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被钢铁般坚强的阡城人吓着了,十来年一直没露面。这天傍晚不知怎么了,雪花突然飘下来,如鹅毛、若棉花、似柳絮……
“好美啊!我好多年没玩过雪了,明天我们一起堆个漂亮的雪人好不好?”孙茜看着窗外轻舞飞扬的雪花,久藏的少女心像眼前久违的雪一样飘洒而出。
“这么大的雪,明天村里的那些老人、孩子不知道冻成啥样呢!哪有闲情玩嘛!”
李卫国的话比外面的天气更冷,把孙茜的少女心冻成冰坨。
老天爷也被李卫国的话气着了似的,一使劲,抱床大棉被,一下子就把世界捂住了。山川、树木、道路、房屋,都被捂在洁白的棉被下面。
天亮没多久,洁白的棉被撕裂出纵横交错的口子,行人踩下的脚印像黑芝麻洒落在厚厚的白雪上,星星点点的黑不溜秋的脚印,很是扎眼。一些人借着给孩子堆雪人的由头,构筑出自己的愿景来:跑车、美人鱼、大元宝……
李卫国起得很早,他匆忙到二楼敲了队员部的宿舍门,快速走下一楼,走出了村委会的办公楼。
村委会院子的积雪没过了脚踝,山坡上的积雪更厚。
这么厚的积雪,行车不安全,得封路。还得入户去查看水表有没有冻坏,虽然之前通知过各家各户保护水表,李卫国还是不放心,得亲自去看。还有那几户孤寡老人,这么冷的天,别冻着了……李卫国越想事越多。
李卫国踩着积雪向村委会外面走,两排十公分深的脚印在他身后延伸。没多久,他抱着一捆稻草又回到村委会的办公楼。进了屋,跺掉脚上的积雪,一声不吱地开始编草绳。这活李卫国干起来轻车熟路,他分捡出十几棵稻草,在根部打个结,一只脚踩住,往手心里吐口口水,将稻草分成两半,交叉在手心里一搓,再交叉,再搓,不时又添上几根稻草,草绳顺着他的手心不断生长,不到一分钟,一根两尺长的草绳就编好了。
“你搓那个干吗用?”孙茜正刷牙,含着一嘴泡沫问他。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李卫国对孙茜露出一个得意的笑。
“说不说?说不说?”
孙茜几步蹿到李卫国面前,把满嘴的泡沫往李卫国脸上凑。
这一幕正巧被刚进来的小军撞见,便声音夸张地说:“哎呀!这狗粮天天撒,我们这些单身狗都被撑死了!”
“你们虽然是单身,却有无数美女可以去追求,我们家老李只要我一个,我秀个恩爱安抚他一下嘛!”孙茜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马上回敬了一句。
哄笑声中,孙茜洗漱完去了食堂。
八位扶贫队队员全部到齐,没一会儿,孙茜甜美的声音从食堂飘上来:“楼上的客,下来吃早饭喽!”
早饭是面条。一人一大碗。红色的西红柿辣酱、黄白相间的姜米和蒜泥、绿色的葱花上卧着一个荷包蛋,看上去让人食欲大开。这大冷天的,没有什么比吃上一碗热腾腾的热汤面更合适的。
“哎呀!书记,传授点经验给我们嘛,我们也找个像嫂子这般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贤能夫人,不然脱贫攻坚一结束,我们的胃都会哭的!”
“这个嘛,告诉你们一个秘诀:首先得有力气。”
李卫国一本正经地说,队员们巴巴地听,生怕漏掉一个字。
“为啥得有力气呢?因为你们这位嫂子是我在路上捡到的,我用大背兜这么一兜,就扛回家啦!”
哈哈哈……队员们集体爆出一阵哄笑。
“你个李卫国,看你每天脱贫攻坚忙的,心疼你舍不得打,你还自己找打来了,过来……”
李卫国眼看着孙茜拿着筷子凑过来,端起碗就跑去走廊,孙茜追了出去,楼内的角落瞬间被笑声填满。
早饭在嘻笑中结束,八位扶贫队员准备向各自包保的组进发。李卫国每人发了两根草绳,要他们绑到鞋子上。
“绑那个干吗?”从小在城里长大的孙茜从没见过稻草还可以这么用,好奇地问道。
“防滑,防滑,车轮上铁链,咱们上脚绳。”李卫国边说边给孙茜的鞋上绑草绳:“绑住我这个傻白甜的媳妇,免得她一跐溜滑沟里去,就不知道被谁捡回家啦!”孙茜顺手轻轻捶了一下李卫国的肩膀:“你还说!”
