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寡清

时间:2023/11/9 作者: 民族文学 热度: 23535
杨知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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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穆家子字辈的五爷也没了三年了。像有意在实现一个模糊的咒语般,穆家一同成长起来的九个子女中只有三个女儿活到了后面,到今天她们从天南海北飞回,各是鹤发鸡皮地来参加或该叫哥哥或该叫弟弟的三周年。阿訇还没到家里,现在是女人们在厨房里忙活,通过穆五爷家里那条狭长的走廊道,不断散发出炸油香的特有的味儿。五奶不在这里,她是今天的主人,正在厅里同后辈谈老年间的事,抹抹眼泪,厨房里便由离婚在家的大女儿穆雅统筹。围绕她的是些一同长起来的姐妹们,二伯家的超生,三伯家的月宜月亭,四伯六伯家没有女子,便不算了。穆雅不会炸油香,同辈的超生月宜也不会,她们于是一齐坐在厨房尽头的餐厅里,一张小床上,吸着那味道,谈她们自己的工作和孩子。锅盖一开,白气飘上来,穆雅朝厨房喊一声,姐,你炸好了放那就行。厨房里就有人的地应了一下,瘦高的身形从白烟后边一点点挪出来,脸上罩着白口罩,头发稀黄地飞在两边。月宜张着涂得鲜红的嘴唇,笑着招呼她,姐,别忙了,来坐坐。她于是也过来坐,口罩摘下来嘴巴是外凸的,唇边上方也生了和头发一样颜色的,浅浅的绒毛。穆大芝常年戴口罩,一面为了干净,一面为了挡脸,她说话的时候眼睛总是和来人错过去,仿佛一旦这样人家的视线也能从她的脸上错开,看不见那些浅黄的绒毛里头,盖也盖不住的棕色圆痣。

  床坐不下了,穆大芝一个人坐在餐桌边上,两腿并得很直。她不太听得清对面说起的话题,只偶尔捕捉到她们欢快的情绪,在都笑起来的时候,模仿一样张张嘴巴,眼神不断地来回。她已经六十五岁,融不进任何一个新世界了,在她的印象里,不论是穆雅还是超生月宜中的任何一个,都还保留着穿开裆裤灰头土脸的小模样,那时候几家人都在一个大院子里住,在城市的西边,紧靠日本人建造的友好医院。她年轻那会儿在工厂做技术员,每每骑自行车从医院边上的胡同拐进去,一拐两拐就到了一年四季膻腥不断的回民大院,院里通常是二嬸三婶带着各自的几个小孩子,忙些活计,或就只是搬了凳子聊闲天。穆大芝家是东边两排小房子,父亲死得早,家里只留下了她和母亲,好在家族大,不觉得多冷落。只是在关上自家屋门的时候,才觉得寡清。寡清,这两个字几乎伴随了穆大芝六十多年,自她刚记事起,母亲抱着她一个个家族长辈见过了,大家都偷偷议论过这件事儿,即以小孩子的面相论起,有点显老,尤其是那颗痣,在高耸的颧骨底下太显寡清。又大约是因为穆大芝常年不做表情,嘴角不断向下掉,法令纹也比其他人深,看起来更不好亲近。她总因此暗暗觉得委屈,年轻时候还对着镜子努力练习过几回,怎么笑,怎么看人,牙往哪边咬,老了老了才有些满意地去看同辈的亲属们,没一个不是这么老的。可几十年的时间毕竟就在寡清的结语中过去了,人的性格亲近还是不亲近,成为再没人计较的话题,唯有她自己解不开。穆大芝总还像小孩子时候那样偏着头,不吭声想事情,在熙熙攘攘的声音里,越发投入地想,一会儿是她自己过去前厅呢,还是等人来叫?虽说和穆雅月宜是一辈人,年纪和她们妈妈也不差几岁,把她摆在这儿,双方都不自在。

