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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奥是只狗

时间:2023/11/9 作者: 民族文学 热度: 24826
李静(藏族)

  它初到我家时只有两个月,黑白相间,用好奇的眼神环顾周围的环境,轻轻抬起一只脚,想碰触眼前的陌生,但又轻轻放下。它低低地呜咽,又抬眼看那个站在它眼前热情的小主人,流露出些许迷茫。

  妈妈,你看,小狗的眼神像极了梅西的,我们叫它里奥吧?

  彼时,世界杯进行得如火如荼,梅西在场上左突右冲,却始终无法改变被淘汰的命运。他深邃又迷茫的眼神是世界杯上的一大风景,可他带着遗憾离开了俄罗斯。小主人也不再关注世界杯,他有了里奥。

  里奥开始跟着他,时不时上前咬他的裤角,他大声地喊:里奥,你要听话。可里奥全然不顾这些,它摇着尾巴趴在地上,又猛然冲到他的面前,将两只前爪搭在他的腿上,兴奋地跳上蹿下。他便向我求救:妈妈,你看里奥!

  可里奥已然不是初到时的那只里奥,它毫无顾忌。它扭头看向我,又转过头看着小主人的囧相,它在期盼小主人给它一粒狗粮。

  这家伙,一吃货,唯有食物让它感到愉悦。也时常将拖鞋啊,枕巾啊拖得满地都是。没有人能惩罚它的错误,偶尔大声地呵斥会吓它一跳,它就乖乖地躲在角落里安静如一个小女孩。

  实际上它也是个小姑娘,很漂亮,看上去很高贵,亭亭玉立。只是熟悉了环境和它的主人后就日渐变成一个女汉子,且大有将女汉子的行为愈演愈烈的趋势。我等已是无能为力。更甚者,饭后在院子里碰见一只它的同类,它就要不管不顾跟了去,气得我大喊“里奥”俩字,它也是装作听不见的样子。矜持碎了一地。而那些听见“里奥”两字的人们都用疑惑的眼神望向我,他们不知道这只漂亮的小母狗为何会有这么不可思议的名字,他们想到更多的可能是“李敖”。我无力解释,而“里奥”的表现更是让人大跌眼镜,它觉得我是在喊一个和它无关的人或物,它只管撒着欢跑来跑去。而我又不能连续大声喊“里奥”俩字,我很担心更多的人用异样的眼光看我,我也不敢大发雷霆,否则,我的矜持也如它一般洒落一地。

  但是,回到家的里奥很快就变了模样,它安静地端坐在角落里看着我眼里燃烧的火焰,它只管安静,连呜咽都没有。它興许已经知道它一点点的躁动会换来一场暴风骤雨。我眼里燃烧的火焰在它柔情似水的注视中逐渐熄灭,然后蹲下来伸出手去触摸它的头顶。它伸出右手碰触我的右手,脚下的肉垫柔软如海绵,然后就听到它低低的呜咽声,似哭泣,似诉说。

  它终于还是赢得了胜利,我完败。它似乎已窥视到我心底的柔软,在我走近它时摇头晃脑,从沙发底下找出一只紫色的球,放到厨房门口的脚垫上,冲着小球叫嚷,再回过头看我的表情,周而复始,直到从我手里讨走一粒狗粮。所以,但凡只要你看到它蹲在厨房门口长唤短叹,必然就是想吃饭了,因为它的狗粮就放在厨房里。但它不会私自去吃,往往都会用它的眼神杀死我,让我很是心甘情愿。

  我也心甘情愿带它到院子里遛弯,我毫无顾忌地大喊“里奥”,它开始听我的话,不再跑来跑去,看见同类也只是试探地往前走走,然后很快转身,回到我身边。似乎,那些丢失的矜持又被它寻回来了,每次我坐在台阶上休息的时候它便蹲在不远处等我,我起身它便起身,我坐下它便蹲着。等我目不斜视往前走的时候它又要挡在我面前,提醒它的存在。

  里奥时常在院子里兴奋地吃着草,似乎比它的小主人给它的狗粮还要好吃。吃一口,跳一下,又顺着草丛往下滑,两只爪子伸向前面,肚皮贴地的匍匐样子很是滑稽,但它乐此不疲,一次又一次从高处滑向低处,还时不时歪着头冲我喊叫两声,似是在讨要我的表扬。

  我对它幼稚的做法嗤之以鼻,转头看向别处。估计它也甚觉无趣,便又安静了。它在离我不远处的地方仔细瞅着我的一举一动。我也逗它,故意做出起身的样子,它就先蹦起来。屡试不爽,到后来就失去兴趣了,但它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做好了随时蹦起来的准备。