村委会再次响起欢笑声。
队员小军一脸羡慕地看着李卫国:“啧啧啧,有媳妇的人就是不一样……”
队员刘强看不过去,怼了小军一句:“你这是酸葡萄吃多了,自己沒本事,还怪人家撒狗粮。”
“哎呀不是怪书记撒狗粮……咱也不是没本事找媳妇,可你看,眼下我们天天待在村里,哪有时间去追女朋友谈恋爱嘛!”小军一脸的委屈。
“走!走!走!废话多!尽说屁话不好好干事,活该你打光棍!”刘强拽着叽叽呱呱的小军就往雪地里走。
村口马路边立上“路面凝冻,禁止车辆通行”的牌子,一行人在村口各自散开,很快,山坡那边洁白的被面印出好几道长长的暗花。
刚开始孙茜嫌弃草绳绑在鞋子上不好看,她说:“奇丑无比!”她取掉草绳,发现地面上的积雪凝冻结冰,每一脚踩下去都听到清晰的碎裂声,每动一下脚都战战兢兢,吓得又让李卫国给重新绑上了。若没草绳,定会一步一滑,一步一摔。
李卫国捡了根树枝给孙茜当拐杖,牵着她的左手向前走。没一会儿孙茜的右手就冻僵了,几乎握不住拐杖,她用左手紧紧握了握李卫国的右手。李卫国的手又大又粗糙,但是这粗糙的大手却像电热宝一样,给她注入一股坚实的暖流,这一股暖流涌遍孙茜的全身,右手用力握住拐杖,继续向负责的组走去。
组里多是老人和孩子,青壮年劳动力都外出打工,春节尚远,外出的青壮年归期尚远。
突降的大雪把老人和孩子的梦都封住了,很多户人家还没醒来,村子里静悄悄的。李卫国和孙茜慢慢查看房前屋后,尽量不发出声音,不吵了他们的美梦。李卫国一一检查,看房子、猪舍、牛圈有没有被雪压坏;自来水管有没有冻裂等。这一看不要紧,好多家的水表因为没保护好,已经爆裂。李卫国拿出笔记本,一一记下。
工作队只有孙茜一个女性,她厨艺还好,除了帮扶组的工作之外,厨师的重任便自然而然地落到她肩头。一圈检查下来,十点过了。孙茜得赶回村里给队员们煮午饭。
两人走到张正榜家,恰好是个岔路口,李卫国打算继续挨家挨户查看,孙茜下山回村煮饭。李卫国蹲下检查孙茜脚上的草绳。
张正榜老妈蔡大娘刚好打开门,看到李卫国与孙茜正在院门口,蔡大娘就急忙招呼:“李书记、孙医生,天这么冷,你们怎么上来了?来来来,快进屋来,吃了饭再走!”孙茜连忙道谢,说村里已经做好了,等着我们回去吃。
“进来,进来!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再走,天这么冷还上来,冻坏了!”蔡大娘边说边向院门口走来。
“好好好!我们喝完茶再走。”李卫国应和着蔡大娘,和孙茜急忙迎上去,生怕蔡大娘摔着。
“你们已经来过我家了?看到院子里几排脚印。”蔡大娘问。
“是,我们已经来过你家了,估计您睡着呢就没扰您。”
“你们真的太好了!我儿子不在了,媳妇也在外面打工,你们天天来看我,我觉得我儿子还活着……”蔡大娘的眼泪哗哗往下流。
“哎哟,大娘不哭,现在政策那么好,你孙女又乖,媳妇也孝顺,打工挣钱养着你们,日子会越来越好的,不哭啊!”孙茜搂着蔡大娘的肩膀劝慰着,自己的眼泪也不争气地掉下来。
李卫国和孙茜两人不敢多说话,怕话越多蔡大娘越伤心。喝过一碗茶两人就起身道别。蔡大娘三两下扯掉扫帚上的竹棍,递给孙茜:“你那树枝不好用,给!这个棍子更硬实。”孙茜接过蔡大娘递过来的棍子,鼻尖一酸,轻轻拥住蔡大娘,眼泪又往眼眶外涌。
好不容易从蔡大娘家出来,一看时间已经11点多了,李卫国实在不放心孙茜一个人走山路:“没剩几家,一会儿我自己上来就行,先把你送回去煮饭。要不那几个小子中午一回来,冷锅冷灶的,饿着他们我也心疼。”他边说边拉着孙茜往回走,步子有些急,孙茜几乎是小跑才能跟上。
