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去公司和他见了面。
不知为何,面对他,我已不再像从前那般心安理得了。看得出来,对我的突然“造访”,他显然是不欢迎的。然而我却不想介意。今天对我来说是特别的日子,所以我完全可以无视他的坏情绪,酷酷地。
他领着我到了公司最底层的咖啡厅,慌里慌张像是被谁追赶着一样,绕开视野开阔的窗边,故意找了个旮旯坐了下来。这个空间是挨着安全出口的边角,用几株高出一人的绿植隔着,更像是一个独立的密室。
我们各自胡乱点了一杯果汁,他看起来还是有些惴惴不安。本来这位子是不会轻易被人发现的,可他仍小心地东张西望,真不知他是担心被别人看见,还是在等什么人。
“有人要来吗?”
“没有啊!”
他干咳了一声,起身离开了座位。
他不知为什么手忙脚乱的,目光仿佛四处飘忽不定的风儿,又似浮尘,明白无误地流露出了内心的徘徊和犹豫。我心中腾起的兴奋劲儿,像跑了气的啤酒,一点一点平静了下来。
今天早上,我在公司洗手间佝偻着身子偷偷验过早孕棒,上面赫然出现了二条红线,瞬间我的心就快爆裂了!我感觉自己立马会晕厥过去,接下来有好一阵儿,噤若寒蝉地发着抖,心里止不住地翻腾。最后还是忍不住,怀着对新生命的喜悦和珍重,一口气跑到了他面前。
我多么急于和孩子父亲一起分享这突如其来的幸福啊!虽说我们还没有举行婚礼,可我们已经约定终生,在一起生活两年多了。这是上天赐予我们的礼物!
过了好一阵儿,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回来了,但感觉注意力还是无法集中在我身上。看来他不是在等谁,分明是怕谁撞见我们在一起。虽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在这种氛围下,我是无法提怀孕的事的。为了吸引他的注意,我若无其事地说起其他话题,他也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着,发出一声感叹,不时点下头。然而,这些反应跟我说的内容根本合不上拍儿,明显是在心不在焉地敷衍。
他今天是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这时,一个年轻女人走了进来,0.1秒都没犹豫,就朝我们走过来了。女人身材高挑,面容姣好,坚定的目光和充满自信的举止都洋溢着无拘无束、自由奔放的气质。生性胆小腼腆的我,就连和那女人正面对视都很不自在。
女人边把厚厚的一沓材料递到男人面前,边解释说因为是急着找他签字才找到这里来的。她在说明自己打扰上司私人会面的原因时,视线却始终不太友好地盯着我。在初次见面的场合,这样的眼神似乎意味着挑衅,像是故意来找茬发难的。她拿过签好字的材料转身离开的时候,又回看了我一眼,嘴角轻轻向上一提,浅浅地笑了,带着几分狡黠和阴险。
我当时就像莫名其妙地被突然飞来的“球”削了后脑勺,顿时懵头转向,怕再飞来“球”又被砸到,整个人成了只“呆头雁”。我没做过半点得罪她的事儿,没必要遭她的“白眼兒”啊。再说我跟她之前见都没见过,能有什么“过节”呢?
“她是谁啊?”
“哦,我们公司会计科的。”
“谁不知道是你们公司的,对我怎么是那个态度?简直莫名其妙!”
“我也不知道啊……为啥那样……”看得出他有些不知所措,要喝果汁伸出的手也抓空了,碰翻了杯子,果汁全洒到桌子上。于是又慌忙抽纸巾来擦桌子,最后急得干脆直接用衣袖抹,慌乱中“当啷”一声,连玻璃杯也被碰落到地上了。
眼前他手忙脚乱的样子,让我感到遥远而陌生。平日里,他是个沉着冷静的人,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像刚刚那般兴奋或失态;更不会做出用衬衫袖子擦桌子这样毛躁、幼稚的举动。他一直是个沉着稳重的人,待人彬彬有礼,做事有条不紊,我也正是爱他的理性和正直,确信这样的人不会轻易变心。
然而,今天他的状态太让人费解了。早晨从家里出来上班的时候,他还啥事儿都没有呢,仅仅过了几个小时,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这该怎么解释呢?这期间,公司发生了什么重大变故让他受了巨大打击?一时间我满头雾水,只好等他恢复镇定。可他如同得了偏执症的患者,反复夸张地用力擦拭面前茶几上的水迹,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擦得一干二净之后,仍显得焦躁不安。此时的他,就像个无法集中注意力的孩子,低垂着头,来回绞着自己的手指。
本来,我一直在等他开口问我为啥突然来公司找他,然而,他没有问。我忍不下去了,开口道:
“亲爱的,你难道不想问问我,为啥到公司来找你的?”
“对啊,你来干嘛?”
他反问,表情怪怪的,看上去似乎根本不关心我来与不来。还有必要继续坐在这里跟他聊吗?我犹豫片刻,然后断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我看我还是走吧!”
“噢,要走?慢点儿哈。有啥事儿咱回家再说!”
他仿佛就等着我这句话呢!喜形于色地站起来,一点也没注意到我实际已经是在强忍怒气了。他迫不及待地起身离去,动作比我都快。
我愣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如一团尘烟瞬间飘远,有些寒心。真是哭笑不得。我本来还自以为是地想,他听到我怀孕的消息会为我开个盛大的庆祝派对,会夸我“我家奔儿头,真棒!”,“宝贝儿,真争气!”,真心为我鼓掌,可现在……这都是怎么一回事儿啊?不光连怀孕的消息都没说出口,还被一种难以名状的不安搅得心里别扭极了。莫名其妙地,我的眼泪漱漱落了下来。
他平时爱叫我“奔儿头”,虽说是因为我脑门儿特别突出,才给我起的这外号,却不难听。他常开玩笑说,以后我俩有孩子了,就叫“小奔儿头”。叫我“奔儿头”是他表达爱的别样方式,是昵称。
出了咖啡厅,阴沉沉的天空下着毛毛雨,迟迟疑疑地落在人们头上。我的心情也如出一辙,低落极了。
我只能说服自己去理解这个男人,反正他也说了,有事回家再说,等回家见面再告诉他怀孕的事儿也不迟,我自我安慰地想。
然而,不管我怎么努力往好处想都不对劲,而且让人疑惑的还不是一处两处。他分明是想隐瞒什么,特别是他因害怕别人知道我的存在而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的样子更让我不安。
他究竟在担心什么呢?
