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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坡好个秋(小说·“我和我的祖国”征文)?

时间:2023/11/9 作者: 民族文学 热度: 21537
向本贵(苗族)

  

上坡村的事情很难办



  张兴祥来到上坡村的时候,已经下午了。去乡政府接他的是上坡村的村支书村主任一肩挑的王成旺。王成旺五十来岁,长相却有点着急,不知道的人说他有六十老几了。王成旺还有点闷,两人坐在载客的三轮车上,张兴祥喋喋不休地问个不停,他却像是抛在河岸上的蚌壳,怎么问他死活都不开口。问得急了,他就把头扭过来看了张兴祥一眼,皱着的眉头能把一脸网状样的纹理拧起,那样子就又年长了几岁,五十来岁俨然成了七十多岁的老人。

  张兴祥问的当然是上坡村的事情,人口、田地、收入、空巢老人和留守儿童,贫困户的建档立卡等等。张兴祥是单位的主要领导,工作忙,原本是不会来乡下扶贫的,却是因为上面对扶贫工作抓得紧,市里对有扶贫任务的单位提出具体要求,对口扶贫村的脱贫致富要纳入单位的工作考核,年尾市里还要组织人马去村里检查验收,五改三整二精准一样不达标,都要通报批评。使得有扶贫任务的单位格外地紧毛了。张兴祥当然是信心满满,决心要在这一年的扶贫工作中做出成绩来,交一份光光彩彩的答卷。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王家门前的禾场,女人孙小妹笑笑地迎出来,王成旺也不介绍一下,只是把肩头的帆布挎包递了过去,孙小妹一手接过男人手里的挎包,另一只手伸过来,把张兴祥肩头的袋子也摘了去,做着笑脸说:“欢迎你来上坡村扶贫。”

  也不知道女人的这句话触动了王成旺的哪根神经,突然就开了口:“上坡村的事情很难办。”眉头仍是拧着,沧桑的脸仍是板着。

  张兴祥心里不由咯噔了一下,想问明白这话什么意思,王成旺却不见了。孙小妹把张兴祥迎进屋,说:“辛苦了啊。快吃饭,吃了饭就休息一会儿,厢房里給你开了个铺。晚上还要开会呢。”顿了顿,又说道,“我们家成旺说了,你吃住就在我们家。农村的条件比不得城里,这一年,有你干部的苦吃了。”

  张兴祥说:“我叫张兴祥,往后就叫我老张吧。”

  “那怎么行,干部就是干部,怎么能叫老张,没礼貌啊。张干部,怕才三十多岁吧?”

  “孩子上高中了。”

  “你看,国家干部就是不出老,哪像我家成旺,走出去人家叫他大爷。”孙小妹这样说着,自个儿哈哈大笑起来。

  夫妻俩,一个是闷葫芦,一个是唢呐口,过日子或许别是一种风趣。张兴祥却是被刚才王成旺说的那句无头无尾的话弄得格外紧张起来。

  饭菜摆在桌子上,冒着热气,特别是那一碗腊肉,浓郁的柴火香味直往鼻子里钻,让人流口水。

  张兴祥问:“王支书呢,一块吃饭啊。”

  “可能是叫人去了吧。你饿了,先吃。”

  张兴祥当然不会先吃。等。眼睛没休息,要认真看看这个自己要住一年的家。木屋有点旧,还被烟火熏烤得黑不溜秋,却是收拾得干干净净,城里人有的电视机电冰箱家里都有,煮饭用的电饭煲,柜子上面摆着一部电话机,门前还有一辆半新旧的摩托车。看得出,支书家的日子已经到了小康水平。

  不多一会儿,门外面有脚步声,王成旺回来了,后面还跟着一个中年人,高高的个子,有棱有角的脸面,跟王成旺一样,眉头也是紧紧地拧着,张兴祥对着他点了点头,他也没有回应。勾头吃饭,抬头夹菜,也不说一句话。张兴祥甚是纳闷了,上坡村的男人怎的这般性格,一个闭了嘴的蚌壳,二个还是闭了嘴的蚌壳,也只得勾着头吃饭。好在农家菜的确好吃,心里的一丝不快也被冲淡了许多。

  当然,张兴祥还是由不得要琢磨琢磨的,王成旺把这个中年男人叫来吃饭什么意思,这是个什么人。

  “不知道农村的饭菜合不合张干部的口味。你吃啊,别做客。”还是孙小妹在一旁不停地说着话,还不停地给张兴祥和那个人夹菜,不然这餐饭吃得真有点索然无味的。

  张兴祥还没吃几口饭,中年男人一碗饭已经吃完,放下碗筷走了,前后没有三分钟。王成旺也不吃饭了,放了碗筷跟着出门去了。

  “张干部你慢慢吃,别管他们。”

  “两个什么人啊。”张兴祥心里嘀咕,嘴里道,“还没问呢,你们家几口人?”

  “儿子儿媳在广州打工,前年儿媳生了孩子也不肯送回来带,打电话么,他们就寄点钱回来安慰我。我在电话里骂他们,寄钱回来我就不想孙子了啊?”过后就又唠叨个没完没了,说她想去广州看孙子,又抽不脱身,“当的村领导,整天忙得两脚不沾地,我走了只怕饭都弄不上口的。”

  吃过饭,张兴祥准备去厢房休息一会儿,从堂屋过,却又停下了脚步,中午睡惯了的瞌睡也没有了。他是被堂屋壁板上贴的红红绿绿的宣传栏吸引住了。直到如今,他对上坡村的情况仍是两眼一抹黑,王成旺的一句无头无尾的话,刚才又来了个哑巴样的人陪自己吃饭,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上坡村绝不是乡里领导介绍的那样好,只怕是个难剃的癞子脑壳。

  先看上坡村的基本情况栏:七个村民小组,三百二十一户,一千二百五十八人,良田一千零八亩,山地一千五百三十五亩,在外打工五百九十六人,空巢老人九十八人,留守儿童八十二个,五保老人八人,建档立卡特困户六户,困难户二十一户。全村通水通电通路。

  再看旁边那一栏,有村支部村委两套班子成员名单,有村规民约,有党员学习心得,有八项规定四个不准。西斜的太阳,把一缕光线从窗口照进来,白纸黑字,被红红绿绿的花边镶嵌着,赏心悦目。堂屋虽是简陋,有桌子有凳子,跟城里的会议室并无多少差别。张兴祥真的有点犯疑了,看看上坡村的情况介绍,布置得井井有条的会议室,不是个没章没法很难办的村子啊。

  不休息了。张兴祥想到村里走走。不曾料到走出禾场没几步,迎面碰着王成旺从外面回来,还是刚才那个样子,闭着嘴,板着脸,斜了斜身子,让张兴祥过去。张兴祥却是站着不动了,说:“我来上坡村扶贫,你总是一副把我拒之门外的样子,是不是不欢迎我?”

  “你不就是想知道上坡村的基本情况吗,堂屋里的宣传栏上全有。”

  “村里就没个专门开会的地方?”

  “瞧不上我家堂屋做的会议室了?”

  “也不是。”张兴祥说,“从宣传栏里介绍的情况看,村里的基本建设还是不错的,只是,空巢老人多,留守儿童多,五保老人多,还有六户建档立卡的特困户,他们困难到什么程度,因病致贫还是因灾至贫。怎么才能有的放矢,精准扶贫,让他们尽快富起来。我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王成旺不作声,眉头却是拧得更紧了。张兴祥说:“有话你就说,别把话憋在肚子里。这一年,怎么说我也得把这六户特困户的帽子摘掉吧。”

  “我说了,上坡村的事情很难办。”

  “怎么难办,哪里难办,你要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不能说难办就不办了。我问你,公路怎么就修通了,水怎么就引来了,还有你家堂屋里的宣传栏,一般的村还真的办不出那样的水平。上坡村有人才啊,你怎么就把一句很难办的话挂在嘴边。”

  “通水通电通路都是国家拿的钱,我家堂屋里的宣传栏,是为了应付乡领导来检查,临时请人弄的,人家还不知道 ,不然早撕掉了。”

  “需要攻坚脱贫的特困户,国家当然也是要拿钱的。”张兴祥过后吃惊地问,“谁还敢撕村会议室的宣传栏?”

  “来上坡村扶贫你不是第一个,去年县里来了一个年轻的女干部,听说是文化局的,能说会道,还会写文章,可能说会道没用,写得锦绣文章也没有用,在上坡村待了半个月,就住在乡政府再也不肯来了,年底县里来人检查验收,把一大摞表格发下来填写,五改不合格,三整不合格,二精准根本就没有做。挨了批评,还是哭着回去的。”

  张兴祥吃惊地道:“不可能吧,一年时间多长啊。”

  “时间再长也没有用。先天开会做出的决定,第二天就被推翻了。”

  “阻力在哪里?”張兴祥悬着的心,更是不得落地了。

  王成旺却是怎么都不肯往下说了。张兴祥有些没好气地道:“不说也罢,我想见见村里别的领导,带我去吧。”

  “都不在家,去城里打工了。”

  “村干部就剩下你一个光杆司令?”

  “我要是不长得这般着急,有厂子愿意收我,也会出去打工的。”

  “说的什么屁话。”张兴祥真的想狠狠地批评他几句的,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刚来,就跟村里的一把手闹僵,这一年的扶贫工作还不打锣。问道,“刚才来家里吃饭的那个人是谁?”

  “赵成启,村里的老治保主任。”

  “看上去不过四十来岁吧,怎么不做村治保主任了?”

  “我想让他做,他不得干,领导也不会同意。”

  “什么情况?”

  王成旺却是一扭身子,又脚步噔噔地走了。

  “去哪里,我还要问你话呢。”

  王成旺没有停下脚步。孙小妹一旁连忙打圆场:“张干部你不是说晚上要开群众大会吗,一定是通知人去了。”

  看着王成旺远去的背影,张兴祥刚下来时的信心满满早已消失了大半,嘴里不停地嘟哝着一句话:“什么情况啊?”

给我找个老婆吧



  这天吃过晚饭,张兴祥就忙活起来,先是帮着孙小妹打扫堂屋,摆凳子,过后就给火盆生火,烧茶水,洗杯子。孙小妹说:“张干部亲自动手帮着做活儿,真的不好意思了。”

  张兴祥说:“这些家务活儿在家里常做,我还会耕田插禾呢。”

  “这么说你是经常去乡下了?”

  “从小农村长大,父母至今还在农村。”张兴祥扭头看看门外,天渐渐黑了下来,说,“王支书下午通知了一次的,吃过晚饭又去叫人开会,怎么还没人来?”

  孙小妹面有难色地说:“这么多年了,上坡村从没有开过一次群众大会,想开会也开不起来。还真的不知道会不会看你的面子,今天晚上能来几个人。”

  “王支书说上坡村的事情很难办,什么问题啊。”张兴祥心里纠结着那句话,不弄个水落石出他哪放得下。

  孙小妹跟她男人一样,对这个问题也是讳莫如深,问他道:“来乡下,家里放得心?”

