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午后,我站在窗前看一场突如其来的雨。鄂尔多斯的雨迅疾得有如草原上的烈马,楼宇间的柏油路瞬间成河。
骤雨初歇,我到庭院里欣赏那些出浴的花草。鄂尔多斯市文联的吴先生站在大门口,正对着大门旁边一块崭新的牌子出神——中国作家协会《民族文学》鄂尔多斯创作基地——那块银灰色的牌子,上午刚刚举行过揭牌仪式。看见我走过来,他说,重要单位的牌子才挂在这个位置。然后,指着门楣上方几个并列的方块形铜牌,意味深长地说,你不觉得我们对民族文学更重视吗?
当然感觉得到。对民族文学的重视,正是对草原文化的重视,因为文学在文化中处于核心地位。考察鄂尔多斯,颠覆了我以往对游牧民族的认知。他们不仅有剽悍的性格、威武的马鞭和所向披靡的弓刀,还有悠远而深厚的文化积淀。忽必烈蒙古帝国的版图,大致相当于现今中国国土面积的四倍,简直匪夷所思。在交通和通讯条件那么落后的年代,蒙古人是如何实现这种统治的呢?也许唯有从独特的文化背景上,才能找到问题的答案。
在成吉思汗陵,一位工作人员告诉我,从成吉思汗去世到现在,将近八百年里,那些陵前的长明灯从未熄灭过。哦,对成吉思汗陵墓的悉心守护,体现了蒙古人坚定的信仰。公元1226年,成吉思汗率领蒙古大军出征西夏。行军途中,曾在阿尔布合狩猎野马群,并宿营于搠斡儿合惕之地。当年的那个地方,就是如今的鄂尔多斯。成吉思汗赞美鄂尔多斯是“梅花鹿儿栖身之所,戴胜鸟儿育雏之乡,衰落王朝振兴之地,白发老翁享乐之邦”。次年,成吉思汗不幸驾崩于西夏。当他的灵车行至木纳呼格布尔,即现在的鄂尔多斯时,陷入深深的泥沼而无法移动。于是,蒙古人在这里营造了万世瞻仰的陵寝,修筑了永世坚固的八白室,并由鄂尔多斯部落世代守护。蒙古语中的鄂尔多斯,意为“众多的宫殿”。在成吉思汗心仪的土地上,鄂尔多斯部落定居下来,直到十六世纪初,鄂尔多斯万户成为北元六个万户之一。
所谓北元,是一个特殊的历史时期。公元1368年,元朝从大都退却后,蒙古汗廷仍然控制着广袤的蒙古地区,史称北元。而在此之前,蒙古帝国曾一度无敌于天下。1189年,当蒙古族各部落共同拥戴铁木真为全蒙古汗时,部落首领的特权制被一举打破。此后,这位被尊称为成吉思汗的蒙古族领袖,统率千军万马征战蒙古高原,历经十三翼之战、阔亦田战役等一系列重大战役,为统一蒙古高原奠定了基础。1206年,成吉思汗建立大蒙古国,成为蒙古王朝第一位大汗。1260年,成吉思汗之孙忽必烈继承汗位后建立元朝,并不断开疆拓土,使他的蒙古帝国成为当时世界上疆域最辽阔的国家。成吉思汗、忽必烈以及历代蒙古帝王,成为鄂尔多斯蒙古族世代祭奠的風云人物。
蒙古族的祭祀文化源远流长。当年,成吉思汗在茫茫草原上拉起万群牲畜的练绳,以九十九匹白骒马乳汁洒祭长生天,这一盛大的祭天仪式被称为“查干苏鲁克大典”,由鄂尔多斯人世代传承至今。鄂尔多斯传统祭祀内容广泛,除了祭祀天地、星辰、山河、圣火、祖先、英雄,还祭祀敖包、树木等。蒙古族的最高祭祀形式——成吉思汗祭祀,包括成吉思汗八白室祭祀和苏勒德祭祀,是蒙古民族原始文化的集中体现,显示着祭祀内容的原始性、祭祀内涵的神秘性、祭祀形式的独特性和祭祀传承的唯一性。唯其如此,成吉思汗祭典于2006年被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作为蒙古民族的旗帜,苏勒德是平安的保护神和民族精神的象征,而苏勒德祭祀所弘扬的正是这种不畏艰险、勇往直前的精神力量。鄂尔多斯蒙古族世代守护和祭祀成吉思汗时期大蒙古国的三面旗帜——哈日苏勒德(黑纛)、查干苏勒德(白旗)和阿拉格苏勒德(花纛),并完整地保存了诸多原始部落旗徽。家家户户门前竖立象征成吉思汗苏勒德的禄马风旗,从而形成了鄂尔多斯蒙古族独特的苏勒德祭祀文化。
禄马风旗是鄂尔多斯蒙古人的标志,那三叉铁矛象征成吉思汗的苏勒德,而印有腾飞骏马图案的五色小旗各有寓意——蓝色象征苍天,黄色象征大地,绿色象征草原,白色象征乳汁,红色象征太阳和圣火,这五种颜色涵盖了蒙古人对大自然的膜拜以及与自然万物和谐共处的美好愿望。说到火,一位鄂尔多斯的朋友告诉我,在蒙古人心目中,火是圣洁的。他们不允许往燃烧的火中扔脏东西,也不允许泼水,火要燃尽后自然熄灭,就像人的寿终正寝。