闯进咖啡厅那个女人,她匪夷所思的一笑,也像是墨鱼分泌的黏液黏糊糊地粘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真叫人倒胃口!我虽不认识她,可看她倒是早已对我了如指掌的样子。如果说她了解我,那肯定是通过他了。可他为啥要对别的女人谈起我的事呢?正常来讲,职场上的同事大可不必连私事都分享吧!我感到我和他之间的二人世界,已经被那女人侵犯,一种就要被架空的不祥预感笼罩着我。
我的第六感往往很准,甚至有点儿神。所以,我很怕自己这种预感。
说好过后回家再谈的人,彻夜未归。我准备了一桌好菜,还买了一瓶陈年红酒一直等到天亮。没等到他回来,谈话也就泡汤了。我心焦地打了一次又一次电话,可他的手机干脆就是关着机。
第二天,第三天……他仍旧没回家。
差不多过了一周,好不容易和他通上了话。他说,因为上了新项目,业务量翻了倍,忙得脚打后脑勺。不管怎么说,再忙还能忙到连回趟家的时间都没有吗?他辩解道,下属们也都加班加点几天没回家了,自己也不好回去。
尽管不可信,但也没法儿不信。反正他说忙完就回家,就等吧,该回来的人总会回的吧。
就这样,我自我安慰着,等待着,一晃过去了两个月又十多天。肚子的感觉一天比一天实了,我被死死地困在等待中,就像挣扎着不愿流入洼地的雨水,痛苦又无助。
有时我也纠结,是否应该就这样默默地等下去。可随着时间的流逝,我感觉自己的忍耐力似乎也越来越强,心想,既然选择了忍耐,还是咬咬牙忍到底吧!我一再告诉自己要忍,好像越隐忍就越贤惠,又像是已经得到了什么承诺,越是忍耐能得到的补偿越多似的。
也有那么一两回,已经下定决心去公司找他,可转念一想又不愿让自己一直以来的隐忍打水漂,也不甘心让那些费尽心思去理解他的那些日子、那份纯真化为乌有,又做罢。不,所有这些都是借口,也许我只是害怕找到他就要直面所有现实。
正因为不只是自己,还有肚子里的孩子,才更要忍耐。虽然怀孕让人焦躁不安,我却常常因为肚子里有他的孩子而安下心来。我想,孩子都有了,还能有啥问题?这样的想法让我多了几分确信和安心。那些不能忍,更不应该忍的问题分明存在着,只是我选择了视而不见。唯其如此,才能若无其事地坚持下去。
2
圣诞前夜。
我从大清早便开始等他,像是约好了一样。
这是孩子到来的第一个圣诞节,怎么能少了爸爸的祝福呢!我本想把怀孕的喜讯作为圣诞礼物送给爱人的,可等到黃昏时分依然杳无音信,直到过了大半夜,他才突然推门而入。
真不知他喝了多少酒,脸自不必说,从脖子到耳根子都红成了猪肝色。他是不是不借着酒无法面对我,我心想。毕竟他也是个人,怎么会不歉疚?我虽心含怨怼,但欣喜和感激更多。虽然让我等了这么久,但毕竟没有让我等更久不是么。不管怎么说,圣诞节他还是回来了,谢天谢地!
我默默地先放了洗澡水,打算等他洗了澡出来马上说怀孕的事儿。还暗自激动地想,今日将成为我人生中最重要的日子。
然而,他就像是口木头箱子,一动不动地杵在那儿,又像罗丹的雕塑“思想者”,表情凝重。我看出他一定是有什么烦心事儿,但没开口问。
我这人向来不爱刨根问底,除非对方告诉我,怕瞎掺和反而坏了事儿。这虽是考虑他人感受的好习惯,却总会因此失掉机会,把本来可以挽回的事情弄得毫无回旋余地,反倒造成自己事实上的责任感缺乏再不就是放任自流。
可惜当时我完全没意识到这一点。
我为了取悦好不容易回家来的他,尽量温柔地问道:
“不洗澡吗?”
“洗完了”,他心不在焉。
“哪儿洗的?”
“在……住处”。
我一愣。住处,也可说成是公司临时住的地方。令我吃惊的是他说“住处”时的表情,分明是想遮掩却又被看穿的无奈。
此时的我已极度敏感,瞬间发出金属锐器划过的尖利刺耳嗓音,吼他:
“哪个住处?你除了这儿还有别的窝吗?到底在哪儿?”
“对不起!”
我心猛地一沉。头一次发觉“对不起”这仨字竟如此地残忍卑鄙,这无异于承认了我疑心已久的全部事实啊!
“什么?对不起啥啊?是对不起另有住处,还是对不起这段时间有家不回?”
我咄咄逼人。
那人挺直了晃动的身子,艰难地嗫嚅着:“那女人……她……”
“哪个她?是在公司咖啡馆遇见的那个吗?”
“嗯,是她。”
“那女人怎么啦?”
“她……怀了我的孩子……”
这都是啥鬼话啊?我难以置信,重复着问话。
“谁?!”
“那女人。”
“你说的是那个咖啡馆碰见的女人?”
“嗯。”
“那女人为啥?她是谁啊,咋怀上了你的孩子?难不成她是你情人?”
“就算是吧,纯属偶然。”他陡然垂下头,看上去似乎老了十岁,嘴角忧郁地耷拉下来。
此时,我似掉入深井中,晕晕乎乎的。
我心里虽不想承认,可那是想否认都否认不了的事实啊!本以为,不管自己多难过、多委屈、多荒唐,只要忍耐和坚守,总有一天会守得云开见月明。哪曾想到,我靠这念头支撑自己,拼命忍耐着等他的那些日子,他竟是和别的女人在谈情说爱。
可笑的是我还蒙在鼓里,坚信自己怀着他的骨血,他决不会离我而去。怪只怪我自己,拱手送给人家欺负自己、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机会。想到自己如此幼稚,竟无比厌恶地打起了寒颤。
“那,你想怎么办?!”
