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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一双目光

时间:2023/11/9 作者: 民族文学 热度: 23376
李达伟

  一、河流渐行渐远

  “下窄坡”这个我出生并成长的村寨,记忆中不足百户,现在也应该没有突破这个数目,记得最少时,还不足五十户。这里提到的是关于还不足五十户时的记忆,经过时间的沉积后,记忆往往制造了另外一个空间和时间,我承认记忆无法得到真实的还原,在这里我甚至会不经意篡改了真实。

  在那个不足五十户的村寨里,出现了一些形形色色的人与物。诸如出现了一个以一些社会青年组成的帮派,为非作歹;诸如出现了七只还是八只天鹅,雪白的,在后山的草木间悠闲自得,最后却被村里人用那时还未收缴的枪轰走了;诸如出现了一群雕,外号为大侠的李席右拿了一块拳头大小的鹅卵石,竟把其中一只硕大的雕打昏了(当然后来才知道,那是一只受伤的雕)……那个村子,在形形色色的人群的充斥下,静静地在时间的长河中,死去一些人,出生一些人,用生命来佐证着村子的日常生活。

  这里我主要提三个人:一个神志不清的女人,一个女哑巴,一个参加抗战受伤的老兵。直到我离开那个村子,去县一中读初中,即便村子怎么改变,那个神志不清的女子,那个女哑巴,那个走路一瘸一拐的老兵,似乎都没有改变过,他们以曾经的一贯姿态,游走于那个乡间。后来,我把他们三个人和那条以“下窄坡”命名的河流联系在了一块。我早已意识到有些牵强,但还是乐于制造这样的牵强,我私下想让下窄坡河满溢出一点点神秘。

  那条河流,在一些人的记忆中,它发出的声音,曾经很大很响,特别是雨季,那条河流开始涨起,前所未有的涨,声音也较之平时大很多。人们在那种声音中入睡,并醒来。而现在,即便是雨季,都无法再听到那种声音对村子的冲击。一开始一些人,特别是一些老人,无法轻易在没有那种声音的情形下入睡,渐渐地,慢慢地,那些人开始习惯,并渐渐淡化了原来对那种声音所形成的依赖。现在,已经很少有人相信,曾经那条河流的响声,能在半夜冲击梦中人的耳膜。我是曾经听到过的,我和村子的一些人见证了那条河流涨到了极点,在那之前,那样的流量从未有过,那次的发大水,几乎把河道里的植物全部冲走。当那次洪水落下后,一些植物便从那个河道彻底消失了。当我怀念那些植物时,我就会觉得那次的洪水制造了一起悲剧。以那次洪水作为临界点,河流的流量在水落下后,再也无法达到以前的流量了,流量开始变小,声音开始变小,裸露的河道,布满沙堆。

  我已经记不清那是几岁,但我只记得那时河水的流量还很大,我看到那个神志不清的女子出现在了河流边,她正趴下像一头牛一样喝着河水,她喝两口,抬起头呼吸一下,又继续趴下去喝着。她那凌乱甚至有点肮脏的刘海落入了水里,她拿手撩了一下,是她那轻盈的一撩,让我很长时间都不相信,那是一个神志不清的女子。我总觉得那样轻盈美丽的动作不能属于她,那时我的思想里就已经有恶的渗透了,但我毫无察觉,由此可以看出,当时我看待人与物的眼光是有点偏了。那时我正赶着两头老黄牛回家,那两头老黄牛也要喝水,但由于她的存在,两头老黄牛便不安地伫立在河的一边,安静地注视着她。她站了起来,再次撩了一下刘海,朝我微笑了一下便走了。

  从此,我开始注意她的行踪,每天她都会沿着河道溯河而上,或者往下。我一直无法解释她的那种行为。后来是那个退伍老兵道破了玄机,其实我有点怀疑那个退伍老兵的话的真实性,其实重点是我不敢面对,他说那个女子的魂丢在那个河道里,可能是被某只漂亮的水鸟(我经常看到一种毛羽黑白相杂的水鸟)衔着往上往下,也可能是被河流卷走的那些生命所迷惑,她才会不停地在河道里行走。

