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尔多斯,圣主成吉思汗的长眠之地。我来过这里多次,每次都有不同的感受。最早一次是二十世纪80年代中期,我作为《北京文学》的年轻编辑来这里组稿,结识了阿云嘎、肖亦农、乌力吉布林、张秉毅、高福厅(高福厅去年已经过世,年纪刚过五十)等几位蒙古族和汉族的作家。那个年代的鄂尔多斯,煤还没有大规模地开采,也没有现在已经闻名世界的康巴什新城,人们普遍的生活水平还没有现在这么高。记得作家张秉毅请我到家里吃饭,煮的莜面还是从别人家借来的,做熟了吃进嘴里,竟然掺杂着沙子,无法下咽,让我记忆犹新。后来又去过几次,但几乎都仅限在伊金霍洛和东胜,没有进入真正的牧区。所以,我对鄂尔多斯的了解是有限的,也是片面的,感觉她得益于圣祖的特别关照,一夜之间暴富,街上豪车遍布,赚钱和花钱都如流水。直到2017年夏天,我在鄂尔多斯参加《草原》文学杂志的笔会,让我彻底改变了印象。我去了鄂托克,一个处于荒漠草原之间的现代化小城,参观了《蒙古秘史》博物馆。
我们知道,《蒙古秘史》是蒙古族最早有文字记载的史籍,记述了蒙古族的起源以及成吉思汗先祖的谱系和他一生的輝煌业绩,同时也记载了成吉思汗之子元太宗窝阔台汗统治时代的历史。《蒙古秘史》还是蒙古民族传统与文化延续至今的重要载体,1989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世界名著。
我敬佩博物馆设计和建造者的用心和眼光,尤其对其中的蒙古文书法和绘画作品充满了好奇。馆内收藏了双面皮雕《蒙古秘史》,汉白玉石刻《蒙古秘史》,红木书型雕刻《成吉思汗箴言》,丝绸绣《蒙古秘史》,金盘檀木摆件《成吉思汗箴言》,陶瓷摆件《蒙古秘史》书法,横幅挂件《黄金长卷圣主颂》,银箔檀木摆件《蒙古秘史》,红木雕折板《元朝秘史》等等,还有刻在骆驼腿骨上的蒙古文字,上下镶包着银制的雕花和吉祥纹,华贵而不失纯朴,洋溢着浓郁的蒙古族游牧文明的气息。这里还收集了蒙古国当代艺术家的五十幅细密画,分别展现了《蒙古秘史》中的五十个经典场景。展馆分为序厅、中央可汗厅、右一曲雕厅、右二书海厅、左一纳忽厅、左二斡难厅以及伊金广场等十九个展区组成,是迄今为止世界上第一家也是唯一一家以收藏、展示、研究、阅读、宣传《蒙古秘史》为主旨的博物馆。
我最早读《蒙古秘史》是在上大学一年级的时候,听父亲说《蒙古秘史》是一本奇书,它是用汉字拟音拼写的蒙古文,所谓“纽切其字,谐其声音”(见《华夷译语》,由明代火原洁、马沙亦黑编纂的一部蒙汉对译的辞书),即依据蒙古语的发音,用汉字的形式记录下来的书,所以这本书就真的成了一部奇书——不仅不懂汉语的人看不懂,懂汉语却不会蒙古语的人也是读着云里雾里。我读的是道润梯步的汉译本,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78年版。因是文言文,且有大量的注释,尤其里面的蒙古人名多是古代的旧译法,阅读起来比较拗口,但我依然花了一个暑假把这本书读完了,并且记了几十页的笔记。我自小长在呼伦贝尔,距离祖先的发祥地斡难河(现为鄂嫩河)只有二百多公里,却对蒙古族的历史知之甚少。《蒙古秘史》终于为我打开了认识和了解自己民族的窗口,并引发了我对身份与族属问题的思考,同时,也为自己身为蒙古族的一员而产生了强烈的自豪感。我还惊奇地发现,小时候听奶奶讲的“阿阑豁阿五箭训子”的故事正是出自《蒙古秘史》。阿阑豁阿是成吉思汗的世祖母,也是蒙古族历史上著名的“三贤圣母”之首。书里这样记载:她将五支箭分给五个儿子,让他们折,很容易就折断了。她又把五支箭合起来让他们折,结果谁也折不断。阿阑豁阿告诉他们:“汝等五子,皆出我一腹,脱如适之五箭,各自为一,谁亦易折如一箭乎!如彼束之箭,同一友和,谁易其如汝等何!”意思是说:你们五个儿子都是从我肚皮里生出来的,如果一个一个地分散开,就像一支箭会被任何人所击败;如果你们能同心协力,那就像合起来的箭一样坚固,所向无敌。这是一个关于兄弟之间团结互助的训诫寓言,同时也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团结一致,携手共进的生存与发展的保障。