他用明显比之前平静许多的嗓音接过话,“假如不是为那孩子,我也不会轻易向你开口。虽说对不起你,可人家有了我的孩子,怎么办呢?不能不负责吧?自己孩子总得认吧?希望你能理解我……”
孩子倒成他正当的理由了。他想借着有了孩子的名义,给自己违背伦理道德的放纵披上堂堂正正的外衣。
简直是不要脸到了极点。
此时,他对自己和别的女人怀上孩子的过错和责任避而不谈,却急着借孩子的名义,把自己的错误正当化,扮演对幼小生命负责的善良父亲角色;而对于共同生活了两年多的女人,却连一丝愧疚和反省都没有,就像在超市退掉买错的物品那般轻而易举,想想他这些与平日反差极大的行为,我不寒而栗。
他还不如老老实实地对我坦白、承认错误求原谅。当然即便是那样,我也未必会饶恕他,可至少会比现在被背叛的感觉能稍微轻些吧。
我已怒不可遏,大声狂喊:
“既然你说那女人的孩子是你的,你要负责,那我肚里的孩子咋办,谁来负责?”
“你说什么?”
他惊得瞪大了眼睛,眼球差点儿就要爆出来。
“我,我也怀上了孩子,都两个多月了。”
“那你为啥才说?”
“我上次去公司找你就是想告诉你,可你根本没给我说话的机会呀!”
他像只空麻袋倏地瘪了下去,喃喃自语:
“要真想告诉我,电话里也完全可以说……”
“电话说?这件事对你来说也许不重要,我可不想随意吐出口。我们的孩子千辛万苦投胎而来,我本想在最好的氛围里,和你一起郑重其事地祝福他、欢迎他呢!”
他先是双手抱着头,痛楚地扭动着身体,之后又把双手放在双腿间,拧麻绳似地绞来绞去,蜷着腰好比一只大虾;最后又像是呛了水,不规律地大口吐气,仿佛身体的每个细胞都盛满了痛感。
“偏偏……你们为啥偏偏约好似地一起怀孕呢?……让我怎么办?……”
他竟然在埋怨我和那个也怀了他孩子的女人……难道他不知道,这一点正揭穿了他自己脚踩两只船的行径吗?
真让人心寒!自己一直全心全意爱着的男人,竟然这么差劲,巨大的失落感使我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他依旧拧着身子,揪着自己的头发。
这下俩女人都怀了孕,到底应该如何决择?对他来讲,情况绝不是一般糟糕,这显然是他人生中最严峻的考验。
突然,我脑海中灵光一闪想起了什么,问他,“那女人是啥时怀上的?”
“就是你来公司找我的那天早晨,刚刚知道她怀孕的事儿。”
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怪不得那天他魂不守舍的。还有,那女人目光中的咄咄逼人,也就顺理成章了:那是怀着自己所爱男人的孩子的女人特有的志得意满,更是对我露骨的嘲笑。看来她也知道,我和他在一起两年多都没怀上孩子。所以她嘲笑我,同时炫耀自己有了嘲笑我的“资本”。他之所以能在我面前理直气壮地说要为那女人的孩子负责,也是因为早已经断定我生不了孩子。这想法一直在我心里挥之不去。
假如那天是我先对他说出怀孕的事,结果会怎样呢?会不会比现在的情况稍好些?至少他不会那么轻易地决定要为那女人的孩子负责吧!也许他会表态对我的孩子负责也未可知。
在我像个傻子一样忍耐和等待的时候,人家却一直在围着那女人和孩子团团转呢。也正是这段时间,让他和那女人的关系变得更加亲密无间。我的过失使我的孩子在争取主导权上败下阵来,成了还没出娘胎就被欺负的“失败者”。
就算是晚了,我也要为了自己孩子讨回公道。
“不仅她的孩子是你的骨肉,我肚子里的同样是,现在你想怎么办?俩孩子都是你的,只负责一个不公平吧,不是吗?”
“那你说怎么办好?”
他表面上是在问我,可我明白,他并不是真想知识我的想法,答案在来的时候他心中就有了。这只是个过场,在亮出自己的底牌之前,他装作照顾他人感受,显得有绅士风度。而走个过场而已。我怒火中烧。
“怎么办?是你们搞破鞋,那孩子当然是孽种!是私生子!”然而,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我有什么资格说人家是私生子呢,两年多来我们在一个屋檐下,虽然跟夫妻没什么两样,可也只是同居而已,并没有结婚。我和她的处境并没有什么不同。
“我跟她也是因相爱才有的孩子,那孩子也是爱情的结晶。”他是想以爱情的名义,守护那女人和她的孩子。此时我更后悔,不管不顾地大声质问:
“有女人还在外面劈腿,也算爱情?那不是爱情,是发情!那孩子就是孽种!”
“随你怎么想,反正我和她是真心相爱。”
在急于袒护那女人的他眼里,已完全看不到和我生活过的痕迹。
“那,和我是什么?难道全是假的?”
“对你的爱,当然也是真的。”
“就算像你说的,对我和那女人的爱都是真的,那你是先跟谁相爱的?”
“当然是你。”
“那我们的孩子就该优先!你应该先想想如何对咱们的孩子负责,然后才能轮到那女人的孩子。总得有先来后到吧!”
本以为他再无辩驳的余地了,可谁知他竟理直气壮地說:“你说自己是先开始的,可人家也许反而会说,后来相爱的人才是更可信的现实呢!也就是说,人家也可以说你是‘过去时,自己才是‘现在时呢。”
都说大姑娘怀上孩子都有理由狡辩,看来,同时让俩个大姑娘怀孕的寡廉鲜耻之徒更有话说呢!我紧紧闭上了双眼,眉间拧出深深的一道皱纹。
“这不是那女人说的,是你的想法吧!好,就算我是‘过去时,但孩子也能这样分?过去的孩子和现在的孩子?披着人皮你就给我说句人话!到底哪个孩子是过去,哪个孩子是现在?”
他无言以对。孩子怎么能分出“过去时”和“现在时”呢?他知道,事到如今自己已经没有返还的余地了。就算是豁出去了选择我和她之一,也势必只能选择两个孩子中的一个。他陷入了纠结。我想,对于男人来说就算选择女人容易,选择孩子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儿。这不是选答题,而是他人生中绕不过去的必答题,现在他也只有硬着头皮面对了。就算是来之前已经做好了决定,这下回去还是得和那女人绞尽脑汁想对策。
然而,我完全是在杞人忧天。他考虑了不到十分钟,便猛然抬头,快刀斩乱麻似地,坚决地说,把孩子生下来。他眼里带着几分杀气。
“生下来然后呢?”
“我来负责。”
“怎么负责?”
“我抱回去养不就成啦?”