  实际上,我已被它俘虏。我已是它的奴隶。

  这些年,我一直在反对家里其他成员想养一只狗的意见。每提起,便被我义正词严地拒绝。是因为我曾经养过一只狗,但十年之后它离我而去,我难以承受分离之痛。我哭了很久,害怕有一日再重蹈覆辙,第二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不能够很好地原谅自己。

  那只叫赛虎的狗是我童年的玩伴,父亲把它带到家的时候它只有两个多月,有着金色的毛发,有着干净的眼神。现在想想,它聪明不及里奥,但也乖巧。我用绳子拴着它,它就只看着我,不叫不闹,只露些许哀怨给我。我便解开绳子,它就将我跟来跟去。

  我那时候很不喜欢赛虎叫唤,尤其在晚上。它的叫声时常让我睡不着觉,我很胆小,但凡听见赛虎的叫声我就将头埋进被子里,满头大汗,任母亲怎么叫唤都不愿意睁开眼睛。我不知道自己缘何那么胆小,无论在哪个场合,就是最不起眼的小不点。但赛虎不嫌弃我,它跟着我的时候就跟着我,绝不离开。我骂它的时候,它的表情和我表扬它时的表情反差不大。它似乎是我保镖,我常常对那些欺负我的同学们说:你再打我,我就让我家的赛虎咬你。他们便哄堂大笑,我如一个被别人嘲笑的手足无措的傻孩子。然后,我越来越胆小。我如一只丑小鸭,整天诚惶诚恐。终于有一天不知什么原因被班里最大年龄的女孩子揍了一顿,她们开心地笑,我看到她们脸上狰狞的表情,她们威胁我若告诉家长就再打一次。我回家便向赛虎发火。

  我记住了她们的话语,但也遵从了自己的内心。我决定不跟她说话,无论何时何地。从此,我的学习成绩超过了她们所有人。但有一日看到她在大街上卖菜,我还是买了很多菜。那时候赛虎已不在人世。

  赛虎长到十岁的时候莫名失踪了,它如何挣脱绳子是个谜。当我拿着给它的饭菜来到它的窝边时发现赛虎不见了,我开始恐慌,开始哽咽,赛虎不见了,赛虎不见了啊!

  赛虎不见了!这已是既定的事实,我很伤心,也很气愤。气愤一只被我家养了十年的狗说出走就出走,出走之前毫无征兆。它虽然老迈,但见到我的时候依然会从地上爬起来,摇着尾巴讨好我。

  可是它不见了,我逐渐地适应没有它叫声的日子,可我依旧睡不安稳,觉得没有赛虎,没有声音的夜晚比以前更可怕,我将头埋进被子里,哭得泪流满面。

  可在一个雨夜它又回来了,深夜,我和母亲都听到了它熟悉的叫声,都兴奋地从炕上坐起来,拉开灯面面相觑。我说我去开门,第一次勇敢到难以置信。

  打开门,赛虎从门缝里钻进来,我听到它轻声的呜咽声。

  “来,赛虎。”它跟着我进了房屋,水珠从它土黄色的毛发上急急地滑下。它似是非常疲惫,甚至有些站不稳。

  “来,赛虎,吃馍馍。”母亲将馍馍掰成小瓣丢给它,它看看馍馍,又转过头看着我们。

  “来,赛虎,吃馍馍。”我又说。它开始艰难地吞咽,可我明显感觉到它眼角的泪,合着吃馍馍时的喘息声落到地面上,一滴,一滴。或许是雨水经过它浑浊的眼睛流下来了,我宁愿相信是雨水。

  吃了一小瓣馍馍的赛虎又停下来,然后又将嘴伸过去,再收回来,往复几次,又将一块馍馍叼进嘴里,可它的神情分明是在讨好我们,它听到了那句“来,赛虎,吃馍馍”的催促声。看得出,它对眼前的食物并不感兴趣。

  赛虎死了,就在它回来的第二天早晨。它在庭院的角落里伸长了身子,直挺挺地躺着。任你再叫“赛虎”千百遍,它还是一动不动。没有人知道它消失的那些天发生了什么,早上时候看到它脖颈上一条深深的勒痕,似是生了蛆,几只苍蝇围着它飞了好久。

  赛虎死了,“死”似乎是第一次出现在我的生命,就这么毫无声息地说了别离,没有选择,没有言语,甚至看到它的样子也再也哭不出声音。似乎,它的归来只是为了奔赴死亡。

  父亲默默地推着赛虎的身体去了远处河床裸露的河滩,那里有一条小溪,足以带走赛虎的灵魂。我没有跟着去。可父亲说他将赛虎掩埋了,埋在开满紫色小花的草皮底下,从此,我不再经过那一片有着紫色小花的草滩,只远远望一眼便匆忙走开。