  在那个退伍老兵的描述里,似乎夹杂了过多的迷信色彩,但这也可以算是一个村寨与神共存的表现。在滇西北,许多村子与神共存,没有神居住的村子,就会活得贫乏,生活上的贫乏,最危险的还是信仰上的匮乏,以及由此带来的精神上的匮乏。据说那个巫师还具有通神的本事,一个村寨都相信,那是神的安排。除了那个退伍老兵,村子里还有一些人,会突然之间口吐白沫,然后说出一些很深刻的想法,甚至突然之间就会吟唱一些东西,这些人都被村里人称为是神的使者。这些现象,都是源于一些人的讲述,但很多时候,我甚至希望他们说的话,都是真实的,都是没有必要去怀疑的。这些所谓的巫师巫婆,所具有的本事,无法解释,也不容许去猜测。那个巫师为那个神志不清的女子,举行了一次不是很张扬的招魂仪式,在那条河流的许多座木桥边,那个巫师重复着那个仪式。后来,可能是巧合,也可能不是,那个女子再次清醒,甚至比常人更清醒。那个退伍老兵,用他沙哑穿透力却极强的声音,在那个河谷大声呼喊着那个女子的小名,据说喊着喊着,她便醒了。

  而这里提到的那个女哑巴,神志异常清醒,与常人无异。她应该是属于熟悉河流声音中的一员,她不会说,这样必然会给她带来别的东西,她的某些器官比常人敏锐,我猜测应该是听觉。由那只衔着那个神志不清女子的魂的鸟,在河谷里发出的清越叫声,她应该清晰地听到了,她甚至听到了那只水鸟扑棱羽翼的声音。她比村里所有的人,更早听到了那条河流要涨了要落了,她比村里人,更早意识到了那条河流的流量将会减少,并将再也无法达到以前的那种流量。但她不会说,她也没有和任何人交流过那样的说法,因为她不会说话,且经常被人们隔离。印象中的她,总是一个人,在那些山野间游走(应该是去干一些活,与那个神志不清的女子不一样),是我不敢直面她的孤独,我怕她的孤独同样在反证我的孤独,我特别担心某天自己也会被那种孤独所困扰。

  哑巴没有嫁人,后来哑巴成了经常出现在我们村的乞丐,手里经常拿着许多的竹拐杖,说是为了吓唬那些在村子里四处游荡的狗,但最终那些狗看出了那些竹拐杖只是具有形式作用,并最终对她下了狠手。有几次,我在院子里见到她,已经和以前不一样,穿着异常邋遢,目光无神,面部长时间没洗。这与以前的她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以前的她经常出现在河边,在河面的倒影里梳理头发清洗面容。这是我读高中时候的事了,时间开始改变着一些东西。在她成为乞丐后,她经常受到村里人的奚落,但为了生存,她必須要承担那些奚落。那条河流的本身,便是哑巴的隐喻,那条河流的结局就是哑巴的结局?哑巴是被狗咬伤后,伤口化脓死的。据说在死之前那几天,伤口里爬出一条又一条恶心的蠕虫,鸡群嚣张地跑到她面前啄食它们。那个退伍老兵,参与了哑巴的葬礼,没有任何言语,但那个老兵离开那片墓地的背影,一瘸一拐显得很悲伤。

  随着那个神志不清的女子,突然之间神志清醒了,随着那个退伍老兵成了一个巫师,随着那个女哑巴被葬到后山,那条河流的流量竟突然间小了很多,现在我已经不觉得那是一条河流,它已经失去了河流应该有的内涵与外延。莫非某天,它甚至无法汇入澜沧江,反过来说,是澜沧江又将失去一条支流。