  超生的年纪和穆大芝还有些赶得上,她们而今的境遇也有几分像,即因为都是家里的独女,各自担着照顾家里老人的事。大奶奶和二爷这两位她们头上的老人,年事已高,起居不便,二爷还好,是这几年才倒下床来的,不似大奶奶,在床上卧了三十几年。超生逮着机会,觉得可以向大姐取些经验,于是下巴往上抬抬,提醒穆大芝回神,问着,姐,大娘这几天怎么样?她这一问,另外几个女人也把话头打住,纷纷望过去。穆大芝回答这问题像回答一声谢谢一声好似的,经的次数太多了,想也不用想,毕竟三十年来,自己天天回到家里就见到那张床,母亲硕大的体态就像座黑山又沉又重,只有眼珠随着她偶尔缓慢地转。成为生活里的常态了。她说,还和先前一样,顺嘴也问了二伯的病。超生唉声叹气说,岁数都是太大了。天天在家输液,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在市里第一医院工作的月宜月亭姐妹,眼神对了一刻,由姐姐月宜说,我找个岁数大的护士去家里吧。超生别过脸,做出很不用这么麻烦的样子,她早些年纹坏了的两条青黑色的眉毛,一到激动时,便毛虫一样扭在脸上,有些凶神恶煞地连连摆手说不用,他不喜欢外人来。穆雅听了则默默想到自己家里,父亲病逝前那一段全家低压持续的日子,谁捱过,谁才知辛苦,颇为心疼地捏紧身边超生姐一双粗手。超生于是落了几滴眼泪。几个女人想把话题岔开,可谁也没有使对力气,越想岔,越都只想到年年冬天,家族里那些熬不过的老人们,一个个枯叶一样地掉了。她们这些做小辈的,现在除了各家的丧事,也再没儿时那般齐聚的机会。刚刚她们说笑的那一阵,穆大芝插不进话,现在她们哭成一团的这一阵,她一样也哭不出。毕竟她的母亲还健在人世,八十七岁呀,便是今年冬天熬不过了,人家也会说喜丧,不要哭。人一旦病下三十来年,就什么同情都耗光了,这道理她懂。

  再没人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了,再没有相关的话题。穆大芝轻飘飘地起身,大家都以为大姐去看油香了,她不放心,那东西只有她还知道怎么做。可穆大芝走过狭长的厨房,没有停留,油香好好地盖在锅里,只等着大家临走时,再各家分上两张,她的工作可说全部结束了。她在门口站住了,寺里的阿訇们共来了三位,都是家里熟悉的,正由男人们接上楼来,就在穆大芝的身后,一位位推门进来。人群很快便拥挤到穆大芝身边,形成小小的包围圈,五奶以主人的身份站得离阿訇们最近,一边用手绢按眼睛,一边认真听着阿訇们的开解。人越挤越多,穆大芝感到自己应该往边上让让,可一让,就让出了几道人墙。等她再想进去,最外围的男人们已经互相点起了烟。她回身看看,一些叫不出名字分不出是谁家的孩子,正在各个屋里追逐,跑跳。他们把她的心都跳乱了。穆大芝走到空旷了的大厅里,在侧面的沙发上找位置坐下,不时告诫一两句,对那些孩子伸出没有指向的手指,慢点跑,别闹。他们又一阵风一样地刮回来,掀起欢腾的噪音。她还在指挥,别跑了,别。阿訇们被再度推到了当首,一行人浩浩荡荡仿佛一支军队,转移阵地,这一次他们又回到客厅里,要让沙发给阿訇和长辈们坐。穆大芝见状忙要站起来,五奶顺手按了按她肩膀,说,大芝,你坐你的,我站一会儿。穆大芝终于如愿以偿地介入了家族的中心位置,五奶作为未亡人倚在她的沙发扶手上,一下下地抽泣。她又劝不住,又坐不安。直到寺里地位最高,资历最长的马阿訇把眼光第三次落在她嘴上的时候,穆大芝才黯淡地站了起来。她说,我去看看油香。五奶擦着她的身子坐下,他们的声音又一次远了,有关接下来的仪式和去坟地的车辆安排,七嘴八舌。