  我想我再也不会去养一只狗或一只猫。所以当女儿将一只小猫或小鸭,小鸡带回家时,我都很生气地把它们全部送走了。

  家里所有的成员都认为我不喜欢小动物,他们终究妥协我的不近情理和不可理喻。

  可是女儿结束高考之后的某一天“里奥”来了,它初来乍到的模样让我又想起了赛虎。但“里奥”是个女孩,它看我的第一眼我就被它的眼神杀死了。我默认了“里奥”这个名字,尽心尽力去做一个合格的铲屎官。

  从陌生到熟悉,从淘气到乖巧不过十多日,她已是每个人的“宠物”,但我从来都没抱过它,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抱过它。估计它也习惯了“似宠非宠”的日子,从不讨要怀抱。

  但它一直都未改变一个吃货的本性,我在想,如果让里奥变得“六亲不认”,估计食物便是首选。排在第二的可能就是那只紫色的球,如果这两者加起来,估计里奥就会战无不胜。

  里奥蹦着跳着从我手里讨要食物,我将紫色的球掷到远处,它飞快地跑过去叼起球又飞快地跑回来,就在我的脚下卧地不起。我给它一粒狗粮,又将球掷到远处。里奥在烈日下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它能得到食物的这一动作,我也被它的滑稽模样逗得前仰后合。

  突然它就不行了,当我再一次把球扔出去时,它跑了两步就一个趔趄栽倒在地。它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可怕的声音,我看到它看着我的眼睛里流出许多泪水。

  “里奥,里奥!”它看着我,试图站起来。

  “里奥,你怎么了?”它还是想站起来,但失败了。喉咙里“咕咕”的声音越来越大。

  我抱起里奥就往宠物店跑,里奥的头耷拉在我的胳膊上,炎热的夏天我已是跑得满头大汗,我担心里奥的身子在我怀里失去温度。

  宠物店的老板说狗粮卡到里奥的气管里了,若能出来就没事,若出不来就会死去。他说得轻描淡写。

  里奥终究还是活过来了,活过来的里奥恢复了往昔活泼,可我面对它的时候日日愧疚,甚至变得小心翼翼。

  “里奥,你慢点。”我跟在它身后的时候常常这样叮嘱它,它就会停下来等我。

  可是没过几日,里奥又开始出状况了,它对面前的狗粮毫无兴趣,并开始嚎叫,宛如生病的孩子整日啼哭,而我们束手无策。她以肉眼能见的速度急剧地消瘦。

  我再一次抱着它跑去了宠物店,宠物店的老板总是有办法,他说在他那里寄养一段时间,等好些再说。

  我和里奥说再见,关在笼子里的里奥羸弱有加,它只抬头看了一眼,连尾巴都不摇一下。

  宠物店的老板总是会有办法的,我这样想。

  過一天我去看它,她和昨日没什么区别,看到我时眼中流露出的一丝惊喜稍纵即逝。

  宠物店的老板会有办法的,回来的路上我泪流满面,但还是这样安慰自己。

  可是我却接到了他的电话,说里奥死了。他说你可以过来看看它的尸体。他说得轻描淡写。

  蹲在地上的我泪飞溅,它才三个月啊,一个幼小的生命就在眼前流逝,我如何去看它小小的身体横亘在笼子里?

  我又一次踏进了那一条想象中一直存在的河流!我不能被原谅。

  可是我不想让孩子们知道里奥死亡的消息。他们是简单的,也是认真地去爱里奥。他们眼里的里奥依然活蹦乱跳,它聪明如孩童,叼起一只拖鞋就跑,把前爪搭在小主人的腿上,眼睛专注地看着主人的面部表情,寻求一粒狗粮。

  “你帮我把它埋了吧,如果,如果能找寻到一片开着紫花的草地更好。如果我的孩子们来找寻里奥,请您一定保守秘密。”我对宠物店的老板说。

  连日不见里奥归来,女儿和儿子忍不住询问,问里奥究竟去了哪里。我说里奥被另一个主人带走了,他们家有着宽敞的别墅,院子里开满了花儿,紫色的花朵占了上风。

  两位小主人说肯定是你不愿意养了,又送给别人了。

  我说是的,就是这样的。

  今日立秋,又到秋菊开放时。一场雨后,院子里的菊花开了满地。似乎,那些紫色的花瓣上面都有一个精灵在歌唱,歌声婉约动听。

  午后又是大雨,我信步来到那片开满花儿的草地,大雨中的花朵比以往安静,紫色的鼠尾草占了上风,一棵白杨树立在长势良好的鼠尾草旁,一条黄色的哈达依附在枝上。

  我蹲在地上仔细地找寻一只虫子爬过的痕迹,没有。找寻一只蝴蝶飞过的痕迹,也没有……

  责任编辑 陈 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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