说完,他慢慢地走到了门边,似乎觉得该说的话都说了,没必要再留在这儿。
男人果然是一种自私的动物!女人可以抛弃,但延续自己血脉的孩子,却哪一个都不能抛弃。以为“种儿”是自己的,就可以完全无视我的想法,这种骄横和傲慢,气得我咬牙切齿。更让我寒心的是,他竟然自私到完全意识不到这对女人是多少大的伤害,仅仅认为这是关乎男人的责任感和自尊心的问题。
尽管如此,我还是想留住他。我明明知道此时的自己是有多么卑贱,可为了不让孩子失去父亲也顾不那么多了。可悲的是我也无力挽回什么了,他的态度如此明确而坚决,而且当下就做了决定,也怪我实在没想到会这样。
他转身而去,背影虽显得有些慢吞吞的,可连一丝犹豫都没有,真是冷酷无情!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一点一点从我们的世界里消失,心不住地颤抖,预感这可能是最后的背影了。
我感觉自己被扔到了充满凶险的未知世界,恐惧夹杂着愤怒,直接把手中的水杯狠命地掷到他身后。
“凭什么让你养我的孩子?你以为我会把孩子给你吗?”
那个人转过身来盯着我,“那你说到底怎么办!”
“去死!干脆去死吧!”
我抓起手边能够得着的东西,一股脑儿扔向他。
这是我第一次对他发飙,本以为自己打死都不会那么泼妇,可做了一把,感觉还真没啥了不得的。
他的嘴唇撕裂了,血从裂口一直往外流。我像只嗅到血腥味的鬣狗似地,不管不顾地扑上去。猛然间,我变成了一头横冲直撞的怪兽。我的血液之中竟然藏着如此巨大的愤怒和疯狂!在恐惧的漩涡中,竟然有麻酥酥的快感掠过全身,随即,一阵畅快漫过心头。歇斯底里中的舒畅?呵呵,那真是疯狂的体验。
“缺德的家伙……咱们走着瞧!你以为我会眼睁睁看着你们过好日子?我要把一切都毁掉!”我咬牙切齿地撂下各式各样的狠话,然而这只不过是我拼命挣扎的独角戏。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在我视野里逐渐远去的背影,看上去比回来时轻松多了。看来在我这一闹,反倒让他的负疚感减轻了一些。
街上的一盏路灯似乎已完成了使命,此时正忽明忽暗地吞噬着周围的光亮;远处断断续续传来圣诞颂歌《铃儿响叮当》:
冲破大风雪我们坐在雪橇上
奔驰过田野我们欢笑又歌唱
马儿铃声响令人精神多欢畅……
对我来说,《铃儿响叮当》不再是祝福之歌,而注定会成为悲伤的呻吟留在记忆深处。
这悲伤而可耻的平安夜啊!
3
他离开了,我像被关在玻璃管里的胎儿在死一般的寂静里,蜷缩着。一天又一天过去,最初的愤怒退去,只剩下孤独与沉寂中的呜咽。
他将我们所有美好的记忆都变成了愤恨和憎恶,而后转身离去。很明显,我被他们耍了,明知自己败得体无完肤却毫无还手之力。虽说我们同居了两年多,因为没结婚,分手也就不需要任何手续。他收完自己的东西拎包一走,我们的关系就算是结束了,简单明了。房子是租的,分财产的头疼事儿也可以省了。两年间,我们一起做过的梦、那些相爱的时光,仿佛从未存在过,瞬间灰飞烟灭。
空气慢慢静止、消歇,我的意识也渐渐如死灰般冷却。唯有没有找到出口的愤怒野猫一样潜伏在血液里,毫不留情地将我身体的细胞一个一个吃掉。
我每天都在琢磨怎么报复他,然而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树林里树叶间摩擦的窸窣声、萦绕耳际的风声,甚至是黑暗褪去的细小声音都能让我竖起耳朵。有时我也会产生幻听,根本不存在的、他的声音让我不禁颤抖。这些幻听只能说明我还是放不开他。
是的,我一直无法忘掉他,像个傻子。
一天,正当灰蒙蒙的晨曦像林格氏溶液一样顺着窗户缝儿钻进屋的时候,我分娩了。是个女孩儿。我给她取了个小名叫“露珠儿”。不仅因为她是凌晨降生的,还因为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露珠。我一心扑在了孩子身上,暂时忘掉周遭的一切。
后来,从朋友那里得知,他娶了她,生了个儿子。每回听到“他们”的消息,我都会几天几夜睡不着觉。本来自己似乎已死心,忘了所有事,可躺在床上,心却时常被愤怒和委屈所填满,血呼呼往上冲,每当此时我便“腾”地从床上一跃而起,疯了似地在房间的各个角落打转转。折腾累了,便又重新把自己摔回床上,呆呆望向天花板,眼前就会浮现和他分手的那个晚上,我一个人嚎啕大哭的情景。
后来过了好多年,分手的夜晚依然记忆犹新,都没有丝毫改变,只是时间悄悄地逝去了。生活平淡也好,起伏也罢,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我活着,却一直不想再活下去。都说时间会冲淡一切,可我却无法忘却。曾经无数次下决心,凡事要往好處想,不断告诫自己什么都不要去听也不去想。可一点儿用都没有。
母亲为了劝我,专门从乡下跑来,她说再找个男人就能忘掉旧爱了。可他已经彻底粉碎了我对男人的所有幻想,我已没有信心再去找别的男人了。
“你这么年轻就自己过,娘可心疼死了。”
“你的意思,还想让我找男人?”
“有啥不能找的?户口本上不还是未婚吗?看别人离了婚的还能再找呢?你这不是善,是傻!”
“我对男人是没啥幻想了。全都给那家伙毁了。”
“那你为啥还忘不了他?”
“不是忘不了,是不想原谅他。”
“不放开他你自己要憋出病来的。听说人家过得有模有样的,就你自个儿在这儿苦捱着,傻不傻?”
“老话儿不是说么,人不报天报,那俩家伙早晚得遭报应!”
“现在这年头儿,恶人更得势呢!”
“走着瞧吧,老天爷肯定饶不了他们!”
“老天爷咋知道咧?”
“人在做,天在看!”