  “老婆上班,孩子在学校读书,有什么不放心的。”

  张兴祥突然想起,下来的时候,老婆交代到了扶贫点,就打个电话回去,却忘了,掏出手机正准备打电话,王成旺却是骂骂咧咧地回来了:“一户一户通知了两次,都说有事,看来这个会是没法开了。”

  “我不是来了吗。”

  王成旺的话音未落,一个人带着一股寒风闯了进来,看上去不过三十来岁,周周正正的五官,标标致致的身材,衣服却穿得单薄,肩头还有两个破洞,一头长发多久没剪了,乱糟糟像个鸟窝,两个眼睛却是瞪得溜圆,看着张兴祥:“你就是市里来上坡村的扶贫工作队?”

  张兴祥说:“我就是。”

  年轻人的脸上就堆起笑来,抓着张兴祥的手直摇晃:“热烈欢迎市扶贫工作队来上坡村扶贫。”

  张兴祥心里还高兴呢,来上坡村大半天,终于见到一个浑身透着蓬勃朝气的年轻人了。却是突然发现,王成旺站在年轻人的背后,又是眨眼睛,又是摆手,还不停地做着怪样。张兴祥不知道什么意思,只管一脸笑样地跟年轻人说话:“来上坡村扶贫,还请你多支持。”

  “这还用说吗。”年轻人自己找了条凳子坐下来,随手端起一杯茶,喝了一口,说,“带着任务下来的吧?”

  “我的想法,这一年,首先要摘掉村里六户特困户的贫穷帽子。当然,对其他的困难人家也要重点扶持。”

  “好。我举双手赞成。”年轻人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眼睛还有点放亮,“扶持我这个特困户,立竿见影。”

  “你叫什么名?”

  “刘生原。”

  张兴祥扭过头,对着墙上的宣传栏瞅了一阵:“没你的名啊?”过后关心地问,“家里什么情况?正月,天气寒冷,就穿两件单衣。”

  刘生原也看见了宣传栏里公布的特困户名单,脸有些发青,吼道:“谁弄的这个名单,怎么把我漏掉了。”

  伸手就要去扯墙上的宣传栏,王成旺说:“邹桂花用了一个星期才弄好的宣传栏,你也要撕?”

  刘生原伸出的手就缩了回来:“她怎么没对我说。”

  王成旺的脸上流露出一种不屑:“你说呢?”

  张兴祥不知道他们打的什么哑谜,说:“把家里的情况告诉我,要是真正的困难户,我不会不管。”

  “这就对了。”刘生原伸出一只手,把衣袖挽上,“因残至贫,他们却视而不见。今天要让市里来的扶贫干部识贫,帮贫,脱贫,让我从此过上好日子。”

  张兴祥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却是没有发现什么问题,说:“没看见有什么伤残啊。”

  刘生原那张刚刚露出笑容的脸立马又变换成了愠怒,吼道:“往小的说你的眼睛不行,往大的说你心里根本没有困难群众。”

  这话说得。张兴祥心里不由打了个咯噔,又认真看了一阵,才看出手腕上有一点疤痕,说:“这影响你做活吗?”

  “我说你心里没有扶贫村里的困难群众,一点不冤枉你。疤痕虽小,痛在心里,当然做不了活儿。”刘生原过后指着墙上的宣传栏对王成旺道,“把我的名字加到特困户里面去,不然,我要去乡里告你们。”

  张兴祥转身去了厢房,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件毛线衣,是二十多年前跟老婆谈恋爱的时候,老婆精心给他织的,已经多年没穿了,昨天老婆给他准备下乡来的行李时,把毛线衣也塞进了袋子里,说乡下肯定比城里冷,带着,以备不时之用。现在还真的派上了用场。

  王成旺想拦却没有拦住,刘生原伸手就抢了过去,瞅了一眼毛线衣上漂亮的花色,精巧的编织手艺,脸就笑成一朵花了:“前年县民政局领导亲自来上坡村访贫问苦,送我两件衣服,穿了两年,又破又烂了,还盼着他们再来的,却是不来了。你不错,我要给你点个赞。”

  张兴祥说:“不要你点赞。快穿上,两件单衣,还有许多洞,不冷出病来。”

  “不穿,舍不得。”

  张兴祥还想说什么的,却是看见王成旺的眼里像是在喷火,嘴唇不停地颤抖,真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不高兴,道:“刚才听到禾场上有脚步声,怎么没人进来?”

  “回去了。”

  “怎么回去了,为什么不拦住他们。”

  “怎么拦,脚长在人家身上的。会改天开吧,明天再去做做大家的工作。”

  刘生原就又高喉咙大嗓子地吼叫起来:“不能改时间,今天一定要开会。”

  “张干部要求召开上坡村的群众大会,你一个人就代表上坡村的群众了?”

  “不开会也行,单独给我解决问题更好。”

  “来上坡村扶贫,当然是要给群众解决问题的。”张兴祥也不理会王成旺给他打手势眨眼睛了,就从刘生原入手,把他的问题解决好,让上坡村的群众看看,我张兴祥不是来上坡村游山玩水的,“先说说你的家庭情况,再告诉我你要解决的问题。”

  “家里就我一个人,经济收入为零,生活状况很差,原因就一个,没有老婆。你们扶贫工作队的口号不是精准扶贫,脱贫攻坚吗。给我找个老婆,我的问题便就解决了。”

  张兴祥想笑,又忍了。时下一个热门话题,一些农村姑娘进城打工再不愿意回到农村去,许多农村小伙讨不到老婆,打单身。没有想到自己来乡下扶贫的第一天,居然有人提出要自己给他找老婆,还上升到脱贫攻坚的高度,道:“不能说没有老婆,就不吃饭了吧,就不用钱了吧,就成了上坡村的特困户了吧。年纪轻轻,身强体壮,先得把家弄好,还愁没有姑娘看得上你?栽好梧桐树,引得凤凰来。这话你不知道?”

  “屁话。除非你栽的梧桐树上结金元宝。”刘生原梗了梗脖子,“再说了,我的一只手有残疾,想栽梧桐树也没法栽。”

  张兴祥的脸色有些难看,那样子是要生气了,不过他还是忍了:“这就有点让人费解,有残疾,不能做活儿,讨了老婆一切问题怎么就都解决了。”

  “这你就不懂了。”刘生原还要说什么的,却是被王成旺给打断,吼他道:“半夜了,还说什么,快回去,我们要睡觉了。”

  不承想刘生原吼叫的声音比王成旺还要高出了许多:“老子还没吃晚饭呢,肚皮贴背心了。扶贫工作队不给我解决问题,我明天就去上访。”

  王成旺对坐在一旁的女人看了一眼,孙小妹站起身,去灶屋端来一碗饭,刘生原接过狼吞虎咽吃起来,一边吃还一边说:“扶贫工作队的生活就是不一样,有鱼有肉,老子一个月还闻不着肉味儿。”一碗饭三下两下就吃了个碗底朝天。

  孙小妹说:“就这些,全让你吃了。”

  刘生原站起身走了,老遠,还回过头来对张兴祥说:“我的要求,张干部你可要放在心里。”

  一阵寒风从门缝里钻进来。漆黑的夜,吞没了刘生原的身影。张兴祥问王成旺:“什么情况?”

  王成旺有些没好气地说:“给你打手势你没看见?像是见了亲人一样说个没完,还送衣服呢。上坡村有名的懒汉,你给他脸,他就会让你不得一天安宁,去年县里来的那个扶贫工作队,被他缠着要她找老婆,使得她都不敢来上坡村了。”

  “再懒也要自食其力啊,怎么连饭都弄不上口。那手是不是真的残疾了?”

  “曾经是摔断过,接好了,留下一块指头大的疤痕,就不能做活了?他就不自食其力,他就懒,你能把他怎样。饿得不行了,就去乡政府要,当然是不会空着手回来的。”王成旺一下发起牢骚来,“扶贫工作有百利但也有一个不足。要我说,扶贫但决不能扶懒。没饭吃让他们饿死,没衣穿让他们冻死。如今的好政策娇惯出来的毛病,还有脸要你扶贫工作队给他找老婆。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糟。”

  “你说上坡村的事情难办,就因为他?”

  “原因之一。”

  孙小妹一旁笑着道:“如今农村有八大怪,你一定没听说过吧:八十岁老人种田,二十岁小伙逛街;扶贫物资下乡来,懒汉比谁跑得快……”

  张兴祥的心又不由一沉,气都有些透不过来了。躺在床上,耳朵里老是回响着刘生原要他找老婆的话和孙小妹说的农村八大怪。怎么办,总不能像县文化局那个扶贫干部,往乡里逃吧。先得把刘生原拿下,管他还有之几,再一个一个解决,我就不信邪了。张兴祥在心里暗暗地为自己鼓劲打气。

  突然,一阵砰砰的敲门声传进张兴祥的耳朵,可把他吓了一跳,紧接着,他就听到一个老女人的哭喊:“成旺,快去把那家伙赶走,不然要出事的。”

  张兴祥出来的时候,三更迷离的星光里,两个人影已经匆匆往禾场那边去了,张兴祥加快脚步,紧紧地跟着他们。

  狗的叫声此起彼伏,还有鸡的啼鸣,谁家的窗口亮了一下灯,却又熄了。也许,上坡村对这种夜半狗吠鸡叫已经习以为常。

  走过一段村路,绕过几栋木屋,王成旺和那个老女人在一栋破旧的木屋后面停了下来,老女人说:“走了。”过后对着房里喊,“不用怕,王支书把他赶走了。”

  啪哒一声,从窗口抛出来一团东西,老女人拾起交给了王成旺。王成旺骂了一句娘,转身想回去,却是与张兴祥撞了个满怀,有些没好气地说:“半夜三更,你跟来做什么?”

  “什么情况?”

  “你做的好事。”王成旺把手里的那团东西往张兴祥怀里塞。

  张兴祥的脸有些发黄,是他晚上给刘生原的毛线衣。

  “昨晚你把毛线衣给那个狗东西,我就知道夜里要出事。果然吧。”

  张兴祥更是一脑袋的糨糊,不作声,等着王成旺往下说。

  王成旺却不说了:“快回去睡觉,不然白天还做事不。”

  张兴祥却是彻底地睡不着了,想着自己的这件毛线衣的流动轨迹,不由哑然失笑。这个狗东西,拿着我给的毛线衣哄骗谁去了啊,明天见了我,看你怎么说。张兴祥在心里骂。

五只山羊和一个男人



  张兴祥早晨起来的时候,孙小妹已经把早饭做好,正在喂猪喂鸡,对张兴祥说:“饭菜在桌子上,自己吃吧。农村跟城里不能比的,城里人早晨喝牛奶,吃面包,农村人热天吃三餐,冬天吃两餐,都是吃饭。”孙小妹的话有两个方面的意思,农村没有城里人的条件早晨吃面包喝牛奶,现在是冬末初春,没有中午饭吃。

  张兴祥说:“我就喜欢吃饭。”过后问,“王支书还没起床?”