孙茜的手冰凉冰凉的。这双手,当初结婚时细皮嫩肉的,现在变得有些糙了。李卫国心疼地把孙茜的左手包在手心里,捂着,攥着,走着……
远远地能望见村委会的房子了,李卫国干脆把孙茜的左手揣进了自己的口袋里。孙茜從没走过这么远的路,还在这样的大雪天。看着疲于赶路的孙茜,李卫国恨不得把她揉成一团,揣进怀里捂着,捧着,疼着。想着县城里的母亲和两岁的儿子,这大雪寒天的,自己心头的一老一小又是怎么过的呢?“唉……”李卫国忍不住轻叹一声。孙茜也跟着唉了一声,两人就到了村委会,各自忙活开了。
李卫国和孙茜的家在距离村委会几百里之外的县城,当初两人同时被抽调下乡扶贫,家里就留下六十八岁一瘸一拐的婆和刚迈开步子的两岁的娃。即使心里有一百个放心不下的理由,两人还是义无反顾地接受了下乡扶贫的任务。
近几个月,一老一小互相依靠着,每一天过得倒也还行。
李卫国和孙茜异口同声叹气那会儿,这边,娃刚把上午觉睡完醒来。婆给孙儿穿好衣服,抱着孙儿一瘸一拐地走到客厅,把孙儿放到沙发上坐好,再用电暖炉的围布给孙儿双腿围好,轻柔地说了一句:“贝贝乖啊,婆给你煮好吃的去。”婆的腿半年前得了风湿性关节炎,右腿伸不直,好似短了一截,走路就成了一瘸一拐的样。
“啊树啊上两只黄鹂鸟。”好像妈妈的声音。
“啊树啊上两只黄鹂鸟!”小女娃的声音。
门外有人唱歌,贝贝双手抱住齐腰的塑料方凳,一步一磕地向门口移动。到门口,放下凳子,一手抓着门把手,一手扶着凳子,爬上去,再站起来,踮着脚尖透过猫眼往外看。
歌声是从对门传出来的。门开着,一对母女坐在屋里唱着歌。贝贝知道小女娃叫苗苗,苗苗的妈妈叫阿姨。贝贝也会唱这首歌,也是妈妈教的。只是,他不记得妈妈什么时候教的,也不记得妈妈有多久没教他唱歌了。
“阿姨教唱歌了。”贝贝踮着脚自言自语。
“啊树啊上两只黄鹂鸟……”
贝贝跟着刚刚唱完这一句,苗苗一蹦一跳地唱着走到门口,阿姨跟着过来,一手牵着苗苗的手,另一只手随手一甩,咣的一声,门就关上了。贝贝盯着对家门上的猫眼一动不动,可是,他怎么也无法穿过那只猫眼,看到阿姨和苗苗。那扇门把声音也挡住了,再听不清她们唱歌了。
“哎呀,小祖宗!快下来,快下来!当心摔下来把你小屁股摔成两半!”
贝贝趴在门上,一动不动,他的眼睛好像长了钩子,能把对面的门钩开,看到门里的一切。婆的声音比步子快很多,过了好一会儿,婆才一瘸一拐走到贝贝身后,把贝贝拦腰抱下来。
贝贝横挂在婆腰上,手脚乱扭:“不下来!不下来!我就要看!就要看!”
“外面有什么?还把你粘门上舍不得下来了,你看你这小手,冻得跟冰棱一样!”
婆放下贝贝,把眼睛凑到猫眼前往外看,过道空荡荡的,鬼影都没有!
贝贝身子还没站稳,又折回去爬凳子。
“你今天着魔了?”
婆二话不说,直接把贝贝抱住,往客厅电炉子那边走:“吃饭去,婆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黄水粑。”
婆的眼睛早就到了电炉子上那盘黄水粑上,可是腿脚就是跟她较劲,半天迈不出去两步。因为这不听话的腿脚,婆都不敢带贝贝外出,怕摔着,怕车子,怕丢了,什么都怕,只能天天把贝贝关在家里。
客厅终究没有脚步长,婆再慢,也顺利把贝贝抱到了沙发上,用电炉子的围幔给他围住。剥开一个黄水粑,用筷子穿上,吹了吹,递给贝贝。
贝贝咬一口,直接把黄水粑往盘里一扔,没扔准,掉地上了。
“不好吃!要尧上的黄水粑,要妈妈来,妈妈来!”