  人太多了,人和人的关系也太复杂,像个把所有人都兜住的网,在从社会中任何一层不慎跌落下来的时刻,都还有这最后一张网,万全地把你兜进亲缘结成的怀抱里。穆大芝最后还是回到了厨房,因为她突然想明白,自己之所以找不到能呆的地方,是因为自己一开始就没呆在对的地方。如果她一直守在厨房里,便会不断有人主动来寻找她,问她一些事。她不知道自己今天是怎么了,这道理按说几十年前她就比别人明白,才一直这么单着,单也单出了高贵来。母亲总是说,你不要去想不本分的事儿,她患病的心态最终演变成不得不抓牢的一股底气,向女儿身上一年一年抓取着,她告诫大芝,咱们家是整个穆家的大房,打头,掌舵。你不把我照顾好,家里没人能容下你,社会上还能容下你吗?你做梦。穆大芝信着这些话,后来果真就越来越不爱做梦,即便做了,也總是一种梦,那就是哪一天她也能被人捧在当中间儿,被话挤得里三层外三层,回不过来。可但凭她要说话,哪怕话有多不完整,多不流畅,也会被众人小心翼翼地收集着。他们会专注地望着她那张受尽误解的脸,连对上头存在着的那颗痣,也充满怜惜。

  从北京赶回来的三姑奶到厨房来了。她今年七十多,头发仍很黑,有一点儿白都抓紧去染,穿着女儿新给她买的黑高领毛衣,身段还能看出来。她说话总是细声细语,有点嗲,年轻时从家里偷跑出去参军,在军队上了学,找了革命伴侣,后来又在北京下了海,生活算是顺遂。她看见穆大芝炸好了的油香,竟像从来没吃过一样,新奇地凑过去,这是什么呀?穆大芝让让,说,油香,刚炸好的,一会儿你们带家去。三姑奶笑着点头,说,大芝你也好些年没见啦。而穆大芝知道她的世界和自己相隔太远,总见也不会有意思,她越亲热,她越感到惶恐,就像一样也忘了自己只有几岁时,那个身材高挑,爱穿布拉吉的小姑姑是如何在院子里陪自己跳皮筋的,她们跳的满脸都是土。三姑奶叹口气,像是自言自语丢下一句,见一回少一回啦。穆大芝不知回什么,只等到对方狡黠的一个笑,像个老妖怪。她不再理会大芝,只是孩子一样盯着铁黑的大锅,低头咽唾沫。大芝说,我给你撕一块儿。三姑奶轻声拍了下手,欢喜地接过滚烫的一块,叮嘱说,蘸点白糖,多点儿。掩着嘴往口里放,这是小孩子们最爱的吃法。她走以后,穆大芝听到餐桌边上月宜她们说,三姑看起来也不好了,糖尿病天天打着针,年前进医院,大夫说是不忌口,早晚的事儿。穆大芝立刻想到刚才的事,想到下一次自己和家人们聚会的理由,可能说不定是二爷或三姑奶中的哪一个了。她赶紧搓搓手上的糖粒儿,把锅盖重新盖严实。

  接杜瓦了。穆大芝最喜欢的聚会环节,因这个环节最显辈分,她就像是手握贵宾票的客人,不用急,不用攘,别人急别人攘也没用,只属于她的好位置就等在那儿,是人血统里带的。穆大芝坐在所有和她一辈人的位置中最靠前的一个,她姿势准确,经验丰富,总有弟弟妹妹在这时候悄声问她,姐,一会儿念啥来着?她便低着头,以同样亲昵的低音教给对方,念阿米乃。在众多穆氏子孙之中,穆大芝是最勤于学习教义的,她坚持每天做礼拜,去寺里,或在家中,洁癖般将与自身有关的一切清洁到底。马阿訇最先开始,然后由年纪小些的两个阿訇们交替着念几个长段,子孙们跪满了大厅的所有地方,连两个相同的卧室里也有人在,孩子们被严厉地要求保持安静。几个在世的辈分最高的老人,除了二爷没有到场,其他都跪在了第一排。穆大芝亲眼看见三姑在排尾跪着跪着就哭出声来,她人在摇晃。三姑的两个儿子忙上前去问情况,听见她断续地说疼。阿訇们念经没有停,这是大忌,一般不会停,鲁罕儿在听呢。可穆大芝仍在说阿米乃的时候声音哆嗦了,她不知道三姑到底有没有事,事和自己有没有关系,她只看见三姑家的人都匆匆走了,三姑被儿子背着离开,嘴咬得很紧。