我情愿相信,所有人在神的面前都是平等的,“若行不义,天必谴之”。我不信耶稣不信天主,也不烧香拜佛,却从没像那段时间那么虔诚地相信过老天爷。我愈来愈像是一个接到明确“指引”的人,虽然不知道终点是哪里,但一种最终无论如何也要抵达的迫切感,主导着我的心。
4
“露珠儿”六岁那年的夏天,他突然来了,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他的两颊深陷,像了雨季里矮下去了山梁。本以为他小日子会甜得流蜜,看来他也过得并不咋样。可不是,哪能都由着你们幸福,这样人生才公平!虽然把宽慰建立在他人的不幸上很残忍,但看到他这个落魄样,我还是觉得心里好受了一些。
“来干嘛?还要脸不?”我不无讥讽地提起话茬儿。
“孩子呢?”他的目光在房间里四下寻找。
刚好露珠儿没在家。为了省下送幼儿园的钱,打孩子三岁起就把她送到了乡下的姥姥家了。
“找孩子做什么?”
“让我见一次就好。”
“你有什么脸见她?”
“我知道我没脸,可我实在想她。”
“从你离开那一刻起,她就跟你毫无关系了。怎么,突然想尽点父亲的责任了?有一个儿子还不知足?”
“没那意思,我有啥资格呢?……只不过,实在忍不住想见见孩子而已。”
“忍不了也得忍!想爱就爱,想抛弃就抛弃,想见了就来见……啥都由着你?我就那么好欺负?”
“就让我见一次吧,求你……你可能不信,我从来都没忘记过那孩子,我绝对是真心的。”
“我的露珠儿可不是你想见就见,不想见就扔进箱子里的玩偶!死了这份儿心吧,我是死都不会让你见她的,让你好好尝尝到死都无法见到自己亲生骨肉的滋味儿!”
“看来,到现在你对我的怨恨还不浅哪。”
“到现在?我就是到死,都怨恨、诅咒你!”
“是啊……是无法轻易原谅啊……”
他沉吟了半晌,又开口道:“学校打算送哪儿?要不我打听打听?至少让我负责孩子的学费吧。”
“为啥?”
“那样我才能心安一些。”
“没错儿,你只是为了自己良心过得去吧?哼,你想都别想,抛妻弃子之徒还想求心安?你就该一直受良心的谴责!”
“你就原谅我吧,行不?这些年,我也一直在痛苦中煎熬啊!”
“都是你自作自受!”
“我知道,过去的事儿,都是我对不起你!”
“少在这儿装腔作势,给我滚!”
我狠狠地将他带来的礼品原封不动地撇到了门外。包装盒难看地陷在雨水积成的小坑里。一只金发娃娃从盒子里露出脸儿来,斜睨着狼狈的父亲,似乎在嘲笑这迟来的父爱。
有时孩子会问我,“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呀?”我想对她说“你爸死了”。可考虑到这话可能会伤害她,我不得不一次次地对她说谎:“露珠儿的爸爸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等露珠儿长大,爸爸就回来了。”真不知道是不是该一股脑儿都告诉孩子,长痛不如短痛,孩子一直等着爸爸回来,我的伤口也就一直无法愈合。
5
绝未曾料到,与他的那次相见,竟成了最后一面。
差点儿成了我丈夫的那男人,与抢走我男人的那个女人,卿卿我我地开车自驾游时,意外出了车祸,撞上卡车,造成车毁人伤亡,据说车祸现场惨不忍睹。
由于是在外地出的车祸,直到过去了几年后,我才偶然间听说了车祸的一些细节。女人不幸当场死亡,男人虽勉强保住了命,却成了植物人。
消息突如其来,惊得我半晌喘不上来气儿。原本以为双手握无限,谁知刹那成永恒!
鲜活的生命因死亡而无情地凋谢。此时,竟让我有种感觉,仿佛自己与他们二人纠缠的那些过去时光,随着他们的死亡一起,被卷入动物巨大的腹中,给慢慢消化掉了。
尽管我曾声嘶力竭地诅咒他们,“去死,快去死”,可这悲惨的结局绝不是我所期盼的。然而,我却像是个知道他们终会有这个下场而默默盼着这么一天的人,心里不断念叨着“一切都灰飞烟灭了啊”,深深的内疚使我无法呼吸。
结束了,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我嘴里只是反复念叨“结束了”三个字。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为那二人香消玉殒而悲伤,还是为失去报复对象而失落,反正我一直沉浸在“彻底结束”的现实里。
尽管我无从知晓他抛弃我另寻新欢,生活过得到底怎么样,但我自认为他俩得到了所有想得到的,自然会过得称心如意。然而,被他们抢走了一切的我,过得没有一点儿幸福可言,逼得我每时每刻都盼着他们遭报应。只要我的头脑里一天抹不掉他们,我就一天都无法幸福起来,更没法放下对他们的愤恨。
偶尔,我也会猛地驚觉,我或许就是加害于他们的“元凶”也未可知。不明白自己为啥突然会有那样的想法,是因为他们已逝去,而我还活在世上,是因为生者对死者心存的些许同情吗?
虽然他们的死给我很大冲击,但是,我从没觉得他们可怜,所以对他们心存“同情心”的解释也不对。这些年,我只顾着心怀厌恶和愤懑一路走来,幸亏是那女人之死,使我能反思自己,得以真正看清自己,方能认识到“人的幸与不幸取决于自己,而不是他人”。
和我相爱的那个男人,后来选择了别的女人,我便片面地从自己的角度认定他是“背叛”,却从没想过是因为他相对于我更爱那个女人。仔细分析起来,我放不下那男人,其实是因为自己不愿承认他更爱别的女人的事实罢了,怪不得别人。
我曾妄言自己比任何人都爱他,自认为最珍惜、最爱他的人是我,当他身边却换成了别的女人,这令我绝对无法容忍。如此一来,就造成我一直回避真相而纠结于扭曲的想法之中。
也许,“爱”只不过是个借口。我或许不是爱他,只是爱那个“爱上他的我”而已,所以,我便更加依赖于某种捏造出来的东西,拼命想从中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正因为这些缘由,我一直无法放下他们,导致我专爱打听他们的幸福生活点滴,结果是越听越嫉恨。
这就是我过往的生活模式。是愤怒牵引着我,而不是爱。既然愤恨的对象消失了,“一切都结束了”的凄凉想法,也就自然交织在我的脑海中了。
6
自从听说那两人出车祸后,我便开始没来由地被剧烈的头痛所折磨。到医院照X光、拍CT,动用了所有现代尖端仪器和技术,进行彻查,仍查不出令人抓狂的头痛病因。只要头痛病犯起来,就要二十四小时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才行,我不得不辞了职。
现代医学无法解释的病,人们往往怀疑成“邪症”。母亲也信“邪”,背着我四处算卦求“大仙儿”。
一天,她从腰包里拿出折起的小纸条,像供奉神灵一般,小心翼翼地塞给我。还怕谁听了去,破了“神气”似地,拉我进小屋,压低嗓门儿耳语似地嘀咕道:“这‘符不能让人看见,藏在枕头底下枕着睡,你的病呀,就能像燕子飞过洛东江拉泡屎那么痛快,一下就能祛除喽!”