“你看你看,糟蹋粮食了!”婆慌忙弯下腰把黄水粑捡起来,吹吹,送嘴里吃了:“那你要吃什么?婆马上去给你做。”
“不吃!不吃!要给妈妈,打电话,要妈妈回来!”贝贝踢着腿,眼里有了泪花。
“你妈忙得很,别整天打电话吵她。”婆嘴上不答应,手已经开始拨打儿媳电话。
电话响了好半天,才听到声音:“妈,妈?”
电话里声音不太清楚,隐约听到在叫妈。
“茜啊,没什么事,就是贝贝,他要找你。”婆半天没走到沙发跟前,贝贝飞快地跑过来,抢过婆手里的电话。
“妈妈,快来,你不要我了吗?”
孙茜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听不清楚一个整句。贝贝着急了,大声喊:“妈妈,妈妈!我是贝贝呀!我都好久没见着妈妈了!妈妈!”贝贝的眼泪已经哗哗掉下来。
“贝贝?是妈妈,能听见吗?”
“妈妈,你不要贝贝了?贝贝好想妈妈,苗苗姐姐有妈妈,贝贝没有妈妈。”贝贝号啕大哭。
“乖孙儿呀我们是男子汉,不哭,不哭!”婆慌忙把贝贝搂在怀里,接过电话:“你们天天去村里,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孩子都在家里憋坏了。”
“妈,这是我们的工作。”
“茜啊,你们早些回来吧,我倒没什么,可怜贝贝,屁大个娃娃,天天见不着爹妈。”
“妈,听见了,听见了。”
“我叫你们早些回来,贝贝天天关在家里,想你们呢!”
“妈,有您在家守着贝贝,我们放心,现在天冷了,注意别让他玩水,冻着。”
“嗯,嗯,没玩水,家里火炉暖和着呢,冻不着。”
“那您自己得小心啊!”
“喂?喂?喂?”
婆使劲对着电话吼,里面没有半点声音,每次都这样,说着说着就没声音了。
“妈妈回来吗?”贝贝还带着哭腔。
“你妈妈在乡下,有工作,回不来。贝贝乖,婆不是天天在家陪你的嘛。”婆把贝贝抱起来,慢慢走到沙发上坐下,贝贝脸上还挂着泪水。
“婆,我们去乡下?”
“傻瓜蛋,乡下有什么好!乡下又穷又苦,你看,给你妈打个电话都没声音,有什么好的!在家多好呀,有好吃的,也冻不着。”
婆把贝贝紧紧地搂在怀里,把贝贝的鞋子脱掉,把小脚捂到自己衣服里。
“乡下不好,爸爸妈妈还去,还不回家?”
婆不知道怎么回答贝贝,只是把衣襟撩起,拉著贝贝的小手往里面去。
贝贝的小手往婆胸口摸去,捏住婆的奶头,把头埋进婆怀里。
炉子暖暖的,婆靠在沙发上睡着了,抱着贝贝的手也渐渐松开。
“这个破地方!”
孙茜狠狠地甩了甩电话,好像能把信号甩出来一样。孙茜正要重拨过去,听到后面有人喊李卫国。
“李书记,蔡大娘摔倒了,腿不能动,我们说送她去医院她不肯,打你们电话也打不了,没信号,微信也没反应。”
是刘强他们几个,他们包片的组比较远,回来正好经过蔡大娘家。
孙茜的心咯噔一下,刚刚婆婆打电话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她打开微信,又关掉,婆婆不会用智能手机,打开微信也没用。
李卫国打开手机,发现自己没开手机流量,没连接网络。
“走,回去!”