  杜瓦接完后,就是去坟地。中间隔了一阵,是大家都低声议论。这次的主人,五爷家的儿子穆非从门外送完三姑一家人后,气喘吁吁上楼回来,简单说明了情况,三姑好像是吃什么甜的了,一时没忌口。五奶接着从厨房里出来,她手里提了几个塑料袋的油香,分好了,交给几家的人,从坟地回来后大家好各自带上回家。穆大芝家也算一份儿。看着五奶过来的时候,穆大芝头低得不能再低,她轻声嘟囔一句,我油香里可没放糖。五奶愣了一刻,这对话只在她俩之间,她像是听了个笑话,亲热地拍着大芝的后背,像安抚一个和自己同龄的姑娘家,咬耳朵道,别多想,她兜里自己带的糖。糖纸都翻出来了。你说你呀。

2



  穆大芝每天的生活线简单,包括三个核心事件点:照顾瘫痪母亲,去寺里做礼拜,到晚上吃完饭,各家走亲戚。近十年,亲戚少了,不是死了就是远走,总归都是离开,她夜里就比较空,爱想过去的事儿,顺带记点东西。笔记本是年轻时厂里发的,像穆大芝家所有东西一样,一个塑料皮的封面也被她勤着擦拭,只有颜色掉了,其他都保存完好。母亲瘫了快四十年,怎么着急,又怎么不着急?早过了规律的有效性。可那时候,穆大芝和同事王启明心里坚信的确是凡事只要抗争,必有变天的时候儿。穆大芝不敢把他们的事讲给母亲,就连王启明也多番被她叮嘱,不要露出太亲近的意思,她对两人的关系始终没有保证。王启明最后在她家那个小区外边的胡同里等了两个晚上,到第二个晚上仍不见穆大芝出来,便蹬上自行车,永远不再来。穆大芝忐忑几天后打电话给他家里,王启明却说,不高攀了。我是个男人,社交应酬多,朋友也多,不可能在外面别人给我夹一筷子那个肉,我连碗都不抬一下。而且,我也不想让以后的孩子打出生起,就比别人少一个选择。她便慢慢把电话移开,听母亲在房间床上不断挪动着,露出半块后背,喊她来擦身。

  又到中午,穆大芝走进母亲房间里,看见床上那摊巨大的人形,母亲肥胖,体重,加上常年穿黑衣服,便有些岿然不动的重压感。她在床边背身坐下,手里捧着加热过的米糊,用勺子一下下舀凉。不吃。母亲在身后传来话说。穆大芝继续舀着,现在母亲是连粥也喝着费劲了,只有吃糊,菜糊肉糊,一些稀稀烂烂的东西,让素来吃东西喜欢干干净净的她看久了犯恶心。不吃。母亲沉吟。就把早上剩的半碗吃了,来,两口就吃了。她慢慢把母亲的身体转过来,慢慢往上扶,再往身后塞一个枕头,总算坐住不倒了。从母亲嘴里张出一条细细的小缝,米糊顺着勺子往里滑进去,穆大芝用毛巾时刻准备着擦。喝完一口母亲便要往下倒,她想躺着,她总是每日每夜想躺着,开口不论是吃饭还是说话,都成为她越来越不愿意支付的体力。穆大芝用一只胳膊横在她后背上,继续支撑,说起她上午接了个电话的事,是三姑家来的。母亲拒绝再张开口,她猛然盯着穆大芝。是三姑家孙女要结婚,请吃席,没别的。穆大芝焦躁地说,随即又说,在古兰轩订的,那还挺好。要是和月宜家姑娘结婚订的一样是家汉民饭店,我就不去了。妈你是不知道,现在吃席能去挂蓝幌的饭店的,真找不出几家了。我上次去五叔家,听穆雅和超生还说呢,回民饭店里见天儿吃馅饼羊汤的多是汉民,回民反倒少见了。