  二、流淌于民间的支流

  与澜沧江的一条又一条支流相遇的同时,无法避开的还有一个又一个被许多人遗忘的村寨。遗忘的理由,往往是这些村寨在滇西北很普遍很落后。我看到了一个又一个独具特点的村寨,它们表面相似,内核里却不一样。我的到来,于它们而言,没有任何作用,我没有能力让它们通过我的文字被别人关注,我最多只能充分感受到一个村寨的精气神上的沉淀。现在我开始相信“缘起”了,与那些支流以及村寨相遇,是一种因缘。当我在无意间步入那些村寨后,我开始相信,一些东西早就等着猛然把我击溃。就像那个叫“箐干坪”的村寨对于我的冲击,这个村寨从外面看没有任何的独特之处,只有深入其中,一些被外围的普通建筑所包围着的东西,开始显露在面前。这同样是一个白族世居的村寨,但深入里面后,就会发现与别的村寨是有所不一样的,里面有一个戏台,而且还是一个继续被人们使用着的戏台。

  箐干坪村挨着下窄坡村,从下窄坡出发,需四十分钟左右,就能到达这个村寨。在我们很小的时候,这个寨子对于我们有着很强的吸引力,那时这个寨子已经有百户人家,而下窄坡村那时才四十户左右。一个大寨子,人数众多。在我们懵懂的思想里,早就有着对于异性的渴望,我们知道这个寨子遍布美女,到后来那些美女相继离开村子,外出打工,嫁到外地。在没有认真统计的情况下,这个寨子现在,超过三十岁还找不到媳妇的大有人在。我们经常一伙人跨过箐干坪河,来到这个寨子,吸引我们的是电影,当时那里有个室内电影院,那时吸引我们的还有戏曲。用白族语言夹杂汉语的戏曲,以及华丽的戏服,吸引着我们,一些人间的道义,一些民间的神话与传说在那个舞台上表达着,并无意间渗入我们的内部。有时,滇西北的那些村寨,是需要这样的一个又一个戏台的。

  那个寨子无论是从它的位置,还是别的方面来说,戏曲的存在都让人感觉有点不可思议,毕竟与我们的寨子太相似,但只是一河之隔,为何会有完全不一样的世界?这个问题,我没有认真调查过,也许,某天我会为了解开这个谜团,深入那个寨子,到处走访调查,但可能到那个时候,对于这个寨子的历史与传说,早已从人们的脑海里淡去,毕竟很多老人已经相继离世,而现在的许多年轻人留在村里的很少,喜欢戏曲的人就更少。民间戏曲需要生长的土壤,而那种独属于滇西北的某些村寨的戏曲,能在那个贫瘠的土地上生长,它的生命力也超出了想象。已经没有人,能说清这种民间戏曲出现的具体时间,也可能是一个村寨为了制造另外一层神秘,就像制造信仰与神灵世界一样。

  这个民间舞台与那条箐干坪河的存在,似乎没有多大关系。如果牵强一些的话,只能说这种民间艺术得益于箐干坪河是澜沧江的一条支流。也许,这种民间艺术沿着澜沧江往上,并最终选择在了这个寨子。也许,一个巫师能解释这个事件,应该是一起事件,它让这个村寨与周围的村寨区别开来。这种艺术形式,与箐干坪河走的是相反的方向,但它们同时存活于巫师的世界里。曾经巫师在滇西北盛极一时,现在依然有着巫师的存在,现在人们依然不自觉地活在虚幻的鬼神世界。似乎这样的鬼神世界,人们是很满意的,在那些生活穷困的年代,可以让穷困的人们找到活下去的理由,在人们的生活好起来后,同样可以让人们的灵魂有归宿。

  箐干坪河夺走了三条人命,以及无法计数的动物植物的生命。那个舞台,带给了那个村寨,以及那个村寨周围世界许多的东西,到底是些什么东西?却无法说清楚。也许,只有巫師能数得清消逝的生命数量?也许,只有巫师才能说得清一种民间艺术对于滇西北的这些村寨的意义?