“这是啥玩意儿?”
“这个呀,是求‘大仙儿给你写的符,听说邪乎着呢!”
“妈,你咋还信这些?”
“哎哟,哪有非要信和不信的说法呐?人都说可灵了,才……你没来由地总喊头痛,娘这心里啊实在堵得慌,就当抓个救命稻草吧。可那算卦的话准得吓人,娘差点给吓趴下喽!”
“都说啥啦?”
“听我慢慢讲哈,那‘大仙儿直盯盯地瞅我半天,便信口开河,问咱家是不是有客死之人。娘就答,‘没有咧,您咋说那话呐?可他一口咬定,‘保准儿有。娘就使劲儿想,啊哟,就想起了他不是!”
“‘他?哪个他?”
“你咋这么快就忘啦?咱家这房檐底下,不是有那么一对儿出车祸的人嘛?”
“妈!”我失声尖叫。
“疯了咋的?叫哪门子?耳膜喊穿了咋整!”
“他们咋和咱成一家子啦?”
“还真别说!那‘大仙儿神神叨叨的,就像看见了似地。说那小子是你孩子她爹,那女人又是他媳妇,这么掰扯俩人都是跟咱家有关系的人。”
“就因为这,他们就成了咱家房檐底下人了?”
“嗯。”
“快别听他胡扯了!恨不得喝血吃肉的仇人,竟说成是一家人,像话吗?”
“你这丫头听不懂话是咋地?就算他们对你我来说是外人,对露珠儿来说是爹妈,可不就是一家人?”
“那,大仙儿算出来那客死他乡的鬼,来害我还是咋?”
“说那女的缠上了你,正骑在你肩膀头上,压着你锤你呐,你头痛的毛病就是那么来的。人家算得可真是嘎嘎准呐,我这像是编瞎话吗?”
“倒不知你是不是编瞎话,哎,‘大仙儿告没告诉你,那女的都死了为啥还缠着我不放呐?”
“肯定是因为你和那女的争一个男人,还都怀了他的种儿呗!‘大仙儿说那女的虽然死了,可她的魂儿不得安生,放不下自己的崽儿,在九重天间到处游荡着呢,她缠上你,是想让你帮着照管她儿子呢!你说咋办哪?”
母亲说着,似乎想想脊背都发凉,尿了裤子似地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啥咋办?‘凉拌!别听风就是雨的,净瞎扯。”
“可俺都听到了呀!”
“那你想咋办?”
“有啥法子哟?得听‘大仙儿的呗!”
母亲拿过我的枕头,拆下枕套,把求来的“神符”藏到枕芯里,然后虔诚地一针一线重新缝好。
枕着“神符”睡觉,反倒会让我每天都想起那女人:活着时掌控我的生活,死了也要骑上脖梗指挥我。难不成,我生来就是受制于这女人的存在!
细思极恐,可我还是没拗过母亲。
假如這样能撵走骑我脖梗上的女鬼,能化解我所有的不幸,那比这更可憎的事儿我都能做得出来。
可是,能好使吗?
顺着母亲,并不代表我信“神符”,只是怕一旦事情变得更糟,我会后悔没听母亲的。
我曾经坚信,“任海枯石烂唯有爱是永恒”,可当爱情遭到彻底背叛,又执念于“再美丽的爱情都难逃背叛”,可当某一天,被我所怨恨的对象突然逝去,又令我充满幻灭感。
其实,“消失”并不等于一切结束。
我又重新被那女人的亡灵所折磨。这也许就是所谓“命运开的玩笑”吧!
枕着“神符”,我依然被剧烈的头痛所折磨。
想当初我没信那“神符”,所以也就不十分介意。可母亲却嚷嚷着花了冤枉钱,得空便咒骂那个曾被她捧上天的“大仙儿”。
7
蓦然,我会心怀恻隐,是不是该让那冤家生前看上露珠儿最后一眼。
我心放宽,并非因为怜悯,只是为了从那些厌恶透顶的往事中解脱的自救之策而已。他曾苦苦哀求只看孩子一眼,而我毫不留情地赶走了他,这也让我心里一直过意不去,况且,露珠儿也有对亲生父亲的知情权啊!
我想,倘若就这么送走他,将留下我一生对他们俩的愧悔和牵绊,从而会使我到死都难以从他的幽灵中逃脱。
期中考试结束后,一得空,我便小心翼翼地对孩子说,妈妈带你去看爸爸。孩子听了,并没啥特别的反应。
“不愿意?”我问。
孩子似乎很好奇地望着我。
主动提起“爸爸”这字眼儿,这在我是头一次。
她忽闪忽闪着眼睛,盯着我瞅了好一会儿,难以置信地眯起眼问我:“真的吗?”
“真的。”
“突然间,你这是咋啦?”
“你现在也长大了……妈觉得是时候了。”
“你是想兑现诺言吧!”
若想孩子们不再被牵扯进父辈之间的纠葛,惟有如此。
走出病房门时,差点与一位个子修长的男孩子撞了满怀。
我前脚走出病房,那男孩正打算走進病房门。我一眼看出,男孩是“那个他”的儿子:柔和的眼神和他一模一样。
“你是韩锡俊的儿子吧?”我冷不防冒出一句。
“是,可阿祖玛(阿姨)您是哪位?”男孩来回交替看着我和露珠儿,问道。
“哦,我是……”立马意识到,都怪自己好端端地乱搭话,造成这尴尬场面,不过已覆水难收。即便如此,也不好对他实话实说。
反正也得说谎,我的回答无论如何不能让男孩误会,得让他自然而然地接受才好。
“啊,我是你爸爸的朋友。”我以为这么答,他会适可而止。那个年龄的孩子,大多懒得参与大人的事儿,也不大喜欢大人掺和自己的事儿。更何况,父亲已没了意识,对他的朋友还有啥关注的必要呢?