  过去她和母亲传达这些亲戚里道的见闻时,两人还有交流的意思。可近些年随着母亲衰老的加剧,穆大芝悲哀地发现,她的听力和记性是越来越不好,那意味着自己失去了一个最重要的听众。尤其是近些年穆大芝对于外界的变化积攒了满肚子的不理解,这些不理解如果连说也说不出来,那么她怎么还能一直安慰自己,虽然一辈子独是独了点,到底明白又利落。她只需要求得道理,知道真理是始终掌握在自己手上的,比如经上一行行明白晓畅的字,她既念得出,便一定做得到,而族人也应该都向着这个方向去。可说到底,一辈子因为守着一个界限寡清终生的人,整个穆家也只有她一个,穆大芝每逢看向周遭,总是羡慕又不羡慕,后者占得的比重和频率更大。只要每天她一走进清真寺古朴的院子里,跪在殿堂的白氈上,阳光自斜窗落进来,听身后陆续有人跪下,她眼前便什么也容不进去了。阿訇们看见她来,点头,问好,她也是一样,她坚信他们是彼此的监督,在这座汉回几乎很难见出区别的东北小城,他们是少数人中做少数事的几个。

  妈,你再吃一口,把底儿吃了。她喊了几声母亲,对方像早已睡着。穆大芝把碗筷收拾干净,从厨房里出来,解开围裙换衣裳出门。还不到晚上,可三姑的死讯早上就到了,三姑家来电话说他们是清晨从北京赶回来的,一路把人送回了寺里,发送是明天一早。穆大芝不等人叫,这场面于她是极有经验的了,主家人虽不说,今天一天寺里也有的他们忙活,作为全家的大姐,她理应出现。三姑走得匆忙,算日子就是从五伯家办三周年那天开始,病情急转直下。她再不敢多想,更不敢告诉母亲,几年来与母亲同辈的所有老人的离世母亲都不知情,可大约她也能猜着,穆大芝不说,母亲也就不想去问,去讨伤心。穆大芝穿了一身深咖的棉服,灰裤子,白口罩,黑格围巾,老棉鞋。咯吱咯吱在外头踩着雪路往清真寺去的道儿上,那天三姑钻进厨房里向她要一块油香的面孔还就在眼前,叫是三姑,论年龄也没比自己大几岁,小时候她们不是还玩在一起吗?那时候三姑一跳皮筋就让她来抻绳,穆大芝木头桩子一样站着,看三姑跳得像花蝴蝶一样,永远的孩子气。她还朝自己喊呢,不是不让你跳,你跳不好,你抻绳行。穆大芝想到这里,脚步慢下来,她也知道自己有许多事做不好,可你们就真的做得好吗?起码我能管住嘴,管住什么都能行。可你不行。她安慰自己不必和死人较口气了,可步子就是越来越慢,丧失本来的积极性。