  三、关于色调

  色调往往用眼睛就能捕获,众多非凡的色调都具有这样的特质。经过调配后,一些新的色调就会生成,一些非凡的色调也可以通过调配获取。对于调色,我一窍不通,只略有耳闻。那是在某个晚上,夜晚需要灯光,这是现代社会所达成的共识,在灯光的作用下,有些色调就会露出更加迷惑人的特点,我看着那些学画的学生,在调色板上不断地实验着,在没有任何知识储备的情形下,他们进行着那样的摸索,七种颜色之间的随意搭配,就衍生出了异常丰富的世界。他们在调色板上看到了另外的一个世界,像草绿搭配白色,颜色就会变淡,在这里白色的作用就是淡化,淡化生活的亮色。那些学画的学生,在简陋的画室里制造着属于自己的色调世界。

  而对于颜色不是特别敏感的我,把色调分为亮色和暗色。在有意识去查找关于亮色与暗色的相关知识时,人们常常把色调分为暖色调和冷色调,当然二者都是相对而言的,相对而言,亮色就应该是暖色调,暗色应该就是冷色调。我在生活中往往见到的是暗色。有时人会不自觉地陷入暗世界里,在那种暗世界里存活着的我,总会感觉到恐惧、浮躁、疾病等等的压迫。在承受这些源自周围世界,同时也是源自自身的歇斯底里的压迫时,我往往力不从心。有时甚至连阅读与写作都已经无法使这些压迫哪怕减轻一些。我甚至对阅读和写作的意义产生怀疑。我开始思考这样稍显肤浅的问题:我应该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我该不该在现在这个环境下继续生活?这样的问题,已经有多少哲学家在思考,并把它复杂化。而这样的复杂,带来的便是很多时候人的畏畏缩缩,我现在就感觉自己陷入了这样的境地之中。暗色,暗色,冷色,冷色,我的上嘴唇抵了一下嘴唇,同时冬日冷空气的介入,我感觉到了这些字眼的冰凉。

  我总是觉得自己在许多方面的匮乏,这些诸多的匮乏让我有了填补这种匮乏的强烈渴望,我该用什么样的方式填补它?这同样也是长时间困扰着我的问题。那些学画的学生,他们用天真纯净调着颜色,依然是那七种颜色,但一搭配就不一样了。是他们让我突然意识到,可以有很多种方式填充人生的匮乏。到处充满暗物质的现实世界,需要用色调来驱逐暗物质。我把那七瓶颜料的盖子扭开,还拿了一块已经被那些学生填充着五花八门的调色板(我要继续把它弄得五花八门),还拿了一些笔,我的行为近乎装模作样,我根本就不懂,我开始学着他们的样子调着:玫瑰红配白色,颜色变成了淡紫;湖蓝配白色,颜色变成了天蓝……我像个孩子一样,也许,只有在那时我用纯净来调色时,我才感觉那时的自己才是像一个人一样活着。

  我把空白当成白色,需要用别的色调来填充,我用红色把其中的一些空白填满,这种红色代表了这个世界的冷漠。我有点想写写这个世界的冷漠,冷漠同样开始在那个乡间出现,并呈现泛滥的姿态。或者是故意的留白,中国画就很好地运用了这种技法,思维可以在那些留白处到处飞升,可以在那些留白里制造出更奇妙的世界。有些话不需要说明,要给别人留有余地,同时也要给自己留有余地,这些都是我的父母在我外出之时所灌输给我的。每次我都是肯定地点点头,并用深情的目光暗示父母,他们的儿子一定会遵照他们的意思去适应这个世界的。我需要怎样去认识一个世界?这个问题,在我这里成了一个纠缠不清的命题,我不断地假设出诸种认识世界的方法,而在证明那些假设命题时,往往会出现乏力的现象。我看到了自己认识世界的那些方法,往往漏洞百出。

