自《上海文学》2014年第1期
原刊责编 甫跃辉
本刊责编 鄢 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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