  只有到了第二天葬礼,跟车去坟地的时候,穆大芝心里才松快一些。这是一个月来她第二次去回民坟地,同车的亲戚很多也和她一样,从五伯的周年到三姑的下葬,都有应接不暇的感受。人的悲伤渐渐为频繁的同生死交涉,转为接受和利落的应对。坟地在城北,荒树蔓草,几乎没有管理。不像汉民庄严肃穆的殡仪馆,一款又一款规整的小墓地,这里没有烈火和哭音,更不见高耸的长烟囱。只是一个个大小有别的土包子,墓碑上字体是蓝色的,刻着不超过五家不同姓氏的碑文,亡者和亡者之间似乎从碑文上就可以寻根溯源,俨然庞大的族群,人可以在死后寻觅到失踪多年的祖先或姊妹、兄弟。今天是三姑下葬,时间比殡礼花耗的要多,在阿訇念经的时刻里,她避免着不去看三姑被白布包裹得很小的身体入土的画面,她走开了,站在外围。五奶一家人只剩了五奶自己,年轻人都回到他们的大城市去,现在她们两个站得很近,境遇也很像。五奶一样不想去看,她没走几步就到了老伴儿的坟上,抓着上面的枯草,一把一把揪除干净,穆大芝也去帮忙。五奶捉住她的手说,不用了,没几根,上次来都清理得挺干净了。走,我跟你去大姐坟上看看。穆大芝点点头,她们相携往坟墓的深处走去,新坟都在外围,穆大芝母亲的坟早十年前就备下了,被围在了很里面。没立碑,只有两个不起眼的土包,一个是穆大芝母亲的,一个是穆大芝自己的,几场雪下来,荒草长在上头成了破败的景色。你看,还是大爷的坟修得最气派,那时候功夫比现在做得细。五奶说的是穆大芝的父亲,穆家大爷,死得最早,当年他下葬时,五奶还没嫁过来。穆大芝转头看看在母亲坟包边上埋着的父亲,石碑干干净净,蓝也新漆过,足见她自己平日里来过许多回了。她摸着石碑,说,是啊,这点还没亏待他。五奶说,到时候给你妈也修个气派一点的,苦了这么些年,我有时一想都替你们掉眼泪。母亲也是苦,自父亲解放后作为反革命被枪决以来,她一直守寡不说,到中年遭遇车祸,稀里糊涂地瘫了几十载,又偏偏寿数这么长。穆大芝发现母亲的坟上也不怎么生草,倒是自己那个,有点疯长,大约是新翻土的缘故,便很专心地拔起来。她不求日后自己的坟墓气派,也许根本没人用心去料理了,只想干净一些,看着清清爽爽的,坟也要有坟的规矩。可五奶似乎猜着她的心思,保证说,大芝我跟你交个底,往后不管你怎么着了,家里这么多人,都不能忘了你。穆大芝别扭地看了她一眼,笑了笑,想不出回话。

  再过去几天,五奶给穆大芝去了一个电话,托她也转告大姐,穆家又要添人进口了。她的孙子明年开春办喜事,小两口在大学里认识,女方工作不错,在机关,本地人。穆大芝有一个最关键的问题要问,不知怎么开口,五奶却自己叹口气来,说,是个汉民。现在也不论了,孙子喜欢就行。咱不看人家这个那个的。穆大芝只能说,可以,行。想了想五婶对自己几次的照顾,顺理成章又道,那啥时候办你提前告诉我一声,我去你家炸油香。对方在电话里连说了几个不用,好像在捂着嘴笑,笑得穆大芝一头雾水,听电话里说,大芝呀,现在年轻人不兴那么过了。我这还得订机票呢,手忙脚乱的帮不上忙。你猜怎么着?他们要去泰国一个岛上办婚礼,有海有别墅,我就跟着去享福了,等回来给你们看照片儿。干脆,给你们洗上一份儿,一家一份儿。穆大芝放下电话,心里不知道在转着什么滋味,一直转到了晚上,母亲在隔壁房间连喘气的声音都听不见,屋里就只有她翻着笔记本,刷刷地响。她翻出1964年的一天,五伯也是从外地写信告诉家里,他要娶一个汉民。信里夹着一张烫了头发,描眉画鬓的女人相。真岁月如梭,这女人要四世同堂了。

3



  住在老小区的人们到了供暖季总要做出一个选择,要么四处跑,想着怎么把屋子变暖;要么在屋里等,等其他人谁忍不了了,去跑这些事。穆大芝多年来一直在等,白天盖着棉被坐在沙发上,戴手套按遥控器,按完了就把手缩回去重新捏住被窝里冰凉的双脚。她像个被棉被包裹着的寄居动物一样,不轻易移动,努力聚精会神关心电视机里他人的生活,来分散自己对生活的注意。只是时常还要去母亲房里看看,怕她冷,床上安了电热毯,是要加小心的东西。