与中原地区的农耕文化不同,游牧民族的草原文化更加奔放和热烈。古老的宫廷礼仪、华丽的贵族服饰、独特的原始祭祀、多姿多彩的民间歌舞和民俗风情,使蒙古族的游牧文化笼罩着一层神秘色彩。他们在天高地迥的草原上放牧牛羊、酿造奶酒、擀毡子、剪羊毛、套马、狩猎、骟畜、挤奶、制作奶制品,悠扬婉转的马头琴声,寄托了他们对草原的无限深情。在远离滚滚红尘的地方,他们尽情享受着清新的空气、干净的水、明媚的阳光和写满神话的星空。没有焦虑和浮躁,不必在物欲横流中患得患失,他们的日子简直是一幅绚丽多彩的风情画。
徜徉在宽阔、整洁的鄂尔多斯大街上,个性鲜明的文化元素无处不在。鄂尔多斯大剧院的造型犹如女性的头戴,头戴前面鲜花盛开。大剧院对面的鄂尔多斯图书馆呈现出三本书的形状,那是享誉世界的蒙古族三大历史巨著——《蒙古秘史》《蒙古源流》和《蒙古黄金史》。在这三部博大精深的史书中,有两部——《蒙古源流》和《蒙古黄金史》出自伊克昭盟,而伊克昭盟是鄂尔多斯市的旧称,所以鄂尔多斯被视为蒙古族世界经典名著的故乡。文化底蕴深厚的鄂尔多斯,曾经涌现出了一批又一批才华横溢的文人墨客,他们编写的《金册》《黄史》《红史》《白史》等传世之作,成为世人了解蒙古民族的一个窗口。
烈马和烈酒成就了蒙古人豪放的性格,也成就了鄂尔多斯的民间文化和民间文学。民歌民谣、民间故事、祭文祭词、祝赞词以及民间舞蹈等艺术形式,丰富着牧民们的精神生活,也使鄂尔多斯成为闻名遐迩的民间艺术殿堂。除了以口头形式代代相传的民间文学外,民间叙事诗《成吉思汗两匹骏马传》、英雄史诗《江格尔传》、民间故事《阿尔寨布尔寨汗》等,还成了草原文学的经典之作。
在乌审旗乌兰陶勒盖镇,我们看到一座别具一格的敖包——书敖包。那座以六千块形状各异的石头堆成的敖包,每一块石头上都镌刻着一本书的名字。敖包是蒙古语,意为“堆子”,是人工堆成的石头堆、木头堆和土堆。在辽阔的草原上,那些敖包是一种路标,只要你沿着敖包所指示的方向行走,就不会迷路。站在披着哈达的书敖包前,我想,她指向的是一条铺满书香的路,这条路通向诗意的远方。当敖包渐渐演变为一种祭祀场所,书敖包便成了当地蒙古人的文化圣地。每年农历四月十三日,他们聚集在书敖包周围,举行隆重的祭祀活动,祈望得到文化的润泽。蒙古人对文化的推崇,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在他们看来,智慧来源于文化,而文化具有无坚不摧的力量。
台湾蒙古族作家席慕蓉回到故乡后,曾专程寻访这座书敖包,并在留言簿上写道:两兄弟的文化理想,成就了如此美好的境界。我想,内蒙古的族人必定一如我今日的心情,要想诚挚地向您二位致敬,并且献上深深的祝福。席慕蓉所说的两兄弟是别速惕氏阿拉腾毕力格和哈斯毕力格,他们投资200万元,创建了以蒙古文图书史、印刷史、现代经典出版物以及蒙古族作家手稿为主题的小型综合博物馆。博物馆设有蒙古文字史、蒙古文古籍、蒙古文报刊史、蒙古族文人、蒙古族文人手稿、蒙古文书法欣赏等多个专题展,是目前国内唯一一家民办蒙古文图书出版专业博物馆。博物馆里的每一本图书都拥有自己独立的小方格,并且与洁白的哈达同在,而席慕蓉心仪的书敖包,就在博物馆后面。
博物馆外面是一片旷野,苍茫的旷野里用蒙古文汉文两种文字竖立着一行红色标语——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在铅灰色的天空下,那行红字显得格外醒目。一阵冷风吹过,零星的雨点飘落下来,我不禁打了个寒颤。同行的蒙古族摄影记者其力木格嫣然一笑,告诉我,她的名字是“晴朗”的意思。哦,一个崇尚文化的民族,头顶永远有一片晴朗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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