“吃完饭再去吧,现在马上十二点了。”刘强大声说。
“不行!蔡大娘年纪大了,天这么冷,耽搁不得。”
“嫂子别去了,她好不容易走下来,让她在村委会守着。”
“我们几个只有她是学医的,蔡大娘摔着了,当然得她去,了解伤情最重要。”李卫国握了握孙茜的手,不再说话,双眼默默地看了看她。
“走!”孙茜把竹棍重重地往地上一杵,向山上走去。
天气依然很冷,八个队员却大汗淋漓,一点钟,八个队员到达蔡大娘家。
蔡大娘伤得很重,躺在竹床上,右腿完全不能动,膝盖没问题,估计是大腿骨摔断了,腿肿得厚厚的。
“得马上送县医院,耽搁不得。”孙茜说。
蔡大娘看到八个扶贫干部汗水直冒,心疼得不行,知道他们肯定没吃饭又赶回来,叫孙茜先去做饭给大家吃,不然她哪也不去。
孙茜打开冰箱,看到一块新鲜的肉,认出是前两天给蔡大娘买来的,竟然没吃。
“大娘,给你买的肉怎么不吃啊?”
“就我跟孙女两个在家,我就想着等你们上来,做给你们吃。你们不吃我家的饭,以后我也不要你给我买东西。”蔡大娘似乎有些生气了,孙茜赶紧迎合:“吃!吃!我们今天不是在你家吃饭吗!”孙茜也确实饿了,路面凝冻不能开车,只能先把蔡大娘抬到村委会再想办法用车子送去县里,这一伙人不吃饭没体力,肯定不行。
孙茜把饭煮在电饭锅里,这电饭锅也是她买来的。以前,村里电弱,煮一顿饭得一两个小时,村里人都烧柴火,不用电饭锅。脱贫攻坚政策下来后,换了大功率变压器,线路全部改造,还给每家每户安装了宽带网络,通组路、串户路也修好了。唯一还没解决好的就是手机信号不好,经常没信号。
孙茜做饭,其他人也没闲着,想着用什么办法把蔡大娘给抬回村委会。
没有担架,只能用木梯子代替。路面还是凝冻的,要用梯子把人抬回村很难,光有力气不行,还得解决防滑,一旦在路上滑倒,后果不堪设想。
之前搓的草绳不能再用,得换新的。李卫国在蔡大娘家拿了一捆稻草,重新搓草绳,这次搓的比早上的粗很多。刘强与其他几个人在楼梯上绑了一床被子,一个枕头,好让蔡大娘躺在上面。
一切准备就绪,饭也好了。
菜很简单,一个酸豇豆肉末,一个白菜汤。酸豇豆是蔡大娘自己腌的,白菜也是蔡大娘自己种的,没有化肥,也没有添加剂,吃起来格外香。
六岁的胜男吃得很快,一会儿就吃完一碗。她也饿坏了,蔡大娘就是一边煮饭一边煮猪食,到猪圈楼上抱柴时摔断了腿,被刘强他们看到了弄进屋,到现在才得饭吃。
蔡大娘端着碗半天不动筷子,孙茜发现不对劲,以为她手也动不了,放下碗筷就要喂她。
“不不不,那个,孙医生,我不想去医院,我请个当地土医生包点草药就行,一把年纪了,哪那么金贵,我不能去花那个冤枉钱!前些年给我儿子治病的钱还欠一屁股债没还,我不能再给家里添债!”
“你担心这个呀?放心,大娘,现在国家新农合政策特别好,你去医院治疗,报销90%医疗费,花不了几个钱,再不会像你儿子以前那样治不起病。”
“真的?”
“真的!年初让你们交合作医疗费的时候不是跟你说过吗?你忘记啦?”
“没忘,我就是……就是不放心。”
“放心,放心!咱们国家绝不会让一个老百姓看不起病,绝不会让一个老百姓挨饿受穷,共产党派我们攻坚队天天来干吗了?就是带领大家摆脱贫困,过好日子的!放心吃饭,吃完咱们赶紧去医院,不能耽搁!”