可男孩反而似乎更在意了,继续刨根问底:“怎么样的朋友呢?”他母亲唐突又具攻击力的目光,原原本本地遗传给了儿子。
一瞬间,我仿佛又回到了十六年前、遭那女人挑战的场景,不禁浑身起了层鸡皮疙瘩。一边想着,遗传基因真是强大,不禁浑身打起寒噤。
那女人虽死了,可她的音容笑貌却通过她的骨血,正活生生地存在这个世上。
我不禁惊叹!
“你,和你妈妈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啊!”这句话不褒也不贬。
“您连我妈妈都认识?”男孩并没放松戒备,继续问。
我诧异地暗自嘀咕:这孩子长相虽随了父亲,可他无所顾忌的攻击性和一旦咬住便不肯放的性格,却是和他娘如出一辙。也许是我对他妈妈仍心存厌恶,所以对那孩子也不想留下特别的善意或友好。
怕不回答他,会引起误会,我便掂量着找点儿瞎话编:“和你爸是在乡下住过一个屯子,你妈呢,是在你爸的公司见过一面。”
我的话半真半假。与那女人只是一面之交,是事实,说和他爸爸在乡下曾住过一个屯子则是瞎话。我是乡下出身不假,可他爸却是原装的城里人。
男孩眼光闪了一下,打算再开口问点别的,可这次不是冲着我,而莫名其妙地朝向了露珠儿。
“你记不记得我了?”
“你是谁呀?”露珠儿摇摇头。
“上次在‘炸排呀,你被几个小混混纠缠,不是我们几个帮你打跑的吗?”
“你也在那几个人里?”
“哎,实在冤哦!我可是冲在最前边替你打仗的呢,你还不记得?岂不是白帮你啦?”
“才不是,那天要不是你们出手帮忙,我可就惨了,差点出大事儿了。谢谢!”
“好吧,以后有纠缠你的家伙,就来找我!我叫韩星,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韩露珠!”
“啊?你姓韩?我也姓韩哪!”男孩似乎觉着实在太凑巧了,咧着嘴嘿嘿笑了起来。
露珠儿还没反应过来,呆愣在那儿。
望着俩孩子,我竟莫名地心跳脸发烧。
他俩若是什么瓜葛都没有,还一无所知地在某个未知空间里相遇,该会怎样?很难保证什么事儿都不会发生。
本来,应该帮助孩子们解开我们所留下的诸多疑问才对,可我还做不到,还是没完全宽恕那个女人,同时也不想让俩孩子知道他们是兄妹关系。
然而,世事难料!
事情的发展完全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俩孩子相互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在我所不知的场所,已成了帮助与被帮助的关系,他俩既已相识,那么如果将来在何时何地再重逢,肯定会处成相当亲近的关系。
想想都觉得别扭,令人直起鸡皮疙瘩。
坐在回家的出租车里,露珠儿开口喊我:“妈妈!”
“干嘛?”
“刚才,叫韩星的那个孩子,为啥说我爸是他爸爸呢?”
“就是啊……为啥那么说呢?”面对突如其来的质问,我冷不防找不出恰当的话来答,支支吾吾地搪塞着。
“或许,我爸是不是有别的女人?”
“我爸还另外有儿子,肯定是吧?”
“妈妈你当真不知道?”
“露珠儿啊,我现在不想谈这个话题,以后再告诉你,行不?”
孩子没再往下问。
8
他终于离开了这个世界。
他苟且挣扎了五年,见到他女儿后第二天,便像蒲公英的种子举着小伞儿,轻飘飘地飞往了天国,从此放下了一切。
带着露珠儿去看他,算是做对了。
看样子,在过去的那些日子,他是为了等着女儿,才能挺过那么久凄凉的时光。
我是靠“愤怒”勉强挺过来的,他则是因为“想念”与死亡搏斗。尽管彼此牵引生活的着力点不同,可我们是各自怀着同样的痛苦活过来的,这点却相当一致。
不幸不仅于我,对方也同样不幸福。
这就是所谓,生活对所有人都是公平的?真是看不穿命运的玄机!我的苦处他怎么会感知,而他所承受的痛苦,我又如何了解?
他的葬礼,我没带露珠儿去。
虽说对孩子不公平,但我还是不愿意让她和那个韩星扯上关系,但愿俩孩子是兄妹的事儿,能成为永远的秘密。
我也尽量回避着韩星,戴了顶黑帽子,静静地站在最后排。
出乎意料前来吊唁的人不少,大部分是他生前公司的职员,看来在职场上他有相当高的威望,所有人都为他的离去悲伤。
有个女人拿着手帕不断地抹眼泪,还惦记着死者的儿子太可怜了,往后的日子该咋办。我了解这个女人是可怜那没爹没娘的孩子,听了她和身边人悄悄讲起的故事,更让我震动:父母出了车祸后,韩星受了刺激,丢了魂儿似地不好好学习,一上初中便辍了学,和社会小地痞混在一块儿,专干坏事儿,偷东西打群架进派出所成了家常便饭。
这些话在我听来,和第一次听说他和那女人出车祸同样震惊,竟头一次从心底感觉那女人可怜。这和宽恕那女人是完全不同的情感。想来,父母原本期待着自己孩子要像星星那般闪耀,才给孩子取了“韩星”这名字,可这孩子却似乎在嘲讽那名字,成了渣子淪落到了社会最底层。
对于独自在这荆棘丛生的人世间长大的孤儿来说,假如只能走“学坏”那条路,或许那条路才能使他感觉最安全舒坦。假如这一切都是这孩子的命,也许他无论如何都无法躲过,可如果一切都归咎于他父母所犯下的生活原罪,那么对于孩子来说,实在是太残酷了。
我甚至还想到,无论如何,父母没能看到自己儿子如今的德行,反倒可能是值得庆幸的事儿呢。
9
葬礼结束后,我找到了露珠和韩星得以相识的“炸排呀”。
不知怎地,我总有预感,觉着肯定会在那个地方发生点什么,不去那里看看我实在受不了。
那个“炸排呀”比我想象得要干净整洁得多。将原木大致打磨后做成的木桌椅,洋溢着质朴的自然味道,给人带来一种舒适和安逸的感觉。主菜单是各式各样的油炸食品和汉堡包,甜点有各式饼干和蛋糕,五颜六色的手工冰淇淋引诱着人的目光。
可能多是以年轻人偏好的食物为主,店里的顾客大部分是学生或是二十多岁的小青年。
自从那天去了一次以后,我便经常光顾那里。每次去我都固定坐在一个位子上,专点汉堡和薯条。每次我都尽可能地细嚼慢咽,拖着时间,其实是守在那里,看能不能偶然堵着俩孩子。尽管我可以“命令”露珠儿不要再去“炸排呀”,但怕只怕那样做,反而会唤醒孩子记忆中的情感,所以只好作罢,打算自己在暗地里费点心神。
自从开始去“炸排呀”眨眼过了一个多月。
某天,我照旧坐在老位子上,点了汉堡和炸虾吃着。突然间,我被骤然倾盆而下的大雨声牵引着目光,看向店门口,竟意外地吓了一大跳:只见韩星带着五六名长得如“黑社会”的家伙,正往店里走着,边骂着挨雨浇了,边选了个靠门边位置的圆桌坐了一圈。亏得韩星背对着我,免得打上照面儿。
没过十分钟,又一伙儿男孩子忽啦啦地涌进来,坐在了离我不远的位子上,一股子凉气和灰尘被雨打湿的哈拉味儿直呛鼻子。
随即,两派男孩子之间发生了令人无法理解的事儿,他们应该只是眼神互相碰了一下而已,便对骂开了脏话,猛然动起了手,打起群架。先是挥拳头,既而竟有孩子操起椅子拼死拼活地往上冲。他们已丧失了正常理智,成了一群只剩下雄性嗜血本能的蠢蛋。
此刻,他们好比雷管已引爆的火药库,是绝不怕死却输不起的一帮“愣头青”。
正在此时,有一个孩子突然从怀里掏出把约一尺长、闪着寒光的匕首,逼近韩星身边,而韩星正忙着对付别的孩子,并没注意到。两伙人正打成一团,谁都没注意到拿刀的孩子。看来只有这家伙的本意就很坏。
已到了一触即发的凶险瞬间!