  我是可以塑造的人!这是许多人在见到我时,不当面和我说的,他们经常跟我父母说起,每次我父母听到这样的话,就会异常激动,我不知道他们想把我塑造成为什么样的人?他们从来就没有向我明说过。但也有那么几次,我表现出木讷的样子时,我父亲就会异常恼怒地揍我一顿,那时我才意识到父亲不希望我成为一个木讷的人,但在曝晒过的高山峡谷的感染下,我经常会表现出那些高山峡谷一样的特性:荒漠、木讷、呆板。而这些特性都是父亲所不希望的。是在这样的情形下,父亲决定把我送到县城,我开始变得不再木讷呆板了,但最终我又发现改变的模样同样不是父母所希望的。

  然后我与澜沧江的许多支流相遇了,我看到了许多条支流交汇在一处后,除了雨季,水是蓝色的。蓝色,属于冷色调,还是暖色调呢?这是一段时间,困扰我的问题。

  四、需要一个巫师

  那些散落在滇西的巫师,可以说是一个特殊的群体,也可以说不是.他们的特殊在于,许多的祭祀活动需要他们来主持,许多乡间的仪式都需要他们。而他们的普通在于,平时他们就隐藏在滇西的那些普通人群之中,与许多人一样都是以耕作为生。

  滇西的那些村落需要巫师。有巫师的存在,再加上庙宇的存在,就至少能从表象证明滇西的那些村落是有信仰的。我在这里并不是宣扬迷信,而是有切身的体验,云南大地是需要信仰的,云南大地是需要巫师的。在云南大地上,许多古朴落后的村寨的信仰,以及那些村寨的日常秩序,无疑深受这些巫师所宣扬的那个世界的影响。我也曾经有过困惑:真有另外一个世界吗?有时我希望有那么一个世界。那些巫师无疑也是在努力填补一些空白。我的那个由于心脏的原因而住院将近五年之久的表姐,就需要有些属于魂的东西来填充她的空白。

  这是表姐的症状,急速地跳,跳得心慌,似乎加速的心是在加速走向死亡的速度,她每天都会因为心跳而抑郁不安,但她不知道那是病,她依然像乡间里的那些女人(无论年龄大小)一样早出晚归。而那天她竟突然感觉自己的肉身无法背负一捆玉米茬,她气急败坏,把干枯轻飘的玉米茬,胡乱扔在那块刚刚经过翻耕的田地上。用来捆玉米的绳子同样被它丢在了地上,她不敢去拾那根绳子,她担心自己连那根绳子的重量都无法承受。她在田埂上一直坐到了晚上,月亮出来,月光轻盈,她的呼吸才渐渐平缓下来,她的心跳才渐渐减缓下来,回到了正常的心跳。后来来到那个乡间医院,当医生用听诊器听着她的心跳的过程中,冒出了一连串的“不正常”。她住了五年院。

  她所在病房里的窗子是朝北开的,窗子背后是一片庄稼地,她每天都要把窗户敞开,让那片庄稼地里的气息朝房间里渗,是在那种熟悉的气息里她渐渐地抚平了内部的暗流,刚来医院产生的焦躁不安被她渐渐平复。乡间月亮的皎洁,表姐总一个人在院子里看月亮,在月光的覆盖下,院子里的栅栏丢掉了白日的残破,被覆上了一层神秘的光洁。在住院的五年时间里,姨爹和姨妈除了讓表姐住院而外,还请了一些巫师,希望通过“巫医不分”的形式为表姐治病,最终第五年表姐出院了,比以前瘦了很多,却能再次去田里干活,再次呼吸到粮食的气息。

  五、给我一双目光

  在澜沧江上,依然能与一些铁索桥相遇。我是与其中的一座相遇了。在那座桥边静坐了一个多小时,就我一个人,在那里我把生活放慢下来,我把时间放慢下来。当我从摇晃的铁索桥上走过一半后,我就不敢再走另外一半了,在那座桥上,眩晕感一阵接着一阵。时间在这里一直是摇晃不止的,一些马匹会不会像我一样,会在清晰地感知到时间的眩晕不止,甚至也会像我一样不敢走?桥墩上长着的那些茅草,在微风的轻抚下轻轻摇曳,很美。这种源自自然原生的美,把眩晕感稍微加重了一些。