  “天没亮就出去了,什么时候回来还不知道呢。”

  “做什么去了?这么早。”

  “三更的时候你们不是去赶刘生原吗,回来刚刚躺下,一个五保老人又来敲门,说是过年吃坏了肚子,一直没有好,要他去弄点药来,不然只怕过不了五更,他只得到镇子上给他弄药去了。我就担心黑天黑地骑摩托车,摔死在哪里没人知道。”

  “我一直没有睡着,怎么就没听见敲门声,不然给他搭搭伴也好。”

  “他要老人别大声嚷嚷,说你才刚刚躺下。”

  张兴祥心里有点热:“往后,不要把我当成市里来的扶贫干部,就当是你们家的亲戚,有什么话就对我说,有什么事就叫我一声。”匆匆吃过饭,出门去了。

  去年腊月天气一直不好,风一阵,雨一阵,雪一阵,正月却是气朗天开,一轮红通通的太阳从东边山垭升起,虽是没有多少暖意,却也灿烂一片。上坡村在一面连绵逶迤的半山腰上,梯田层层,山泉叮咚,高高矮矮的木屋顶上飘起缕缕炊烟。几声狗叫,几声鸡啼,给山村初春的早晨平添几许灵动和生气。

  张兴祥记不起三更时分跟着王成旺去的哪一家,刘生原纠缠的那个女人是谁。来上坡村才一天,他觉得自己的头都有点大了。

  突然,他就站在那里不动了。他看见村旁的山脚有一栋木屋十分扎眼。木屋的一頭已经破烂不堪,屋顶上没有瓦片,就连椽头也已经腐烂,另一头的屋顶却是花花绿绿一片,认真看,原来盖的烂塑料袋子。宣传栏里却没有危房改造那一项,不是及时发现,春天雨水多,是要出大问题的。

  还没有走进禾场,迎面碰到一个人赶着一群山羊从木屋后面出来。山羊共有五只,一只公的,四只母的,咩咩地叫个不停。张兴祥觉得那个赶山羊的中年男人有点面熟,拧着眉,四方脸生硬得像一块青石板,迎面走过,也没有朝他看一眼。

  张兴祥突然就记起来了,不就是昨天在王成旺家吃饭的那个名叫赵成启的男人吗。连忙回过头来,脸上还堆起了笑容:“放羊去啊。”

  赵成启没有应答他,赶着山羊往村后面的山里去了。张兴祥也不去看那栋破木屋了,跟在后面说:“我也跟你一块去放羊吧。”

  “放羊有什么好跟的?精准扶贫的第一步,就是深入群众,有的放矢。”

  这人做过村干部,说出的话就是不一样。张兴祥说:“我今天就要深入了解你赵成启。”

  “找错对象了。”

  张兴祥也不问这话的由头,一步不离地跟在他的后面,心里却又生出了许多疑窦,一个大男人,怎么只放养五只山羊,要说不是专门放羊,去山里做活儿,手里也没拿把刀呀锄的。只怕跟刘生原一样,是个懒汉。可是,王成旺对他的态度,怎么就跟刘生原截然不同呢。

  爬上村子后面的半山坡,回头看见张兴祥还跟着,赵成启停下脚步说:“还跟着我做什么?”口气像是吃了生米,脸还是板着,眉头也拧得更紧。

  “我不是说了吗,今天就深入了解你赵成启。”张兴祥说着勾下身子,拾了一粒山羊屙的粪便看了看,笑说,“喝的山泉水,吃的中草药,屙的六味地黄丸。山羊肉的价钱肯定不便宜吧。”

  赵成启对他说的这话没有多少兴趣,也不回他的话,板着的脸却有些松动。

  山羊爬上山坡,钻进草丛里不见了。赵成启也不去管它们,拾了些干柴枝,生了一堆火,向着火坐下来,眼睛像是看着山坡下面的村落,又像什么都没有看,空空的,还掺杂几分迷惘。

  山风带着初春的寒意,呼啦啦吹过,张兴祥不由打了个寒战,也来到火堆旁边,学着他的样,拾了几片枯树叶垫着坐了下来。

  “成启老弟,这样叫你没有意见吧。”张兴祥的脸上带着讨好的笑。

  “不能这样叫的。”赵成启的眼里分明闪过一缕光亮,瞬间又变得冰冷而茫然。

  “怎么只喂养五只山羊?”

  “够了。”

  “够了是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

  “要是没钱买羊羔,我可以给你一点钱做启动资金。满眼全是荒坡草地,做养羊专业户,不用几年,你就发了。”有一句话张兴祥没有说出口,“还说够了,住的木屋吹风下雨要倒了,也不整修一下。”

  “你们的钱不会给我,我也不是你们要精准扶持的对象。”

  “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扶贫不分对象,谁穷就扶谁。我说了,上坡村除了那六户特困户,我还把你当成我在上坡村的对口扶持对象了。”

  “我是劳改释放犯。”

  这话可把张兴祥吓了一跳,脑壳里面急速地打着转,入驻扶贫村第一次访贫问苦,怎么就盯上了一个劳改释放犯,还声言要把他当成自己的扶持对象。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真有些进退两难了。

  “刚才的话,就当没有说。快回去,别人看见怎么说你。”赵成启给了他一个台阶下。

  “回来了,你就是公民。”张兴祥的脑壳里面还在急速地转着圈子,要是杀人放火奸淫掳抢的重大犯罪,昨天王成旺也不会把他叫到家里陪自己一块吃饭,说,“我就想听听你的故事,能对我说说吗?”

  赵成启却是怎么都不开口了,只有那双眼睛还是一动不动地盯着山坡下面的村子,除了迷惘,眼里似乎还有些星星点点。

  太阳慢慢地斜过头顶,又慢慢地往西边天际坠去,山风还是不紧不慢地吹着,五只山羊已经把肚子吃得鼓鼓的,从茅草丛中钻出来,围在赵成启身边,咩咩地叫个不停。

  赵成启站起身,自顾自地跟着山羊下山去了。张兴祥十分失落,和这个名叫赵成启的人待了整整一天,却没有问出半句对扶贫工作有价值的话来,要说有什么收获,不过知道了这个牛高马大的中年男人是个劳改释放犯。

  回到家的时候,王成旺已经回来了,正坐在家里发呆,眉头拧着,一脸的网状纹挤挤搡搡着就变得更加地亲密。孙小妹早就把晚饭做好,提着潲桶去喂猪,也不知道是骂猪呢,还是骂鸡,嚷嚷着,猪和鸡却是更加肆无忌惮,直往潲桶旁边挤。

  张兴祥问:“五保老人的病好些了吗?”

  “还说过不了五更,棒头都打不死。”王成旺过后带着抱怨的口气说,“这一天去了哪里,还不饿?”

  张兴祥突然觉得肚子还真的很饿了,端起碗狠狠地往肚子里筑了几口饭,说:“跟着赵成启在后面山坡上放羊呢。要不是去他家,还真的不知道村里有当紧要维修的危房。除了他家,还有谁家的房子要维修改造啊。怎么不把危房改造写进宣传栏里去。什么时候房子倒了,我这个扶贫干部没法交代。”

  王成旺却是问他:“这一天,也没对你说别的什么?”

  “就说他是劳改释放犯。”

  王成旺一声长叹:“是我害了他。”

  张兴祥饭也不吃了,眼睛盯着他,等着他往下说。

  “转回去十年,赵成启家的日子过得可好了,要说奔小康,他是我们上坡村第一个过上小康生活的人家。二十多岁去广州打工,几年时间,就把父亲几十年前修的旧房子拆掉,修了一栋新木屋,还带回来一个漂亮的媳妇儿。我做他的思想工作,打工只是富了你一家,把村子弄好了,大家的日子好过,群众都会说你一声好。我把他叫回来,当然是有想法的,那些年,村里经常有人丢失鸡呀狗的,群众有怨言,去派出所报案,人家说丢只鸡丢只狗,达不到立案的那个数。赵成启为人正直,工作热情高,还长得牛高马大一条汉子,让他先做村治保主任,把村里的小偷小摸整治好,在群众中有了威望,再让他挑重一点的担子。没用多长时间,村里果然就安静了,我還想呢,年底换届村委班子,是该把村主任的担子交给他了。不曾料到,一件天大的事情却落在了他的头上。那年中秋节的晚上,人们还在吃月饼赏月,刘生原却是抱着一只手,大喊大叫着跑来告诉我,说伍立环被赵成启推下猪嘴崖摔死了。当时就把我吓瘫在地上,赵成启抓小偷,抓着你刘生原倒也罢了,好吃懒做的家伙。怎么着也不会跟伍立环联系在一起的,伍立环家的日子过得也很是滋润,老娘虽是有个胃溃疡的毛病,做不了重活,喂猪喂鸡做家务从不停歇一会儿,女人邹桂花又贤惠,又能干,还有文化,小两口在广州打工几年,存折上的数字上六位了。邹桂花有了身孕回家待产,伍立环也就跟了回来,在镇子上找些零活做。忠厚老实的一个小伙子,怎么就成了小偷,还被赵成启推下猪嘴崖了。赶到猪嘴崖,才知道躺在猪嘴崖下面的果然是伍立环,赵成启抱着他,呼天号地,可他早就没气了。原来,趁着人们阖家团圆过中秋,刘生原和伍立环去偷村里一户人家的大黄狗,两人把一个涂着三步倒的肉包子抛给大黄狗吃了,拖着大黄狗刚刚跑出村子,就被赵成启赶了来,两人要是往大路上跑,伍立环也不会死。一定是想摆脱赵成启的追赶吧。说起来,猪嘴崖才两人高,跳下去也没多大的危险,可伍立环的脑袋偏偏就碰在石头上了,刘生原的左手也被摔断了。派出所的民警赶来时,刘生原一口咬定伍立环是被赵成启推下猪嘴崖摔死的。问赵成启,他说吃枪子儿抵命他都认了,但他的确没有推伍立环,月影里,他也没有认出是他们俩,还以为是流窜作案,逮着就决不能让他们逃掉。伍立环挣扎不脱,回过头来想咬他的手,他才认出他来,手不由地就松开了。他的过失就在这里,人家伍立环就站在悬崖上的,两人拉拉扯扯着怎么能突然松开手呢。赵成启去西湖农场挑了五年大粪桶。回来的时候,父母已相继去世,女人一纸离婚诉状告到法庭,带着才几岁的女儿回娘家去了,他也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张兴祥心里有一种隐隐的疼痛,问道:“你不是说伍立环忠厚老实的一个人吗,怎么就变成小偷了?”