“好,好,谢谢你们,谢谢共产党,谢谢政府……”
蔡大娘大口大口吃着,泪水奔涌。
吃完饭把蔡大娘弄上木梯子做成的担架,已经下午两点多。胜男太小,不能让她一个人在家,孙茜决定把她带回城里,让她在自己家,跟贝贝正好有伴。
李卫国连上蔡大娘家宽带,通过视频跟镇长取得联系,向镇长汇报情况后,请求他派镇里的越野车到村委会支援。把蔡大娘抬到村委会后,只有越野车才能把她送到县城。
大家以前都没怎么干体力活,突然把一个人抬到肩上,还加上原本就很重的木梯子,每个人都被压得龇牙咧嘴。脚底是厚厚的凝冻的积雪,每移动一步都异常艰难。
胜男鼻子冻得通红,却坚持自己走,不肯要叔叔背,她说:“叔叔要抬婆,多一个人背我,就少一个人抬婆了。”
孙茜眼里闪着泪花,把胜男护在自己身边,牵着她的小手稳稳地在雪地里行走。她突然发现,自己不但不需要李卫国保护,还可以保护别人了。
几个人抬着蔡大娘蜗牛一样在雪地里爬行,眼看天就要黑了,终于看到村委会的房子就在前面不远处,从来没觉得村委会如此亲切。
婆抱着贝贝靠在沙发上睡着了,响起均匀的鼾声。这时,外面又传来说话声,贝贝从婆怀里溜下来,抱着凳子往门口走去。
透过猫眼,看到住在对面的苗苗穿着毛茸茸的衣服,还戴了一顶红色的帽子,帽子又尖又长,吊在脑后,像个漂亮的尾巴,尾巴上有白色的小绒球,阿姨围着红色的围巾,跟苗苗的帽子一样的颜色,好看极了!苗苗牵着阿姨的手一步一跳地下楼,小绒球在她身后欢快地跳舞。
贝贝眼巴巴地看着她们走向楼梯,很快就看不见了。贝贝突然想起自己也有一个那样的帽子,他爬下凳子,去房间里找,抬头看到房间里挂着的相框,相片是他戴着那个帽子,手里拿着漂亮的彩色荧光球,爸爸抱着他,妈妈在旁边开心地笑。
贝贝打开衣柜找帽子,飞快地把衣服扒拉出来,地上铺满了,就是不见那个长着长尾巴的帽子。
贝贝抬起头,眼巴巴地看着墙上相片里的那顶红帽子,和爸爸、妈妈。
贝贝把凳子搬进房间,爬上去,照片挂得太高,他站在凳子上仍然够不着。贝贝趴在墙上盯着相片看,突然又爬下凳子,跑到婆的房间,婆的房间外面有个阳台,婆天天拿着一根竿子晾衣服。贝贝拿起晾衣竿就跑回屋,把晾衣竿举起来,还是够不着,再次爬到凳子上,举着晾衣竿去顶相框。顶了幾次相框都没动静,贝贝双手举起晾衣竿,使劲往上一顶,相框落下来,一分不差地砸在贝贝头顶,咣当一声,掉到地上,玻璃碎成无数块。贝贝的头破了,人也从凳子上摔下来,掉在玻璃渣上。钻心的疼痛让贝贝的哭声刺穿几面墙,直冲婆的耳朵。
“贝贝!贝贝!”
婆瞬间惊醒,步子比任何时候都快,一分钟不到,就扑到了贝贝面前。
“天菩萨!”婆看着贝贝的额头突突地冒着血,已经看不清脸了。婆急忙去抱贝贝。贝贝哭得更凶了。
婆的手缩回来,贝贝衣服上挂着碎玻璃,婆的手也被扎出血来。
婆的身体开始发抖。
“天菩萨!怎么办?怎么办呐!”
婆站起来,扑向客厅,抓起电话拨打李卫国电话,好半天没动静,接着就听到一个标准的声音:“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婆挂断,再拨打孙茜电话,电话里再次传来机器人的声音。婆顾不上听,再次挂掉电话,抓起茶几上的餐巾纸就往屋里冲。
不敢再抱,婆用纸将贝贝额头摁住,不一会儿雪白的纸就红透了。婆扔掉,取了更厚的一叠,摁住。另一只手抓起地上一件厚厚的衣服,铺到碎玻璃上,把贝贝拉起来,站到衣服上,一颗颗取贝贝身上的玻璃渣。
外面天已经黑了,婆抱着贝贝下楼,不时嘴里吼一声,楼梯间的灯受到惊吓,颤颤地亮起,似睡梦中没有清醒,婆还没走完一层楼梯,它又睡着了,婆便再吼一嗓子,灯复又亮起来。
楼层并不高,三楼,但婆却花了十几分钟才走下去。刚走到楼下,就看到对门的丽丽拉着女儿苗苗的手回来,苗苗手里拿着两个彩色的荧光球。
“天啦!贝贝这是怎么了?快快快!上车,我送你们去医院……”
丽丽迅速骑上踏板车,苗苗站在前面,婆抱着贝贝坐在后面。四个人挤作一团,向医院驶去。
用尽最后的力气,李卫国一行人终于把蔡大娘平安抬到了村委会。越野车已经等候多时,按镇长安排,由李卫国与孙茜送她们祖孙俩去县城,也算给李卫国一个回家的机会,他已经几个月没回家看母亲和孩子了。
上车后,李卫国联系县医院急诊科,请他们一个半小时后在门口接病人。
晚上七点多,越野车停在医院门口,医院的护士迅速把蔡大娘抬进去,拍片检查。
办好住院手续,孙茜这才掏出手机给婆婆回电话。
电话一接通,就听到婆婆的哭声。
“茜啊,你可打电话回来了,贝贝,贝贝他,他脑壳砸破了。”
孙茜手机咣地掉到地上,愣了一会儿才把手机捡起来,见电话还通着:“妈,贝贝怎么了?”