  我能明显感觉到自己内心的颤抖。当我在岸边的石头上记下了那一瞬间的感觉时,我的手依然抖着。是在那里,我发现了自己竟然是一个敏感多疑的人。当我想从桥墩边的一条小路往下去到江边,但听到茅草发出的“沙沙”之声后,我就有点害怕了,我担心那些沙沙声里还隐藏着蛇的窥视,即便现在已经是秋末,但我还是怀疑蛇还未入睡,蛇一定还在江水的澎湃声中苏醒着。我希望自己能像那条在虚实之间逡巡的蛇一样清醒着。

  这里不谈历史,这里只谈那些人的生存状态,经常在那样起一阵微风就能随意晃荡的铁索桥上行走,人的胆量会不自觉地得到提升,我需要那样的胆量,我需要面对生活的勇气,但最终我退缩了,我只成了那些坦然行走的人们的一个看客。作为一个看客是无奈的,我也深感有点不甘,但最终我只能认了。澜沧江里有着天空的颜色,那时的天空湛蓝无比,深邃无比,只有偶尔的一些飘逸的云絮。许多人许多的摩托许多的马匹随着铁索桥坠入江里。我看着江里的那些倒影,我倒抽了一口冷气,江对岸的世界太吸引我了,毕竟我在澜沧江的深蓝里,看到一些穿着朴素却华丽服饰的少数民族,我甚至看到了一个老人用背带背着个娃娃经过了铁索桥,她的脸上皱纹分部,她的眼神浑浊暗淡。我总觉得她那浑浊的双眼,是因为容纳了太多的丰富才成了那个样子。而我的双眼里,容纳的东西太少了。我想起了熊育群曾写过一本《怒江、澜沧江给我一双目光》,在这里,我想抄袭他,我也希望澜沧江能给我一双目光,毕竟经过这座铁索桥后,我就会抵达又一个村寨,也许会抵达“箐干坪”一样的村寨!读路德维希的《尼罗河传奇》,封面上有这样的字眼:河流是有生命的,它喜怒哀乐着,也生老病死着……我看到了一条又一条有生命的河流,它的流动,表面异常迟缓,而它的内部,却并不如此。在这个季节,江水还没有上涨,它的一些枝蔓甚至出现断流的现象,那些枝蔓正生老病死着,但它必须承受。

  六、跨到了另外一条江

  一地苍黄。一地碧绿。一地枯索。一地发青。都是一地一地的。这是眼前这片新的地域所给我的整体感觉。现在我所在的地域,被高黎贡山和怒江所定义。当然通过自然的细部,才能看清总体对于局部的包容。自然的细节是纷繁复杂的,也是自然场景最真实的一面。

  我把自己贴向了大地,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感知到植物和动物的呼吸。我是去年九月份来的,那个季节,一地金黄,是一地还未成熟的金黄。这个季节,大地还未枯索。我的窗户,几乎没有被关起过,但卧室里依然释放着长时间被封闭的时间气味。我经常做的一件事情是走出卧室,我需要外部的气息,外部有许多植物,咖啡林和龙眼林居多。外部的世界,一年四季都有青葱的色泽。

  在怒江边,在高黎贡山下,远观这些一地一地的颜色,里面似乎没有任何杂质的掺杂。我知道真实的情况,是有别的色泽介入的,但远观很难看出来。而在千柏山,远观都很难再见到一地的苍黄,一地的碧绿,而呈现眼前的基本都是斑驳的碎块,里面包含了許多色彩的交汇与相互排挤。走出这间乡间学校,我的目的地是那条江,我就想来到江边待一会,这不是矫情,这种渴望总是悄然来临,而在这个冬日来得更为强烈些。