  “老娘和邹桂花都以为伍立环在镇子上打零工呢,却不知道才在镇子上做了几天活,中午休息跟着刘生原玩了一会儿网游,上瘾了,活儿也不做了,口袋没钱,饿了就到饭店赊着吃。中秋节那天,饭店老板催他们的饭钱,不还就要去街上打锣出他们的丑。伍立环也不敢回家过中秋了,趁着月色跟刘生原去村里偷土狗抵债。死有余辜。却是把赵成启害惨了,好端端的家没了,见着伍立环多病的老娘和没了男人的邹桂花,心里还要被内疚和自责煎熬。”

  “这样说,他心里的那个结还真的难得解开。”

  “他心里的结解不开,刘生原却是变本加厉了,这些年,白天在我这里吵闹,去乡政府要照顾,夜里就去敲邹桂花的房门。整个村子被他弄得乌烟瘴气。我真的希望他弄出个什么事来,送到西湖农场去挑大粪桶。”

  张兴祥过一阵才说:“往西湖农场送不了,还得从正面着手,推人不如拉人。还有赵成启,劳改回来了就是公民,家里有困难还得帮扶,破烂的房子还得整修。”

  “我说过多次,要他把房子整修一下,他说一个人过,睡的床上不漏雨就行。我动员他贷点款,再买几十只山羊,做养羊专业户,他还是说的那句话,五只山羊,够了。他是得过且过呢。”

  两滴浑浊的泪水,啪哒一声从王成旺的脸上淌落下来。赵成启心里的内疚和自责解不开,他王成旺心里的那一份歉疚也没法排解了。

  现在,张兴祥的脑壳不是有点大,而是胀得疼,一个刘生原没有拿下,又添了个赵成启。季节却是不等人,眼见着过了二月是三月,春耕大忙脚跟脚地到了,自己的工作还没个头绪,急上火了。

寡妇邹桂花的择偶标准



  按照会议室宣传栏上提供的名单,花了半个多月时间走访了上坡村的六户建档立卡特困户,二十一户困难户,以及五保老人,留守儿童和空巢老人。张兴祥一边给单位打电话,要单位的干部职工捐些衣物钱粮送下来,春荒时节,一些困难人家的日子不好过,一边跟王成旺商量如何才能让六户特困户尽快摘掉贫穷的帽子,走上致富的道路:“我的想法,仅仅帮着他们种好几亩田地还不行,要让他们弄些来钱快、翻身快的项目,不然就不叫扶贫攻坚了。”

  王成旺还是愁苦着一张脸:“让他们脱贫翻身的项目不是没有,问题是你那里的扶贫资金什么时候才能到位,转眼就过去小半年了啊。”过后不无担心地说,“你还得多准备一点钱的,到时候特困户拿了钱,不给刘生原钱,他会把上坡村闹得天翻地覆。”

  “我问过几次了,扶贫资金应该快下来了吧。”过后拧着眉头问王成旺,“刘生原那手是不是真的不能下力做活了,真要有残疾,还得照顾着点才行的。”

  “摔断了,接好了,能留下什么残疾,就是一个懒。”王成旺又开始发牢骚了,“要我说,他的懒责任也不全在他。去城里打了一年工,被骗了,一分钱的工钱没得,他就回来了,在镇子上找些零活做,还跟一个女孩谈上爱了,到了谈婚论嫁时,女孩的父母要他拿十五万块钱的彩礼才能结婚。他当时就傻眼了,十五万,除非去抢银行。后来,又谈过两个女孩,还是因为彩礼钱全都黄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彩礼的行情也见涨了,一个要彩礼二十万,一个要彩礼二十五万。从此便破罐子破摔。不然,你来上坡的第一天,他怎么会说出要你给他找老婆的话。”

  张兴祥毕竟是单位的主要领导,何况上面对扶贫工作又抓得紧。没两天,一辆中巴车就开进了上坡村。张兴祥站在村口还没点名叫喊困难人家来领取衣物被子和油盐大米,刘生原却是第一个来了,大声嚷嚷着:“我要一床被子,一袋大米,还要一壶油。”

  张兴祥还真的没有把刘生原打在算盘里面,怎么着他也不能跟那些困难人家争抢这些扶贫物资的,张兴祥有些没好气地说:“跟他们比,你缺了胳膊还是少了腿?”

  “不给大家都别给。”刘生原一副横眉瞪眼的样子,“我还准备去扶贫工作队领导那里反映的,你走访了上坡村所有的贫困人家,为什么不去我家看看。我看,上坡村的扶贫工作队得换人了。”过后又把一只手的衣袖挽上来,“我的手有残疾,你的眼睛瞎了?”

  张兴祥气得脸发青,吼他道:“你说说,那手是怎么残疾的?”

  刘生原像是一只斗败的公鸡,愣了一会就要走:“老子找领导去。”

  还是送物资下来的单位办公室主任拦住了他,从中巴车里拿了些东西塞进他的怀里:“还别说,你说的那几样这里有富余的。”

  人们都走了,车上还有一份物资没人领取。王成旺说:“我就知道她不会来的。平时乡里送来一些钱呀物的给了她一份,她从来不要。”

  张兴祥接过扶贫物资发放名单看了看,说:“我来上坡村几个月了,还不认识邹桂花呢,那天去她家走访,也只见着她婆婆。”说完,张兴祥交代办公室主任,让他带着司机去镇上吃个便饭就回市里去。自己提着一桶食用油和一件半新的棉衣,匆匆往村口的一栋木屋去了。

  王成旺跟在后面说,“其实,你不止一次去她家,那天半夜去赶刘生原,她还在房里哭呢。”

  张兴祥吃惊地问:“那天夜里刘生原拿着我给的毛线衣,是往邹桂花的房里扔?”

  “不是往她房里扔,还能往谁房里扔。伍立环死后,他就缠上了邹桂花,说上伍家的门,二十万彩礼就省了。”

  “真是个无赖。”张兴祥像是想起了什么,“不是说,邹桂花那时在外面打工,因为怀孕才回来的吗,孩子呢?”

  “伍立环摔死的那天,她一哭,孩子就流产了,是个男孩,已经成形了。”王成旺还要说什么的,却没有说出来,对着那边努了努嘴,过后大声道,“桂花,张干部说来上坡几个月,还不认识你呢,亲自给你送扶贫物资来了。”

  张兴祥这时才看见,一个长得清清秀秀的年轻女人提着菜篮从木屋旁边的菜园出来,大声对她道:“这次就两样,下次再多弄些来。”心里那种隐隐的疼痛又加重了几分。他是想起王成旺堂屋里的那個布置得既漂亮,又极富文采的宣传栏,想起王成旺说邹桂花高中毕业考上了大学,却是因为家里困难,拿不出上学的学费,那张珍贵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也就成了她心里永远的痛。贫穷真是一只无情的杀手,使得这样一位才女落魄乡野,天降灾祸,还要忍受一个无赖无端的骚扰。

  “不管什么东西,也不管多少,我都不要。”

  “听王支书说,你家不是特困户,但你家是困难户,是你办宣传栏的时候把自己的名字给抹掉了。”张兴祥说这话的时候,喉头也有些哽咽了。

  王成旺一旁道:“张干部亲自送上门来,一定要收下,下次不给就是。张干部还对我说,准备给我们村的困难户弄点无息贷款,你要吗。”

  邹桂花这次没有拒绝:“借钱还钱,我要。给我一千块钱的贷款,我家也养几只山羊。”

  张兴祥问王成旺:“山羊什么价钱?上次问赵成启,他不说。”

  “刚生下不久的山羊羔子一只才二百多块钱。买大山羊价钱可高了,一只公山羊要一千多,母山羊上了两千。”

  张兴祥对邹桂花道:“一千块钱怎么够,五千也买不了几只啊。”

  “那就借两千吧,买几只小山羊羔子喂养。”邹桂花过后道,“二位今天就在我家吃饭。我婆婆六十五岁生日。”

  王成旺一拍脑壳说:“看我这记性,你不说我还真忘了,我家小妹她娘和桂花的婆婆同一天的生日。张干部你在这里吃饭,我得回去陪着小妹去一趟娘家。”

  “多远?”

  “下坡村,争取天黑前赶回来。”

  邹桂花去了灶屋,却被她婆婆推了出来,要她陪张干部说说话。张兴祥说:“那就坐坐吧,我还真有话要问你。你是哪里人啊?”

  “本乡,大坪村。”

  张兴祥叹息说:“家里就一老一小两个女人,婆婆还常生病,过日子不容易。”

  两滴晶莹的泪水挂在邹桂花清秀的脸上:“那时,老人待我像亲生女儿一样,现在,我是把没了儿子的婆婆当成自己的亲娘了。”

  “要不,招个男人上门来也行啊,大务小事,有男人扛着。”

  “想过,没遇到合适的。”

  张兴祥试探着问:“是不是要求高了些?”

  “我不在乎人家的经济状况,也不在乎年纪比我大,但要勤劳,顾家,对我婆婆要好。”

  张兴祥笑着道:“我来上坡村的第一天,刘生原找到我,要我给他找个老婆,也算是扶贫了。”

  邹桂花那张好看的脸面就有些扭曲了,咬牙切齿说:“我今天算是郑重地对市里来的扶贫干部告知了,什么时候他再半夜三更来敲我的房门,我会一刀劈了他的。”

  张兴祥知道自己失言了。二十多岁就守寡,还无怨无悔地赡养男人多病的老娘,身心疲惫,谁人能知,自己还拿刘生原那个无赖跟她开玩笑,说:“过些日子,我就把买山羊的钱给你送来。还没问你呢,又要种田种地,还要喂养山羊,忙得过来?”