“贝贝脑壳砸破了!”
“怎么砸破了?在哪里?”
“在医院,吊针呢。”
“哪个医院?”
“县医院三楼。”
“外科三楼?我马上到!”
孙茜慌张地往外科跑,跑了几步又折回来喊:“李卫国!李卫国!去外科!儿子在外科!”喊完后又撒腿向外科跑。
李卫国听到孙茜叫她,也没听明白孙茜在喊什么,急忙去追。
到了外科,正四处找,就看到邻居丽丽提着一个保温盒过来。
“哎,你们这么快就到了?不是没打通电话吗?”
丽丽看到李卫国与孙茜,非常吃惊。李卫国与孙茜一脸疑惑地看着丽丽。
“哦,你們还不知道贝贝受伤了?”
“知道了,刚知道,还没见着人。”孙茜终于反应过来。
“来,跟我来,我正好给他送汤呢。”丽丽领着李卫国与孙茜向病房走去。
“贝贝!你看谁来了?”刚刚走到六病房门口,丽丽就开心地喊贝贝。
孙茜一步跨上前,看到贝贝头上和手上都缠得跟木乃伊一样,哇地一声就哭开了:“都怪我!都怪我!是我没看好贝贝。”
见到孙茜,婆婆也哭着一个劲怪自己。
“妈妈,不哭,贝贝都没哭,不是婆砸的,是贝贝淘气。”贝贝伸出缠着绷带的手,给孙茜擦眼泪。
“妈妈不哭,妈妈不哭。”孙茜抱住贝贝,又飞快放开,不知道贝贝还有哪里受伤,生怕再给贝贝弄疼了。
“就是头被相框砸伤了,缝了十二针,手是被玻璃扎的,皮外伤,不严重。”丽丽知道孙茜担心,给她说了病情。
十二针!十二针!孙茜觉得自己的心都要碎了!
“我妈腿不好,是你把贝贝送到医院来的吧?谢谢你!太谢谢你了!”孙茜跟丽丽道谢。
“谢什么,我们是邻居,远亲不如近邻,苗苗她爸驻村这几年,你们也没少帮我。来,贝贝,喝鸡汤,阿姨特意给你熬的。”
“贝贝,喝,喝了好得快,我们一起玩球。”苗苗举着两个闪着荧光的彩球,叫贝贝喝鸡汤。
“你们吃饭没有?我家里还有鸡汤,要不你们先去我家里吃饭,我在医院看着贝贝。”
“不了不了,你跟苗苗先回家,真是辛苦你母女俩了!”孙茜走过去抱着丽丽,心里千万个感谢,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哦,对了,刚刚碰到一个朋友,安装监控的,我问他要了一个,晚上你拿回家去安上,你们村里手机信号不好,不是有宽带吗?安个监控,可以在手机里看到贝贝他们婆孙俩。贝贝他婆不会用智能手机,安个监控最合适。”丽丽从包里拿出一个摄像头递给孙茜。
“这个?我们不会安装呀。”
“我已经给你问清楚了,只要把摄像头装在家里,按里面的提示连接后就可以工作了。反正有操作手册,你按上面操作就行了。”
孙茜接过摄像头,只是抱着丽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第二天,李卫国又回村去了,孙茜留在医院照顾蔡大娘,贝贝只是外伤,不需要住院,只是等伤口长好去医院拆线就行。
家里的监控已经安装好,晚上,孙茜打开监控,看到贝贝跟胜男正站在摄像头下面,贝贝仰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头顶这个新的“猫眼”。
责任编辑 安殿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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