  偏偏这一个月里母亲突然勤着叫她了,过去一天也没有三五句话的时候,现在却总想办法让穆大芝在自己床边多留一会儿。母亲开始重复着询问很多事情,比如五伯还在北京吗?月宜到底嫁了回,还是汉。有些事穆大芝原模原样告诉给她,有些事她故意说得南辕北辙了,母亲到年底就八十七了,不敢试验她的承受力。这天早饭刚吃完没一会儿,母亲又在房里哼哼,穆大芝把电视音量一直调得很低,这让她听见一点动静都能立时反应过来,赶过去。母亲问,大芝,家里有面没有。穆大芝一听,母亲的食欲让她挺惊喜,说都有,还想吃?母亲淌泪说,想,想吃你炸的油香了。

  穆大芝脸上的喜悦立时掉下来,像宽慰一个胡思乱想的小孩子一样,她上床去搂着母亲,娘俩热乎乎地抱在一起,臉贴脸。如今她们都是一样的老人了,一生中最多的时间都是两人这样伴在一起过去的。母亲抬手,想摸摸她的脸,只费力够着了女儿的下巴颏,那下巴也不是尖溜溜的了。穆大芝心里不是一点猜测没有,母亲这段日子来得反常,都有点人之将死的意思,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母亲可能的死讯竟让她对眼前一切,都充满暗暗的细腻和柔情。那终将来到的日子像油香出锅前,向四面溢散的白气,时常诱惑着她的心去开锅盖,或者,再等一会儿吧。母亲在她怀里小声哼哼的时候,她听着,耐心地哄着,让我们继续等待为主的安排。可这个消息毕竟已经显露出端倪,穆大芝哄完母亲,蹑手蹑脚回了自己房间里,又裹上一床棉被,小心去按床头电话上的按键。她分别给二伯家、三伯家、五伯家还有北京大姑二姑家都报了一遍信,说法都是一样的,这个冬天,我妈看着不好。几家人便也如出一辙地在电话里忧心起来,都说过两天来看看。

  可这一天,突然响起的电话却将穆大芝心中那一股痒酥酥的等候中断。电话是超生来的,说二爷昨天在医院里抢救,没过来。人现在躺在寺里,明天发送。让大芝直接来寺。她听完又一次全副武装,戴着厚厚的口罩推开母亲的房门,说要出去买点菜。母亲背身睡着,有点打哆嗦。穆大芝忙把电热毯给她插好,又从后面拍抚了几回母亲的后背,把被脚掖紧。自己刚才接电话时一定是哭了,就不知道母亲听没听见。穆大芝眼睛还酸着,走到清真寺那条路时,再也忍不住,一个人站在马路拐角上掐腰呼吸了半天,眼泪涌出来。她希望母亲不要走得这么靠后呀,再耗下去,没人会在她的葬礼上出现了。除了那些老辈们,年轻人还会为此而回来吗?接杜瓦时如果只有自己捧着手该怎么办?一抬头,便觉得开阔的门也狭窄起来,怕走不好撞上墙。寺里收容亡人的小铁门开着,门里不断冒出熟悉的喧哗声,交融了哭泣和叙旧,久不见和再不见。她把鼻涕擤干净,再挂回口罩,一一寒暄后,接过二伯家子女递上的孝带子缠好,往里走。留给亡人和家属的房间分别有两个,两间挨着,家属那间面积不大,有个火炉子,供孝子贤孙守夜时度过。她熟悉的二伯躺在隔壁,已被白布苫了全身,等子孙最后闪个面儿。穆大芝带着弟弟妹妹们一个个进去,她盯着二伯的脸,心里想着我父亲活到今日,样子大概也就是这么个样子,眼泪因此更多。超生见她半天没出来,推门去看,一眼就看见穆大芝脸埋在自己爸爸身边,哭得提不上气。穆大芝被妹妹搀起来,不对症地听着种种劝慰,除了超生自己,没几个人真的相信穆大芝会哭嚎到过分的程度,她似乎素来没什么伤心,没什么不伤心,那张脸写满的都是戒律。穆大芝眼看周围没什么自己能再帮着忙活的了,她已经留到最后,早应该回家去。可她最后还是想到了叮嘱一下其他人,尤其是五奶,凑她耳边说,我看我妈这回,是真的不好了。她昨天还跟我说,二伯请她下馆子呢,二伯就是昨天没的。五奶便若有所知地咬咬嘴唇,示意她别说了,别想了,一副果然不好的样子。