  “忙完春种秋收,也不敢去镇上找零活儿挣钱,担心我婆婆那病发作起来不报信的。喂养几只山羊,不过苦点累点,老人吃药的钱就不愁了。”

  张兴祥的心里除了同情,还生出一种感佩,暗暗地下了决心,一定要着力扶她一把。可怜呢。

  从邹桂花家回来,王成旺和他女人并没有去娘家,王成旺苦着脸说:“小妹说这时去,老人家饭都吃过了。”

  张兴祥知道他一定挨骂了,十分抱歉地对孙小妹说:“怪我,弄了些东西来分,把你们去娘家拜寿的大事给耽搁了。”

  孙小妹板着的脸才稍稍有些松动:“不说那话了,快吃饭,我们还等着你的。”

  “我吃过了。”

  “我还不知道,你不过是想过细地问问她们家的情况,哪有心思吃饭。”

  张兴祥叹气说:“婆婆慈祥仁义,邹桂花贤惠能干,要是有个男人上她们家,日子也不会这般艰难了。”

  “也许,邹桂花是顾及没了儿子的婆婆吧,几个年轻小伙上门,她都没有点头。”王成旺沧桑的脸上,全是愁苦和无奈,“这个事情我们帮不上忙的。我担心的还是那个刘生原,像今天这样闹场子的事,肯定不是最后一次,你可要有思想准备。”

  “让我好好想想。”张兴祥一个劲地拍打着脑壳。刚来上坡村的时候,还笑话王成旺整天愁苦着一张脸,现在,自己也被弄成第二个王成旺了啊。

半夜鸡叫



  张兴祥没有想好修理刘生原的办法,刘生原却是想出修理张兴祥的办法了。张兴祥有个失眠的毛病,每天晚上睡觉之前一定要吃一片安眠药。让他可恼的,这些日子吃了安眠药也没用,刚刚睡着,就被公鸡的啼叫弄醒了,看看表,才凌晨一点。你啼方休它来啼,此起彼伏,像是一支热闹异常的山村小夜曲。

  “上坡村的公鸡得神经病了啊。”张兴祥痛苦不堪地嘀咕。

  王成旺又开始咬牙切齿了:“是刘生原那个狗东西捣的鬼。”

  张兴祥就犯疑了,公鸡叫,与刘生原有什么相干,他能左右公鸡报晓吗。那天半夜刚过,张兴祥又被公鸡的啼鸣弄醒,他没有叫醒王成旺,轻脚轻手溜了出去。

  山村四月的半夜,一层薄薄的白雾轻纱般地与村子相偎相依,天上几粒星星疲倦地眨巴着眼睛,整个村子的公鸡却是争着抢着啼叫,使得狗们也来凑热闹,把原本宁静的村子都抬了起来。

  村路的旁边,有一栋年久失修的木屋,那是刘生原的家。听王成旺说,刘生原的父亲是远近有名的阉猪匠,一只羊角吹得山响,天天有进项,家里生活不愁,不曾想到,刘生原八岁的时候,父亲在去后垭村阉猪的路上被五步蛇咬死了,掉气的时候别的没说,只求老婆好好把儿子养大成人,讨个媳妇续接刘家香火。刘生原的老娘衣角包米,吃苦受累,把儿子养大,却没有料到找儿媳这般地难,那天刘生原伸手向老娘要十五万元彩礼钱,老人先是瞪大眼睛,要他再说一遍,他说了,老人两眼翻白,一口气没上来,倒地上走了。刘生原翻箱倒柜,才在一件破棉衣的口袋里找到一万三千二百块钱,全是一元两元五元十元的零票。

  张兴祥站在刘生原的门前,他不由地就笑了,这个刘生原真是又可气又可恼,三十多岁的大男人,居然玩小孩子一样的把戏。先是两手拍了几下簸米的簸箕,发出啪啪的声响,然后用手捏着鼻子,屁股一撅:“喔喔喔——”声音转了弯儿,还真的像极了芦花老公鸡的啼鸣。村里的公鸡果然上当受骗,一个二个也不管自己与生俱来的生物钟的提示,争先恐后就又掀起了一阵啼鸣的高潮。

  张兴祥抬起手,咚咚咚地敲着门。喔喔喔的叫声戛然而止,随着一阵蟋蟋蟀蟀的声响,门就开了:“桂花嫂子,你终于同意了啊,只要答应不要彩礼,什么条件我都依你。”看见张兴祥站在门前,刘生原吓得魂不附体,想关门却是没来得及,张兴祥已经挤进门去了。

  “这么多年,我再没偷鸡摸狗了,你来我家做什么?”刘生原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了。

  张兴祥说:“没来你家你有意见,来了,你又问我来做什么。”

  刘生原用怀疑的目光看著张兴祥:“哪有半夜三更访贫问苦的。”

  “睡不着。”

  “你们城里的干部也失眠?”

  “这么说,你也失眠?”过后道,“第一次来你家,就让我这样站着说话?”

  “家里很脏的,还是明天去你那里说吧。”

  “你能住,我坐坐就不行了?”

  “凳子也没有一只好的,都是缺胳膊少腿。”

  “那就去睡,才半夜。”

  “更不行,臭。”

  “上次不是给你一床半新的被子了吗。”

  “睡三个多月了,没洗。”

  张兴祥不再说话,进房去了。微弱的灯光里,他看见了像猪窝一样又脏又乱的床铺,还真的有一股臭气扑鼻而来。想呕,还是忍了,爬上床,一缩身子就钻进了被子里。

  刘生原有些不知所措:“你要跟我一块睡?”

  “当然。快睡吧。”

  刘生原站着没动,嘴里喃喃:“让你张干部睡这样脏的被子,我不好意思呀。”

  “要是睡不着,我们躺在床上说说白话也行。”

  刘生原只得小心地爬上床,远远地靠着壁板坐着。

  张兴祥问他:“三十多岁,正是睡不醒的年纪,怎么弄出失眠的毛病了?”

  “想老婆。”刘生原做了一个怪样,“想老婆不是病,想起来要人命。”

  “过来人,我信。可是,想老婆,老婆就来了?先得把自己的家弄好吧。”

  “屁。如今的姑娘眼睛都是朝天长着,外面的姑娘不愿意来乡下,乡下的姑娘要往城里跑。小康人家又如何,栽好梧桐树又如何。”

  “我听说了,上坡村的单身汉的确不止你一個,但上坡村也有许多年轻小伙讨了女人成了家的。去年秋天就有三个小伙办了结婚喜酒。”

  “你是说张有生和田广如吧,张有生在镇子上开饭店,田广如家有一座榨油坊,他们当然有钱。”

  “吴明起呢,他家没开饭店,也没有榨油坊,怎么就找到女人了?我说,这个世界还是有不看钱只看人才的姑娘。”

  “可我没有碰着。”

  “好吃懒做,家不成家,业不成业,人家姑娘眼睛瞎了,要上你家来?”张兴祥这么说了他一顿之后,口气又亲和下来,“要不,你也办养殖场,或是办大棚蔬菜,办果园,我给你扶持资金。”

  “没个帮手,没劲。”刘生原又把话兜回到了原点,没老婆。“原以为环哥不在了,桂花嫂子成了寡妇,还有个多病的婆婆拖累,我去她家,她捡了便宜,我的二十万彩礼也省了。可是,敲了她这么多年的房门,就是不开。”

  “人家根本就看不上你。”

  “我说了,只要她肯跟我,我一定会痛改前非,照着她说的那样,勤劳,顾家,当然,还会把环哥的老娘当成我的亲娘孝敬着。”

  “为什么不先做给她看看?”

  刘生原梗了梗脖子,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对我说实话,除了她邹桂花,别的女人要是愿意跟你,你要不要?”

  “只要是女人,跛脚的瞎眼的我都要。”刘生原做了一个怪样,“还像你们城里的年轻人啊,选对象要大长腿,花前月下,卿卿我我,我讨女人只要能睡觉,能生孩子,就心满意足了。”

  张兴祥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还有一种隐隐的疼痛,过一阵才说:“我在上坡村的这一年,你可不能胡来。当然,我也会关照你的,比如上面来了衣服大米之类的东西,会给你一份,想好有什么致富的项目要做,还可以给你一点启动资金。”

  刘生原不回答他的话,脸上做出一丝讨好的笑:“上次给我的毛线衣,可漂亮了,我送给了桂花嫂子,听说又回到你手里了,能否还给我?”

  “那件毛线衣是我老婆跟我谈恋爱时给我织的定情物,我送给你,你不要不当数,要珍惜我们之间的这一份情义。明天我把带来换洗的衣服再给你两件,天气热,三天不换衣服,老远就一股难闻的臭气,还说想讨老婆呢。”

一举两得的举措



  那些日子,张兴祥忙得两脚不沾地了。先是带着六户特困户和部分困难户参观邻村的养殖大户,桃梨果园和大棚蔬菜,过后又从市里请来几个技术人员讲大棚蔬菜的种植技术,桃梨果木的栽培和管理,家禽家畜的科学喂养,最终才定下来两户人家准备办果园,两户人家准备办养猪场,一户人家准备种大棚蔬菜,一户人家准备养蜜蜂。邹桂花说她拿到钱之后,立马买十只小羊羔喂养。这样说的时候,那张愁苦的脸居然也有了难得的笑容。

  王成旺对张兴祥说:“这次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你带着一群人外出参观,选择脱贫致富项目,造册登记扶持资金,刘生原居然没来闹事,也没见他去乡政府找领导告状。”

  张兴祥说:“我找他认真谈过了,他说还没想好弄什么致富的项目,暂时就不要扶持资金了。”

  “什么时候,怎么没听你说起。这样的人,谈一次话就脱胎换骨了?”

  “前些天的晚上,我去他家跟他一床睡,谈了半夜,我也不曾想到,居然有效果了。”

  “你去了他家,还跟他睡在一张床上?”

  “是的,睡在一个被子里。”

  “不担心有虱子吗?”

  “虱子没有,被子却是有点臭,那点臭气还是受得了。”

  “怪不得这些日子半夜鸡也不叫了。”王成旺竖起大拇指说,“这样的事情,只有你张干部做得到,去年县里来的那个女干部,看见刘生原就把鼻子捂起来了。你张干部是我们农民群众的贴心人,上坡村真要在你的手里变了样子,大家都会记着你的恩情。”

  “离那还远着呢。”

  “只要刘生原不捣蛋,上坡村的脱贫致富就好弄多了。”

  “下一步怎么弄?”

  王成旺又把眉头拧起来,做出一副沉思状,说:“扶持资金到位之后,这六户特困户和邹桂花家你是大可放心了。我的想法,要有可能,把扶持对象再扩大一些,养鸡也好,喂猪也好,养羊也好,办果园种蔬菜也行。有了投入,就一定有回报,上坡村的贫困户又会减少一批。我给邹桂花算过账,这时把小羊羔买来,明年下半年母山羊就能怀孕了,生下小羊羔子就是钱。”

  张兴祥说:“这些日子,我再走动走动,征求大家的意见,只要有意愿,我就支持。”

  张兴祥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有一个事,当紧要着手办好,不然会挨批评的。”

  “你是说赵成启家的房子吧?”王成旺的眼里又有了星星点点,“你张干部有这个心,我就得感谢你。只是,他自己是不会动手整修房子的,要整修他不早就整修好了吗。人活在这个世界,就靠的一股精气神,他的那股精氣神没了,得过且过,了此一生。你弄了钱来就给我,我请人买点椽条砖瓦来,认真给他弄一弄,不然,那房子真的会被风雨刮倒的。”

  “五千块钱够了吧?”