《蒙古秘史》还是一部优秀的史诗性的文学作品,书中的韵文部分多达一千八百多行,包括民歌、谚语和诗篇等等,而“成吉思汗箴言”就有近百条。那些精彩的诗句,富有哲理的格言,是古代蒙古族历史与文化,生活与智慧的结晶。苏联蒙古史学家符拉基米尔佐夫在《蒙古社会制度史》中曾写道:“如果可以说在中世纪没有一个民族像蒙古那样吸引史学家们的注意,那么也应该记着任何一个游牧民族没有保留下像《蒙古秘史》一书那样具体表现了真正生活的纪念作品。”一般认为,蒙古族古典文学有三大高峰,即《江格尔》《格斯尔》和《蒙古秘史》。前两个是以口头文学的形式流传下来,到了明清两代才真正成书,有了手抄本和刻印本。而《蒙古秘史》早在1240年就已成书,那时元朝还没有建立,并且它是以汉文的形式撰写成书的,因为最早用蒙古文写的原本已经失传,至今也没有找到。对此,曾经翻译过《蒙古秘史》的蒙古国作家策·达木丁苏荣就说过:“(古代)由于我们游牧的蒙古人没有收藏东西的房子和器具,又经过多次的战争,所以书籍容易散失。”(见《蒙古秘史·导言》,青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1月版)由此也证明,经过近八百年历史变迁,战火和颠簸,《蒙古秘史》依然能够完整地保存和流传下来,被我们现代人阅读,该是件多么了不起的事啊。我又联想到了《蒙古秘史》博物馆的建立。这是完全由当地地方政府和专家合作创意建设的以《蒙古秘史》为主题的博物馆,这绝对是一件功德无量的好事。经过鄂托克旗文联主席敖云达来先生的引荐,我联系上了内蒙古蒙古文书法协会副主席、鄂托克旗政协副主席、著名蒙古族书法家包金山先生,他作为蒙古文书法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也是《蒙古秘史》博物馆的创建者之一,他亲自负责这一重要的科研项目,创意、设计和建设,并亲自为博物馆书写、制作和捐献了13种形式的关于《蒙古秘史》的书法艺术作品,使这座被誉为“游牧文化的经典,世界名族的范例”的历史性建筑,矗立于美丽雄浑的鄂尔多斯高原上。
包金山是一个传奇性的人物。我两次到博物馆都没有见上他一面。第二次是2018年秋天,我参加《民族文学》全国多民族作家走进鄂尔多斯的活动,专门向工作人员打听他的行踪,竟然没有人知道。后来我才渐渐了解,如果写《蒙古秘史》博物馆,他肯定是一个绕不开的关键人物。蒙古文书法作为蒙古族传统的文字艺术形式已经有七八百年的历史,近几年蒙古文书法更是风生水起,影响广泛,有大量的人开始学习和从事蒙古文书法的创作。而包金山从《蒙古秘史》入手,一边考证和研究,一边书写并宣扬《蒙古秘史》,使他在内蒙古乃至中国书法界具有特殊的影响力。2010年5月,他创作的《蒙古秘史》148米书法巨幅长卷,经内蒙古自治区党委和政府的广泛挑选,确定为赠送给上海世博会的唯一礼品。此作品2011年10月由上海大世界吉尼斯总部批准,荣获世界吉尼斯总部专利。2010年9月,他在蒙古国举行的纪念《蒙古秘史》770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上,展出了他创作的《蒙古秘史》书法作品,引起轰动。为此他获得了蒙古国首次授予外国人的“最高文化勋章”。
当我问起他为什么会创建《蒙古秘史》博物馆的时候,他的回答让我感慨并且感动:“鄂尔多斯因为圣主成吉思汗的庇护,幸运地变成了世界上最富有的地方之一。有钱了我们该怎么办?盖商厦,盖别墅,搞娱乐设施?当然可以,但是我们不能忘了圣主赐予我们的恩典,更不能丢弃老祖宗为我们创下的辉煌的历史和文化。这是我们每一个蒙古人的责任,也是我从青年时代就有的心愿。——因为《蒙古秘史》已经不仅是我们蒙古族的历史文化瑰宝,它也是中华民族乃至世界文明的伟大遗产。我们必须保护它。”
写到这里,我想起第一次来《蒙古秘史》博物馆的时候,参观完毕,来自山西的著名作家、书画家王祥夫现场即兴写了一幅联:“天之骄子谁说只识弯弓射大雕,马背子孙今犹豪气干云冲牛斗。”真诚地表达了他对我们蒙古族祖先成吉思汗的敬意和赞颂。我也深受祥夫兄的感染,现场画了一匹仰望远方的蒙古马,我希望这匹马能够挂在博物馆内,代表我——一个远在京城的蒙古人,静静地守候在这个传承着蒙古民族恢宏而不凡的历史并孕育着未来与希望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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