  我所面对的这条江已经不叫怒江,在流经这一段时,已经没有它名字所应有的姿态了。而在它上游,它在那些艰险狭隘的峡谷中发出震天的怒吼,在江岸上生存的许多人依然贫困,依然被毒辣的日光灼烧,依然被山谷的纵深阻拦了攀爬的目光。到这里,怒江所流经的是美丽富饶的潞江坝,这里到处布满良田,这里漫山遍野是小粒咖啡,地理环境不像上游那样险恶,它便安静了。在这个冬日,它像一条绿色的丝带流动着,缓缓地流动。也只有面对它的这种平静与绿,我才有勇气在岸边坐上一会儿。

  我看到了一些人,其中一些人以打江鱼为生;有一些人来沙滩上翻着石头找寻一种能食用的虫,那种虫异常丑陋,毛茸茸的,但据说蛋白质含量很丰富;有一些孩童来到江边玩耍,他们中的一些甚至脱得赤条条的在水浅的地方游泳嬉戏。据说,每年都有一些人被江水冲走,这里面就有打江鱼的人,这里面就有那些游泳嬉戏的人,但为了生存,打江鱼的人还是要继续打江鱼,但为了快乐,那些嬉戏的人还是要继续嬉戏。而为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渴求,我还要继续来到江边。

  在去江边的路上,经常能看到一些寻尸启事,诸如有个人因为车门没有关紧意外从车子里甩出来,直接就甩到江里了,有的人不小心意外落水,而更多人的死因往往无法辨清是意外还是蓄意谋杀,看着那些启事,我就发怵。那些启事限制了我的热情,我有意减少去江边的次数,我怕会猛然撞见一具发白浮肿的尸体,无论是人还是动物的。

  穿过大街时,我又见到了那个流浪汉,他每天都在街道上转悠,找寻吃的东西。在去江边的路上,幸好不曾遇见他,如果我哪怕只见到一次,我就会放弃去江边。在我关于一个流浪汉的猜测里,往往含有许多的危险,我担心他可能会伤害到我。这个流浪汉会让我想起另外一个人,是一个女孩,她总是一个人在下宅坡那个村子里到处游荡。她最喜欢的一件事情是来到那条以下宅坡河命名的河边,她有时会趴下咕咚咕咚喝着河水,有时是坐在某个光滑的石头上洗漱。说实在话,经过洗漱后的她无疑是美的,但因为她脑子有点问题,我们很多小孩都不敢和她玩。我们怕她会伤害我们,而现实是直到后来她的病好了,她还未伤害过任何一个人,相反她总是被人伤害,她随时遭受来自村里人的各种形式的暴力。某一天,村里人突然发现她的肚子隆起来了,人们都在咒骂那个把她肚子搞大的人,后来她挺着个大肚子就嫁人了,后来许多人都在怀疑,她现在的老公就是把她肚子搞大的那个人,但没有人咒骂过她的丈夫。街道上的那个流浪汉竟然没有和这条江发生关系,这让我很吃惊,我开始设想如果那个流浪汉与这条江之间发生了一定联系,他还会不会像现在那样邋遢?我一本正经地认为,那个流浪汉,甚至是所有人,会在一条江里看到自己,而在清澈的江里,能看到最真实的自己。我自己就有这种强烈的感觉。在江边近乎以打坐形式坐着的我,我感受到了外部世界所给我带来的困扰,而这些困扰我又往往无法拒绝,诸如战乱、饥馑、灾难以及信仰的缺失,同时我还感受到了内部经常出现的迷失,诸如浑噩、急躁、忧郁以及同样信仰的缺失。我看着平静的江面,思考该如何才能平衡内部之间的裂缝,而最终我发现静静地注视着江面,就是最好的应对方式。

  江岸上有许多的芦花,提到芦花,我就会想到“摇曳”这个词,像某个我中意很久的女子,以曼妙的身姿在江岸上舞蹈着,忘却周围注视的目光,只在意内部对自由的渴求。

  责任编辑 陈 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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