  “够了。村里人给他帮忙,不会要工钱,也不用他管饭。”王成旺好像还有话要说,却又缄口不说了。

  “有话你就说,别把我当外人。”

  王成旺眼里的雾雾淖淖变成了两行泪水,挂在沧桑的脸上:“要说,我们也只能帮到这一步了,要改变他家的景况,过上正常人的日子,还得靠他自己。”

  “不是说他有个女儿吗,要是他女儿回来看看他,开导开导,或许会有效果。”

  “他去劳改的时候,女儿才几岁,对他这个父亲也没什么感情,赵成启从西湖农场回来几年了,他女儿从来就没有回来过。”这样说过,王成旺就不再说话,想他的心思去了。作为村主任,还是上坡这样村子的村主任,他的确有许多的事情要想,虽是力不从心,想总得还是要想的。

  那天,扶贫工作队长通知下村去的扶贫队员去乡政府开会。张兴祥去了,几个人相互看了一眼,不由得就笑起来,一个二个头发长了,脸晒黑了,衣服上沾满了星星点点泥泞,吸吸鼻子,还有一的汗味儿,全没了坐在办公室的那种白白净净整整洁洁的模样。扶贫工作队长开玩笑:“就凭着这些变化,年底回去,各人也是该记一次大功的。”

  扶贫队员们就都叽呱开了:“别许愿未来的事情,先解决一下眼前的燃眉之急吧,该划拨下来的扶贫资金要赶快到位,还要从上面弄点米啊油啊什么的,转眼就五黄六月,村里还是有些特困户过不去。”

  “叫你们来开会,就是说这两件事情,一是各自回村里去之后,通知对口扶持的人家带着身份证来乡里拿钱,二是市民政局和扶贫办明天要送粮油物资下来,先要做好发放前的摸底工作,领导们要直接去村里慰问困难群众。”扶贫工作队长的脸已经笑成一朵大菊花了,“几个月来,我跟你们一样,在村里同吃同住,有时还得下地做农活,肚子早就没了油水,乡政府食堂买了一只黑山羊,晚上接大家吃羊肉火锅。我说羊肉火锅可以吃,该交的生活费还得交,这是规矩,可别碰着八项规定四个不准。”

  几个扶贫队员拍着巴掌直叫要得,张兴祥却是站起身匆匆走了:“我就不吃羊肉火锅了,得赶回村里去。”

  “听说上坡村有个难弄的癞子脑壳,也不知道癞子到什么程度,看那个愁眉苦脸的样子,只怕是很棘手的吧。”

  “比我们几个还瘦还黑,可能夜里也没得好觉睡。”

  张兴祥也不听同伴们背后说了什么,他要赶回去的第一件事情是告诉那几个扶持户赶快来拿钱做事,春争时,夏争日呢。当然,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刘生原,这些日子的确是安静了,但王成旺早有提醒,谈一次话不可能让他脱胎换骨,看着别人拿着钱做这做那,又来胡搅蛮缠呢,那时自己该怎么对付。

  刚刚走出乡政府大门,却被一个人叫住了。声音有点熟,抬起头来看了一阵,说:“吴老板啊,你怎么在这里?”

  这个跟他打招呼的吴老板是做房地产的,曾经在市里做过工程,张兴祥跟他打过照面。

  吴老板握着他的手直摇晃:“我的老家就在这里。听说你在上坡村扶贫,就想去上坡村看望你的,却一直是忙。”

  张兴祥吃惊道:“小乡镇出了个大老板,了不得的。回老家有事?”

  “乡里领导把我叫回来的,乡场的改造工程让我全包下了。”吴老板拉着张兴祥的手,就往街边一家餐馆去了,“今天我们要好好喝一杯。”

  “我不会喝酒,说几句话还要赶回上坡村去,四月五月,春耕大忙的季节。”

  “那就不喝酒,吃饭,说说白话,然后送你回去,不会误你的事。”

  “来这里多久了?”

  “大半年了。”

  “还要多久工程才能做完?”

  “乡场的旧房子全部要改造,还有一条街道要整修,没有三年走不脱身。”

  “你得帮我一个忙。”张兴祥脑壳里面急速地打了几个转,这样说。

  “你张副书记说的,我照办就是了。”

  “请你安排一个人。”

  “偌大的基建工地,安排一个两个人没问题。不过你先得说说是男还是女,是老还是小,有没有文化,我才好唯才是用,可别怠慢了你张副书记推荐来的人啊。”

  张兴祥那个高兴,说:“上坡村的,名叫刘生原,三十多岁,身强体壮,却是懒,家不成家,业不成业,没吃的了,就往乡政府跑,要钱要粮要照顾,还整夜不睡觉,装公鸡叫,有时还把别人家的鸡呀狗呀偷来改善生活。我在上坡村几个月,快要被他弄出神经病来了。”

  吴老板就笑起来:“这里还真有一个适合他做的事情。这些日子,工地上不是丢水泥沙石,就是丢木材砖头,让他来工地守夜吧。白天可以睡觉,吃饭在工地食堂,不要生活费,每个月给他二千五百块钱工资,差不多吧。”

  “大老板,还差那几个钱。每个月再加五百,算是扶贫。”

  “行。有什么为难事,来找我就是。”

  张兴祥说:“不会再来找你帮什么忙了。只要求你一定得把他摁住在工地上,起码也要让我年底走了才能放他回上坡,不然这一年我在上坡是难得待下去了。”

  “放心好了,做了几十年的工程,手下几百号人,一个懒汉还管他不住。”

  “送我去上坡村的时候,就把他带过来。我是一天都不想见到他。”张兴祥吃饭都没心思了,端端碗又放下,催着吴老板上路。

  夕阳断尾,田地里还是一片忙碌的景象,耕田犁地的,插禾的,管水的,当然都是老人。一些人家正在做晚饭,几缕炊烟轻吻着带有青草和泥土味儿的熏风,如轻缦薄纱。时有几声鸡啼,几声狗吠,农家的四月,满眼勃勃生机。刘生原却是坐在自家的门前发呆,看见一辆小车从村口开来,有些好奇地张望着,不曾料到,小车在自家门前嘎的一声停了下来,吓得刘生原就要往家里躲,却被张兴祥叫住了:“刘生原,你躲什么?”

  刘生原的脸有些发黄,说话也有些语无伦次:“我对你张干部下过保证的啊,痛改前非做好人,为什么还要带人来抓我?”

  “怎么老是担心别人来抓你。照着你保证的那样,洗心革面,半夜敲门心不惊呢。”张兴祥拍了拍刘生原的肩膀,指着吴老板说,“给你找了个好工作,吴老板是来接你去上班的。”

  吴老板抓着刘生原的手说:“不是张副书记极力推荐你,你有多大的面子,老子开着车来接你去上班。”

  “村里的扶贫干部,怎么就成张副书记了?”刘生原的眼睛先是盯着张兴祥,过后又盯着吴老板,“要我去做什么,我行吗?”

  “什么都不要你做,夜里把工地上的钢筋水泥木材砖头看好就行。吃饭在工地食堂,不要钱,工资的话我每个月只准备给你二千五百,张副书记要我给你加五百,每个月三千,满意了吧。”

  “真的呀,我要叫你吴老板一声爹,还要叫张干部张副书记一声爹了。”

  “还没告诉我,工作能不能胜任啊。”

  刘生原挥了挥拳头说:“瞪着眼睛看着,谁敢靠近工地半步,老子的拳头不是吃素的。”

  吴老板正色道:“守着别人,还要管住自己,小偷小摸的手脚要改。”

  刘生原嗵的一声就跪倒在吴老板的面前:“还那样,不用你吴老板说,我自己把手指头全剁掉。”过后就喃喃自语起来,“一个月三千,一年就三万六千,几年时间,就有二十万了啊。”

  看着刘生原钻进吴老板的小车,张兴祥才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压在心头的一块大石头。

山羊也知人心思



  转眼就到了八月,收获的季节,看着上坡村层层梯田满眼黄熟,秋风乍起,稻谷飘香,张兴祥心里就有一种成就感。当然,让他有成就感的还不止这些。几户重点扶持户的果园办起来了,猪场的猪仔长成架子猪了,大棚蔬菜已经受益,黄瓜茄子辣椒往镇子上卖一次就有几百元的收入。

  张兴祥最喜欢看到的一幅图景,邹桂花每天早晨去田地里做活儿时,顺便把喂养的十只小羊羔赶到村子后面的半山坡上去,花衫儿披着朝阳,小羊羔咩咩地叫着,一路欢蹦乱跳。瞅着小羊羔钻进了茂密的茅草丛中,邹桂花才会放心地去半坡下的田地里劳作。晴天一顶草帽,雨天一件雨衣,一亩水田最先插了禾苗,二亩旱地里的苞谷苗儿拔节抽缨。太阳西坠,邹桂花只要往半坡上一站,小羊羔就会乖乖地从茅草丛中钻出来,还不停地叫着,仿佛是在召唤谁,果然,它们的身后,就会跟来五只大山羊和几只刚刚出生的小羊儿。大山羊像是它们的长辈,刚刚出生的小羊儿又似它们的弟弟妹妹了。进了村子,邹桂花才会把五只大山羊和它们的孩子隔开,让它们回自己家去。

  张兴祥就觉得十分奇怪了,早晨,分明看着赵成启远远地瞅着邹桂花把小山羊赶上山去之后,他才把自家的山羊放出来,往旁边的山坡赶去。但不管两家的山羊相隔几个山头,太阳落山,两家的山羊却总是在一起。有时,邹桂花接山羊迟了,赵成启上山去接自家的山羊,邹桂花家的山羊也是一并要跟下山来的,赵成启也不管自家的山羊了,先要小心地送邹桂花家的山羊回家。要是碰着邹桂花或是她的婆婆,他会把头勾得低低的,逃也似的离去。有细心的人看见他的两眼总是夹着一泡泪水。

  有一次,趙成启去山里收山羊,山羊却是怎么都不肯下山来,只是叫个不停。清了清,自家的山羊一只不少,邹桂花家的山羊却只有九只,站在山坡上唤了多久也不见那只山羊从茅草丛中出来,急得上山来收山羊的邹桂花眼泪就出来了。赵成启想说句什么的,却没有说出来,闪身钻进林子去了。

  天渐渐黑了下来,半边月儿挂在西边的天际,赵成启寻找了两座山头,才在一条崖壁缝里找到那只咩咩叫喊的山羊。

  “你知道邹桂花为什么不办大棚蔬菜,不办猪场鸡场,不办果园,却要买几只小羊羔喂养?”王成旺问张兴祥。

  “也许,相比起来,养山羊是最划算的了。收入可观,还不要什么成本,春夏秋三季把羊赶上山就成,冬天也不过在羊圈里面添加一把饲料。”

  “只怕还不仅仅是这个原因。”

  “还有什么别的原因吗?”

  王成旺却不跟他说这个话题了,他问:“来上坡村大半年了,对农村有什么看法?”

  “你是说上坡村?”

