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尔多斯,以前“经过”一次。在城市边儿上绕了个弧形,从车里向外打量这座草原之城,很多新楼,齐刷刷地站在那儿,因为距离远,与其说它们是房子,不如说是某种雕塑作品,像书、栅栏,或者迷城。如果是夜里,灯光亮起来,那就是夜如深海之中的宫殿了,那种流丽华美,光是想想,也觉得神往,而鄂尔多斯的蒙古语的意思刚好是“众多的宫殿”。
此次再来鄂尔多斯,住在城郊,但有机会进城去“深入”转转,市中心的几栋主体建筑非常养眼,设计上面秉持了蒙古族元素,经过了抽象和变形而有了现代性,跟整体上的草原文化相得益彰。博物馆是几栋建筑中最醒目的,浑圆,恢宏,气势磅礴,有点儿天降于此的霸气。博物馆里面,介绍鄂尔多斯这座城市的历史变迁过程,展列一部分蒙古族文化和风俗,这座城市的兴起,缘于我们人人都知道的那个蒙古人——成吉思汗。
对外乡人而言,来鄂尔多斯,本就是对成吉思汗的拜谒之行。
如果没有草原,可能不会有成吉思汗;没有成吉思汗,这片草原就不会被命名为鄂尔多斯。
成吉思汗当年攻打西夏国,途经鄂尔多斯时,坐骑被野驴惊到,把他从马上掀翻在地。(也有另外一种说法儿是成吉思汗途经这里时,掉了手里的马鞭。)这个细节很有意思,成吉思汗出兵,阵仗不可谓不大,前呼后拥,左右护持,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方圆数里的动物只怕恨不能脚踏风轮,背生双翼,避之唯恐不及,结果野驴却偏偏迎着军队而去,并且冲撞了至高无上的成吉思汗,估计连成吉思汗也觉得不可思议,便把这个细节当成某些启示,重新打量这片天地来,发现这里水草丰美,“花角金鹿栖息之所,戴胜鸟儿育雏之乡,衰落王朝振兴之地,白发老翁享乐之邦。”他咐嘱左右,“我死后可葬于此。”
成吉思汗死后,遵守他的遗愿,在鄂尔多斯建立了“成吉思汗陵”,五百户“达尔扈特”人,子子孙孙担负着守护陵墓的责任,虽然守的是陵墓,但他们的坚定执着只怕不输于成吉思汗生前的那些卫士。
成吉思汗的金身到底葬在哪儿,众说纷纭。蒙古族人的殡葬传统是“不留痕迹”,来自草原,消失于草原,不会像秦始皇那样,处心积虑地弄个地下宫殿,以备自己某一天卷土重来。关于未来,草原人相信“转世”之说,也因此,他们觉得人死后,吸收了死者一口气,令灵魂依附上去的驼毛比金身更重要。祭奠先人,祭奠的是灵魂而不是尸骨。灵魂不断轮回,肉身不过是灵魂的旅馆,人生如寄。
有史料记载,吸收了成吉思汗最后一口气,也即是他的灵魂的驼毛,几百年来就供奉在成吉思汗陵。鄂尔多斯就像一个宝匣,藏着成吉思汗陵,而成吉思汗陵的宝瓶里面,收藏着成吉思汗最后一口真气,也即是说,成吉思汗的灵魂在鄂尔多斯。
鄂尔多斯没法儿不以此为傲。
成吉思汗,千年一遇的军事天才,先是统一了蒙古各部,建立了蒙古帝国,然后带领着蒙古将士们,像脱缰的烈马,在亚欧大陆上横冲直撞,所向披靡,攻城略地,他打下来的疆域之广阔,一度达到3500万平方公里,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如果给他足够的时间,把全世界都统一了也是有可能的。成吉思汗也确实这么幻想过,他曾经专门派使团把长春真人丘处机请到行宫来见面,跟他请教长生之术。丘处机直言相告:“没有长生之术,只有养生之道。”成吉思汗虽然遗憾,但对丘处机的坦率直陈还是欣赏的,他以及他的后代帝王子孙们一直善待道教文化,金庸写武侠小说,经常写到蒙古,写到道士们。而他的《射雕英雄传》,也不乏对成吉思汗的致敬。
成吉思汗以及他的儿孙,四处征伐,成就了霸业,改写了世界版图,影响了欧洲的历史进程,他的孙子忽必烈定都大都,建立了中国的元朝,传五世十一帝,历时98年。成吉思汗是两千年来影响世界最重要的人物之一,在千年更迭之际,美国的《时代》杂志评选“对本千年十个影响最大的人物”时,成吉思汗荣膺榜首。
蒙古民族长期以来偏居华夏之北,天地辽阔,但文化落后,物质单调,艰难的生存环境和生活方式造就了蒙古人的铁血精神,加上战马的助力,在成吉思汗时代,蒙古变成了世界上最强悍无比的存在,在它们狂风暴雨,势如破竹的挺进之下,在蒙古烈马马蹄声裂之中,文明世界摇摇欲坠。
文明世界一直以礼仪文化、秩序井然而沾沾自喜,加上自得自傲,他们没见过游牧民族这种粗暴的、不由分说式的来临,蒙古人认为自己的侵略和攻占,是与世界开展了一次“最广大而开放的一次握手”,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曾经换位考虑过,那些“被握手”的国家以及民众,在这次“最广大而开放的一次握手”中,是怎么样的形态?