  既然晚了,她也就没去买菜。后来她想没去买菜也是不对的,如果她去了,就有可能碰上邻居,明白发生什么好径直往家赶。而不是像她随后那样,一拐两拐到了劳动湖边上的广场,还一级又一级地爬到了台阶上坐下,让从自己家中飘出来的浓烟在她眼里看着,和工厂烟囱飘出来的感觉一样,都向西,都发黑。她大约坐了有二十分钟,然后才让眼泪完全干涸,心境的黯淡在她这里还从没有像今日这样全胜过,她找不到任何一点儿其他的事情可以平衡掉它。在她前面的台阶上,两个穿着她家附近那所初中校服的小男孩小女孩正坐在一起玩手机,放出轰炸般的动静。穆大芝站起身,充满嫌疑地回头看了两个孩子一眼,他们立刻低下头去,在她身后各自抛出低声的脏话。穆大芝不断心说,也是没什么劲了。

  她不必上楼去,没到楼下她就看见那道烟正奇迹似地在放大,从她家里的方向,直吹到她脸上这个方向,她甚至在灰尘里闻着了熟悉的体味。一股死气让她突然坐下,腿还没摆好位置,左右压得很疼,却感觉再没有一点力气可以把人撑起来,移动一下了。接下来她心里那股一直痒酥酥的感觉完全不见,让她痴愣,不敢相信难道曾有这种感觉吗?她先想到母亲是瘫痪的,也许母亲已经觉得很热了,已经热得睡不着了,可她够不到床下的开关,只能让电热毯一直烧着,接着穆大芝明白自己今日似乎注定要晚归。炼狱已经降临了,就在她身上,有天意最严重的玩笑和魔鬼最善意的拨弄,她勤勤恳恳服侍母亲这么久,却几乎是亲手把母亲烧死的。世上一切喧哗的声音都登场了,她先是被人扶起,被动地摘掉口罩,而后嘴唇哆嗦不出一句整话,越着急越说不出来,可所有人眼里都无不是带有同情地耐心候着,像她长久期望中的那个时刻。没事,没事的,都会过去。老人家年纪大,算喜丧,算。穆大芝感觉天旋地转,周围尽是她不认识的人,可这场合里该有阿訇,该有跪成一屋子的小辈们,该有寺里那个浅绿色的长盒子。它装过五伯、三姑,今天还装过二伯,明天就要离了那盒子被安排到地下的土室里……人都是一个个这样走的,那些在穆大芝面前彩排过无数次的流程,她和母亲一直在等候上场的地方,怎么?这时,被火警和看客包围着的穆大芝,突然尖叫一声,她瞪着两只鱼眼睛,外凸的嘴唇变紫变麻木,大脑正费力接收一个事实。母亲在哪呢?人们无法拦住她往前冲的力气,穆大芝几乎是奔跑,直到楼底下被两个警察左右抱住了,她又惊了一跳,哭破声地捶打他们,要他们不准靠近她。最后只能哀求他们放下自己,她不再往里跑了,她只想确认一下是真的吗。警察寻思半刻,从口袋里掏出纸巾给她,以过来人的语气道,咋才来?也不配个电话。你母亲送医院了。那么大岁数了也,直接化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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