  “还不仅仅是上坡村。”

  “要我说,如今农民的日子过得还是不错的,有吃有穿有住,每家每户基本上都有人在外面打工,也不愁没钱用。个别人家因病致贫,因灾至贫,国家的政策多好,脱贫攻坚,精准扶贫,小康路上决不能让一个人落下。”

  “我看,还是有不足的地方。”

  张兴祥心里不由咯噔了一下。大半年的相处,张兴祥对王成旺这样的基层干部还是比较满意的,这么多年了,虽是被刘生原弄得焦头烂额,还有一个赵成启也让他的心里总是负有自责和歉疚,却是坚持着把村里的两副担子一肩挑着,兢兢业业,勤勤勉勉,公正处事,不占不贪,路修通了,自来水接进了各家的灶头,村里没有山林田土的矛盾和纠纷,也没有奸淫嫖赌等恶性案件发生,村风淳朴,民心善良。

  他问:“什么不足,说来听听。”

  “农民的日子是越来越好过了,但农村却是变得越来越荒凉了,没有人气了。我一直对年轻人去城里打工有看法的,挣得几个钱,代价也不小。要我说,国家应该出台政策,鼓励进城打工的年轻人回乡创业,种田种地。别忘了绿水青山后面还有金山银山四个字。没有春种秋收,何来金山银山。刘生原那个狗东西要你扶贫干部给他找个老婆,听起来是个笑话,其实是个值得认真思考的大问题,农村姑娘进城打了几年工,眼界高了,心思重了,不愿意回农村了,一些颜值一般,文化程度不高的姑娘,难得在城里落脚生根,转而求其次,找个农村的对象,就狮子大开口,没个十万二十万彩礼免谈。我们上坡村三十岁没找到老婆的有二十多个,四十多岁的光棍汉有十多个,他们不像刘生原那样破罐子破摔,拼命打工挣钱,就想把家境弄好一点,有的人甚至想在镇子上买房子,做半个城里人,目的就一个,希望找个女人成个家。要是齐心协力把农村建设好,农村姑娘也就不会削尖脑袋往城里跑,农村的光棍汉就不会有这么多。当下农村流传的八大怪,光棍多就是其中的一怪。”

  “你说农村的年轻人不出去打工不现实,这是社会发展的需要。其实,国家对农业、农村、农民是非常重视的,对回乡创业的年轻人一直也是持扶持和鼓励的态度。”

  “力度不够。”王成旺突然发起牢骚来,“网上说,现在的一些专家,整天研究的是农民不能用柴草煮饭炒菜,不能用泔水喂猪,不能用人畜的粪便肥田肥地,对一些偏远落后的村寨,更是一句简单而轻松不过的话,往镇子上搬迁啊,还住在那山角落里做什么。真要全照着他们说的做了,小桥流水还有没有,鸡吠相闻还有没有,袅袅炊烟还有没有。绿水青山,还要有人与之相伴相依吧,金山银山,还要有人去耕耘管理吧。你们城里人节假日还开着车来乡下吃农家乐,寻找乡愁呢。那些专家们怎么就不想一想,农民买饲料喂猪喂鸡,买化肥种田种地,买煤气煮饭炒菜,钱从哪里来?那些花了九牛二虎之力刚刚摘掉贫穷帽子的困难人家,会不会又回到贫困线下去。”

  王成旺嘴里的牢骚话随着他的思维变化而不停地变化着,张兴祥的心里却像是有一只手在轻轻地抚摸,眼睛不由得有些发湿。他说的一些话虽然有些偏颇,甚至对一些专家的言辞也是道听途说,缺头少尾,一知半解,但在他朴素的似乎还带着愚钝和木讷的表象里,却藏着一颗想着天下事的赤诚之心。张兴祥突然觉得,我们的专家教授,不但要心想着农村和农民,还要放下身段,到农村来,到农民群众中来,走一走,看一看,甚至生活一些日子,是一定会给农民群众提出更多有益的、实用的,还能见效快的建议的吧。

  张兴祥正想说什么的,邹桂花却是急匆匆地闯了进来,哭着说:“成旺叔,我娘的胃痛病又犯了,请你帮帮忙,把她弄到医院去吧。”

  “这病发作起来不给信的啊,下午还看见你婆婆在菜园做活儿。”

  张兴祥说:“胃溃疡这病,药要吃,调理更重要。”

  “医生说不能吃生冷,在农村,没这个条件啊,稍不注意,就又犯了。”

  来到伍家的时候,老人双手按着胸口正在长一声短一声地哼着,一副痛苦不堪的样子,看见几个人进屋来,就不哼了,说:“我不用去医院的,痛一阵就好了。”

  王成旺说:“听我的,去医院。这样痛苦不堪的样子,桂花心里还不做刀割。”

  老人还是摇着头,吩咐邹桂花:“炒点食盐给我煨煨胸口,明天再去药铺买两剂中药回来。”

  “处方少一味药,吃了也没有多少效果。还是去医院住几天吧。”邹桂花说话带着哭腔了。

  张兴祥一旁问道:“少一味什么药,我明天去县城的大药房买。”

  “新鲜石斛,捣烂加冰糖兑中药汤一并喝下,医生说养胃生津止痛,治胃溃疡有特效。再大的药房也是没有新鲜石斛卖的。”

  “没有卖,老中医开这样一味药做什么?”

  “我们这里的山里却有,只是生长在悬崖峭壁上的,过去乡下专门有攀崖走壁采鲜石斛的药农,一支新鲜石斛要卖几百块钱。现在拿着再多的钱也买不到了,人家不愿意冒着生命危险去陡峭的崖壁上采石斛。”

  “这就难了,还是去医院吧。如今有医保,住医院自己不要多少钱的。”

  “你们回去吧,半夜过了。”老人还是说的那句话,“桂花,你明天去给我买中药,少一味药,多服一剂就是了。”

  回来的路上,张兴祥喃喃道:“老人这个样子,还真是苦了邹桂花。”

  “这就是农村和农民,见惯不怪。”王成旺叹了一口气,“快回去睡觉,明天不是要去看看那几户办的猪场鸡场果园吗,转眼就年底了,上面要来人检查,还有一大摞各种表格要填呢。我听说了,扶贫干部有三怕,一怕对口扶持户不配合,二怕上面来人检查,三怕精准扶贫变成精准填表。”

  “这得感谢你这么多年来的工作基础好,除了刚下来的那几个月刘生原闹了一下场子,别的人家都还配合得不错的,我怎么说,他们都照着做。”

  “上坡村的群众都说你的工作能力强,没有架子,跟群众心贴心。”

  张兴祥就笑起来:“我们这是表扬与自我表扬相结合吧。”

  第二天起床的时候,太阳升起一竿子高了,孙小妹已经把早饭做好,王成旺正等着他吃早饭。张兴祥兀自喃喃,怎么就睡着了啊。心里又有点高兴,在农村待了大半年,不知不觉把那个失眠的毛病给弄好了。

  邹桂花又来了,一副风风火火的样子。王成旺拧着眉头说:“老人的病情是不是加重了。不用征求老人的意见了,我这就叫个车,送到医院去。”

  邹桂花却是说:“刚才我从镇子上买药回来,看见桌子上有一支新鲜石斛,还带着露珠儿,问我娘,她说躺在床上不知道是谁送的。我是来问问,谁送去的鲜石斛啊,连句感谢的话都没地方说了。”

  张兴祥说:“不是说鲜石斛很难得到的吗,这么清早,谁给老人采来鲜石斛了?”

  难得王成旺拧着的眉头也有舒展的时候,说:“快回去,送了鲜石斛来尽管给你娘吃就是了,秋收的季节,你娘的病好了,你才好全心搞秋收呢。”

  邹桂花急匆匆走了。张兴祥问王成旺:“看你那样子,好像知道是谁送去的鲜石斛?”

  王成旺却是笑着道:“还说失眠呢,睡起懒床来了。快吃饭,还有的忙啊。”

  阴阳怪气,有什么话,不能说的吗。张兴祥心里嘀咕着,匆匆吃过饭,就出门去了。只是,走出禾场,又改变了主意,没去看望大棚蔬菜,也没去看望猪场鸡场和梨园桃园,他又去了邹桂花家。邹桂花已经做活去了,老人坐在门前,手里端着半碗稀饭,虽是骨瘦如柴,神色却是好了许多,看见张兴祥走进禾场,憔悴的脸上就挂起了笑:“张干部啊,找我家桂花?”

  “没有,就想来看看您老人家。好些了嗎?”

  “吃过药,好多了。”老人过后凄凄地说,“告诉你吧,我还真的想死了,不然要拖累我家桂花到什么时候啊。”

  张兴祥蹲在老人面前,抓着老人的手,说:“老人家,你不能这样说,邹桂花勤劳,善良,贤惠,有孝心,划算也好,喂养的山羊明年生了小羊羔就有收入了,你们家的日子也就会好起来。等着吧,有你的福享。”

  “女人有几个三十多岁,再不能等了啊。我老了有她,她老了靠谁?”

  张兴祥小心地问:“这些年,听说还是有人愿意上门来,有的小伙条件还不错,邹桂花却是不点头,什么原因啊?”看见老人的眼里有泪水晃动,张兴祥又十分后悔了,万不该跟老人说这个话题,连忙改口说,“还没问你,新鲜石斛真的有那么神奇吗,看你的病情的确是好多了。”

  “老中医说,鲜石斛是回阳草。”老人过后喃喃起来,“小指头大一支鲜石斛,还开了一朵金黄色的花儿,少说也是十年生,不去猴子崖,别地方别想见到。”

  “猴子崖在什么地方?”

  “村子后面的大山里,数十丈高的崖壁,只有猴子才能爬上去。我年轻的时候,见着采石斛的采药人每年要去猴子崖采石斛。后来,摔死一个采药人,就再没人敢爬猴子崖了。”这么说的时候,老人的眼泪就更加地多了,“今天的天气真好,张干部,你坐一会儿,我还要把桂花收回家的苞谷晒一晒。”

  “病刚好,就做活啊?”

  “做农民的,能有那样娇气吗。我做了,桂花就要少做点。”

  从伍家出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当顶,突然,一阵咩咩的叫声从村子那边传来,首先看见的是一只高大的公羊,它的后面,跟着一群母羊和几只小羊羔子。怎么这时候才把山羊放出来,张兴祥伸长脖子,却没有看见赵成启。这就怪了,放任山羊四处乱跑啊。

  山羊却是不管不顾地从张兴祥的身边跑过,然后转了一个弯儿,奔向邹桂花家的羊圈去了。张兴祥这才明白,山羊是来邀伴儿的。那只公羊没有看见羊圈里有羊,大声地叫着,几只母羊也就跟着叫起来。邹桂花的婆婆连忙放下手里的活儿走过来:“这不是成启家的山羊吗,怎么跑到我家来了,成启呢,是不是有事去了。”说着,就要把山羊往山里赶,“四处乱跑,吃了别人的庄稼怎么办。”

  张兴祥说:“我把它们送到山里去吧。”

  “也行,我家桂花在山坡上摘黍子,让她照看着。”

  邹桂花果然在村子后面的山地里忙碌着,她家的山羊一边吃草,一边四处张望着,看见赵成启家的山羊上山,草也不吃了,一齐迎了过来。

  邹桂花问:“成启哥到哪里去了,怎么要你张干部替他放羊?”