卡夫卡曾经写过一个很短的短篇小说,描写了欧洲小国当年在游牧人入侵之后的状态,“依照自己的习性,他们都露宿在户外,对房子什么的讨厌极了。他们成天忙着要么磨刀,要么削箭,要么练习骑马,把我们这块平时安安静静、小心翼翼地保持着清洁卫生的广场,变成了一个真正的马厩。有几回,我们也从店里跑出去,试图至少把最令人恶心的粪便垃圾清扫掉,可后来这样的尝试越来越少,因为不仅白花力气,而且我们还冒着被野马踏伤和遭皮鞭抽打的危险。”“和游牧人交谈是不可能的,他们不懂我们的语言,本身又几乎没有自己的语言,他们相互打起交道来就像一群野鸟,只听见他们不断发出野鸟似的聒噪声。”“——游牧人从四面八方向它冲去,用牙齿从它温暖的身体上一块一块撕肉吃,直等喧嚣声平息了老半天,我才大起胆子走出门去,只见游牧人全都困倦地躺在公牛的尸骸周围睡着了,活像一群睡在酒桶周围的醉鬼。”
欧洲小国的骨头被游牧人的强悍握碎了,难免龇牙咧嘴,他们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游牧人。游牧人未必会注意或者说关心他们的所思所想,但陌生的国度,新鲜的文明,先进的文化对蒙古族人的影响是深远的,他们开阔了眼界,看到花花世界,学习了很多东西,极大地提升和丰富了本民族的文化水准和文明程度。而元朝的一百年来,他们更是与中原文明不断地交融、浸润、沉潜。蒙古人对文化的重视,超过了很多其他的民族。
在鄂尔多斯,还有一件放在任何城市都堪称匪夷所思的事情,就是他们专门为一本书,修造了一个博物馆。这本书就是《蒙古秘史》。这本书从写作之初,就具备了传奇性,它是用汉字按蒙古语语音写作的一本书,就是说,读的话,蒙古人读不懂,汉族人读得莫名其妙;但这本书念出来的话,汉族人念得出来,却不解其意,能听懂的是蒙古人。后来当然是有了蒙古文和汉文版。
在这个以一本书为中心思想的博物馆里,存在着各种版本的《蒙古秘史》:有银版手工阳刻版,镶嵌在檀木框内;有单面雕在牛皮上的版本;还有刻在690根骆驼小腿骨,并以纯银镶嵌两端的版本;鄂托克72位牧民花费一年多的时间用丝绸绣制的一个刺绣版;景德镇的陶瓷版共有两种,一种是66根仿元青花手工阳刻圓柱瓷柱(66是成吉思汗的寿数,青花瓷是元朝时兴起的),一种是用185块高档瓷泥经过三次烧制制作出来的瓷盘(最早的《蒙古秘史》页码是185页),18K纯金镶边,底座选用非洲进口黑檀木手工雕成。博物馆墙壁上挂着中蒙画家共同依照书里的内容画的油画。
《蒙古秘史》作为一本书,能享受如此厚待礼遇,说到底还是内容为王,这本书是蒙古族第一部书面著作,记载了成吉思汗的先祖谱系以及他本人一生的业绩。
草原,离不开成吉思汗。草原人,也不会让成吉思汗消失。成吉思汗不只是草原之神,他承载和象征的东西太多太多了。怀念和颂扬成吉思汗,不只是情感,更是需要。时至今日,蒙古人仍旧追想和谈论着当年3500万平方公里的疆域,以及征伐时代的豪迈和荣光,疆域无法具象,历史无法还原,但成吉思汗的存在是真真切切的,是可以崇拜和亲近的,只要吸附了他灵魂的驼毛还在,所有的豪迈与荣光就在。
成吉思汗陵,每年举办诸多祭奠仪式。成吉思汗的祭典大礼,是从古代沿袭而来,光是专项祭奠一年就有六十多次,平时还有日祭、月祭以及季祭。每年阴历三月廿一举行的春祭,是一年之中最重大的祭祀之日,各盟旗都要派代表来成吉思汗陵奉祭,祭典盛况非凡。
就像成吉思汗已经不是一个简单的英雄,而是整个草原的神祇。成吉思汗陵的祭典也不只是祭典,而是蒙古文化、历史、传统、典仪的载体。人们从四面八方涌来,重温八九百年前的金戈铁马的传奇故事。草原太辽阔,比任何别的地方,更需要传奇。
“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可圈可点,可歌可泣的故事太多太多了。成吉思汗,是蒙古人的灵魂,是草原的神祇。孔子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成吉思汗也是如此,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赞,可以深思,也可以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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