“韩星!”我大喊着韩星的名字,疾跑过去,拿整个身子挡在了那家伙的刀前。
这一切都是眨眼间发生的事,绝不是故意或是计划好了的,纯属刹那间的本能使然。
只觉得肋间“噌”地一下,插进锋利无比的金属,速度比医生往患者肚子上扎针还快。我本能地捂住了伤口,一股刺鼻的腥味从指间弥漫开来。正踉跄着险些晕倒,韩星拼命跑过来慌忙地扶住了我。
当孩子壮实的臂肘碰到身体那一瞬,我竟在渐渐模糊的意识里,掠过往昔的记忆,感应到他父亲那细腻却又刚劲的力量……
“阿祖玛!您醒醒!”我刚一睁开眼,韩星便急急地喊,发现自己已躺在医院。
“您咋那么拼?差点没命了啊!”
孩子说得没错,我刚才有可能送命,刀刃可没长眼睛。难道我真心想救这孩子一命?我凭啥要救恨了一辈子的情敌的孩子?怎么也讲不通啊!
此时,我想起了“大仙儿”说的话,那女人死了也要缠着我帮她儿子,可不是呢,我这不正应了那女人之所愿吗?
唉,真够荒唐的!
“你没受伤吧?”
“多亏了您,我啥事没有,不信您看!”韩星举起两臂晃了晃,嘿嘿笑了,看起来那么阳光,根本不像拎着椅子打架的“暴力”男孩。
“你没伤到就好。”
“可阿祖玛替我受了伤不是?”
“我,不打紧……”我本想说,“这是老天在惩罚我,因为不肯宽恕你爸妈之罪……”
人,总是在造孽,那么说来,对原罪的宽恕之责,该是在人,抑或是神?
假如人类果真能够惩罚人类,是“神”之所愿吗?恐怕不是。所以“神”才做主,让我这个恨他们、怨他们、诅咒他们的人,充当救他们儿子的角色吗?也许吧!这个想法在我心里一直翻腾。
肋间撕裂个大口子,缝了十多针,可内心却前所未有地安宁,想想这些我甚至觉得,这次意外不是“神”对我的惩罚,反而是拯救呢:我终于明白,过去的岁月里,我死死抓着根本已无法逆转、逆转了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的事儿,当真是错了;更醒悟到,怨越长恨越长,套在身上的枷锁也会愈加沉重。
10
一周后,我出院了。
本来,我没告诉任何人出院的事儿,可那天早晨韩星来了。
我住院期间,他一天不落天天来看我,不让他来也没用。虽然通过这次我和这孩子亲近了许多,可我还是提防与他走得更近。
“不让你来,咋又来啦?”
“我觉着,今天分别恐怕再难见面了。”
听他这话,我心里竟一阵酸楚。
拿这孩子怎么办是好啊?
韩星像是有话要说,却吞吞吐吐,来回搓着双手。
“有啥话要说吗?”
“嗯!”
“说吧,什么话?”
“我拉一下阿祖玛的手,可以吗?”韩星像是个怕被抛弃的孩子似地,在发着抖。
“拉我手?为啥啊?”
“觉得您的手肯定会像我妈妈的手那么暖。”
这孩子是想从我这儿体味到自己妈妈的温暖。
我无声地点了点头。
孩子的手迟疑着,踌踌躇躇地放在我的手背上。
“真暖啊!”孩子的眼圈红了。
我暧暧地搂住了孩子的肩背,“想妈妈了吧!”
“想又有啥用呢?看也看不着、摸也摸不到。”
“以后想妈妈了,来找我也成!”
“真的吗?”
“真的!”
孩子开心得不知咋办才好。看他这样子,不折不扣地还是个小屁孩儿。
我允诺这孩子可以随时随地进出我家,也等于是要正式承认他和露珠儿的兄妹关系。
做出这个决定后,我长久以来的所有顾虑都烟消云散,心里顿时豁然开朗。感觉自己似乎是在很久之前便已等待这个瞬间的人,坦然地接受了眼前这一切,全无任何的异样和陌生感觉。
也许,自己虽并未察觉,却冥冥之中,为着有朝一日这个瞬间能够到来,一直努力坚守着,而没有把他们从我的生活中赶走吧!
“你,洗手不干现在这些,重新上学怎么样?”听了这话,他却忧心忡忡地重重叹了口气。
“能成吗?”
“当然成啦!时光如流水,日复一日,我们现在活着的每个时刻,都已不是所有过去的时间。我们是重新开始呀……”
打那以后,我头痛病竟神奇地消失了,好得利利索索,并没特别吃过治头痛的药,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好转的,真是活见鬼!
随着时间推移,所有愤怒都过去,我终于可以过安稳日子了。
如此无波无澜的日子,人们大抵说成“平和”。
如今的我,算“平和”的吗?
责任编辑 徐海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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