  “我也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从你家出来的时候,碰到他家的山羊往你家跑。”

  邹桂花再没作声,把羊群赶上山,复又做活去了。张兴祥想跟她说几句话,看着她一副汗爬水流的样子,担心耽误了她做活,说:“你忙,我放羊去了。”

  “不用放,吃饱了会自己下山来,晚上收工时一并赶回去就是。”

  “那就麻烦你了。”

  从山里回来,张兴祥想去赵成启家看看,路上却是碰着王成旺从他家里出来,说:“不用去看,躺在床上的。”

  “怎么了?”

  “他说病了,我怀疑不是病。”

  “不是病,是什么,还要躺在床上?”

  “我怎么知道。”这样说着,王成旺匆匆走了,一边走,一边还不停地嘀咕着什么。

  张兴祥冲着他的背影有些没好气地说:“还八大怪呢,我看你这个做村主任的就是一个怪人。”

杲日冉冉好个秋



  这些日子,张兴祥又有些心急火燎了。六户精准扶贫户的脱贫项目虽是都在着力实施,进度的快慢却各不相同。大棚蔬菜已经有收益了,养猪的猪年底可以出栏,喂鸡的鸡年底可以上市,一转手就都是熱巴巴的票子,养蜂人家看着蜜蜂进进出出采蜜忙,心里也是蜜一样地甜。两户办桃园梨园的特困户看着才半人高的梨树苗桃树苗就着急了,还不时地流露出牢骚话,说他们选择的致富项目不着调,要换。张兴祥安慰说,你们栽的良种梨树苗桃树苗,两年挂果,三年丰收,往后桃啊梨啊卖钱如同摘树叶子。他们还是嚷着吵着要种大棚蔬菜,说那才是吹糠见米的精准脱贫。张兴祥真的有点恼了,上万元的扶持资金丢水里了吗。更让他提心吊胆的是,年底市里组织检查验收时拿了表来,他们满嘴胡言不肯填写,自己就只有喊爹喊娘了。万般无奈,只得跟这两家特困户套近乎,拉关系了。先是自掏腰包给了两家一点钱,让他们给桃园梨园锄草施肥,每天还早早地去园子里帮着做活儿。两户人家板着的脸才慢慢地松动,慷慨承诺,不管谁来检查,拿什么表格来让他们填写,他们都乐意,还把张兴祥大大地夸奖了一番,扶贫路上的贴心人,全心全意为农民群众服务的好干部。张兴祥那张愁苦的脸才露出一丝笑容。

  只是,赵成启这块硬骨头却一直没有啃下来,王成旺把砖瓦木头买了来,他也不肯整修房子,张兴祥几次上门做他的工作,还提高到政治的高度,说一栋破烂的房子摆在青山绿水间,是给社会主义新农村抹黑,他才终于松口。不曾料到,房子刚刚整修好,他又躺在床上起不来了,张兴祥上门去了解情况,他不开门,隔着房门叫喊,也不吭声。喂养的山羊没人照看,他居然把它们卖掉了。张兴祥急得直跳脚,六户特困户的贫困帽子还没摘掉,你赵成启却是在我这个扶贫干部的眼皮下面紧追慢赶地往特困户的队伍里挤。跟王成旺商量对策,王成旺似乎也没辙了,除了把眉头拧得更紧,就只有唉声叹气。

  那天中午,秋阳灿烂,惠风和薰,张兴祥却是跛着一只脚,疲惫不堪地从梨园回来,王成旺问他怎么了,他说往梨园挑肥料时脚崴了一下,不打紧的。王成旺就又头不是头脸不是脸地开始批评他了,说指导指导也就够了,还像个帮工一样跟他们一块劳动啊:“我还是那句话,困难人家,要扶,但不能娇惯。人一辈子路途漫漫,有的苦吃,也有的福享,你们扶贫不过是路途中间的一支小插曲罢了。年底你走了,谁娇惯他们去。”盛了一碗饭递过来,“快吃中午饭,往半山坡上挑了半天肥料,还不饿。”

  张兴祥没接着,饭碗却是在半途中停了下来,王成旺那张被皱纹紧紧网着的脸面也变得有点扭曲了。张兴祥依着他的目光朝着门外看去,才看见一个人从禾场外面大步流星地走来,飞机头,白衬衣,藏青色裤子,脚上还穿了一双锃光发亮的皮鞋。大老远那张脸笑得像是吃了笑鸡婆肉。

  “我还以为把一粒老鼠屎抛掉了呢。”王成旺破口骂道。

  张兴祥这才认出从禾场外边走来的是刘生原,浑身也不由打了个哆嗦,心里说,扶贫攻坚关键的两个月,你可别来给我添乱,急急地问:“怎么回来了,不上班了?”

  “吴老板说了,白天可以随便走走的。”刘生原脸上的笑非但没有散去,又多出了几分得意,“我是回来向张副书记报喜,我有女人了。”

  张兴祥悬着的心没有落下,又被他的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弄得更是紧张起来,心想你个狗东西夜里熬不过,强搞人家女人,就不是去西湖农场挑大粪桶那般轻松,吃枪子儿也有可能。瞪着眼睛问:“对我说实话,真的没被吴老板辞退?”

  “辞退我?他还舍不得我呢,说乡场的活儿做完,就带我去市里做大工程,建银都花园。”

  “快说说你有女人的事。男女之间可不能胡来的。”

  “要说胡来,也是她胡来,自己往我被子里钻。”刘生原舔了舔嘴唇,像是喝了一杯沁人心脾的美酒,“男人在城里开了一家店子,有钱了,就不要她了,连儿子也带走了。比我大三岁,正好,女大三,抱金砖。”

  “你刘生原是朵花,人家女人追着赶着往你被子里钻?”王成旺在一旁破口大骂,“她就不知道你是个头上长疮,脚底流脓的家伙。”

  “用老眼光看我是不?”刘生原还在那里喋喋不休,“她在吴老板的工地食堂做饭,每次都给我盛好饭好菜,还说我长得有多标致,像极了电影里的哪个明星。那天半夜我在工地上巡逻,回到工棚的时候,床上躺着一个女人,可把我吓坏了,她却是搂着我要我别嫌她比我大,她会好好心疼我的。我才知道工地上一个小工头天天夜里找她睡觉,还从她的口袋掏钱花,却不愿意跟她结婚,她不想跟他那样混了,要找个男人踏踏实实过日子。我问她结婚要彩礼不,她说要什么彩礼,只要我这辈子好好心疼她就够了。”刘生原的脸上生出一种神圣,一种景仰,“第二天早晨小工头去工地找我的麻烦,正好碰着来工地上班的吴老板,狠狠地抛了他一个耳光,说我是你张副书记推荐来的,敢跟我过不去,就叫他立马滚蛋。吴老板还说你在市里做的纪检副书记,一次市城建局开城市建设招标大会,亲眼看着你带人从会场把正在做报告的城建局长带走,会场上的掌声足足响了五分钟。其实,那天夜里你去我家跟我一床睡,我就知道你不是一般的干部。果然吧,管官的官。”

  张兴祥笑说:“有女人了,夜里只想着睡觉可不行,工作还得做好,日后跟着吴老板去市里做工程,接你去我家做客。”

  “我女人的好还没说完呢。以前见着我是这个样吗,上面来了旧衣旧被还争呢抢呢。现在不一样了吧,从头到脚全是新的。余下的钱就存着,她说存三五年,就在乡场上买房子。她说了,一定要给我生一个有出息的儿子,日后考大学,做大事,不像我,给人守场子。”

  张兴祥由衷地说:“好,现在我是放心了。”

  “你是个好官,关心我,这样的好事我一定要向你报告的。当然,今天回来,还要去对桂花嫂子说一声对不起,往后,再不会去打扰她了。”

  王成旺的眼睛有些发湿,端着饭碗的手抬了抬:“快去吧,这一声对不起早就该说了啊。”

  刘生原走了老大一阵,王成旺还把一双眼睛盯着张兴祥不松开:“怪不得,你的水平要比去年来上坡村扶贫的那个女干部高出一大截呀。”过后一声长叹,“你张副书记积德做好事,让刘生原那个浑蛋也走狗屎运了,不费油不费灯,就有婆娘了,他的父母在天之灵也会感谢你的。”

  张兴祥笑着说:“别只顾着说话,手里端着两碗饭却不肯给我一碗,真的要把八大怪的段子里面再加一怪吗,上坡村的村主任端着两个碗吃饭。”

  不曾想到,两人一碗饭没吃完,刘生原又来了,老远,就惊慌失措地叫喊起来:“张副书记,快去劝劝桂花嫂子和她婆婆吧,她们去赵成启家了。”

  这话还真让张兴祥吃惊不小,跛着脚就往赵成启家跑去:“这个时候,千万别又生出什么枝节来啊。”

  王成旺也放下了饭碗,跟在张兴祥的后面,嘀咕道:“这两家,还能生出什么枝节来。”

  邹桂花和她婆婆果然站在赵成启的家门前,赵成启家却是大门紧闭,邹桂花嗵嗵地拍着门,里面也没有半点响动。

  张兴祥想过去劝劝婆媳俩,有什么问题,先对他这个扶贫干部说,要能解决,一定给她们解决好,这样又叫喊又拍门的,影响多不好,卻是被王成旺拦住了:“你就不看看,来赵家闹事,手里还提着东西?告诉你吧,赵成启在床上躺许多日子了,但不是生病,是采石斛时摔伤了,至今还没痊愈呢。”

  张兴祥有些发蒙:“你怎么知道石斛是赵成启采来的?”

  “你就不想想,那天之后,赵成启的脚怎么就莫名其妙地瘸了,拄着棍子也走不了几步。”王成旺一声长叹,“除了他赵成启愿意舍命攀上猴子崖采石斛给老人治病,还有谁呢。他是在尽儿子的孝道啊。”

  张兴祥的思维还没有转过弯来,那边婆媳俩说的话更是字字句句撞击着他的心扉。

  “成启哥,快开门,我娘看望你来了。”邹桂花的呼喊声带着哭腔。

  “儿呀,你不开门,我就给你下跪了。”老人的呼喊也带着哭腔,“摔伤了,也不治治,躺在家里怎么办啊。”

  大门吱呀一声开了,赵成启从屋里出来,一个趔趄就跪倒在了老人的面前:“娘,我……”他的话没有说完,却被一老一小两个女人扶着进屋去了。

  “我娘给你熬了点鸡汤……我这就给你弄药去……”

  “桂花嫂子不理睬我,原来心里已经有人了。”

  刘生原的脸上做出一种怪样,还要说什么的,啪的一声,王成旺嘟嘴重重地给了他背上一巴掌,扯了扯张兴祥的衣角,转身走了,沧桑的脸上,挂着两行浑浊的泪水,在十月灿烂的阳光里,变成了五彩的颜色。张兴祥跟在他的身后,眼里的雾雾淖淖也聚成了两滴豆粒般的泪珠,啪哒一声掉下来。

  责任编辑 安殿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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